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彻斯特中国城的夜,夜空比杭州更深,中国字的招牌是这里的特色,有一点民国时期大上海滩的影子,漂洋过海又变了色,夜深时分看,似梦似雾,缥缈易碎,人深陷其中,要时刻保持清醒。
宫城一身黑,双手插在风衣衣兜里,驻足在味好美中餐馆对面的街道边,如雕塑一般动也不动地立了许久。四天了,味好美中餐馆仍旧是整片街区唯一黑灯暗影的建筑。
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缓缓在宫城身边停下,驾驶座的车门打开,穿灰西装的男子配着夸张花色的领带,领带上大团大团的艳俗花朵,戴一副黑框眼镜,恭恭敬敬地从车上下来,是上次宫城来曼城时接待他的张代理。
“打听清楚了?”宫城冷淡地问。
“您让打听的我全都打听了。”
“说吧。”
张代理看了一眼街道对面的味好美中餐馆:“餐厅是上个月中旬关的。我托人查过医院的记录,詹朗年确实得了癌症,但确诊后他没有留在医院治疗,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英国有名的肿瘤科室就那几个,都没有詹朗年的名单。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离开英国,这是原来在味好美餐馆厨房工作的一个员工透露的,他说詹朗年怕坐飞机也怕坐船,有出行恐惧症,八九岁来到英国后他就再也没离开过。”
“顾倾呢?”
“那公寓我派人盯了好几天,照你来之前吩咐的一直盯着,但从未见顾小姐出入,倒是詹朗年收养的另外几个已经长大的孩子,一个叫戴维,一个叫费娜,我见他们出入过几次。”
“除了公寓,这几天你盯着戴维和费娜两人,记录他们每天的行踪。”
“是,我照宫总吩咐的去做。”
“还有,我在这边的所有事情,不许透露一个字回国内。”
张代理诚恳又郑重地点头,天冷,他往双手哈气,搓了搓手心,嬉皮笑脸道:“这个宫总放心,我这人嘴巴牢实。宫总现在回爱德华酒店吗?要不要我送您一程?”
他的嬉皮笑脸让宫城有些生厌,那是精于生意场上的人常有的嘴脸,心思敞开一半遮蔽一半与人周旋,宫城并不是完全地信任他。
“不用,我想一个人走走。”
“夜深了,街上有些危险,您小心些。”
宫城不再说话,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门户紧闭窗内漆黑的味好美中餐馆,深眸眨也不眨地盯着看了两分钟之久,随后双手继续插在兜里走入更深的街道暗影中,黑色的身影很快与暗影融为一体。
张代理望着那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餐馆的方向,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为个都不知什么来路的女人,值得吗?”
雪佛兰随后也滑出街道,街道上车辆行人寥寥,中国字的霓虹招牌逐一灭去,建筑里的灯光也相继灭了些,只剩高高的路灯下斜斜的长影和昏黄路灯营造的昏黄光线。
距离味好美中餐馆不过百来米距离,中国城街道深处另一栋五层建筑,外观似老旧的普通居民住宅,印度人和中东人出入频繁,楼上顶层一扇窗口垂着白色窗帘,透出昏黄的灯光。
雪佛兰滑出街道后,那扇窗户的灯光调亮了些,接着白色窗帘被拉开,一道苗条纤细的身影印在窗户上,伸手把窗户打开一道缝隙。
“外面的天真冷,这样吹风不好。”
顾倾一边把窗户推开一边说,身后的床上,詹老爹身上半盖一条厚厚的羊绒毯子,身边立着各种医疗器械,血压心率监视仪、输氧机器、输液器械等。
詹老爹轻咳一声,笑声低哑:“屋子整日整日闭着,像个棺材盒子,偶尔也开开窗让人透透气罢。”
“屋里有换气系统,十年前你让人装修时装上去的,你得的是癌症又不是健忘症,你忘记了?再说,这窗子我也从没见你打开过。”他讨厌窗口,喜欢封闭的环境,这些顾倾都知道。
詹老爹又轻咳一声,还是笑:“我不是怕把病气传给你嘛,这屋里暖气开得太足了,透透气也好,也好。”
顾倾走过去扶起詹老爹,在他背后多加一个枕头让他舒服地靠着说话,声音不冷不淡:“如果癌症能传染,地球早就末日了。”
“哎,我说不过你,你这嘴巴从小就不饶人。”詹老爹笑。
他笑着笑着,又起了干呕的反应,胸膛起伏着,手用力一挥,条件反射地想要拍胸口,却不受控制地打翻了桌上的陶瓷花瓶。顾倾急忙过去,像受过训练,手脚麻利地扶着他的背,帮他拍背顺胸口,从抽屉里抽了新的吸管放在水杯中,递过水让他吸了几口,最后把吸氧管给他套到鼻子上,扶他躺好。
詹老爹重新靠在床头,总算缓了过来,可他似耗尽了大半的力气般虚脱地靠在那里,那早已剃光了的头颅上戴一顶贝雷帽,顾倾伸手帮他把帽子调整好不至于遮挡住他的视线,他靠在那里,目如死灰,胸膛深深低低地起伏着呼吸,保持着那种状态许久许久。
许久,詹老爹开口,声音比适才更加虚弱:“他又来了是吗?第四天了吧,我看他明天还会来,找不到你,他不会罢休的吧?”
