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里乱糟糟的,人来人往,这个机场被评为英国最差的机场之一,顾倾这辈子第一次到机场,她无法对比,也无法评价,更无暇顾及其他,她抬头看向显示屏幕上的时间,4:15,一种下坠的感觉用力拽着她,几乎要把她拽入深渊。
4:15眨眼间跳到了4:16,她离深渊仅有一步之遥。
飞机起飞了吗?
她快速地在显示屏上扫过所有飞往中国的航班,没有任何接近这个时间的航班。
宫城飞走了,对吗?他回中国了,留她在这里,她哪儿也去不了。
周围的世界像个巨大的旋转木马亭子,所有东西都在转动,只有顾倾一个人是静止的,她看所有东西都像看万花筒,让她头晕目眩。
显示屏上的时间从16分跳到了18分,第17分钟被怪物吃掉了。
她无力地在地上蹲下来,抱紧自己,不想哭,但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然后,她看到一双精致的深棕色牛津皮鞋停在她面前,她仰起眼泪巴巴的脸,顺着鞋子上面修长如《杰克与豆茎》中通天豆茎那样仿佛看不到顶的长腿,看到了宫城那张无论何时看都没什么表情的脸。
在那一刻,宫城的冷面对顾倾来说,是世界上最温暖的面孔,她重新活了过来。
而宫城,在顾倾抬起头的那刻,心脏静止了两秒。
她的眼泪,让他心碎。
“走吧,去贵宾室。”
他朝她伸出手。
“对不起,我迟到了。”顾倾说,她的手在微微发颤,这已经是她极力控制下的情况。
“飞机晚点了。”宫城说,“我们需要等上三个小时。”
顾倾大大地,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迟到,也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
顾倾觉得,冷酷无情的男人一旦温柔起来,真的要人命。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在他们等待飞机起飞的时间里,没有人来找顾倾,没有人来抓她回去,那些不利于她的东西好像都自动被挡在什么结界之外。詹老爹没有找来,也没有派人来,他大概以为她已经登上飞机飞走了,像风筝在夜里脱线,他收不回去了。
之后她和宫城一起过安检,之后她听到机场广播里传来登机的通知,之后她跟宫城一起通过悬臂,踏入机舱,听空乘小姐用一种机械般的礼貌打招呼,欢迎乘坐某某航空。
头等舱,顾倾坐靠窗的位置,飞机起飞时大地被黑夜覆盖,城市灯火如星,渐行渐远,她把座椅调到最低,拉过毯子调整一个最舒服的睡姿,对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用iPad看大段大段经济学一类内容的宫城说:“抵达中国之前,请不要叫醒我。”
之后,在黑夜的机舱里,她沉沉睡去。
梦里,她跟在一个男人的身后,年轻的朝气蓬勃的男人,她跟着他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路的前方没有尽头,他说:“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我给你取个中文名字,你的中文名就叫顾倾吧。”
顾倾问他:“你的家乡在哪里?”
他说:“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
她说:“终有一天,我会到那儿去。”
顾倾醒来时,天还是黑的,她问一旁的宫城:“到哪儿了?”
