“清浅”开在距离“白锦记”直线距离200米左右的隔街,那里是整个21街区的中心地带,地理位置优越,从标志物的大logo前面走过,一眼就能看到。
老白曾经也相中了这片区域,可惜被高昂的房租挡了回去。要知道,别看距离差的不多,价格可是高出了一倍,要多卖多少绣衣才能挣回来这笔钱啊。
所以,当白叶知道“清浅”开在这里的时候,内心对那个叫陈浅的女孩子又多了几分崇敬之情。年少有为,说的就是这号人了。
店门口种满了兰草,初踏入小院就闻到了满院清幽深远的馨香,苍翠挺拔的叶片映入眼帘,仿佛驱散了人心中所有的不爽和烦闷。怪不得古人常说兰乃花之君子,喜欢兰的必定拥有一颗高洁傲岸的心。在见到陈浅的时候,白叶再次肯定了这一点。
今天的陈浅穿了一身水蓝色的半袖常服,不似上次见到的绫带飘飘,如仙子般飘逸清隽,而是多了几分邻家女孩的婉约和秀气。仙鹤的刺绣走线细致平整,衬得简洁的上襦越发大气精致。她用一支象牙簪将上半束头发挽成发髻,素白的脸上朱砂轻点,小巧的耳垂上两只白玉耳环莹润光亮,颇具古典韵味。
她温文尔雅地看着白叶,在得知白叶的来意后,为她沏了一杯兰花茶。浅绿色的茶水中央,几朵花芽鲜翠匀润,毫峰显露,淡淡的兰花香沁人心脾,嫩绿明净的茶水滋味甘香醇厚,口感温润绵长。
白叶目光落在窗外一架织布机上,感觉自己好像穿越了。
无论是店内的陈设,还是对方的穿着,都让白叶感觉自己是误入的不速之客,一举一动都变得拘束和小心翼翼起来。
陈浅笑着看她,面前的女孩看起来比自己小了两岁,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混血般的大眼睛实在是好看,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你喜欢汉服吗?”
“这么好看,当然喜欢了,”白叶看着衣架上挂着的各式各样的汉服,有的仙气飘飘,有的简约雅致,有的颜色鲜艳,有的淡雅素净,“看着它们,我就想起小时候裹着被单臭美的样子了。”
陈浅扑哧一笑:“这真是我们那个年代独有的回忆。”
她对白叶讲起了自己的从业经历,早几年前的陈浅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古风痴迷爱好者,虽然“复兴汉服”的理念在早年间就已经陆续兴起,可是因为普及程度不够,也遭遇了不少白眼与挫折。
那时,许多汉服爱好者组织的活动响应者寥寥,或许也是由于现在的汉服购买力都处于学生时代,囊中尚显羞涩,还有一些打着汉服旗号哗众取宠的人,使得汉服圈子混乱。再加上早期汉服产业相对粗陋的设计与工艺水平,让普通人难以产生好感。
而随着时代的进步,网络的发达,汉服的制作趋于完善,人们的购买力逐年上升,在近两年汉服俨然有了出圈之势。
陈浅也正是在三年前正式着手设计汉服,抢占了还处于蓝海的汉服市场,靠着不断积累达到了今天的销量和高度。
“其实在过去我也认为汉服是一个非常小众的市场,但你也能看到如今的汉服出镜率越来越高了,说明人们不再避讳穿着汉服出街,甚至引以为豪。”
白叶还是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天汉服真的复兴了,满街都是穿着古装的人走来走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
“对了,过两天在西单街会举办一场汉服文化节,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陈浅问她。
文化节吗?那倒是一个了解汉服的好机会。她也想知道,同样作为小众服饰的代名词,汉服究竟是如何杀出重围,成为服装届的一股新潮流。
白叶点点头:“那到时见。”
陈浅漾起一抹温和且自信的笑容:“相信我,你一定会为你看到的景象大吃一惊的。”
文化节当天,白叶特意穿了自己最“仙儿”的一条纯白色七分袖蕾丝伞摆连衣裙,为了能够让自己无限贴合汉服,顺利混进那群争奇斗艳的汉服爱好者中间。
不过,她的“鬼祟潜入”并不成功,因为伪装过于拙劣,既跟汉服沾不上边,又不像路人穿得自然,所以境遇一度十分尴尬。
每隔几步都有一个音响挂在树梢,放着或优美舒缓或热情奔放的古风乐曲,街上往来的行人无一不身着华美的汉服,就连头饰发髻也都极其讲究,白叶险些以为自己误入了古装片场。
她看到陈浅的摊位在油伞和自制胭脂中间,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
陈浅正在招呼客人,看到白叶温柔地叫她稍等一会,白叶叫她先忙,然后自己四处溜达着看,她看着庞大的阵仗,十里长街都是汉服以及与之相关的文化周边,忽然理解了圈子的重要性。
在汉服圈的渲染下,几乎所有路人都会驻足欣赏,或是买了一把扇子,或是试起衣服,还有更多的请专业的造型师为自己挽上发髻,看各式造型、珠光宝气的发簪首饰被穿戴在身上,体验着回到古代的感觉。
白叶东摸摸西瞧瞧,汉服能在几年间迅速发展壮大,其中的经验还是很有必要借鉴和学习的。不过与古着相比,汉服是一种深得国人心,情怀意味浓重的文化,它面对的受众人群庞大,作为华夏子孙,无论是否愿意穿着汉服,都至少不会去抹黑、辱骂。虽然汉服能否复兴存在争议,但是爱好汉服的人却与日俱增。
光是群众基础这一点,就是古着很难企及的。
“美女,你不挑一件试试吗?你看这件粉红色的,你穿上一定很好看呢。”有店主对白叶吆喝。
白叶走到跟前,手指抚上那布料的时候,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布料比“清浅”的要粗糙一些,上面的织料也显得不够精致。
“你肤色白,穿这个很好看的。”店主见白叶走过来,继续殷勤地劝道。
白叶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美女,我家支持私人订制,只要你说你想要什么款式,我都能做出来。”
白叶听到这不禁回过身,仔细打量起这个摊位。里面的衣服很多,款式各异,但是材质却怎么看都无法与“高大上”相提并论,有点像是影楼的衣服拿出来,唯一让白叶觉得突出的或许就是与其他商家相比低廉的价格优势,以及他口中提到的私人订制。
看来汉服圈也是鱼龙混杂,不是想象中那么严谨的。
那人拉着白叶不让走,热情地介绍自己手里的衣服,一副恨不得直接给她套在身上的架势,白叶有些抵挡不住他的殷勤,犹豫地将手伸向那条桃粉色的马面裙……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骄喝:“李痞子,谁让你来的?”
白叶感觉腰部冷不防被搡了一下,传来那股力量让她不由自主向前面的铁架子倾去,险些磕到脸上。她站稳身体回头看,只见一个身穿金橙色凤来朝绣花图案披风的少女站在李痞子摊位跟前,她头上的金凤展翅玉簪随着动作轻轻摇曳,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含着薄怒,瞪着李痞子。
李痞子显然对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有些畏惧,他拉着白叶的手微微回缩了一下,却不想展现出自己的露怯,尤其是在白叶这个客户面前,反问道:“我怎么不能来了?”
橙衣少女没说话,反倒是身边还围绕着另外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她们都打扮得明艳可人,声讨道:“你不知道参与文化节的摊主都是需要得到吧主认可的吗?”
“就是,谁让你这么跟我们吧主说话的?”
从她们的话里白叶大致摸清楚了其中的关系,原来,这个相貌突出穿戴皆华贵不凡的橙衣少女便是汉服吧的副吧主“许家三小姐”,这次汉服文化节是由汉服吧官方组织的,所有参与的摊主都需要经过吧内长老筛选,在吧期间无黑史、无违规才可参加。而这个李痞子,就因为所售衣服山寨了许家三小姐开创品牌的原创设计而遭到封杀。
李痞子声音里带着祈求,他一边祈祷不要引来更多人的注意,一边小声对她说:“许家三小姐,我承认我之前山了你的设计,我也向你道歉了,你能不能大人有大量,不要对我这么赶尽杀绝?”
“这是道歉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吗?”
“许家三小姐”的眼里划过一丝狠绝,凡是破坏了她定下来的规矩,都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这个李痞子不知好歹,在太岁头上动土,抄袭都抄到自己头上来了,她怎么可能容他?
