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之后,疼痛才刚刚开始。
顾倾从地上爬起来,哪里传来的痛感她已经不想去查看也没法具体查看。何颂琳站在高高的楼梯上,意识到自己冲动推顾倾下楼而有些恐慌,前一刻她还恐慌地盯着顾倾倒在楼梯下,后一刻看到顾倾从地上没事人一样爬起来,她脸上的恐慌散去,松了一口气,同时觉得还不够解气。
陆景炎正要出来找顾倾问清楚宫老太太的事,他不相信顾倾会做出推老人下楼的事情,宫城现在的心思都在宫老太太身上,他要亲自来问。
他刚走到大厅,就看到顾倾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一幕,一时震惊,回过神冲过去时,顾倾已经从地上站起来,对他伸出去的手也没有碰,自己扶住了楼梯站稳,冷冷地说:“我没事。”
她脸色苍白,苍白且泛着一种近乎死灰的冷,肌肤也是苍白无血,扶着楼梯站在那儿休息半分钟,扬起下巴往外走去。
“顾倾,你去哪里?”
陆景炎一面想要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一面又担心她的身体情况,在后面跟上她,但她走得飞快,步子又快又坚定,似乎能一直走到天际,永不回头。
庄园这边偏僻,根本没有任何公共交通,顾倾走出庄园,整个人就置身在漫山遍野的茶园之中,那条主路非常孤独地开辟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但她不管了,她只想远离,她有信心,就算靠双脚,就算要走一天一夜,她也会走下去。
身后的脚步声快速跟上来,胳膊被人一拽,又传来刺骨的疼痛,顾倾的脸色倾微变了一下,停下来,陆景炎从后面追上来,喘着些疾步的口气说:“你要去哪里?你不能就怎么走了。”
顾倾抽回自己的胳膊,退开两步拉开距离:“我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她的动作,在陆景炎看来,又回到了在曼彻斯特的情况,表面与你周旋,内心冷酷,然而现在她连表面的周旋都不屑了,呈现的只有冷。
陆景炎平缓了一下气息,有些心疼地看着她,也有些着急:“当然,每个人去哪里都是每个人的自由,但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什么事,我相信都可以解决。宫城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也不会就这么让你走的,他对你怎么样,难道你不清楚吗?”
顾倾抱着胳膊看向陆景炎,语气里充满轻蔑:“那又怎样?我把宫老太太推下楼,就这么简单,我有前科,我不是个好人,跟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远离我对你们都好。”
她说完扭头又往前走,陆景炎追上两步跟在后面:“你要走也等我把车开过来好不好?你想去哪儿我送你,跟你相处这些日子,你是什么人我心里有底,总之你不能这么敷衍我。”
这些敷衍他都听出来了,若是宫城肯定也能听出来,顾倾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顾倾走了几步,想了想停下来,表情仍是冷冷的:“好,你送我去机场,我要回英国。”
“回英国?”陆景炎一震,他觉得更不对劲了,“等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如果他没记错,顾倾当初是拼了命地想来中国,如今又拼了命地想回英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再想追问,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黑色车子从庄园那边驶过来,很快在顾倾和陆景炎身边停下,驾驶座上是宫家的司机老钟,宫城则坐在副驾驶座上,他冷着脸打开车门下来,看也不看陆景炎,眼睛只看着顾倾:“我们谈一谈。”
顾倾看着他时,心里会传来钻心的疼痛,那疼痛一直从她的胸口穿到整个后背。他太高了,可以感觉他的目光把她从头罩到脚底,她眼睛只盯着他肩膀上面的方向,目光空洞,用终结者般的语气说:“不想谈。”
空气从空中慢慢沉落到地面,风云光色,花草落叶,一切都变得沉重起来。
陆景炎很自觉地要往车上去,留给宫城和顾倾空间,他的手刚触碰到车子门把手,顾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切都是假象,不信你可以问陆景炎,早在曼彻斯特时他就与我达成协议,他有意把我安排在你身边,我也有意靠近你,我不过是对中国太好奇,想来中国看看,但来了之后,发现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这个世界的城市大同小异。”