他的动作没有变化,和她入睡前一样,安安静静地坐着看iPad。
宫城修长手指轻轻翻动电子页面:“还有一个小时飞机在香港降落,之后转机杭州,你睡了十一个小时。”
顾倾睡得腰酸背痛,但她精神很好,心情也很好,而且觉得肚子饿了,眼睛不由得盯着宫城桌板上吃剩的牛排。
宫城注意到她的目光,摁下服务灯,美丽的空乘小姐很快过来,殷切地问他有什么需要,宫城指着桌板上的食物说:“这些收走吧,给旁边这位小姐送一份过来,等等,再给她一杯温开水。”
“你没有睡吗?”顾倾问他。
他没有回答。
顾倾想到他的梦游症,没有再问。
但他自己开口说:“我不习惯在有人的地方睡觉。”
顾倾不是很懂:“哪里没有人?全世界七十多亿人口,除非你去火星睡觉。”
宫城偏头看了她一眼,她嬉皮笑脸的,十个小时之前在曼彻斯特机场泪流满面的样子像个恶作剧,他发现她这个人一旦恢复了精力,就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顾倾注意到他脸色的细微变化,不再说了,她怕他把她丢下飞机,她偏头去看舷窗外浓雾一样的云层,一切都像梦境一样。
她是真的远离了曼彻斯特,在一万多公里之外的天空上。
一个小时之后,飞机抵达香港。顾倾听过很多次的繁华城市,落地的那刻她见到许许多多的黄皮肤、黑头发面孔,工作人员之间用粤语交谈,那种声调陌生又神奇,她心里一阵暖流,随着宫城转机,再次登机,飞机再次起飞。
两个小时之后,杭州到了。
难以形容顾倾的心情,随着飞机在萧山机场落地,那种暖流遍布全身的暖意更甚,让人情不自禁地颤抖,像阳光照到被深雪掩埋的植被上,焕发生机。
下飞机时,顾倾的手还是有些抖,杭州的气温也挺低,和曼彻斯特差不多,但顾倾却觉得很温暖很温暖,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她没有多余的行李,随身只有一个小小的挎包,宫城的行李也不多,只有一个公文包和一个手提的做工精良的深棕色牛皮行李袋,是个很低调也很贵的意大利奢侈牌子,他的鞋子是那个牌子,公文包也是。
取行李的时候,宫城看她那张落地后就没停止笑意的脸,忍不住问:“你在曼城生活了二十几年,就一点都不留恋吗?”
顾倾沉默了片刻,回他:“一点都不。”
宫城静静地看着她,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声,轻得就像呼气,但顾倾还是察觉到了。
他想说什么?她有颗冷酷无情的心?
随他去吧。
顾倾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她,曼彻斯特,曼彻斯特,曼彻斯特,她在心中默念三遍,然后快速把它收进心中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不想再去惊扰它。
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温暖多情,机场出口人们迫切地张望要迎接的人,每张面孔看上去都那么美好。
人群中一个瘦瘦高高的穿着黑西服的男人朝宫城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和行李袋,恭敬有礼地对宫城说:“宫总,董事长亲自来接你和……”
他说到这儿,看了旁边的顾倾一眼,眼神带着一种修养很好的礼貌,一点都不敷衍那种。
宫城淡淡地挑了下眉:“奶奶怎么来了?”
男人说:“陆少说你会带女……性朋友回来,董事长想第一时间看看她,就亲自过来了。”
他说到这儿,又看了顾倾一眼。
顾倾再次朝他展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他们的对话她当然听到了,她左顾右盼,看什么都很新鲜有趣的样子,装作没听到他们的谈话。
她想起宫城在曼彻斯特给她发的那条信息:“回到中国我会给你一笔钱,你拿着这笔钱重新开始你的人生,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本该就此告别,站在他的角度,从这一刻起,应该是永别,她不能再见他。
她故意抬步要往旁边走,找可以搭乘出租车的地方,但是要去哪里她还没想好,今后要做什么她也没想好,但一切都不着急,她一点都不着急,她有大把时光。
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朝宫城伸手:“先借我点钱,我走的时候一分钱都没带。”
她讨钱讨得理直气壮,旁边黑西装的瘦高男人侧目看她,看得出来他正在很费力地想要看透她和宫城之间的关系,但只是白费力气。
“这位小姐……”男人开口。
“她姓顾。”宫城冷冰冰地说。
男人看了看顾倾周围:“顾小姐,你的行李呢?”
顾倾冲他笑,晃了晃手中的挎包:“这呢。”
男人更费力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宫城冷冰冰地对顾倾道:“先跟我回去。”
他不知道她赶到机场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知道,但他看得出来,她想迅速地摆脱他,跟他们之前约定好的内容无关,她就是想摆脱他,还有些迫不及待。
他不太高兴这件事。
“跟你回去?不太好吧。”顾倾说。他不是很想摆脱她吗?