“你抄袭原创,以次充好,就不应该继续出现在圈里。”
见“许家三小姐”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李痞子说话的语气里也流露了不满的情绪,他话语间生硬了不少,不想继续委曲求全:“我只是按照客户的要求进行私人订制,而且我也声明自己并非原创,只是为了满足客户的预算适当选择性价比更高的材料,难道这也不行吗?”
“不行。”
橙衣少女冷笑一声,挑剔的眼神看着面前挂着衣服。她拎出一条橙色的裙子,虽然色系相同,可与她身上穿着的彩色凤凰织金仙鹤马面裙相比,工艺和织法简直是天差地别。
“你看看你这地摊货,这种质量的东西怎么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
李痞子皱眉,他在网上被人欺负也就算了,现在到了线下,对方还是个岁数不大的小姑娘,被这么指着鼻子骂他就有点忍不了了。他吸了口气,强压下内心的不悦,继续有话好好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买得起几千块钱的衣服,在我这个价位区间,我已经很良心了。”
橙衣少女盛气凌人地笑道:“汉服圈本来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的,既然买不起,那就不要穿。”
白叶皱了皱眉,她说这句话就有点标榜自己排外他人的意思了。
只见橙衣少女眼里透露着深深的厌恶,似乎李痞子展示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抄袭来的,一想到自己曾被山的经历,她气就不打一出来,忽然将李痞子推荐给白叶的那条裙子猛地扯了过来,然后丢在地上狠狠踩去。
不要说李痞子,就连白叶也被她的行为激怒了。
作为一个举重若轻的领导人物,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过激的行径,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李痞子的脸上因为恼火而变的赤红:“你凭什么这样践踏我的衣服?”
“你这些垃圾就不配出现在汉服文化节的展会上!”
她越说越过分了,李痞子气得发颤,他气聚于胸,极力维系的表情已经快要绷不住了,他上前一步似乎要对“许家三小姐”动手。白叶见状身体微动了下,悄然挡在了李痞子和“许家三小姐”中间,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女孩,勾起一个好看的笑容,故意天真无害地问道:“我想请问这位汉服吧的副吧主,你们举办汉服文化节到底想要传达的是什么呢?”
橙衣少女仿佛这才注意到白叶一般,她从上到下打量了白叶一圈,摸不准她这么问的意思。
白叶自行回答道:“是想让更多的路人了解汉服,爱上汉服吧?”
她从副吧主身旁的人眼中看到了认同的表情,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从你‘许家三小姐’处了解到汉服,和从他‘李痞子’这了解到汉服,又有什么差别呢?”
橙衣少女恍然大悟一般,目光从刚才的困惑变成了心知肚明的讥笑:“怪不得现在山寨那么猖獗,靠的是你们这群无知者助纣为虐。”她似乎已经在心底里认定白叶是那种不会买正版并且连半只脚都没踏进汉服圈的人,厌弃地说道:“对于你这种连什么是正统汉服都不清楚的人,我不认为你有资格和我谈什么是真正的汉服。”
白叶愣了愣,不知道这人到底有什么可豪横的,说出来话不仅没礼貌,甚至都可以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级别。如果一个圈子的领头人是这种素质,那这样的圈子还有什么可令人向往的?
白叶压低了嗓音,不悦道:“小妹妹,是谁教你说话这么不尊重人的?”
她本不想惹麻烦,可既然麻烦找上来她也绝对不会姑息。白叶一字一句对橙衣少女说:“就算你是汉服吧的吧主,也请你说话不要带着一股火药味,我一没招惹你,二不是你们吧的成员,买什么是我的自由,轮不到你插手。”
橙衣少女听了更生气:“就是有你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人搅乱市场,所以汉服的形制才迟迟不能推广出去!”
为了了解汉汉服,白叶当然不会放过最敏感的关键词“形制”。她知道汉服的形制主要分为三大类别,分别是襦裙制、深衣制和上衣下裳制,形制要求袖长过指尖,裙长过脚踝,以微露鞋面不拖地为宜,尺寸以宽大合身为宜,不宜过于收束局促,剪裁需有前后中缝,一般也要求有接袖。这些仅是最基本的要求,随着各朝各代的演变,汉服也分为各种不同时期的形制。
之前做功课的时候,白叶看着那么多规矩眼睛也疼,脑袋也疼,坚持没多久就举手投降。这么多的形制要求,没有个把时间仔细琢磨,根本不可能记得清楚。如果每个穿着汉服的人都将这些形制牢记在心里,不知道要抹杀多少“萌新”对于汉服的热情。
所以,当白叶听到“形制”二字,就好像瞬间遭到一万点暴击,她拼着一口残血想要扳回一局。
“照你这么说,是不是如果不懂形制,就不能进汉服圈了?
“当然。”
“那汉服吧里的每个人,都应该对汉服的形制了如指掌咯?”
“这是他们的必修课。”
“如果有人问他们什么是形制,他们必须答得分毫不差才算过关?”
“……那是自然。”年轻的副吧主犹豫了一下答道。
“很好。”白叶露出一抹看好戏的微笑,转头问副吧主旁边一个穿着湖蓝色衣服的女孩子,“那你说说隋朝服装有什么特点?”
女孩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本来听白叶说吧里人必须对汉服形制了如指掌的时候就有点心虚,现在被点名,更是小脸煞白,用忐忑的眼神瞥了副吧主一眼,头皮发紧道:“隋唐时期……”
“不是隋唐,是隋朝。”白叶笑眯眯地纠正,“小妹妹,你可得审题清楚啊。”
面对支支吾吾的手下,副吧主怒其不争,却只能咬牙维护:“隋唐两朝相隔不过三十多年,服饰的演变本来就不够清晰,你非要问她这么模糊的问题,她咬不准是自然的。”
“她弄不清楚,你呢?”白叶下颚微收,眼神中透出一丝锐利,盯着明显是在硬撑的副吧主。
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庞发红,眼睛中带着窘迫,偏偏还要做出一副不肯认输的表情,就好像张牙舞爪的螃蟹,已经丢到了蒸锅上,还在做无谓的抵抗。
她语气很冲地说:“你这个人刁钻古怪,又不是我汉服吧里的人,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白叶故意夸张地问:“你可是副吧主哎,难道不应该为我们这些路人制造转‘粉’的机会吗?”
副吧主冷着脸,已经不想再和白叶过多纠缠:“我们吧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想进就进的。”
她抛给白叶一个嫌弃的眼神,对跟着自己的两个女孩说“我们走。”然后三个人掉头就走,一个个穿着及地的长裙,却走得比兔子还快,在白叶的眼里,这就属于典型的“夹着尾巴溜走了”。她转头看向李痞子,收获了对方一个感激的笑容。
“妹子,真是多亏你了。”
“没事。”白叶大方地笑笑,她不经意般地用手划过货架上的衣服,问李痞子,“她说的是真的吗?”
她的脸微微低下,原本夹在耳后的头发顽皮地滑落下来,衬得皮肤愈加白皙剔透。
李痞子犹豫了一下,坦然道:“如果你问的是她说我抄袭的事,说实话,我确实仿照了一些别人的设计。”
“为什么抄袭?”
