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的房子是独栋的,在绿化很好的地段,重重叠叠的绿色在夜晚显得格外阴森,房子带宽敞的大阳台和一个小院子,有单独的停车坪。
围墙另外加固和加高过,跟其他栋的别墅的格局明显不同,更宽敞,更空旷,也更严密,长得最高的人类,踮起脚也不能从外面看到围墙里面的情况。
大门有三道锁,两道密码锁,一道智能的指纹锁,监控到处都是,不知道的人,大概会以为这样的房子里藏着什么金山银山。
可是顾倾看着宫城开门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经历过一些什么糟糕的事,才会让自己住进这样一个牢笼般的房子?
顾倾想起陆景炎说过,梦游的宫城在潜意识深处是他自己的处刑人,他的夜晚比任何人都来得艰难,也更加危险。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宫城打开房门,对站在门口的顾倾说。
感应灯光自动亮起,屋内光明,布置极其简单,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一套黑白沙发,茶几是皮制的矮圆桌,看不到任何锋利的东西,四四方方的棱角也没有,柔和的弧度居多,地上铺着厚厚的柔软的格纹毯子,踩上去无声无息。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院墙高高的院子,铺着厚厚的草坪,走近才发现没有玻璃窗没有玻璃,只有木制的框架和厚重的落地窗帘。
这样的房子住久了,人没事也得有事,抑郁症都要犯了。
顾倾环顾房子一圈,提着她仅有的挎包问:“我睡哪里?”
宫城用打开靠近浴室的一间卧房,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两片白色的窗帘静默地垂在窗边,他说:“没想过会有人住,今晚将就,明天给你买张床,洗漱用品在浴室,你把你需要的东西写下来,明天我让秘书给你送来。”
顾倾走到客厅沙发,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我晚上一般没什么睡意,今晚就在这儿将就将就吧,当然,你决定收留我,我就会履行自己的职责,在你梦游的时候看顾好你。”
宫城脱下他沾了水汽的风衣搁在椅子上,顾倾注意到他的手腕好像受了伤,但没问,看起来应该是在英国受的伤,想着大抵又是梦游的缘故。
他向顾倾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你不要期待发生什么,你不要我的钱,让我收留你,好,我收留你,仅此而已,等过段时间你有能力照顾好自己,找到稳定的工作,你就从这里搬出去。”
顾倾在柔软的沙发上把腿舒舒服服地盘起来,仰着脑袋看他,咧开嘴笑:“我一直有能力照顾我自己,我留在你身边完全是我个人意愿,等我想离开了,我自然会离开。当然,我也感谢你收留我,你放心,我不会越界。”
个人意愿,不会越界。
她怎么可以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宫城轻轻地冷笑一声:“你当我是收留流浪猫狗的好心人?顾倾,我没有太多耐心对你,记住你自己说的话,不要越界。”
到底为什么留下她,他也说不上来,应付奶奶?看她可怜?
都不那么正确,或许他就知是想看她在他眼皮底下,看清楚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自认为不可一世的她,回到中国,究竟能做什么。
继续骗人吗?
他往自己房间走,走到门口回头说:“记住,你现在是在中国,我不会允许你再说一句谎话,若被我发现,我会马上送你回英国,你一辈子都别想再踏上中国的土地。”
顾倾又失眠了。
在飞机上那沉沉的一觉像是天方夜谭,怎么会发生的呢,为什么踏踏实实地站在了中国的土地上,她还是无法入睡?为什么?
一整个晚上,她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宫城睡在隔壁的主卧里,他无声无息,隔绝了一扇门,就像隐遁入另一个时空里。
他睡熟了吗?