顾倾蹲在地上自顾地收拾,收拾刚才詹老爹手忙脚乱中碰翻的陶瓷花瓶,这间屋子里的陶瓷都是价值不菲的真货,陶瓷是詹老爹最喜欢收藏的古董,其次是和田玉。
花瓶是唐三彩的,很小的时候顾倾就见过,白色瓶身,上面绘着侍女骑马图,侍女侧坐在马上吹笛,闭着眼似乎十分陶醉。詹老爹总是把这花瓶摆在能看得见的位置,此前是他那狭小封闭的办公室桌上,现在是床边的床头柜上,花瓶不插花,就那么摆着。
如今花瓶碎成三部分,侍女的脸从中间裂开,看上去很凄惨。
“可惜了。”
顾倾苍白纤细的手指捏着一瓣瓷片,手指肤色几乎和白瓷一样白,她怔怔地盯着吹笛侍女一半的脸,不轻不缓地叹息着,虽是叹息,那叹息里却没什么感情,像自嘲时的低笑。
“顾倾,别收拾了,没什么可惜的,小心割伤手。”
詹老爹虚弱地喊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把碎成三瓣的唐三彩花瓶放到桌上,好像放到桌上,它们就能自己组合恢复完好。
“你打开书桌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一份黄皮文件,你拿过来……”
顾倾拉开红木桌子的抽屉,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最上层的黄皮文件,说是黄皮的封皮,其实已透出年代久远的深棕色,边角有被岁月磨出的些许纸绒,有些厚度,被压得平平整整,看得出来保存得很好。
当手指抚摸上封皮,从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电流直达心脏,顾倾怔了怔。
詹老爹哑声道:“这么多年了,我保存了这么多年,一直舍不得处理掉,如果你想看,你就打开看吧。里面是你多年来追寻的一切,你的父母、你从何处来、你五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你的记忆……”
纸张撕开的声音,顾倾边抽出厚厚的一叠文件边在旁边的古董沙发上坐下,文件平放在膝盖上。她一句话也没说,目光漠然地盯着纸张有些泛黄的文件,放在文件上的双手指尖有些发麻,她也没看詹老爹一眼,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口气,从第一张文件开始看。
屋内安静得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声音,轻轻地,慢慢地,像翻动羽毛。
窗外,开始飘落细雪,雪花渐大,很快落满窗框。
顾倾沉默地翻看着那沓英文文件,有警方记录、调查公文、医院记录等,待她翻到一张报纸报道的复印件,英文标题翻译过来是“五岁女童致父亲意外死亡”,同时还有几张照片,那么陌生。她再也无法淡定,抓着文件的手颤抖着,接着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屋子里很暖,暖气开得很足,胸口却像被什么穿透了,有风和寒冷从身体这头穿透到那头,浑身被浇了冷水一样冰凉。
一些画面突然闯入她的脑袋里,一帧一帧地塞进来,塞得脑袋发胀。
小女孩、剪刀、倒在血泊里的男人、惊恐凌乱的女人和尖叫声……
那些画面像镜子碎片一样塞进顾倾的脑袋里。