“我没想过主动去抄,而是因为……”他顿住,似乎没想好应该要怎么说。
“因为缺钱?”白叶看着他的目光似乎洞察一切,她看着那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忽然像个孩子一样蹲下身子,脸上露出了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你知道前些年的时候,这个行业有多难做吗?我看准了这个行业,以为自己面前是一片蓝海,把所有的钱都拿来孤注一掷,可是我的衣服根本卖不出去,我母亲又在那个时候生了重病,我连医药费都拿不出来,没人肯借我钱,我根本就走投无路了。有人在网上联系到我,给我看了一张图片,问我能不能做出一摸一样的衣服,他开的价格很好,我就联系厂家做了出来,虽然为了节省成本我用的料子很普通,可那个人看起来很满意。就这样,我感觉我找到了挣钱的渠道,我打出了私人订制的招牌,只要给我拿来图样,我就可以做出来。我四处去求客户,求他们给我一点点哪怕是一单的生意,靠这样,我的店才算慢慢度过难关。而那个时候的我脑子里只想着生存,根本管不了什么抄袭不抄袭的,我得活下去啊。”
他的话朴实又卑微,透露着经商者的绝望与坎坷,听得白叶忍不住感同身受。她从心底里升起了一股悲凉,仿佛从他的话里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那你为什么不尝试做原创呢?”白叶问。
李痞子摇摇头,似乎觉得她的问题有些天真:“原创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没有经过专业的学习,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想做原创那是天方夜谭。我请不起设计师,也不想打什么自己的品牌,我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赚钱。”
李痞子把自己的衣服给白叶看:“这些衣服你别看材质算不上顶级,但也数一数二了,而且成本低廉,花样好看,说实话与原版一比起来,刨去设计费、维护费,可能我挣的还更多些。”
他说这话时表情似乎有些骄傲,有种媳妇熬成婆的自豪感,与刚才那个诉苦的人截然不同了。“只是我没想到‘许家三小姐’的那件衣服前所未有的火,也因为她耳目众多告诉了她我山了她的事情,你看出来了她根本不是个善茬,一路追杀我到现在。把我从贴吧除名封杀不说,更是见我一次就要打我一次,所以到了后来,我定制的时候一定会打上自己的标签,和顾客说明区别,大家都落个心甘情愿这买卖才能成交。”
对于李痞子的经营理念白叶不敢苟同,可他之于汉服就好像高仿之于大牌一样比比皆是,只不过汉服圈子的小众让李痞子这样做高仿的人更容易被揪出来。她不能说李痞子做得对,可他坦言的为了生计不得已而为之,她也挑不出来一个不字。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左右不了别人,只能保证自己水至清则无鱼。
她走出很远之后回头看,李痞子又在招揽客户了,他就像刚才对自己那样拉着一个年轻女孩子的手,非让她试试自己的衣服。
白叶回过头,就算有一天她的白锦记走投无路了,她也绝做不出这种卖定制践踏自己招牌的事情来。
白叶继续向前走,看到不远处聚集了很多人,似乎是有一场小型的汉服走秀,引得人群纷纷向舞台处围拢。她也好奇地走过去,身后传来一声“借过”,两个似乎是高中生的少女手拉着手向舞台跑,一边跑还一边说:“快点,要赶不上那个传说中惊为天人的胡茬剑客了!”
惊为天人?胡茬剑客?
这听起来明明应该是个糙汉子啊,怎么就能让她们那么激动?
白叶也被激起了好奇心,加快了脚步想要一探究竟。
还没等她到舞台前,舞台处的音乐忽然急转,随着一声清脆铿锵的剑鸣,还有衣袂在空气中发出的击帛声,人群中倏地爆发出了掌声与欢呼。等到白叶费力挤到舞台跟前,舞台上已空无一人,观众还恋恋不舍地看着下台口的地方。
结束了吗?
白叶有些遗憾,看着上台口重新走上来一名抱着琵琶的美女,而观众的注意力都已经随着胡茬剑客的退场不再集中了,白叶看了一会觉得索然无味,也就准备离开。
舞台旁边竖着一排展架,很多都是宣传自己社团组织的,而且大多都在今晚举办线下社团聚会,同时欢迎更多汉服爱好者加入。白叶挑了一个觉得很有眼缘的翎翡阁,准备晚上去凑凑热闹。
她回到陈浅的摊位前,看到她摊前的顾客依然很多,清瘦的身影显得有些忙不过来。她走上前去帮忙,陈浅需要什么,她就做什么,这一忙起来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下午收摊的时间。
陈浅和白叶面对面坐在小马扎上休息,即使在这样混乱的环境下,陈浅还有精力为自己泡一壶兰花茶。陈浅对白叶笑笑:“今天体验的怎么样?”
“很热闹,不虚此行。”
白叶想,如果有一天古着圈也能有这么一场文化节就好了。
“对了,”白叶问陈浅,“我看晚上有好多社团活动,你参加吗?”
陈浅摇摇头,她还要回去做设计稿,下一期的新品马上要推出,她还差一点没有做完。她从货架深处挑了一套坦领半臂的衣服,其中坦领上衣是浅杏色的绣有展翅仙鹤图案,桃粉色的半臂衫有寒梅傲放,一片式的穿孔褶裙是仙气逼人的青紫色,走起路来裙摆飘逸,静止时却又垂顺温婉。陈浅让白叶穿上,又为她搭配了一条同色系的绫带,换上衣服的白叶感觉自己像是敦煌墙壁上的飞天神女。
“太美了。”陈浅也不由得赞叹,“我就觉得你的身段适合这套衣服,坦领能够很好的显现出你的锁骨,同时还能营造出不盈一握的美感。”
白叶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明白了汉服为什么会受到那么多女生追捧的原因。
就一个字,美。
陈浅说:“你要去参加社团聚会不穿汉服是不行的,这套送给你,当作你帮我忙的感谢。”
白叶对这份礼物尤其满意,她伸出手臂抱了陈浅一下:“谢谢美女老板。如果有人问我,我就说是‘清浅’家的。”
陈浅故意拒绝:“别,我可不想那么张扬。”
“那可由不得你了。”
两人又笑着聊了一会儿,白叶就按照展架上的地址,前去赴会。
“翎翡阁”线下聚会定在一家高档会所里面。
白叶穿着自己的白色休闲鞋,手提着裙摆走进大厅,按照指引来到其中一间敞亮的包间。里面已经到了很多人,她站在一旁,思考着是继续站在这里静观其变,还是先找两个人熟络一下。
等到了约定好的聚会时间,她估摸着人也来得差不多了,正准备找个空位先坐下,余光一瞥间忽然看到了一个穿着湖蓝色衣服的女孩子走过,仅是一眼的功夫,她就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会那么巧吧?
白叶狐疑地踮起脚,在人群中寻找刚才那个女孩,想要看得清楚些。这时,忽然有人朝她撞了过来,她身子一歪差点摔倒,等她站稳身体,看到撞她的是个身材微胖,一副女官打扮的人。
那人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看着自己的眼神还有些不善。
白叶不明就里,她好像没惹到谁吧?为什么那个人看着自己的眼神一点都不友好,还有些……厌恶?
如果这种行为只出现一次也就算了,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白叶被“无意”撞了三回,刮住绫带两次,踩脚次数更是不计其数。白叶可不敢相信这些都是巧合,她戒备地看着路过自己的每个人,感觉每个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怀好意。
她掉进狼堆里了吗?
白叶刚夹了一块小点心,就感觉到对面有人在看自己,她抬起头对上那人的目光,看到对面站着个衣着十分朴素的姑娘,她从头到脚都是简约的色系,有点像是宋朝的服饰穿搭。她看着自己欲言又止,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小声问道:“你第一次参加我们的聚会吧?”
白叶点头称是,看到对方的眼神变得有几分同情:“你不该穿成这样的,而且你好歹也应该弄顶假发吧……”
“难道不是穿了汉服就可以来吗?”
对方似乎觉得白叶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她摇摇头,想说什么最后化成了一句:“你还是趁早走吧。”
这似乎是她能给的最好的建议了,白叶看着她离开,又感受了一下周遭人对自己诡异的态度,心想不如自己还是走了算了。她刚要往门口走,忽然音乐曲调一转,接着人群中爆发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白叶回过头,看到走上舞台穿着隆重的人影愣住。
那不是“许家三小姐”?
白叶似乎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遇如此恶意了。
“许家三小姐”简单地进行了两句开场白,然后开始了这次线下聚会的主题,白叶从她的话里听明白了,这次聚会其实更多的是“许家三小姐”在为三天后的吧主竞选拉票。
原来汉服吧成立之初一直是由一位叫做“庄周梦蝶”的吧主打理,随着汉服吧的逐渐扩张,“许家三小姐”和另外三个人就成为副吧主帮忙管理吧中事务。由于“庄周梦蝶”在去年的时候正式移居国外,很多事情不能亲自处理,所以决定退居二线,在四位副吧主中推选出一位作为汉服吧的新任吧主。
“现在汉服圈太乱,什么鱼虫鸟兽都有,我要好好整顿一下吧规,把那些搅浑水的清出去。而且现在越来越多人不遵守汉服的形制,他们穿着一些所谓的‘仙服’四处晃悠,让新人错误地以为汉服就是影楼风和电视剧风格,我当上吧主之后,必须要给大家普及形制的重要性,带领大家还原经典汉服,传承汉服。”
她说得慷慨激昂,雄心壮志一览无余,就连白叶都忍不住承认她还真是用心。
可就在这时,“许家三小姐”忽然看到了人群中孤零零站着的白叶,她身上的坦领衣服狠狠扎进了她的眼中,就像一根蜂芒刺痛了她。她勾起一丝冷笑,扬声道:“只是没想到那些‘仙服党’现在这么猖獗,竟然在我们之间,就有那些‘仙服党’混进来的奸细!”