顾倾在黑夜里睁着大大的眼睛,心中还是无比的空虚,没有什么能填满,真要命。
远离曼彻斯特,回到她心心念念的中国,也没有让她感到一丝真正的快乐,正如宫城说的那样,她只是自以为是,自以为回到这儿能治愈她的失眠,治愈她的孤独和空虚。
咚咚咚的声音传来,厚重的声音,在墙壁后头,在寂静的黑暗中回响。
顾倾坐起身,顺着声源找了一下,发现声音是从主卧里传来的。
咚,咚,咚……
规律的节奏,她等了一会儿以为会停下来,但没有,时间过去了十分钟之久,那敲击什么的东西始终没有停下来,在持续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她握住门把手旋转下,门开了。
幽黄的灯光来自床头的一盏灯,白色的被子有一边被掀开,床上没有人。
顾倾走进去,扭头看门后的那面墙,险些被吓一跳。
宫城背对着她站在墙边,一下一下地用脑袋撞着墙壁,墙上贴了柔软的隔垫,尽管如此,他还是很用力地撞着,机械地重复动作,发出沉闷的咚咚咚的声响。
那感觉,很像中邪的人。
顾倾走过去伸手想拍他,但想起不能唤醒深度梦游的人,于是她抓过床上的一个枕头,举到他脑袋那儿给他垫着,他的脑袋就撞在了枕头上,一下又一下。
原来陆景炎说的都是真的,宫城梦游起来,就像自己的处刑人,毫无意识。
顾倾伸手去拉他,小心翼翼地,不惊醒他,把他拉离墙壁,慢慢地拖着他到床边。
他像个迷路的盲眼小孩,任顾倾牵着,温顺地坐在床上,温顺地被顾倾推倒睡下。
顾倾给他盖上被子,像安抚半夜醒来的婴儿一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嘴里哼着阿黛尔的《hello》,她没有唱出声音,只是哼着调,哼得也不是那么好,凑合吧,他脸上的表情慢慢趋于平和,再次沉睡。
看来他对歌声没有那么挑剔。
詹老爹这些年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收养孩子,等他们长大一些,詹老爹就会把他们送去寄宿学校,在此之前,顾倾和费娜这些大一些的小孩,会帮忙照顾一段时间。
顾倾在照顾小孩上不如费娜,她没有太好的耐心,小孩子哭起来很烦人,她此刻对宫城的这一套,就像曾经照顾小孩子那样。
她趴在床头,双手垫在下巴上,看着沉睡如婴儿的宫城,他高挺的鼻子、粗眉、弯月般的两扇长长睫毛、薄唇,还有干净的皮肤,带着男生天生有些粗糙的质感,仔细看,可以看到一些均匀分布的毛孔,真是好看得要命。
“你为什么要这么惩罚自己呢?傻不傻?”顾倾看着他的睡颜,在他耳边轻声说话。
“你是个好人。”
顾倾起身准备走,才发现衣角被他被子下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顾倾醒来时并没有注意到天亮了,房间里的灯光不是那么明亮,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外面的高墙遮挡,高墙之外还有高大茂密的树林,这栋房子如果不开灯,就像夜晚。
她睁开眼时,对上了宫城那双幽深的眼睛,吓了一跳,但她准备按兵不动。
因为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清醒着,他睁着眼睛看她,眼睛一眨也不眨,顾倾慢慢从地上起身,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地上睡着了。
她慢慢地伸手去宫城面前,在他眼前晃了晃,准备收手的时候,突然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又冰冷:“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
“疼……”
他握得太用力,顾倾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他就松开了她。
顾倾从地上跳起来,握着手腕不满地说:“你昨晚梦游拿头撞墙,吵得我没法睡觉,要是我不管你,你可能会把墙给撞破才罢休。我帮了你的忙,你还凶我,有没有道理?”
宫城揉了揉太阳穴,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
他走到落地床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熹微的阳光照射进来,外面天亮了。
顾倾怔怔地盯着那一小片一小片的光芒,突然反应过来,喃喃地说:“天亮了……”
她跑到客厅,看到墙上的时钟上显示早上八点,忍不住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惊叫:“啊!天亮了!”