宫城只是听着,什么都没说,他扫了一眼旁边的陆景炎,那眼神看得陆景炎浑身发凉。
打败冷漠的,是更冷漠,宫城的眼神一点点剥掉顾倾身上的冷,她开始变得有些不耐烦,越过陆景炎,拉开车门对驾驶座上一脸平静的司机说:“老钟,麻烦你送我回去。”
她准备上车时被宫城扣住了手腕,语气是平静温和的,却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重复:“我们谈谈。”他手的力度不算大,但顾倾知道她挣脱不开。
陆景炎二话不说直接坐进车子里,仿佛车子外面是另外一个世界,不见硝烟的战争世界。
车外,顾倾和宫城僵持着,宫城没有松开手,顾倾也无动于衷,嘴唇抿着,那意思已经很明显,她不愿再开口,从此对着宫城她要做一个哑巴。
过了许久,宫城先松了手,顾倾手腕有微微发麻的感觉,远处,太阳正一点点往山谷外落去,傍晚的茶园仅有一些不知名飞鸟的鸣叫,很快又沉寂下来。
宫城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老钟把车窗打下,宫城对他说:“你送顾小姐到她想去的地方,陆景炎,你下来。”
他的语气出奇的平静,直到顾倾坐上车,直到车子驶远消失在茶园远方的道路上,他才从将晚欲晚的天色中收回目光,往回走。
陆景炎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件事情,他跟在浑身都散发着恐怖冷漠的宫城身后解释——
“你真信了顾倾说的那些话?我承认,当初是我刻意把她安排到你身边,她回国之后我让她无论如何都要留在你身边,但我绝无恶意,我跟你这么多年,我害过你吗?我就是觉得她这冰锥一样的性子能凿开你这个冰块,才让她去接近你,但你们两个相处得怎么样,这我能干涉吗?你们要是各自都对对方没感觉,还能纠缠不清这么久吗?宫城,你好好想想吧。
“你不觉得哪里奇怪吗?顾倾虽然演技毫无破绽,但奶奶的演技未免有点差。拿钱走人,这种坏女人的戏码不是太明显了吗?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顾倾,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陆景炎说了很多,宫城淡淡地插了一句,没什么表情,语气里也听不出任何情感,比新闻播报员还冷,像在陈述一个事件:“你别忘了,在游艇上第一次见她,她就是个骗子。”
“宫城你……”陆景炎顿了两步,又跟上去,越急越说不好,“反正我不相信她是那种人,那对她有什么好处?”
宫城继续冷淡陈述:“她一开始接近我们,就是有目的的,她说得没错。”
“总之我不相信,我相信我对顾倾的直觉,沈黎跟我说她喜欢顾倾,她觉得顾倾身上有种很通透纯粹的东西,那是隐藏在她冷漠外表下面的本质,若不是这样,她不会那样拼命去帮沈黎留住儿子……”
宫城终于停下脚步,他眼神淡漠地扫过来:“你觉得,我会比你了解她更少吗?现在是她先放弃,我不想强求她留下,在我身边,她可以来去自由。”
“她亲口跟我说她喜欢上你了,她绝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为什么会放弃,你也好好想想吧。”陆景炎气得要跳脚,过去他觉得宫城聪明绝顶,但任何人在爱情里总是容易失去理智,就算是爱因斯坦也不例外。
爱情是不能用科学来丈量的东西,这世上若真的存在什么魔法,那只能是爱。
“你说什么?”宫城拧眉认真地看着陆景炎。
“我说她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不是,前面那一句。”
陆景炎想了想,恍然大悟,便把那次和顾倾在车上的谈话说了,顾倾亲口对他说过,她说她喜欢上了宫城。她的感情从来不会外露,如果她说喜欢宫城,那就是非常喜欢。
太阳已经完全落到茶园山头那面,天像蒙了一层抓不到也看不清的近乎透明的靛青色纱布,那纱布渐渐加重色彩,直至整个山谷都落入浓郁的黑色染料中。
夜,从未这么暗。
车子驶在回宫城别墅的路上,顾倾怔怔地扭头看着窗外很久很久,久得驾驶座上开车的老钟好几次从后视镜里看她,她都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睛一眨也不眨。
“顾小姐,到了。”
车子停了片刻,顾倾还是没有动,老钟忍不住提醒她。
顾倾回过神来,茫然的面孔上的两只眸子失去了光亮,她茫然地打开车门下车,茫然地跟老钟说了声谢谢,车门砰地关上时,老钟的声音也被关在了车子里,他说的是:“顾小姐,你还好吗?”