白叶耳膜一震,感觉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自己,那些排斥、鄙夷、嘲弄、厌恶的目光让她感觉无地自容,强烈的不适涌上心头。她看到第一个撞自己胖女官朝自己走过来,小山一样的身高,压倒似的体重,横肉堆积下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的眼神。
“那个……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她一面随着胖女官的靠近而倒退,一面小心翼翼地说。
“误会?你穿着这样,不就是故意找茬的吗?”胖女官冷冷地看着她,一只肉嘟嘟的手抱在胸前,另一只轻轻转动手腕。
威胁,绝对是威胁。
白叶感觉四处的光线那么刺眼,周围的人眼里都闪烁着看好戏的目光。一瞬间周遭的环境寂静如死,她身上笼罩了一层难以抵御的压力,双脚好像被钉死在了地上,身体一动都不能动。
胖女官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敌对,她逼近白叶,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问:“谁家买的?”
这个时候白叶可不敢把陈浅供出去,可惜场内有识货的,一眼就认出这是“清浅”家的新品,而且腰带处绣有一枚小小的兰花标识,想否认是不可能的。
胖女官竖起了眉毛:“原来你真是找茬的。”
白叶的听觉忽然变的无限敏感,她仿佛听到旁边有人窃窃私语。
“她竟然穿‘清浅’的衣服,难道她不知道阁主和那个女设计师不对付吗?”
“能不知道吗?肯定是故意来的,阁主都说了,她就是‘仙服党’混进来的奸细,吧主竞选在即,‘鸢尾微漾’肯定想知道阁主准备怎么个打法。”
“笨的要死,都不知道伪装一下。”
“伪装?人家那是光明正大来挑衅的。”
“她以为阁主真不敢拿她怎么样呢?咱们阁主年纪虽小,但是绝对不是吃素的。”
白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圈子会排外到这个程度。
“许家三小姐”的眼神在旁人的对话声中变得越发阴冷,虽然她不过是个还没毕业的女高中生,可是却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是圈里为数不多的“十级汉服娘”了。论资历论地位她在圈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自然也具备了说一不二的权力。
白叶在她的眼里就像是眼中钉肉中刺,之前的仇还没报,她哪能轻易饶了她。尤其是在自己的地方,人多势众,更不会放过报复的好机会。
“许家三小姐”眯着眼睛,花瓣般娇嫩的嘴唇勾起一丝虚伪的笑:“咱们‘翎翡阁’也不是不通人情,你有什么误会可以说给我们听听,我们对袍子一向都很友好。”
白叶竟然真的信了她的鬼,十分认真地说:“许阁主,其实我来这并不是想找你麻烦,只不过我最近刚好对汉服圈产生了兴趣,想找个地方切入,你就当我是新人不懂这些规矩,你教教我就是了。”
许阁主“哦”了一声:“教人我不擅长,小水,你来试试吧。”
名叫“小水”的湖蓝女上前两步,像是得了圣旨一般,颐指气使地看着白叶:“首先,我们‘翎翡阁’最讲究汉服的形制,不欢迎穿‘改凉’汉服的人,汉服的形制里没有坦领一说,像你身上这一套明显就是经过改版的唐服,你的头发不梳,脚穿平底板鞋,脖子上还戴着现代化的项链,要是按照我们的‘阁规’,你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置吗?”
白叶感觉到空气中弥漫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她谨慎地看着小水:“什么处置?”
“要喝下阁中特酿的苦椒酒,当众毁掉不合规矩的衣服,并且永不再穿。”
白叶故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咧咧地拍了拍胸口:“那幸好我还不是你们阁的成员。”
“难道我刚才的理解错了,你不是说想加入我们?”
白叶猛摇头:“绝对没有。”
吓死人了,要是加入“翎翡阁”,以她和“许家三小姐”的恩怨,不打个你死我活就出怪事了。
小水阴险地笑了笑:“既然你不想加入我们,那就更好了。”
白叶看着她不怀好意的笑容,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什么意思?”
胖女官抢先发话:“就是我们会教你怎么穿得合乎规矩。”
她给小水使了个颜色,对方心领神会,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箱子,打开箱子之后展现在白叶眼中的是一块古时候押送囚犯用的枷板,还有白色的狱袍。
“你们想干什么?”
“教你从最基本的衣服穿起。”胖女官说着逼近白叶,两只粗壮的胳膊钳制住白叶,想要逼她就范。
“放开我,你们别太过分了!小心我告你们限制人身自由!”
白叶的威胁并没起作用,无数只手伸到她的身前,扯她的衣服,脱她的鞋,摘她的项链。有一种灭顶般的恐惧排山倒海向她袭来,她眼前黑压压一片,混乱不堪。她甚至看不清面前究竟是谁的脸,是谁撕坏了她的衣服,是谁卯足了劲要给她戴上脚铐。
“你们在干什么呢?都住手!”
一声冷硬的呵斥终止了这场闹剧,好像是上天终于派人前来拯救孤独无依的白叶。白叶感觉身边的人如潮水般散去,她的眼睛酸酸的,不敢睁开眼睛,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小心就会放任积攒的泪水倾泻而出。
身体忽然一暖,裂帛之下裸露在外的肌肤被一件黑红色的斗篷覆盖,那个人用温暖的手揽住了她的身体,同时也替她挡住了全部的伤害。鼻息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香水的味道,那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让她不禁颤抖着身体,不敢相信地抬手摸去。
迎接她的是一只有些薄茧的大手,修长的手指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安抚地紧了紧,像是在告诉她不要害怕。
白叶终于忍不住张开了眼睛,在破碎的泪珠中,湿润的眼睛里映着的是那张久违了的脸。他似乎白了些,两道浓眉依旧锋利,眼睛里流露出的疼惜让她心头一痛,眼泪终于失控地滚滚落下,而且越来越汹涌。
徐咏斯看着骤然泪如雨下的白叶,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抱住她安慰:“哭什么啊,你这看到我就使劲哭,我还以为是我吓到你了。”
“你胡子扎我了……”她一边哭一边哽咽道。
徐咏斯失笑:“那我再修修。”
“你为什么不剃光?”
曾经徐咏斯还在店的时候,白叶明里暗里说过很多次让他把胡子刮掉,可惜徐咏斯总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偏偏不让白叶看到胡子下面那张脸长成什么样。现在旧事重提,两人都有一种从未离开过的恍惚。
徐咏斯替白叶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完全没有正在被人围观的觉悟,直到白叶心情完全平复了,才目光冷冷地看向“许家三小姐”。
“这是怎么回事?”“许家三小姐”先发制人。
徐咏斯犀利的眼睛扫过小水、胖女官,最后落在了“许家三小姐”身上。徐咏斯的目光有些怕人,他很少用这么严肃的眼神,至少在许翎看来这还是第一次。他低着嗓音,用那种她很陌生的语气说道:“许翎,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许翎也搞不清楚自己没来由的心虚是怎么回事,可是她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她拿出自己一贯的小姐脾气,冷着脸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在我的聚会上破坏了规矩,我依照阁规惩罚一下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规矩要你扒她衣服?”
“这是汉服聚会,她穿的不是汉服!”
徐咏斯眯起眼睛,看看许翎又看看白叶:“我看着倒是一样。”
许翎撅起嘴,一副嗔怪的模样:“你又忘了,我不是给你讲过只有符合形制要求的才叫汉服,像她这种坦领、两片裙就是最错误的形制典型。”
徐咏斯皱了皱眉头,看着许翎:“我对你那些形制没什么兴趣,人我先带走了。”
许翎挡住徐咏斯的去路,不甘地问:“你答应了要一直陪我,她和你什么关系,让你舍我留她?”