天亮了,天亮了……
她睡着了,她一觉睡到了天亮。
两年了,不算飞回中国飞机上的那一觉,这是她踏踏实实地在陆地上睡的一觉,从天黑到天亮,她终于睡着了,也终于能在早晨醒来。
“啊啊啊!”她像个疯子一样在房子里跳来跳去。
宫城从房间走出来,一脸疑惑地看着蹦来蹦去的顾倾,实在难以理解她的“疯”。
“你能不能安静点?”他给她泼冷水。
顾倾丝毫不受影响,她蹦到宫城面前,抓着宫城激动地说:“我能睡着了宫城,我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了,你根本不知道,我多么……”
宫城撇开她:“我不想知道,出去,你吵得我头疼。”
顾倾平复心情,慢慢冷静下来。
现在宫城说的任何话,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对她造成影响,她就是高兴。
回来中国没错,一点都没做错。
无药而愈,多么让人高兴。
“你头疼是因为你昨晚快把墙给撞破了。”顾倾高兴地坐在沙发上提醒他。
宫城凝了下眉头,走向厨房的脚步顿了一顿,他觉得昨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但是哪里不寻常,他说不上来,昨晚,他睡得很好,后半夜几乎无梦。
那种感觉很奇妙,安稳,宁静,松软,还有一丝不属于他这栋房子里的香甜,他的脑袋隐隐作痛,但还有难以形容的满足感。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睡得这么好过了。
他从柜子里拿出咖啡机准备煮咖啡,顾倾突然横到他面前,靠得很近很近:“你不会告诉我,你早餐就喝咖啡吧?”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醒来,很久没有吃过一次正经的早餐了,这两年来,每个享用早餐的早晨,她都正从夜里熬过来然后沉沉睡去。
“我们去吃早餐吧,我要吃正宗的小笼包、豆浆、油条,煎饼、鸡丝面,还有生煎、煎饺、烧卖、粽子、馄饨……走吧走吧。”
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魔力,宫城被她列出的这些东西弄得也有些饿。
手机上有秘书发来的开会提示,他回了一条短信过去:“会议推迟一个小时。”
宫城开车带顾倾去吃早餐,她的胃口非常好,看她身体消瘦单薄,并不知道她的胃可以填进去那么多的东西,每一样她都说好吃,每一样她都吃得干干净净。
用早餐的时候,顾倾问宫城:“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上网,我需要查一些东西。”
宫城说:“有,你可以去我公司用电脑,你要查什么?”
顾倾往嘴里塞煎饺:“这跟你没关系。”
宫茶集团,市中心的高楼,一整栋楼上都印着集团LOGO,顾倾之前在宫城的名片上看到过,她还记得他的职位,执行董事。所以对于几个站在门口迎接他的人,她也不会感到多奇怪,这种场景你总能从电视上看到,现实中也是这么夸张。
下车时有两个男人迎上来,都很年轻英俊,穿着一尘不染的黑西装,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多看了顾倾一眼,仅仅只是一眼而已,像是要确定什么。
他紧紧跟在宫城身边说:“宫总,大家都在等你了,会议马上开始。”
宫城边往大厦里走边吩咐他:“我交代你的事情让人办好,问顾小姐需要什么,都给她准备妥当,还有,给她一台电脑,她需要上网。”
戴眼镜的男人对另外一个也是秘书模样的男人说:“Ben,你带她去上网。”
那个叫Ben的男人朝顾倾走来,笑得很清爽:“顾小姐,请跟我来。”
他不算太高,一米七六左右,有些瘦,皮肤偏白,黑西装搭一条波点领带,品味挺好,这公司里的每个人,看着都是神清气爽的。
顾倾再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从英国回来就没换过,头发乱糟糟的,不施粉黛,身上还有一股包子味,刚才包子吃太多了。
Ben把顾倾领进大厦,上了几层楼,来到一间不大不小的开放式办公室,桌上有几台很大的苹果电脑,几个看起来是员工的人员正安静地坐在自己桌前办公,绿色的茶叶装饰随处可见,空气里也有一股很好闻的绿茶气味。
Ben把顾倾领到一个空位置前说:“这是空的工位,电脑开着,你可以在这儿上网,有什么需要,我就在隔壁。”
几个员工同时回头来看顾倾,他们面面相觑,又看向Ben,目光迫切地企图从他那儿得到什么信息。
果然,Ben一出门,两个女员工也跟着出去了。
她们把Ben堵在秘书室,不停追问。
“新来的员工?是个混血儿吗,鼻子好挺。”
Ben摇头。
“你女朋友?”