她的眼圈很快就红了,烧干的铁圈一样,那双红红的眼睛抬起,看向床上的詹老爹,许久,她才从喉咙里发出揠苗助长一样变调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么残忍的真相,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为什么偏偏是我……”
她站起来,文件从膝盖滑落到地毯上,撒得到处都是,她几乎站不稳地往屋外奔去。
“顾倾……”
詹老爹沙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屏蔽掉了,整个人被笼罩在一种又冷又麻木的氛围里,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没有心跳,没有血液流动,没有感觉,却异常地清醒,前所未有地清醒。
屋外积雪已经有鞋底厚,踩上去无声无息,顾倾沿着霜雪在街头奔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是想让身体有一点感受,这曼彻斯特冬天刺骨的冷,也不能跟她心里的冷相提并论。
她记起来了,五岁那年发生的一切,她痛苦的根源,她漫长的失眠的根源。
很多细节她记不清,但文件里的警方公文和调查报告时刻提醒她,是她那双小手导致了父亲的死亡——“夫妻争吵动手,受害人不小心绊倒后压到五岁的女儿身上,女儿手中的剪刀恰好刺中受害人的心脏,受害人当场死亡。”
调查报告里还有很多细节,比如为何一个五岁的女童会拿着剪刀走向正在争吵的父母,但由于案发后女童突然丧失了记忆,女童母亲也在半年后精神失常,调查便不了了之了。
“女方家族有精神病史,女方被确诊为精神分裂。”
雪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顾倾站在雪地里,高高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穿得单薄却不觉得冷,闭上眼仰起脸,任凭雪花落在脸上,感受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的一刹那。
不知怎么走到了公寓,顾倾抬头看三楼的小窗户方向,窗户漆黑一片,她在那间公寓里住了十几年,此刻像看平行世界里的自己,有种不真实的感受,天旋地转之间她重重跌坐在雪地上,大雪纷飞,她身上很快落满雪花。
机车马达在旁边停下的声音,伴随着地面低沉的震动感,有人从机车上大步跨下来,扶起雪地里衣着单薄的顾倾。
如果不是一再确认背影,骑着摩托机车经过的戴维很可能会把瘫倒在雪地里的顾倾误认为一个雪人,一个双目空洞无神、没有灵魂的雪人。
“顾倾姐……”
顾倾抬头起来,朦胧中看到高大黑暗的影子,她伸手去揪戴维的外套,手指紧紧地抓着他,哑着声音说:“不要等了,回去吧,不要等我了,我不值得你的等待……”
戴维怔了怔,雪花扑面而来,他心里也冷得很,脱下身上的厚羽绒服给顾倾披上,正准备给费娜打电话让她过来帮忙,一辆黑色的车子滑过来,后座车门朝他们打开。
顾倾醒来后,头痛的感觉散去了一些,熟悉的环境,詹老爹的屋子,熟悉的沙发,这些天住在这儿她已经开始习惯,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如果不是睁开眼看到戴维和费娜的脸,顾倾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
从中国回来之后,她又失眠了,整夜整夜无法入睡。
“醒了?”