白叶听了也好奇地看着徐咏斯,她心头轻轻地跳,竟然在隐隐期待着他的回答。
徐咏斯片刻犹豫都没有,长臂一伸就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拽到自己跟前,漂亮的眼睛斜看着她,一眼睛里闪着调弄,意味深长地回答:“她啊,我的老板。”
老板啊,不知怎的,白叶有些失望。她以为凭徐咏斯对自己的关心,应该会是喜欢她的,大概她还是太天真了,怎么能对他那份浪子的玩笑当真。
许翎显得很意外:“你不是自由画家吗,哪来的老板?”
徐咏斯晃了晃手指:“无可奉告。小妹妹,你好好弄你的party,我走了。”
许翎看着徐咏斯揽着白叶离开,生气却又毫无办法,只能朝他的背影喊:“吧主竞选的时候你要来,你答应我了!”
“看我心情。”
走出包房,白叶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了一下徐咏斯的衣着。只见他穿着一件黑白条纹相间的长袍,腰间别着一条很粗的宽腰带,上面挂着剑鞘,想必是嫌剑沉所以没背。他身形颀长,肩膀将衣服撑得挺括有型,袍子的下摆呈自然弧度微微扬起,双腿自然开立,脚稳稳地踏在地上却又不压地面,整个人如同被拔高了些许,越发显得气场十足。
再看侧脸,只见他系了一条抹额,长发在脑后束起,留下脸颊两侧凌乱的碎发,颇有些古代侠客狷狂孤傲的劲,那双眼睛如夜幕寒星,深不可测,下颚胡茬微青,似乎刻意营造一种颓废衰靡,但这种不修边幅的潇洒却更让人难以移开眼睛,想要接近却又不敢接近地矛盾着。
若有一壶酒,把酒问苍穹。
明月何时有,挽剑林中求。
白叶脑补着他舞剑的场面,恍若看到密林深处有一英俊剑客手持寒光冷剑,凌空回旋间,剑气矫若游龙,绽放绚烂至极的光芒。她的脸上悄悄就热了起来,那还真是如传闻中所说的惊为天人,绝代风华。
可她之前怎么不知道,徐咏斯竟然还对汉服感兴趣。
她看得入迷,冷不防徐咏斯忽然转头,对她咧嘴一笑:“是不是你也感觉我今天帅的风月无边?”
被抓包的白叶下意识反驳:“哪有那么离谱,就还和以前一样嘛。”
“那就是以前的我也帅的风月无边。”
白叶打断他突然开始的无休止的自恋,问:“你和那个刁蛮的副吧主是什么关系?”
徐咏斯玩味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白净的脸上游移,不放过她脸上哪怕一丝微小的表情波动,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叶的表情管理太好,他竟然一丁点想要的信息都没得到。
他有些失望地放弃挖掘,表面云淡风轻地回答道:“一个妹妹。”
这个词用得还真是四两拨千斤。
白叶微不可察地皱皱眉,追问:“什么样的妹妹?”
徐咏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才感觉自己似乎问的有点多。于是她迅速补救:“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妹妹脾气还真挺不好的。”
徐咏斯顺手摘下自己的头套,将碍事的袖子卷起来挂在肘上,露出闷得渗出汗珠的额头:“不说她了,倒是你,不研究你的古着,跑来参加什么汉服聚会?”
“我是来学习的。”
徐咏斯颇感意外:“这有什么好学的?”
“我是想知道,同样的都是小众服饰,汉服是怎么在这花团锦簇的市场占据一席之地的。虽然我可能比不上汉服拥有那么大的群众基础,可是既然让我碰上了,多学习经验肯定是有用的。”
“这么说,你是真打算用心经营店铺了?”
“那当然了,我是不会轻易就被打倒的,我目标很明确,我要让我的白锦记成为最有影响力的古着店铺。”
徐咏斯赞许地点点头:“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倒是坚定了不少。”
月光的映衬下,徐咏斯的眼睛明亮得如同夜色深沉中最耀眼的那颗星。忽明忽暗的灯光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从身侧照过来,让他的脸庞显得深邃却又有些不真实。白叶看着他嘴边的笑容微微恍惚,她怎么感觉他消失这一阵子是去练撩妹大法了,技艺越发纯熟,都让她开始有脸红心跳的感觉了。
“盯着我看干什么?”徐咏斯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可是想起他刚才还和许翎不清不楚的样子,白叶心又一沉。徐咏斯还真是会四处沾花惹草,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她想了想,亲手掐灭了心中那一小点零星的火苗,语气平淡道:“没什么,我们该说再见了。”
他们站在路边,白叶伸手打车。
徐咏斯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在她的脸上,他看到了执着的模样,比从前他所见到的清晰了许多。他忽然问她:“你还需要我帮忙吗?”
白叶愣了一下,有些呆呆地看着他,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做调研可是很累的,你店里面还有那么多事情,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至于我呢,最近刚好有点时间,可以陪你一起。”
两人相对沉默了几秒钟,白叶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刚想开口拒绝,一辆空车停在了两人跟前。徐咏斯打开车门让白叶先上,然后细心地帮她把裙子拢好关上车门,自己坐到了前面。
“21街区。”他自然地报了地名。
白叶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店里?还特意送我回去?”
徐咏斯转过头,从余光里看她:“你怎么不说是我们一起回去?”
“我还没答应让你帮忙呢。”
“白送上门来的好处都不要,你这当老板的脑筋还真不好使。”
白叶嘴边的笑意扩大了些,却还是故意说:“我怎么知道这好处是不是抹了蜜的砒霜?”
徐咏斯恶毒地回应:“那太好了,毒死你满屋子的古董就都是我的了。”
“还是老规矩?”
“管吃管住,不开工资。”
“成交。”
回到店里,徐咏斯缠着白叶给自己定了外卖,闻着喷香的烤串味道,正在减肥的白叶狠狠地咽了两口口水,一边咒骂徐咏斯一边缴械投降。
白叶咬了一口板筋,问徐咏斯:“你说这汉服圈为什么水这么深?”
“一派站在历史角度说一不二,一派顺应时代发展商业,两方掐起架来肯定是水火不相容咯。”徐咏斯也是一边吃一边说。
白叶手边摆着一个笔记本,津津有味地在某知名视频网站上吃着汉服圈少有人知的大瓜,通过up主生动的讲解,以及详实多元的材料,她总算快速了解了围绕在汉服圈最著名的几大争论,如:魏晋风到底是不是汉服?真正的汉服形制到底有哪些?仙服党和汉服党的区别是什么?
她看到约莫有九成的人最初喜欢汉服都是被其飘逸华美的外形所吸引,可是等到想要加入汉服圈的时候,就会有一帮形制党跳出来指责:“你这个不是汉服。”
于是萌新们就很奇怪:“我怎么不是汉服了?”
形制党就拿出来一堆理论抨击弱小的萌新们:“汉服只有一片式,没有两片式!”、“汉服没有杂裾一说,那都是画像上的不能当真!”、“魏晋风不是晋制,是现代人臆想出来的衣服!”“明制的汉服下摆怎么能没有弧度呢?假的!”
本来就一窍不通的萌新们被一棒子打得头晕目眩,怎么我穿个衣服还要受到那么多奇怪的束缚,汉服本来就是中华民族的历史服装,我穿我自己的衣服还出错了?
错了!——来自形制党们的齐声怒斥。
对于那些像是许翎一样的形制党而言,她们对汉服的定义苛刻到了极致,比如只有出土文物才叫汉服,出现在文献和壁画上的衣服只能作为参考,并不能明确表明就是汉服。现代的那些所谓的改良,都是根据古装剧臆想出来的华丽外形,内里和古时候的形制根本就不相符合。形似而神缺,又怎么能称之为汉服?
可是还有网友指出,能够存放在古墓中保存完好并被挖掘出来的,几乎都属于历朝的王公贵族,没见过有哪个贫民百姓的墓能够出土文物的。那又怎么能证明出土文物就可以代表古时候所有人的穿着呢?
对于过往历史的争论就是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偏偏这番争斗却永远不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总不会有哪具古尸跳起来说“你说的不对,她说的才对”吧?
“我算是看明白了,形制党骂名无数是有原因的。”白叶撇撇嘴,“她们实在是太霸道了,一边嘴上说着要复兴汉服、推广汉服,却又一边人为地为“汉服”加上条条框框,简直就是把刚入坑的萌新们逼得离家出走的节奏。”
嘴上说什么汉服圈有极大的包容度,宽厚对待每一个热爱汉服的妹子,可是实际上却用行动将初来乍到的妹子们排挤在外,最后新人们纷纷脱粉各玩各的,不跟汉服圈扯上半毛钱关系。
白叶一个人在那义愤填膺地说着,一想到今天被许翎等人欺负的经历,她愈发对网络上声讨形制党的同僚们感同身受。她半天没得到徐咏斯的附和,忍不住转头望向他的位置,眼睛里微微含了几分怒火:“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谴责你的红颜知己,你不高兴了?”