“你的护照还在我这里。”宫城说。
一句话就让顾倾闭了嘴,变成安静柔顺的小白兔,跟在他身后往停车场去。
黑色的凯迪拉克停在路边,富人都喜欢凯迪拉克,喜欢加长和宽敞,但听说在美国拉斯维加斯那个地方,人们把凯迪拉克当拖车用。
一个保镖模样的男人陪着一位六七旬的老太太站在那儿,很远的距离,但顾倾感受到老太太身上不同寻常人的气质,就像银河系散发的光芒。老太太身穿一套很低调的冬季深蓝套装,银色的发丝被盘得一丝不苟,端庄优雅,目光和蔼。
老太太是那种出身良好的大户人家小姐,嫁给门当户对的人,经历很多变故,风霜如洗,在她从容不迫的皱纹里,没有什么是她没经历过,也没有什么是她不能从容跨过去的。
宫城快步走过去,老太太笑容变深,拉住他的手:“回来了。”
“天气这么冷,您怎么亲自过来,还在风里站着?”宫城说。
他的语气是顾倾从未听过的温柔,是老太太的专属温柔。
顾倾站在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她不敢走得太近,那老太太有双火眼金睛,老人家看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在这个老太太面前,你一句谎话都不能说,一点心思都不能有。
“她就是景炎说的那位顾小姐?”老太太看着顾倾,问宫城。
宫城点点头,老太太冲顾倾招手,示意她过去。
顾倾不能拒绝,她慢慢地走过去,走到他们面前,微微低垂着眼睛。
老太太打量了顾倾几眼,脸上保持着慈祥又优雅的笑容:“比景炎说的好,长得挺漂亮,看着也舒服,就是穿得太少了,快上车走吧,有的是时间说话。”
顾倾乖乖上车,一句话都没说。
宫城全程看在眼里,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心情有点愉快。
好在宫家人没有在车上聊天的习惯,沉默的车程让顾倾觉得舒服一点,但也没有那么舒服,尤其她能察觉到老太太时不时地观察她,一个眼神,就能把她从里到外看透。
可她却不知道老太太看透了之后在想些什么。
野丫头,复杂,善于伪装,不是宫城该交往的那类女人,诸如此类吧。
顾倾搞不懂,她为什么会有些在意这个老太太会怎么看她?她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
她偏头看向窗外,看着绿化很好的城市,让人赏心悦目的街道,不知不觉就开了口:“塘栖古镇在哪里?”
开口之后,才察觉有些不妥,像是那种不懂分寸的小孩在家族聚会上没有问候长辈就先动筷子夹自己喜欢的菜。
开车的瘦高个男人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保镖面色不动,好像两个屏蔽信息的机器人。
宫城回她:“在北边,我们不往那个方向走,我们往南。”
而一旦有人带头破坏规矩,之后肯定得继续下去。
宫家老太太看向顾倾,问她:“顾小姐,你是第一次来中国吧?”
“是。”顾倾回答,她有些后悔自己打破了规矩。
“听说你在英国长大,但你的口音很正宗,像是浙江一带的南方人口音。”
“我在中国城长大,把我养大的人,他祖籍温州。”
“哦,原来是这样,你好像对杭州很熟悉?还知道有个塘栖古镇,你有认识的人在那里吗?”