Ben摇头。
“我听说哦,宫总从英国带了个姑娘回来,不会就是她吧?”
“看起来不像啊,你想,宫总带回来的姑娘,怎么也得是富家千金吧,她不像。”
Ben还是摇头:“我不清楚,你们还是回去工作吧,被沈部长发现就不好了。”
“走吧走吧,沈部长一会儿就回来了。”
两个女孩相互推搡着回到办公室,经过顾倾身边时忍不住又偷看顾倾几眼,却又装作她不存在一样,顾倾觉得她们有点可爱。
顾倾打开电脑搜索页面,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一个名字,像这几年来很多次她输入的那样——韩峥。
韩峥,曼彻斯特大学,建筑学,硕士。
韩峥,浙江塘栖古镇。
韩峥,1989。
查无此人。
她设想过很多次,他是不是给了她错的名字,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对她隐瞒他的真名?
不会的,他不会骗她。
顾倾的中文名字是他给的,在曼彻斯特中国城她住的那栋楼里,也住了很多留学生,几乎都是亚裔,她的中文汉字就是跟中国留学生学的,而韩峥跟她相处的时间最长。他给她讲中国历史故事,聊名著《西游记》《水浒传》《聊斋志异》,离开时送她字帖和毛笔,还有唐诗宋词和一本《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是字帖上的第一行。
Gretchen,顾倾,念起来有些近音,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名字出自西汉时期一位叫作李延年的音乐家所作的诗,《李延年歌》。
北方有佳人,
遗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再难得。
顾倾最喜欢那一句,遗世而独立,听起来犹如单薄一人立在悬崖上翩翩起舞,孤独危险又美好。
那是五年前的事,顾倾十七岁,刚从管教所出来不久。
顾倾怔怔地盯着网站,有一道人影立在身后,她也没有察觉,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屏住呼吸似的,死气沉沉,也像被点了穴道,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新来的?”
站在顾倾身后的人突然开口问道。
顾倾回过神,回头过去,看到一张很漂亮、很完美的面孔。
怎么说呢,她自以为见过很多漂亮的女人,但是都不如眼前的女人这么完美。从头到脚的白色香奈儿阔腿裤套装,高挑的身材,五厘米高的高跟鞋,笔直柔顺的秀发,是那种真正的如瀑般的头发,灰尘飘上去也会从发根毫无阻碍地滑到发尾那种。
她可真漂亮啊,就算是不苟言笑的冷冰冰的样子也漂亮得无可挑剔,像女版的宫城。
Ben从秘书室蹬蹬地小跑过来,压低声音跟女人说话,有些敬畏:“沈部长,这位是顾小姐,宫总带来的,她在这儿上网。”
“哦,你是宫城带回来的那位顾小姐。”她淡淡地挑了下眉头,好像对什么事都了如指掌的样子,表情冷淡地朝顾倾伸出手,“我叫沈黎,宫茶集团法务部部长,这是我的办公室。”
顾倾站起来,朝她伸出手握了握,她的手非常柔软:“你好,我叫顾倾。”
有那么一种人,你从他们的穿着就可以看出他们养尊处优,家境优渥,他们的衣服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皱褶,他们的鞋底干干净净,宫城和陆景炎是这种人,沈黎也是这样的人。
有那么一种女人,你只用看她们的十指就可以看她的出身、她的生活,她葱白细嫩的手指,粉红色的指尖和剥壳的鸡蛋一样的指甲,从没用这双手干过任何脏活累活,或许连一公斤以上的重物都不曾提过,沈黎就是这样一种女人。