徐咏斯听到这句话,差点被烤串上的辣椒呛死,咳嗽了半天才脸通红地说:“你说什么呢,哪有什么红颜知己?”
“不是吗?不然你为什么会和她一起出现在聚会上?”白叶对于徐咏斯意外出现还是怀有一丝执念的,尤其是他不愿过多谈论的样子,让她感觉他似乎对自己隐藏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心里更是不舒服。
徐咏斯露出一副羞赧的表情,垂首低眉暗送秋波:“你非要我说那么清楚,我就是用了美男计让她带我来的,就是为了见我美丽可爱的老板大人。”
“少来这套!你怎么知道我在那?”
“我不是听说文化节上有个身姿绰约,仪态高贵的混血美女和刁蛮任性出名的许副吧主发生了争执,结果还把许副吧主说的无地自容嘛,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所以为了制造一个美丽的巧遇,我才特意跑到聚会上来见你一面。”
白叶信他才出鬼了,她不想继续听徐咏斯胡诌八扯,起身收拾东西就走。
“你回去啦?我送你!”
“不用,我一个人散步回去,不喜欢有讨厌的小尾巴跟着!”
还没等徐咏斯追出来,白叶已经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黑夜里。徐咏斯对着夜幕叹了口气,玩世不恭的脸上忽然增添了几分平日看不出的凝重,有些事情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说明白的,他好不容易挣脱出了那个牢笼,不想提起那些旧事,也不希望再横生枝节,希望她别怪他吧。
连续几天,在网上吃瓜以及和形制党们掐架几乎成了白叶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
白叶倒不是说否认形制党说的内容,只是在她的角度上,她觉得形制党的专断独行十分影响汉服在普罗大众之间的推广。
其中最能引起骂战的一句话是:汉服有标准答案吗?
在形制党眼中,汉服就像是一道数学题,因为所以,前因后果,如何用公式进行推演,这一切都是有一套标准的继成的逻辑体系在里面,答案是统一的,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可是实际上,“汉服”却恰恰是一道文科题,在简单的两个汉字下面,隐藏着的是千秋万代,百川归海,其中的广度和深度绝非几行刻板公式化的文字可以解读清楚的。
白叶认真地在屏幕上敲下自己的想法,就像写毕业论文时那样一丝不苟。
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的长河之中万事万物都经历着漫长的演变和进化,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也没有什么是永恒如初的。何况中华民族又是一个庞大的多民族国家,地大物博的地理优势决定了很难将同一套制度顺利推行到广阔疆域的每一个角落。
维吾尔族算汉服吗?
壮族算汉服吗?
蒙古族算汉服吗?
如果按照现在的话来讲,他们当然不算,只有汉族的衣服才可以称为汉服。
可是要知道的是,直到1979年,中国才划分出了56个民族,如果推演到古时候,所有人都统称为“宋朝人”或“明朝人”。举个例子,元代搞蒙色汉南,谁知道汉人和南人是怎么分的?四川和云南是什么情况?民国搞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可回族内部连人种都不一样。我们的祖先,连“民族分类”都是靠“直觉”和“目测”对付出来的,谁敢妄想说自己能找到科学的方法分辨他们的衣服?那么难道在那个时候,他们穿的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吗?为什么到了如今的新时代,就分化出了55个民族的不同服饰?
所以所谓的“汉服”真的不只是汉族人的东西,利用民族来区分是不科学也不合适的。
那么形制又有多准确呢?
要知道,在古时候交通极不便利,人口流动缓慢,连衣服都不是买的而是家中妇女做的,气候、自然环境和劳动方式才是决定服饰风格的根本因素。外出的场合应该穿什么,务农的时候应该穿什么,可能根据当时的情形都会有多套不同式样的衣服。宽袍大袖的,宽袍窄袖的,短打上衣的甚至更多……
况且王公贵族和布衣黔首又是不同的,那些封建制度标榜下的王侯将相怎么能和三教九流穿的一样?所以,用死板的“形制”作为是否“汉服”的唯一标准手段,其实也是一种劳而无功的做法,因为很难整理得清晰全面,更多的还要考虑时代、地域、阶层、用途这些方面。
所以,到底汉服是什么?恐怕这永远是一个无解的答案,再怎么引经据典翻阅文献也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混乱之中。
白叶点下发送键,然后看着帖子最上面出现了自己的回复,很长的一段话,排列工整有理有据。她正在托腮欣赏,冷不防耳边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徐咏斯探头看着屏幕上的内容,露出不知是赞同还是惋惜的表情。
“你研究汉服还挺透彻的,一看就没少花心思。”
“我是觉得汉服的复兴本来是一件好事,非要让那些形制党弄得乌烟瘴气,为什么非要搞一些党派之争,显示自己的优越感有意思吗?”
徐咏斯耸耸肩:“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们想在新人辈出的时代给自己留有一席之地,好像也没错。”
“就是想被称呼一声祖师爷呗。”白叶抛出一句精辟的总结。
面对她直言不讳的率直,徐咏斯忍不住喷笑:“这么说也没错,入行分早晚,谁也不想地位不保。”
“要我说她们还真不见得就是真的热爱汉服,只不过是闲的无聊想找点存在感,结果打着光大复兴的幌子,然后频繁在人们眼前跳来跳去。”
“我听你的语气她们好像跳梁小丑?”
“喜欢形制就私下里研究好了,要是真能不负众望研究出来点门道,出一本教科书级别的科普材料也算他们有本事,总一副见不得人好的样子算怎么回事?传统文化学个皮毛,酸秀才的迂腐倒堪称第一。”
徐咏斯觉得白叶话里带刺,而且这刺好像还是冲着自己来的,难不成前几天的气儿还没消,他是不是应该哄一哄。
“你眼睛转什么呢?是不是说你的红颜知己,你心里又不乐意了?”
徐咏斯咧嘴笑了,白叶越是脾气古怪,他笑得越是气定神闲,最后反倒是在他灿烂的笑容里,白叶率先败下阵来:“你笑什么呢?”
“我就是突然发现了一件事,”徐咏斯慢悠悠地开口,一双眼睛里光芒流转,潋滟着粼粼的温柔神色,“一句红颜知己被你念叨了三天,你还真是喜欢我啊。”
白叶脸红到了耳根子,匆匆避开他的目光:“胡说八道。”
“你看既然我们郎有情妾有意,不如在这吉星高照的日子里就……”
“打住!我看你是电视剧看多了,我对你的红颜知己纯粹是讨厌!我没见过那么讨厌的小孩,偏偏还是你的……‘妹妹’。”白叶咬了咬牙。
徐咏斯一副“不用你说我都懂”的表情,从白叶手里接过鼠标,在网页搜索栏里敲了几个字,进入一个视频网站。
“你干什么?”
“今天是汉服吧主竞选的日子,我得看看我的‘好妹妹’表现如何。”徐咏斯特意加重“妹妹”两个字,如愿看到白叶气愤地起身要走。他一手把她拉回来,顺手往她怀里塞了一个抱枕:“别走,看看热闹。”
“我不想看。”
知道白叶说的是气话,徐咏斯就没在那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在等待缓冲的时间里,他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你说如果有一天古着火了,你作为元老会不会觉得失落呢?”
白叶愣了一下,随即回答:“不会。”
“真的?”
“虽然我进入古着圈子比较早,可是我并没有觉得我就会比别人有什么优越条件,可能为了扩大这个圈子的影响力我要比后人付出更多努力,但是当我看到大家因为我的关系慢慢喜欢上古着,我还是会觉得很开心啊。”
“如果若干年后,后人吃水忘了挖井人呢?如果有一天,曾经你的客人自己开了一家古着店,却比你更受欢迎呢?”