“不熟悉,只是以前,几年前在英国认识的一个人,他跟我提过这个地方。”
对话到这里终于能停下来,老太太不再问了。
顾倾知道,老太太若继续问,她还是会继续如实回答,不管她问什么。
好在她不问了,他们宫家的人,好像都不太喜欢过问太多,点到即止。
宫城在顾倾提起在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时,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她也回扫他一眼,四目相接时,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一脸无辜。
她的“无辜”被宫城看在眼里,可他觉得那更像是她拿手的恶作剧。
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开进越来越茂密的竹林里,干净的柏油马路像头顶的分线,把青翠的竹林像头发一样齐整地分向两端,之后渐渐开阔,大片大片的茶园在眼前铺陈而去。
顾倾二十几年在曼彻斯特见过的绿色还没有这十几分钟见得多。
路的尽头,一扇大铁门跃入眼帘,铁门往上是几栋连在一起的别墅,依山傍水,暗色的砖面墙壁,青绿的屋顶,大大的落地窗,白色的窗帘垂在窗边两侧,车子开进去后,顾倾觉得这房子简直是座古堡。
有钱人的生活,吹毛求疵到院子里的每一块砖、每一丛植被,包括屋顶上挂的藤蔓植被,都像被数学公式完美排列过一样,不是亲眼所见,无法凭空想象。
顾倾闭紧她的嘴巴,免得口水流下来。
台阶上有几个人在迎接,一个没什么精神的中年男人坐在轮椅上,面带温和的笑容,尽量保持着精神,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白色套裙的女人,年纪在三十七岁到三十九岁之间,不会超过四十岁,第一眼看上去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打了过多玻尿酸的两颊看起来不太自然。
或许她的不自然只是因为她站在那里等得太久了。
白套装女人和轮椅上的男人一齐喊老太太:“奶奶。”
宫城喊轮椅上的男人:“大哥。”
男人淡淡地笑,略带一些疲惫,但这个笑容是发自内心那种。
白套装女人看向顾倾,眼睛上上下下地像升降梯一样从头到尾把顾倾打量完毕:“这位是……”
宫城没有回答。
顾倾不知道怎么回答。
宫家老太太开口说:“阿城从英国带回来的朋友,姓顾。”
顾倾接着说:“我叫顾倾。”
女人笑道:“只听说阿城要带人回来,还以为是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没想到也是中国人呢。”她的笑容很不走心。
宫城说:“不算是中国人,她拿的是英国护照。”
一句话就让顾倾完全地闭上嘴。
宫家老太太开口说:“颂琳,你别烦他们了,让他们两个吃过饭去休息,调整一下时差,长途飞机不是那么好受的,我就受不了。”
何颂琳笑,小心翼翼地跟着老太太往里走,问:“今晚阿城和顾小姐要在这里住下?”
宫城在后面慢慢推着他大哥宫圳:“不了,吃过饭我们回市里,明早要去公司处理一些事情。”
老太太说:“你一个人回去就行,让顾小姐在这里多住几天。”
顾倾没什么表示,她早已习惯入境随俗,既来之则安之,况且这古堡一样的房子这么漂亮这么宽敞舒适,周围青山绿水又养眼,她很喜欢,真心喜欢。
宫城看向顾倾,她正在转着眼珠四处打量房子,没有一点怕生也没有一点感到不自在,这点他真的挺佩服她,可是也有点不畅快,他说:“顾小姐会跟我一起走。”
顾倾听到他这么说,眉头皱了皱,但也没受太多影响,而是继续欣赏漂亮房子。
偌大的房子也没见什么人,但当你有需要的时候,总是有人及时地出现在你面前,贴心地告诉你洗手间在哪里,去哪儿换舒适的鞋,往哪儿走能到后院或者露台,哪儿能欣赏到整片山谷最好的风景。
吃饭的时候,何颂琳问顾倾:“顾小姐什么学校毕业的,剑桥,牛津?我们阿城是东京大学毕业的,经济学和环境资源双学位。”
哦,好学校呢,有什么稀奇的,他本就是很优秀的人。
顾倾慢慢咀嚼完嘴里的食物,才说:“我读的是当地社区大学,去年刚毕业。”
何颂琳道:“那你很年轻呀,只是看起来有些成熟,你有二十四岁?”
外国女生都喜欢成熟的打扮,过了二十岁,眉眼间的少女感就渐渐消失了,顾倾虽然是亚洲面孔,但她的打扮也是整体偏成熟,黑色的皮裤和风衣,犀利的眉眼,并不是很能看出具体年龄。
顾倾摇摇头:“刚满二十二,我用两年的时间学完了四年的课程,另外我还修了中文、法语和西班牙语几门语言学课程。”
何颂琳有些讶异地张了张嘴,有些尴尬:“啊,那你挺聪明的,我们家阿城法语也说得很好,我自己也在法国待了两年,我们用法语交流几句?”