戴维和费娜凑过来查看顾倾,像医生和护士在查看病人。
顾倾稍稍直起身子,宽敞的屋子里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詹老爹躺在床上,虽不能下床但还是扭头过来看她,确认她情况安好。从她奔出这间屋子起,他就让司机在后面跟着。
“喝点姜茶,你冻得像块冰一样。”费娜把姜茶放到顾倾手上,她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对病床上的詹老爹说,“老爹,你什么时候弄的这屋子,这些都是值钱的吧?”一边说一边摸着架子上的瓷器和玉雕。
这栋楼外观看来就是中国城最老旧的几栋建筑物之一,詹老爹的办公室设在隔壁,以前他们来见詹老爹,只见过那狭小的四四方方的办公室,并不知道那办公室的后面是这番天地,确实是詹老爹的守财风格,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顾倾喝了一口姜茶,茶从喉咙一直暖到心口,她缓过来了,也清醒了,那道身影不是宫城。
詹老爹开口:“我让他们过来的,正好,我有事要交代给你们仨。”
在此之前,戴维和费娜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他们以为詹老爹已经把顾倾带去了哪个不知名的小岛上与世隔绝,不承想詹老爹和顾倾就在中国城的一栋旧楼里,而且是他们每天经过都能看见的楼里。
几份厚厚的文件在桌上摆开,很快詹老爹的私人律师也过来了,气氛突然变得严肃,像提前参加葬礼,所有人围站在床边,等着詹老爹开口说话。
詹老爹费劲地调整自己的姿势,喘息艰难地说话,说得极慢:“我时日不多了,这些是我经年营生的资产,别人表面看我风风光光,但这几年经济不景气,也赔了不少,这屋里的东西,真真假假都有,之前我打碎的那个花瓶是假的,费娜你摸的那块玉雕是真的,这些全是要拍卖的,我打算全捐给慈善机构,剩下经营状况良好的味好美中餐馆,留给你们三人,希望你们能好好经营,齐心协力……”
顾倾淡淡地拧着眉头,餐馆的事她没有注意,她思考的是那个唐三彩花瓶,假的?如果是假的,为什么詹老爹这些年这么珍爱,总是摆在近身的地方?
费娜惋惜地看着刚才摸过的玉雕:“都要捐呀?能不能留……”见着顾倾看她的眼神,她声音又小了下去。
顾倾虽爱财,但不是她的东西,她从不会觊觎。
味好美中餐馆养大了他们这些孩子,还有很多孩子等着救助,对于詹老爹这些年的作为,不管外人怎么传言,顾倾都心怀感激。
离开卧室到了外厅,费娜纠结了好久还是问顾倾:“医生怎么说,老爹还能活多久?”
戴维瞪了费娜一眼,费娜无所谓地翻了个白眼回去。
顾倾送走律师,回头淡淡地说:“看他自己的治疗意愿,如果他配合治疗,可以活三五年,如果他不配合治疗,一年半载甚至明天见上帝都有可能。”像个冷漠医生的口吻。
“可老爹不肯入院治疗,他从来不喜欢医院。”戴维皱着眉头说。
詹老爹就算生病也不去医院,他有自己的私人医生。
“那中餐馆真的给我们三人了吗?”费娜有些小激动,但意识到不适宜,她收敛了些。
戴维在旁边无声地叹气。
顾倾却笑了,她真的羡慕费娜的没心没肺,这样的人比较容易快乐。
送走戴维前,他在专属电梯口欲言又止,顾倾没有按下按键,等着他开口。
这个在顾倾心中一直阳光灿烂无忧无虑一心只想换一辆哈雷摩托车的大男孩,她在他脸上发现了一些忧愁的阴影,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突破下巴和侧脸的肌肤生长起来,遮挡了一些阳光。
他犹犹豫豫,终是开口道:“宫城,他出事了。”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大事,国内一家企业的丑闻不可能会报道到英国来,戴维能知道消息,自然是有人透露给他,并希望他能传达给顾倾。
戴维说:“中国那边曝出相关报道,指明宫城不是宫家的血脉,说他母亲患有精神病,他父亲是个日本人,他母亲作为第三者,在日本杀死了对方一家四口,之后畏罪自杀。”
顾倾眼神滞涩了几秒钟,抬眼对上戴维犹豫为难的眼神,轻描淡写地说:“哦?那又怎么样?”仿佛只是听与她不相关的人的事。
戴维很了解她,她对于不相关的人和事,从来都是非常冷漠的。
她真的放下宫城了?这么快?
“消息是宫城最好的朋友陆景炎透露的,这样你相信了吗?我知道他现在还在英国,他还在找你,他每天都会去公寓那边,我看到他几次……”
“你收了他们的好处?”顾倾的眼神越发冷漠。
戴维震惊地看着她,眼神中透着不可置信的失望和伤心:“顾倾姐你……觉得我是收了他们的好处才告诉你这些?我……我是看你……”
戴维着急地还想说什么,顾倾摁下电梯按键,电梯门关上,把戴维的声音也关上了。
空气又恢复了死水一半的沉寂,顾倾发现自己的手指有点抖,詹老爹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她握紧双手,快步走进去。
“扶我起来换衣服。”詹老爹在床上朝顾倾招招手。
顾倾走上前扶他:“你想去哪儿?”