白叶摇摇头,觉得这些在自己心中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问题。
“首先我开古着店铺是因为自己喜欢,我也希望大家会因我的原因而喜欢古着。其次,我不认为古着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眼光,而古着的包罗万象也具备着能被各类人群接受的能力。或许有一天真如你所说,有更有实力的后起之秀出现,可是想要凭一个人的力量容纳整个古着行业那也是不现实的,所以既然不会妨碍到我的生存和向上生长的力量,那我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个答案我给满分。”徐咏斯看着白叶的样子,仿佛可以感受到来自她心底磐石般坚定不移的执着,曾经他觉得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会因为一些新鲜事物而动摇自己的想法,思想不稳重也不成熟,现在她的一番话让他有所改观。他觉得自己可以和她进行更深的交流,比如说对这个店下一步的规划。
这时,视频中传来了主持人的声音,直播竞选已经开始了。
“关于‘白锦记’的事情,我们待会再聊。”徐咏斯说完,两个人就一起专心地看向屏幕。
这次竞选的重头戏就是形制党领袖许翎和群众基础略胜一筹的王薇之间的较量,可以看得出吧主的最终人选就将会在这二人中间产生。
她们在演讲之中各执一词,你来我往的争论主要围绕“改良的汉服究竟是否应该被汉服圈承认”展开。
副吧主王薇认为汉服是应该顺应现在的发展需要,在符合人们的正常外出穿着需求前提下,进行适度的改良的。她说:“社会在发展,如果想要适应现代社会,汉服也必须向着适合我们现在生活节奏的方式发展。有些东西因此真的不能太过于僵化,我从来不否认形制对于汉服具有指导性意义,但我们可以在不改变形制的基础上改变外观。比如我们吧里思想极其前卫的设计师浅浅,虽然曾经她的设计遭到过吧内一些大佬的痛批,可是不可否认的是她的设计绝对是在不改变形制的前提下最适合现代人穿着的。”
浅浅……难道是陈浅?白叶若有所思地听着,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清浅”看到过一件被放在角落的衣服,它的面料与平常的汉服不太一样,胸口的刺绣是用绒布制作的,而且在腰部襦裙的褶皱处,还有两个不易为人察觉的深兜。白叶记得自己还曾经问她为什么这件如此特殊,陈浅说是自己设计着玩的。可能早在更远的时候,陈浅就已经考虑到要设计出适合现在人穿的汉服,她在以自己的方式复兴汉服。
直播中王薇的声音依然在房间内回响:“我当上汉服吧的吧主之后,我还会按照‘庄周梦蝶’吧主的愿望,以复兴汉服为主要任务,带翎吧众们积极开展线下活动,宣传汉服形制知识,但绝不会封建闭塞,将改良版的汉服推之门外,而是采取更加包容友好的态度欢迎各位同袍的加入。”
王薇结束了自己的演讲,白叶点点头,她说的有理有据,也很简练,接下来就要看许翎的了。白叶瞟了徐咏斯一眼,发现他聚精会神看得正认真,不禁从鼻子里小声哼了一声。
她倒想要听听许翎会怎么说。
许翎今天的打扮一如既往明媚傲人,恨不得把那些珠摇玉翠全武装在自己身上。她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反对‘鸢尾微漾’的观点。汉服就是符合形制的,不符合形制的就不叫汉服,哪有什么改良一说,都是根据设计师的心情胡乱设计的。况且,国家层面都没有下达文件说什么改良,你们谁有胆子敢私自对文物进行改良?”
白叶皱起了眉头,这话的语气态度明显就是要掐架的节奏,果然弹幕上已经硝烟弥漫,如果不是屏幕拦着,估计许翎现在都要被打成筛子了。
“听刚才‘鸢尾微漾’的意思,似乎是说只要是符合现代人们穿着、汉服是可以适当的改变外观的,那我请问各位,现代人们穿的polo是不是可以叫做立领对襟窄袖短衫?马甲是不是可以叫做比夹?外套可以叫做褙子,长外套就叫长褙子,短外套就叫短褙子?所有的裤子都可以叫做宋裤,现在穿的秋衣秋裤也是中衣中裤咯?要是这么说,那我简直不要太开心,因为全世界的人都在穿汉服,汉服早就复兴了呢!”许翎露出夸张的表情,被弹幕上一群“哈哈哈哈”遮住了脸。
对于许翎的这个观点,认可的还蛮多的,尤其是那些形制党们,简直奉若圣经。
许翎说:“以我来看,真要说是改良那也要是在外观不变的情况下酌情修改,可是目前来看,谁也不具备这个资格。我当上吧主的第一件事,就是印制汉服形制的科普读物,不禁要在同袍圈内广泛传阅,更要在社会上引起反响,我们要做的是复兴传统汉服,而不是在大家还没学会走的时候先去学跑。”
二人的说法各有千秋,隔着屏幕白叶已经能看到战火弥漫在她们之间,估计现场的情形如果不是有主持人在中间拦着,有那么多观众在下面看着,都有可能上升到武力层面的比试。
白叶正好奇接下来是不是会有过激场面出现,徐咏斯突然关掉了直播界面。
“你干什么?”
“没什么好看的了。”
白叶不高兴地撅起嘴,眼睛滴溜溜乱转:“是不是你的红颜知己处于劣势,你看着心疼?”
“你要是再提那四个字……”
“怎么?”
白叶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头,一副不信邪的样子,她倒想看看徐咏斯能把她怎么样。
徐咏斯唇角上扬,露出一抹坏坏的笑,凑近她的脸,呼吸轻柔地洒在她的面上,玩味地作势对着空气一咬:“我就亲你。”
“亲啊,谁怕谁!”她还真不信了。
徐咏斯瞳孔猛地缩紧,幽深如子夜,泛着朦胧的雾气:“这可是你说的!”
他按住她的肩膀,头一寸一寸地向她凑近,白叶尚在思考他到底是不是要和自己来真的,她放出去狠话现在收回来很没面子的,就听到店门口的风铃声响起。可是徐咏斯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危险的气息压下来,让她心跳如鼓。
“放开,有客人!”她开始挣扎。
“管他呢。”
白叶最终挣脱开徐咏斯的“钳制”,脸红红地看向来人。
“陈浅?”
陈浅露出一抹温柔的笑,站在离两人稍远的地方:“没打扰你们吧。”
白叶埋怨地瞪了徐咏斯,对方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反倒是起身给陈浅拿了个凳子:“我们经常这样闹着玩,你坐。”
谁和他经常闹着玩了?白叶不想理他,问陈浅:“你怎么过来了?”
陈浅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白叶看,正是她之前在“翎翡阁”聚会上穿着陈浅给她的衣服的照片:“刚才贴吧里放出了这张照片,我看到了就想过来找你。”
“直播的时候?”白叶惊愕道。
陈浅点点头:“如果我知道你去的是‘翎翡阁’,我就拦住你不让你去了。许翎……没难为你吧?”