如果人生有剧本,沈黎一定是女主角。
她在打量沈黎,沈黎也同样在打量她,她们心知肚明对方在相互打量,不分伯仲。
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顾倾在心中暗自定义。
沈黎走入她在里面的那间办公室,办公室门关上之后,世界又恢复得平凡无奇。
顾倾继续上网,查看邮箱,没法登陆Facebook,她尝试了许久,走到隔壁找Ben。Ben正在接电话,稍稍举手示意她等一下,等他讲完电话,他起身朝她走过来,顾倾跟他说了她的困惑和遇到的困难。
Ben浅浅抿了抿唇说:“由于网络管理,中国内地无法登上Facebook,你要联系什么人吗?”他腼腆的面孔让顾倾想起了戴维。
顾倾想想算了,她没什么人可以联系,她只是想登录Facebook看看韩峥的页面,但大概也会像之前看到的那样,更新状态停留在五年前,他后来再也没有登录过。
Ben取来一个崭新的手机递给顾倾:“宫总让我给你准备的,已经装好了电话卡,你可以用这个手机联系你想要联系的人,你设置一下面部扫描解锁。另外你需要的一些生活用品,我会送到宫总的别墅去。”
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顾倾记得那个号码,宫城的。
沈黎办公室的门打开,拧着手提包雷厉风行地走出来,对顾倾道:“走吧,顾小姐。”
顾倾看着她:“去哪儿?”
沈黎笑了笑,那笑容仅限礼貌和基本的礼仪,没有过多的情感倾注:“有人拜托我,让我带你去买几套衣服。”说着把手中的一件外套丢给顾倾,“穿着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外套是巴宝莉的新款,漂亮又暖和,顾倾想着跟沈黎去买衣服,一定没错,眼光真好,她已经开始喜欢上沈黎这个女人了。
不刻意的套近乎,不刻意的嘘寒问暖,直言直语,冷若冰霜,但是让顾倾觉得很舒服。
这种能够肆意做自己又与世界和谐相处的品质,真让人羡慕。
走出宫茶集团,沈黎突然说:“我看到你在找一个叫韩峥的人,好巧不巧,我正好认识一个叫韩峥的人,他正好去英国留过学,不知道是不是你找的那个。”
这个世界有时就是以一种诡异的巧合作为开端的。
韩峥,这个对顾倾来说很困难的名字,在沈黎的嘴里是那么轻易,好像是她费劲地解了好几年的谜题,别人手揣答案,轻而易举。
沈黎说:“不过比你找的名字多一个姓,全名叫宇韩峥,他姓宇,大家习惯叫他韩峥,你要不要看他的照片?或许,不是你找的那个人。”
沈黎说着,把她的手机递到顾倾面前,毫无准备,屏幕上的照片映入顾倾的眼帘。
顾倾感觉自己的所有毛发都在倒竖,别人看不到,只有她自己能感知。
不用顾倾确认,她的反应已经给出了答案,沈黎说:“明晚有个酒会他会出席,你若想见他,可以跟我一起去,我派人去接你。”
顾倾始终没说话,也没什么能被人明确定义的表情,上车时沈黎又说:“我话有点多了,如果这不是你认识的人,之前的话当我没说过。”
顾倾开口:“请你带我去见他。”
两人去买了些东西,全程不用顾倾操什么心,但她也不是那种泥娃娃人人捏造型的人,她看到喜欢的就指指点点,让店员给包起来。
顾倾有喜欢的着装风格,而且不打算改变,喜欢的,穿着才最舒服。
和沈黎逛街是件很舒服的事,她不会给你任何意见,她只会把你带到一间店里让你挑选。她说每个人的喜好都不一样,为什么要帮别人做决定?她说她讨厌帮别人做决定,这一点,她们两人不谋而合,顾倾又喜欢她一点了。顾倾想,如果沈黎是男人,应该会迷住很多女人。
幻想沈黎是男人的时候,顾倾脑海里突然闪过宫城那张冰冷的脸,她忍不住笑了。
沈黎问她:“你笑什么?”