这些日子他本来就清瘦的身子掉了很多肉,摸上去几乎都是骨头,僵硬的骨头。据说人越老骨头越硬,可詹老爹只有五十二岁,他的骨头摸起来像将死之人,顾倾感到一阵心寒。
“出门。”
“你这样还怎么出门?”顾倾用力扶住他,担心他随时会倾倒下去。
詹老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她,凹陷的双眼透着坚定的光:“我要去,因为是去见你母亲。”
他说出的那两个字让顾倾没有拒绝的余地,仿佛他枯木一样的身体可以即刻复苏。
“我母亲……还活着?”顾倾的声音禁不住轻轻颤抖。
“我已经让司机在楼下等着了,我们走吧。”
顾倾不是没想过她的父母长什么样子,她幻想过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因为生活困苦抛弃她,那不怪他们;想过他们为了更好的人生抛弃她,那她也不怪他们;更想过他们不小心弄丢了她,找她但是没找到她,重逢的时候像某些寻亲节目里那样拥抱洒泪。
她想过种种,却唯独没想过父亲的死和她有关,她看了那些文件,案件调查的时候她已经失忆了,医生说她是由于受了巨大的刺激,引起的选择性失忆,那是年幼的她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她想忘掉和父母有关的所有事情,一方面因为自责“杀死”父亲,另一方面因为不知怎么面对深爱父亲的母亲,所以选择忘记与他们相关的所有记忆。
车子驶在去往未知地的路上,詹老爹靠在车子柔软又结实的椅背上,声音比先前都有精神但很缓慢地说:“那年,你母亲送你来我这里,你躲在房间两天不见人不吃不喝,之后发了一场高烧,然后你就不记得之前的一切了。”
顾倾闭上沉重的眼皮,她已经回忆起来了,所有的一切,她在昨晚都回忆起来了。她甚至记得父亲倒地时穿的拖鞋,母亲牵着她去詹老爹那儿时穿的裙子,阳光照在母亲洁白的手臂上,染上淡淡的金色,以及当时走在路上脚下踩着的叶子纹路……唯独记不起他们的脸。
五岁的她,个子小小的,只到大人的腰际,记忆里好像和成人的世界划分成上下两部分,像漫画一样头顶有条横线隔开,她永远看不到他们的脸。
包括詹老爹年轻时的脸。
好像一开始,詹老爹就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已经病骨将枯。
细细回想,詹老爹走过的前路、过往的岁月,顾倾竟没有太多两人相处的具体印象,她甚至不曾给过他一个笑脸,她惊讶于自己过去竟然是个如此冷漠的人。
而心里暖的时候,是她想起宫城了。
暖,而且痛。
她也惊讶地发现,宫城那么一个看似冷漠的人,却能带给她这么多的温暖。
几天之内,她尽量不靠近詹老爹屋内的那扇窗口,好几次她不得已走近,透过白色的薄薄窗帘,就看到对面街道下面那道高高的身影,他立在那儿久久未动,像座雕像。
想到这儿,她心口又暖得好像被灼伤了一样。
车子慢慢远离热闹的城区,往偏远的城郊驶去,道路那么熟悉,一条条的街道往后移去,顾倾都记不清她搭乘出租车经过这些路多少次,半山坡的草坪和树林,掩映在茂密园林中的独栋别墅,远处湛蓝的海湾和码头,海面上仿佛被风推送着轻轻移动的帆船和游艇……
这条路是去安妮公墓的路,车子缓缓在离公墓不远的花店门口停下,在顾倾以前无数次让出租车司机停下的位置。
她的脑袋像被人拿着刷子刷墙一样慢慢地被刷白。
什么意思?为什么是这里?