顾倾微笑着看她,极有耐心和礼貌:“我法语并不好,因为中文太有魅力,太喜欢中文,精力都用在学习中文上,其他语言我就顾不上了,我想着我终究要回中国,余生不可能待在法国和西班牙,就放弃其他语言了,倒是也能用法语说上两句‘你好’‘谢谢’什么的。”
一席话说得何颂琳的脸色更是僵硬,宫城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扬了下,他觉得有趣,没人能给顾倾挖陷阱,谁也别想在她那儿讨到一点便宜。
何颂琳目光闪烁着急忙换了话题:“你父母是做什么的,都是英籍华人?”
顾倾正想回答,宫城替她答了:“她父母双亡,有个养父,在唐人街开中餐厅。”
顾倾放下筷子说:“不算法律上的养父,就是养我大的人,我们都叫他老爹,在中国城挺有名的,我只是他收养的小孩之一,他收养我的时候很年轻,不到三十岁,那时我五岁。”
何颂琳继续问:“五岁之前你和亲生父母在一起吗?你亲生父母原是做什么的?”
顾倾拾起筷子继续夹菜,回道:“我忘了,我没有五岁之前的记忆。”
宫城和宫老太太同时看了她一眼。
何颂琳怔了怔,越来越感兴趣,好像顾倾没来之前,她的人生一点乐趣都没有,而作为宫家的人,她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些,她问:“发生了什么事,你一点记忆都没有吗?”
顾倾沉默了片刻,摇摇头,这是真的,她没有五岁之前的记忆,一点都没有。
她的沉默让其他人也都沉默了,气氛有些古怪,像是汤变了味。
何颂琳还想问什么,她丈夫,一直安静进餐像不存在的宫圳说:“别问了,吃饭吧。”
宫家老太太也不满地看了何颂琳一眼,何颂琳就闭上了嘴。
宫城扭头看顾倾,她吃饭吃得很香,吃得很认真,完全没有把那些问题放在心上,他久久地看着她,始终是没能看懂,她就像被迷雾笼罩着,里面还有个自传的球体,永远看不到真实静止的那一面。
没有五岁之前的记忆?
她五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宫城想起她说要回中国寻根,又对她说的话产生了怀疑。
天黑之前,宫城和顾倾离开宫家庄园,临走时,何颂琳左看右看,还是满肚子的问题:“顾小姐,你没有带行李回来吗?我听你的意思,你要在中国长待下去了,怎么不见你的行李?”
顾倾笑着说:“我不需要,中国什么都有不是吗?我可以买新的。”
何颂琳也笑道:“让我们家阿城给你买。”她的笑容像干巴巴的咸菜。
顾倾看了宫城一眼,郑重地跟宫家人告别,感谢他们的招待。
上车前,宫家老太太笑得和蔼:“顾小姐,有空一起喝杯茶。”
“好。”顾倾心里坦荡荡。
回市区的路上,天上星星若隐若现,大地寂静无声,太安静了,顾倾从没经历过这么安静的夜,车子像夜行海上的船。
她精神很好,稍稍把座椅往后调一点,把双手枕在脑袋后,对一旁认真开车的宫城说:“好了,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
宫城眉头动了一下,扭头看她一眼。
顾倾漫不经心地说:“我这个人什么都讲个公平,别人拿我的,我也要问别人拿点什么回来,你家人问了我这么多问题,现在轮到我来问你几个问题。”
宫城轻轻摇头:“你可以不回答。”
“那太不礼貌了,你觉得我应该不回答吗?”
“你可以不礼貌,那是你的事。”
“呵,你说得轻松,毕竟我是你从英国带回来的朋友,你知道朋友两个字的意思吗?你会想让你家人以为你交友不慎?”
“我从没说过你是我的朋友,是奶奶说的。”
顾倾扭头看他,很认真地说:“我不管,你嫂子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也得问回来。”
宫城不为所动:“我可以不回答。”
顾倾的第一个问题抛出来:“你爷爷和你爸呢?”
宫城没有吭声,专注开着车,车灯照在漆黑的路面上,像粉笔在黑板上笔直地画了两道,许久许久才有一两辆车从对面驶来,开得飞快,远光灯照得人眼睛快瞎。
宫城也开得飞快,又快又稳,遇车会迅速地切换远近灯光,是个很有素质的司机。
顾倾很耐心地半扭着身盯着他看,大约是盯得他不耐烦了,他更不耐烦地开口:“在我中学的时候去世了,车祸,我大哥的腿也是那次车祸受的伤。”
他说这件事时很平静,顾倾眨眨眼睛,扭身坐好。
沉默像水蒸气在空气中蒸腾。
许久,宫城先开口:“你怎么不继续问了?怎么不问我母亲?”