顾倾说:“你跟宫城熟不熟?”
沈黎说:“二十几年的相处,你说呢?”
顾倾笑:“可是我能感觉到,你对他没有感觉。”女人的第六感,因为她跟宫城太像了,我们会喜欢和自己类似的人做朋友,但不会爱上一个太像自己的人,每个人都讨厌被人看穿。
沈黎终于笑了:“你说宫城?他永远摆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有谁会喜欢?他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笑起来是另一种完美。
在对宫城的评价这件事上,两个人更是不谋而合了。
最后,沈黎指着Prada橱窗里一件黑色的露背裙子对顾倾说:“去酒会你会需要一条这样的裙子,这裙子很适合你,但穿不穿,你说了算。”
“当然穿。”顾倾挑挑眉毛,毫不犹豫。
没有哪个女人不想要漂亮的裙子,不想要变得更漂亮。
何况是顾倾这种俗人。
“我还认识一个男人,他是宫城的好朋友,叫陆景炎,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
礼尚往来,顾倾想,她应该也要分享她的信息给沈黎。
不是很困难,当沈黎说她和宫城有二十几年的交情时,顾倾就知道,她就是陆景炎说的那个,伤了陆景炎的心,让陆景炎远走英国并发誓不再回来中国的女人。
看到沈黎,顾倾就明白陆景炎为何只当她身边的女人是玩偶了,正如詹老爹说的那样,像一树的叶子,抖一抖落去很多旧的,又会长出新的来。
沈黎不是树叶,她是树根。
只有沈黎,才有让一个男人自暴自弃的能力。
提到陆景炎,沈黎素白的美丽脸蛋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沉默了,沉默能说明一切。
许久,她轻轻地笑了笑:“顾小姐,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我终于知道宫城为什么肯带你回来,又为什么这么照顾你了,他从未对任何女人这样上心。”
接下来的时间,她们一起吃午饭,午饭快吃好时,沈黎接到一个电话,她的表情变得非常柔软,像个羽绒枕一般,一种属于另一种女人才有的柔软,对着电话那头用甜腻又不像她的声音说话:“宝贝,妈妈知道,妈妈也爱你。”
那种柔软是成为母亲的女人才会有的东西,尽管像是另外一个人,但很真实,这是一整天的相处下来,沈黎最真实离人最近的时刻。
顾倾有点惊讶,但她不动声色地品尝着奶油蘑菇汤,汤很好喝。
味好美中餐馆虽然是中餐馆,主要做川菜,但开在唐人街的餐厅无非要适应多数外国人的胃口,菜品都改良成了外国人喜欢的口味,也有奶油蘑菇汤和南瓜汤,炸鱼薯条也有,不在菜单上,但只要你想吃,厨房就可以给你做,只要你想,金子都可以熔化成汤,端给你。
有些厨房,一点脾气都没有,味好美餐厅的厨房,就是那样的厨房,如果顾倾还有丁点怀念的东西,就是味好美厨房的奶油蘑菇汤和宫保鸡丁吧,仅限她吃饭的时候。
“女儿?”顾倾问。
“儿子。”沈黎答。
“多少岁了?”
“四岁,我正在跟他爸爸打他的抚养权官司。”
之后是沉默,顾倾没有兴趣问更多,但她捕捉到了信息,她离婚了,有个四岁的儿子。
哪个男人会舍得跟沈黎离婚?沈黎看起来这么年轻貌美,不正是男人都追求的吗?