司机下车去买了一束紫蓝色的郁金香,轻轻放到詹老爹的怀中,他枯瘦的手轻轻地握着,像机器人的手指一样关节僵硬,车子里散发着郁金香的幽香。
顾倾的脑袋被更多的空白占据。
司机给詹老爹递上拐杖,想要上去扶他,他伸手制止了,那一刻他消瘦的背影在顾倾看来是那么硬朗,只是个有些瘦的健康人,看不出一点病痛。
她麻木地跟在詹老爹身后,麻木地跟着他绕过芬芳姐的墓碑,然后在距离芬芳姐的墓碑只有几十米的空地上停下。那块空地前面立着几排墓碑,其中一块不显眼的墓碑上刻着英文:ChongYing Su,1969—2001。
冬末的雪还没有完全消融,留些冰雪覆盖着枯黄草地,风阴冷地吹着,在墓碑和树丛中钻来钻去,发出如幽魂哀鸣一般的声音。
詹老爹拄着拐杖立在那儿,消瘦的身影在风的吹拂下斯文不动,声音也比先前有力,对顾倾缓缓说道:“顾倾,这是你母亲,苏重婴。你看的那些文件都是英文,你母亲的中文名我告诉你怎么写。苏州河的苏,重新生活的重,新生婴儿的婴。这是当年我们初见时我问她名字怎么写时,她对我说的话,她在苏州出生。当时她笑得是那样灿烂,我永远记得。”
顾倾远远站着,离詹老爹还有几米的距离,她看着冷冰冰的墓碑上面冷冰冰的英文字体,整个人处于空白状态很长时间,很久之后,她才慢慢地抬头凝视詹老爹,问他:“你给我看的文件,不是这样的,上面说她去了精神病院治疗,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里……”
詹老爹面色悲痛地沉下眼皮:“她在得知自己病情反复发作且加重之后,把你送到我这儿,之后就进了精神病院,但……”
他说到这儿停顿了很久,风声呼啸,几乎挡住他的声音:“但她于两年后去世,除了精神问题,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她跟我一起在味好美中餐馆工作时,身体就不好了,只是她没在意。”
“这不是真的。”
“顾倾……”
“不是真的,她还活着,我能感觉到。”
顾倾的话说出口,眼泪顷刻就淌了下来,冷风吹在脸上,连她自己都毫无察觉。
詹老爹颤颤巍巍地朝她走了两步,想伸手去够顾倾,顾倾却往后退了两步,她扭过满是泪痕的脸,颤抖着声音说话:“我……我记不起他们的样子,我应该记得的,为什么他们的面孔看起来那么陌生,那些文件上的照片,不是他们……”
“顾倾,你那时才五岁,太多年了,不记得也没关系,她确实是你母亲,她在此长眠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风声重重地刮过耳边,顾倾几乎听不清詹老爹沙哑的声音,她掩面蹲下来,跌坐在地上,眼泪从指缝淌过,哭声太小,全被风声盖过去了。
那些记忆她拾回来了,裹挟着过去的痛苦,一并席卷过来。
詹老爹摇摇晃晃地拄着拐杖走过来,急切地想要解释,奈何那些话都堵在心肺,最后变成热流从口中涌出,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血滴喷溅到顾倾身上,似细雨扑来,顾倾松开掩面的手,看到詹老爹抓着拐杖跪倒下来。
她慌忙上前扶起他,顾不得在墓地不得喧哗,冲不远处的司机大声呼喊。
詹老爹颤抖的手紧紧揪住她的衣袖,一字一句地艰难叮嘱——
“回家,不去医院……”话落,人已不省人事。
高大话少的白人司机匆匆跑过来,抱起詹老爹就往车子的方向走。
上车后,顾倾看着昏迷的詹老爹,伸手摸了摸他的脉搏,对启动车子的司机说:“去医院。”
司机扭过头来,中文说得很好:“老板说回家,他不喜欢医院。”
顾倾摸着詹老爹冰冷干燥的肌肤,严肃地瞪着他,声音又冷又硬:“你想看他现在就死去吗?如果你想他现在死去,那就回家吧。”
司机没再说什么,扭头过去踩下油门,把车子往前开去,去往最近的医院。
“如果他要怪,那就怪我吧。”
他养育她这么多年,疼爱她这么多年,她已经忘记了他年轻时的模样,希望上帝能再给他多一点时间,让她好好记住他的样子,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她对病床上插满管子枯瘦昏迷的老人说:“如果你能活下去,我就不回中国了,我会忘掉中国的一切,好好留在这里陪你,好好经营味好美中餐馆。”
詹老爹昏迷了好几天,顾倾也在医院守了几天,醒来那天曼城又降大雪,从病房窗户看出去,大雪像倾盆大雨,哗啦哗啦地往下倒,很快整个城市积雪茫茫。
这样大的雪,詹老爹坚持要出院,对于顾倾违背他的意思把他送来医院这个事,他很不高兴,醒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跟顾倾说话,让戴维过来照顾他。