面对陈浅的歉意,白叶故作轻松地摆摆手:“小姑娘而已,我不跟她斤斤计较。你设计的衣服那么好看,她总针对你才是真的没眼光。”
徐咏斯给陈浅倒了杯水,然后打量着面前这个文静却不文弱的女孩:“我看过你的设计,很多都在细微的地方做了调整,看得出来你一直在形制正确的边缘试探。其实你大可不必束手束脚,按照你想的去做就好。”
正如徐咏斯看到的一样,陈浅一个骨子里充满了力量的女孩,虽然她只字没有提及想要复兴汉服,可是她却是用亲身行动去推动历史的第一人,恐怕论贡献的大小,就练王薇都没有做到她的一半。
偏偏她也是在汉服吧里被批得最惨的那个,陈浅苦笑。
“做你认为对的事情,何必要在乎别人的眼光呢?”白叶问她。
“其实我也想像你说得这么洒脱,可是人在圈内,免不了就会受到各类信息和情绪的左右,所以我不参加吧内的聚会,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甚至她们给我的衣服打上汉元素的标签也无妨,我只想落个耳根清静。”
“但就算隐居了,江湖上也都是你的传说。”白叶接口。
陈浅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而且我也不能说许翎所代表的形制党就全无道理……”
徐咏斯突然开口:“就是毫无道理。”
白叶和陈浅都惊讶地看着他,他气定神闲地迎上她们的目光,悠悠地开口道:“史书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篇幅,叫舆服志,舆指的是车旗出行,服指的是服装。国家制定的服饰制度以明史舆服志为例,其中规定上至帝王妃嫔,下至平民百姓,看似无所不包,但主要内容是什么呢?是冠服,而且其中很大部分的篇幅是关于官员校尉之类公职人员的衣着规定,类似于如今的军装警服。先不说皇帝后妃的穿着,就说平民百姓。我给你们念念:
“洪武三年,庶人初戴四带巾,改四方平定巾,杂色盘领衣,不许用黄。又令男女衣服,不得僭用金绣、锦绮、纻丝、绫罗,止许、绢、素纱,其靴不得裁制花样、金线装饰。首饰、钗、镯不许用金玉、珠翠,止用银。六年,令庶人巾环不得用金玉、玛瑙、珊瑚、琥珀。未入流品者同。庶人帽,不得用顶,帽珠止许水晶、香木。十四年令农衣、纱、绢、布,商贾止衣绢、布。农家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得衣、纱。二十二年,令农夫戴斗笠、蒲笠出入市井不禁,不亲农业者不许。二十三年,令耆民衣制,袖长过手,复回不及肘三寸;庶人衣长去地五寸,袖长过手六寸,袖桩广一尺,袖口五寸。二十五年,以民间违禁,靴巧裁花样,嵌以金线蓝条,诏礼部严禁庶人不许穿靴,止许穿皮札翁,惟北地苦寒,许用牛皮直缝靴……女子在室者,作三小髻,金钗,珠头閟窄袖褙子。凡婢使,高顶髻,绢布狭领长袄,长裙。小婢使,双髻,长袖短衣,长裙。成化十年,禁官民妇女不得僭用浑金衣服,宝石首饰。正德元年,令军民妇女不许用销金衣服、帐幔,宝石首饰、镯钏……”
徐咏斯念了半天,停下来喘口气:“累死我了……”
他看向白叶:“听明白里面的玄机了吗?”
白叶早已被他一连串的古文说蒙了,当然不知道玄机是什么。倒是陈浅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没什么特殊的规定,‘不许’倒是很多。”
徐咏斯赞许地点头:“说的不错,从史书记载可以看出,古代王朝对于服饰规格的制定并不是一件衣服要设计成什么样,而是什么能穿什么不能穿,百分之八十的条例都是在讲禁止禁止禁止。为什么呢?因为这就是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他们不是从文化上想要界定什么是中国,什么是汉文化,而仅仅是希望通过服饰一目了然地限定住各个阶层的身份!”
白叶眼睛一亮:“原来是这样,像刚才许翎提到的那些服饰,其实早在明朝服饰规则制定之前就肯定已经出现了,所以并不需要通过国家的服装制度来确立什么是褙子,什么是比夹。”
徐咏斯点点头,继续说:“所以,她们所说的很多东西,从论据上就是错误的。古代中央政府对服饰制度的确立并没有规定各个服饰的样式,而是在已有服饰的基础上,通过不同着装的颜色,类别,配饰,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他们给人们编织了一个框,把每个人都放进去,用名为礼制的国家机器,根据同样的模板,把所有人锻造成他们想要的臣子的模样。顺从安分,低眉顺眼,谨小慎微,自觉维护所谓礼制,偶有跳脱都要诚惶诚恐,以此来获得他们的千秋万代。”
“古代那些达官贵人还真是迂腐得很。”白叶忍不住骂。
“是啊,那你说这些制度今人要学吗?难道它们不是我们早该摒弃掉的糟粕吗?”徐咏斯看向陈浅。
陈浅当然同意他的话:“所以我认同那句——‘出土文物都是贵族的衣冠,无法代表普通百姓的日常穿着’。这些阶级意味浓厚的衣服,也不应该成为汉服的形制,影响如今的人们。”
“那么现在我们说回来,古代汉族的服装到底是如何演变的?很显然,是平民百姓在日常的裁剪制衣过程中,一点点修改,慢慢推进而来的。修改的灵感可能来自于自身的需要,也可能来自不同文化的碰撞。而绝对不是帝王将相在深宫大院中制定了各种服饰的设计,再通传全国的裁缝照此裁剪,违者下狱,这从逻辑上就不可能成立。这种寄希望于中央政府一体管理规定所有人衣食住行,甚至穿衣打扮的思路,是一种泯灭人性,压制所有人自由意志,和彻底毁掉中国人创造思维的想法!所以,既然古代人可以做的事情,我们现代人为何不能做?”
白叶听得血流澎湃,觉得浑身一股热气袭来,被徐咏斯说得激动起来:“就是,难道宋朝的官员要跑到明朝去,说‘你们改进了我们宋朝的衣服,这是不对的,你们违法了,这不是汉服!’?不懂那些形制党到底在固执什么,她们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
“而且,改良也不是说就将一切推翻重来,我相信你不会在T恤上画一条龙、绣几朵花就说这是汉服对吧?”徐咏斯问陈浅,陈浅点点头,徐咏斯继续说,“我们都知道汉服不是这样的,因为它和之前的古服之间没有任何传承关系。那么适合我们的改进是比如我不想要宽袍大袖,但我也不喜欢圆领袍或者曳撒之类的样式,我就喜欢直䄌,那我是不是可以为了我现在的生活方便,把袖子改短改窄,下摆裁短呢?比如女孩子怕冷,又不想频繁洗衣服,那么是不是可以用耐脏的新材料像牛仔布这类的布料来制作呢?这种改动你可以明显看出两种服饰之间的变化关系,而不是天马星空瞎做一个。”
白叶忍不住星星眼:“没看出来,你研究得比我还深。”
徐咏斯伸手摸了摸她的花痴头,觉得好笑:“看你天天陷进去出不来,我当然得帮你分担一下,毕竟我们还有正事要干呢。”
陈浅看着徐咏斯得眼神充满了钦佩,她从心里敬佩这个男人,能将那些她说不出口的心声总结得如此到位。
其实这就和生物进化是一个道理,优者留存,劣者淘汰。汉服也需要在今人的手中一点一点修改,也许某一天,在当今汉服设计师的手里,人们才能迎来真正的属于现代社会的,所有人都可以穿,也愿意穿出去的汉服。
徐咏斯意味深长地看着电脑屏幕,上面已经进入了屏幕保护界面,可他依然定定地看着,说了一句:“一味的打压只会造成更强烈的逆反,只有包容和兼并才能让汉服更广泛地流传。”
白叶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忍不住又泛起一股酸意,不禁冷嘲热讽:“其实这些话你跟我们说没用,好好教教你的红颜知己才是真的。”
“你还说!”徐咏斯猛地伸手抓她,凶狠地低下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咬得“咔咔”作响,“我看你是真想尝尝被我咬一口的滋味。”
陈浅看着两个人打情骂俏,忍不住笑了笑,清秀的脸上满是温柔的颜色。她想到了什么,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断了她们:“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徐咏斯正色:“你说。”
“你相信有一天汉服能够回归,成为我们国家的国服吗?”
徐咏斯没有多加考虑,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不能。”
陈浅看起来有些沮丧,但心里却也清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是啊,毕竟是现代社会,宽袍大袖不管怎样都是不太方便的。”
白叶安慰她:“其实不用太纠结汉服能不能成为国服,只要越来越多人喜欢且认可就够了。”
陈浅露出个浅浅的笑容,一只梨涡看起来娇俏又温婉。
“我知道,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想让一个汉服代表56个民族,是不现实的问题。今天谢谢你们给我的鼓励,这条路我会好好走下去的。”
陈浅走了之后,白叶问徐咏斯:“也不知道许翎当上吧主没有?”
徐咏斯把玩着陈浅留下的一只玉簪,声音有些薄凉地回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可是……”白叶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就在徐咏斯倏地扫过来的阴嗖嗖的目光下噤了声,她似乎听到空气里传来他咬牙的声音,还有那句不用说她也心知肚明的话:“你敢说一个字试试?”
于是,白叶没骨气地尿遁了。在厕所,她还是没忍住刷了一下贴吧,可是界面刚加载出来,她就改了主意关掉界面。算了,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当不当得上吧主又如何,终归不是该她管的闲事。
她觉得有句话徐咏斯说的很对,就是汉服做为民族传统服饰尚且满是争议,无法做到所有人满意,更何况是古着。想想之前有人批判她“死人衣”、“垃圾”的事,她忽然就释然了。她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让喜欢古着的人更喜欢,让路人能够不排斥即可,决不能让古着变成一种人为规定有唯一模版和程式的东西。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