她们吃饭的餐厅就在西湖边上,从餐厅的露台上能看到西湖和雷峰塔,吃过饭,沈黎有工作需要回去处理,顾倾则进入了西湖景区。
微风和煦,阳光不算太烈,有一层不薄不厚的云层挡着,或许是工作日的下午,景区里人不算多,但还是有不少的老年团和小学生团,到处都是说中文的人,十分的热闹,顾倾喜欢这种热闹。
湖面泛着微光,水波粼粼,顾倾租了一艘小船,只有一个瘦瘦黑黑的船夫撑船,狭长的小船,顶上有个遮阳棚,顾倾坐这头,船夫坐那头,在湖面慢慢地摇。
“雷峰塔下面真的压着白娘子吗?”顾倾问船夫。
“那当然啦。”船夫欢快地答。
“塘栖古镇离这儿远不远?”
“塘栖啊,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余杭区那边,小姑娘你要去那儿玩啊,没什么好玩的,杭州嘛,看看西湖不就得了嘛。”
“你看我像哪里人?”顾倾问他。
“你?我看不出来,不过不管是哪里人,总归是中国人。”船夫说着,哼起了小调。
顾倾仰面吹着湖风,任发丝随风飞舞,她很满意,下船时多给了船夫一些船费。
晚些时候,手机铃声响起,陌生的铃声让顾倾还有点难以适应,但那号码顾倾并不陌生,是手里通讯录里唯一的号码,宫城打来的。
“晚上还有一个会,你自己解决晚饭。”
“……?”
特地打电话来只是为了说这个事?
顾倾在电话这头语气带着笑意说:“我可从来不会饿着自己,你虽然收留我,但我还是独立的个体对吧,我不会越界的,我牢牢记着呢。”
宫城挂了电话。
这会儿他回到自己空旷的办公室,一整天的会议,能够走神的时间,他脑子里都会飘过顾倾的身影,她在做什么?她会不会迷路?她会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如果警察打电话给他,是关于她的事,他也不会惊讶,他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来是他白操心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听起来心情很好。
是她的风格,没心没肺。
沈黎敲门进来:“茶园那边的茶农决定撤诉了。”
宫城翻着沈黎递给他的资料:“为什么突然撤诉?这个案子的费用并不用他们来承担,官司赢了,他们可以继续种茶,还能拿到集团的补贴。”
沈黎摇头:“种茶很辛苦,有其他相对轻松的赚钱方式,没人愿意受苦。”
宫城摇摇头:“那块土地很好,种出来的茶是整个浙江最好的,你再想想办法,我不希望看着茶园一点点被民宿和景区吞噬掉。”
“好,我会再试试劝说。”沈黎转身要走。
宫城叫住她:“你自己的离婚官司打得如何?”
沈黎站在那儿没有回身,静默了片刻说:“谢谢关心,我会拿到孩子抚养权。”
“有需要的地方说一声。”宫城埋头下去看文件。
沈黎摆摆手:“难不成你认识的律师会比我更多?”
宫城笑了。
他望着沈黎走出去的背影,到底是没有提陆景炎受伤的事情。
一个小时以前,英国那边发来消息,陆景炎出了车祸,他打电话过去,人还活蹦乱跳的,就是撞坏了手,要一段时间来康复。
陆景炎在电话那头说:“詹老爹派人来我这儿打听顾倾的情况,就是那个游艇上跟顾倾配合的小子,经常开辆摩托车那个。”
宫城问他:“你怎么说?”
陆景炎笑嘻嘻地说:“我说她跟你私奔了,让他们不用再费心找了,她不会再回英国了。”
宫城拧紧眉头:“私奔?我看你是撞坏了脑袋。”
“她怎么样?”陆景炎问。
“不太好,正在打小孩的抚养权官司。”宫城说。
“我没有问沈黎!”
“你确定?”