每个人都讨厌医院,但詹老爹特别讨厌。顾倾大概知道其中缘由,以前她在中国城跟那位川剧老先生学变脸时,老先生告诉她,说当年年幼的詹老爹随父母从中国乘船到英国,遭遇风暴船翻,整条船的人死了大半,包括詹老爹的父母。
船上几百号人,死的活的都被打捞上来送去最近的医院,年幼的詹老爹就在其中,昏迷的他躺在死人堆里,被死人压着只露出个小脑袋,醒过来时看见了鬼哭狼嚎的地狱。
顾倾突然想到一句话:“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詹老爹出院的时候,戴维和费娜也陪着,戴维推轮椅,费娜撑伞挡雪,司机跟在一旁仔细照看,一行人往停车场走。
顾倾不远不近地走在后面,风雪扑面而来,一道阴影靠近,风雪在头顶停住,高大修长的身影立在旁边。顾倾一个激灵,顿住了脚步,她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冷漠的面庞、深邃的眸眼,风雪全被他挡在前面。
停车场这边,詹老爹沉着脸语气虚弱地问推轮椅的戴维:“顾倾怎么没跟上来?”
戴维回过头去,风雪挡住了他的视线,只在耳边呼呼地刮。
“去看看怎么回事。”詹老爹说。
戴维低笑一声,詹老爹到底是关心顾倾,也不是真的生顾倾的气。
他把轮椅交给费娜,往回走几十米,看到了顾倾面前的男人,他就止住了步伐,好像那是世界的另一面,中间隔着裂缝深渊,无法再前进一步,他走回到车子这边对詹老爹说:“顾倾姐她有点事,我们先回去吧。”
风停了,雪小了,一颗颗轻飘飘地落下来又在地面上融化。
顾倾的视线投到宫城肩膀上,雪落在他黑色的外套上,外套是防水材质,雪滑落下来,他身上干干净净的,一如他给人的印象,干净冷冽。
宫城脸上没有一点生气的预兆,没有生气,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没有哀伤,只有平静,太平静了,像一张大网,顾倾在他冷静的目光中无处可逃。
“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宫城说。
他左手撑着把大黑伞,右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顾倾并没有看到他口袋里的右手拢着的五指,她离开的这些天,分分秒秒于他而言都是牢笼,见到她的这一刻,天阴冷冷的,大雪纷飞,他却如重见光明。
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顾倾仰头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宫城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取下脖子上的长围巾,伸手过去把围巾一圈一圈围到顾倾脖子上,带着他温度的围巾把他的体温传递过来,裹着她的脖子,暖意融融,从脖子一直灌到心里。
宫城再次把手插入口袋,接着掏出来在顾倾面前摊开手掌。
手掌心里,像变魔术般多了颗小小的东西,一枚很独特的戒指,那铂金色的戒环上镶嵌着一个金属樱花扣子,顾倾见过的,那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宝贝名片皮夹上的樱花扣,刚开始认识时,他曾因为弄丢过那个皮夹而紧张。
后来顾倾才知道,他紧张的不是皮夹,而是那枚樱花扣。
眼前戒指上镶嵌的樱花扣已经被重新打磨过,金属光泽更加优雅精致,美得独一无二。
宫城把戒指递到顾倾面前:“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她最喜欢的一件和服上的装饰扣子,我一直带在身边,去日本处理我母亲案件的那几天,我找工匠把它打造成了一枚戒指,想用它跟你求婚。”
世界顷刻间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
顾倾有片刻忘记了呼吸,怔怔地盯着宫城手心的那枚樱花戒指,盯得眼睛发胀。
在宫城准备开口说出那句话时,她像受了惊的动物一样后退了两步,在他还没开口问出来时,便摇头给了他决绝的答案:“不,我不愿意。”
她扯下脖子上的围巾,丢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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