顾倾不说话,也不看宫城,但他能感觉到他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语气下,有一种残忍的力量,正一点点割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够了。”顾倾闭上眼睛,“你的答案已经能抵消我刚才回答的那些问题,我觉得公平了,比惨你比不过我的,至少你是个有钱人。”
“你总是那么乐观吗?”宫城问她。
顾倾还是闭着眼:“从现在开始,我不会问你任何问题,也请你不要再问我任何问题了。”
宫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不能留她在身边,她太容易让人抓狂。
位于市中心的房子离公司近,平时就宫城一个人住。
因为梦游症这件事情,他没法住在家里,很早之前,他跟奶奶商量后,住了大半年的酒店,后来房子重新装修好,才搬进去。
车子驶进高档别墅小区前,宫城在路边把车停下,他要在这里和顾倾做一个了断。
夜已深,市区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街面湿湿的,顾倾乍一看,以为自己还在曼城,还没有离开那个下起雨来总是特别阴冷、特别黏腻的地方。
宫城递给她护照和一张银行卡,冷冰冰地说:“里面有些钱,足够你生活一阵子,你英语和中文不错,可以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我们说好了,回国之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下车,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顾倾接过护照,但没要那张银行卡,她说:“你带我回中国,我们扯平了,我不会再要你的钱。”她这个人恩怨分明,别人欠她的要还回来,但她也不会白要人家的东西。
她打开车门下车,路灯下,蒙蒙细雨如丝线般飘落,落在她的头上身上消失不见,她笑着朝宫城挥挥手:“还是谢谢你,后会……无期。”
宫城脸色冷漠:“你身无分文,能去哪里?”
顾倾无所谓地耸耸肩:“这你不用操心。”
车子启动,往前开了几十米又停了下来。
宫城开门下车,朝顾倾走过去,一身凛然的惊人气息。
顾倾抱着胸往后缩了缩,一是这该死的天气实在冷,二是宫城脸上的杀气更冷,他不由分说地把卡塞到她手里:“当你借我的,以后还给我。”
他转身要走,顾倾扯住他的风衣外套:“喂,你不是说再也不见我吗?你不见我的话,我怎么把钱还给你?”
宫城说:“你可以联系我的秘书。”
顾倾笑得调皮:“不行,那还是和你扯上关系了,我理解你的意思,回国后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在你面前消失,当没有我这个人,如果我收你的钱,那就注定还是有瓜葛。”
宫城从来没遇见这么绝情的家伙,她是想跟他彻底断了关系,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细雨中,昏黄的路灯下,他慢慢转身回去,深深地看着她说:“你真的不想再见到我?”
顾倾被他那双深深的眸子盯得心里咯噔一下,她吞吞口水,眼中映着光,仰头看着他说:“如果你不放心我,为什么不把我留下?我不要你的钱,我要留在你身边。”
我要留在你身边。
他们四目相对着,那一刹那,像是永恒。
许久许久,宫城慢慢收回眼中的光,他转身走向车子,回到车子里启动车子。
顾倾站在那儿,雨有下大的趋势,她的头发被细雨淋得黏糊糊的,她想起回来之前和陆景炎的约定,陆景炎说:“你的工作,就是回国之后,想办法留在宫城身边,在他梦游的时候看顾好他,你若能做到,每个月都能收到一笔汇款。”
一、二、三、四……
她数到第四声,看到宫城的车子慢慢地往后倒车,慢慢地开到她身边。
她轻轻地扬起嘴角笑了。
宫城,心软的人啊,总是会自食其果的。
她看着宫城英俊又冷漠的面孔,这张面孔下,有些柔软的让人心疼的小东西,她有些后悔答应陆景炎了,她不应该掺和宫城的人生。
她的心肠太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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