那头沉默了,宫城挂了电话。
夜里十点,宫城回到住处,车子驶近时,能看到房子发出的光亮,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住的地方发出光亮迎接他,从高高的墙壁里透出来,像个发光的盒子,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说不上来。
如果不是确认自己把顾倾从英国带回来,告诉了她密码,也给她输入了她的指纹解开最后一个指纹锁,他会以为那是邻居的房子,尽管围墙很高,格局完全不一样。
打开最后一个指纹锁,不轻不重的音乐从屋里传出,当然,是他一直听的碟片,Billy Joel,音乐他很熟悉,随之而来的是浴室的流水声,还有跟着音乐一起哼的歌。
宫城立在浴室门口,怔住了,像是猛然间被人拖入了梦境,他在梦里也听过一模一样的歌声,不太成调,不唱歌词,只是跟着节奏乱哼。
就是这样的歌声,让他觉得很舒服。
门啪嗒地打开,顾倾被站在门外的高大影子吓了一跳,抬头对上宫城的深目,她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眨着眼睛问:“你一声不吭地站在这儿,要吓死我啊?”
她真的被吓了一跳,略带疑惑地看着他,虽然他看起来是个性冷淡,但好歹她也有点姿色,青春正盛,身材也不赖,还是可以唤起男人的生理本能的,她怀疑他是不是起了什么坏心思。
宫城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警惕,不由皱了皱眉,她肯定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目光下移,他的眉头皱得更深,她竟然穿着他的浴袍……
她的身子穿上去,宽宽大大的,把她从头罩到脚脖子,头发裹着浴巾,像她喜欢扎马尾那样,露出一整张白净的脸蛋,她完全不化妆的样子,看起来比她化妆的样子年轻很多,双目更加清澈,像个清纯少女。
清纯……
宫城想到这儿,打住了思绪,不能用清纯形容她,她是狐狸。
“把浴袍脱了。”他说。
顾倾猛地睁大眼睛看他,慢慢地用双手环抱住身子,往后退了两步:“你……你想干吗?”
难道他真是伪装的大尾巴狼,表面禁欲,内里禽兽?
她可从没想过他会对自己感兴趣的。
宫城漠然地看着她,像看一个白痴:“那是我的浴袍,你的东西Ben已经送过来了,穿你自己的浴袍,以后不许动我的东西。”
“嘁。”顾倾白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她刚刚还有点兴奋呢。
但很快,她又心如止水了。
夜深了,灯光已熄,顾倾躺在客房的床上,无法入眠。
宫城的人动作真的很快,她今天出去一天,回来时空空的房间已经布置好了,床、床垫、床上用品、桌子、台灯、衣柜,像是本来就在那儿放着一样。
新床、枕头和被子都特别柔软,顾倾从没睡过这么柔软的床,哪怕身下有一颗豌豆,她也一定能察觉到。
昨晚不是已经睡着了吗?
今晚是怎么回事?
一直以来,她知道她的心不定,她没有安全感,所以无法在漆黑的夜晚安眠,只能在天亮的时候睡去。
昨晚能够睡着,对她来说是昙花一现的奇迹。
她躺在床上,像翻烙饼一样辗转反侧,她知道,她又睡不着了,该死的睡眠,人类为什么非得要睡觉?为什么非得要在晚上睡觉?
一个奇怪又危险的念头在脑袋里升起来,让她耿耿于怀,脑袋里的小人在自言自语。
“不行,不行,宫城肯定会拒绝,而且会杀了我。”
“不行,不行,他没准以为我要对他做什么坏事。”
“不试怎么知道不行?”
“试试吧,死就死,反正长期失眠也是慢性自杀。”
半个小时的思想斗争后,她站在了宫城的卧室门口,又经过十分钟的心理斗争,她伸手敲他的门,里面没有反应。
顾倾加大敲门的力度,连续敲了一分钟,门开了。
她真佩服自己的勇气。
宫城拧着眉头一脸杀气看她:“你想做什么?”
顾倾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出了很羞耻但怎么也得尝试说的话:“我们一起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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