但顾倾听不到,她转身往别墅走,茫然地输入密码进屋。
其实她不必回来,自从宫城将护照给她后,她就一直带在身上,她可以就这么回曼彻斯特,就像当初不顾一切地来中国一样。
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她环顾屋子里的一切,两分钟后,她捂着脸蹲下来放声痛哭。
哭声回荡在整个屋子里。
哭了两分钟,她缓过来了,擦干眼泪站起来,像没事发生一样,眼睛又亮了起来。
从小到大,至少是五岁之后,她给自己的身体进化出一套排忧解难的系统方法,上一次哭是在曼彻斯特机场以为自己错过和宫城一起回中国的机会,再上一次是芬芳姐自杀,而上上一次,她忘了。
顾倾啊顾倾,不许再哭了。
她告诉自己,就像宫家奶奶说的那样:“爱他,就放手吧。”
这个世界有时就是以一种诡异的巧合作为开端,以平淡无奇作为结束。
门外,因为不放心顾倾而走到门口的老钟,听到了那长达两分钟的哭声,并不是撕心裂肺的,而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曲悲伤的大提琴乐声,没有什么此起彼伏的哭声,听着却让人心碎。
老钟在门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何必呢,跟老太太演这一出戏,她的演技未免太好了。现在她就像是戏份结束后的演员,还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无法自拔。
茶园,宫家庄园,屋子里透出明亮温和的光,太安静了,明亮温和的光也显得有些冷。
宫城推开宫老太太主卧的房门,两个照顾的用人就默默地退了出去,宫家的家庭医生已经检查完毕,这会儿正在收拾血压仪,见着宫城进来,医生一边收拾一边说:“现在已经没事了,直升机那边已经叫他们取消,好在老太太身子骨还算硬朗,除了一点擦伤没有大碍,不用担心,老太太什么风浪没经历过。”
“谢医生,你先出去,我有话跟奶奶说。”
谢医生看了看在睡觉的宫老太太,他知道老太太没睡,宫城自然也能察觉,也没说什么,收拾好东西就出去,并把门给带上了。
偌大的主卧里,只剩下祖孙两人,宫老太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半盖着毯子,侧着身,呼吸轻匀,看起来是睡着了。
宫城走过去床边立了好一会儿,看着奶奶银白色的后脑发丝,她的头发永远是一丝不苟的,就算是从楼梯上“滚下来”,头发也是一丝不乱,他淡淡地开口:“好了奶奶,我知道你没睡,别装睡了。”
床上的人没有动,宫城就耐心地等着,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宫城的耐心极好,好得他可以把自己融入空气中不存在似的,让躺在床上的宫老太太产生了错觉,以为他已经离开。
于是老太太把头稍稍地扭过来,看到宫城还站在那里,像做了坏事被人逮住,突然扶着腰先唉声叹气地喊疼,好像她动了是因为疼:“哎哟疼……”
宫城依旧耐心地站在那儿,唇边露出一丝看破一切的淡笑:“奶奶,别演了,你真的不适合演戏,连陆景炎都看得出来你在演戏。”
顾倾是个戏精,她确实骗过了他,这让他很恼,但时间并不长,他向来擅于察言观色,从细微处找破绽,奶奶的头发就是破绽,被推下楼的人,头发一丝不乱,说不过去。偏偏这场戏的时间上演得太过巧妙,什么时候不发生,偏偏在他回到家的那一刻发生。
破绽太多了。
“哎哟疼啊,谢医生呢,快叫他进来……”宫老太太哀声更重,看起来反而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她真的不擅长演戏。
宫城就耐心地立在那儿看她继续演,知道自己演不下去了,她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宫城,语重心长地说:“奶奶是为你好,奶奶做这一切,都是为你好。”
房间里一瞬又变得安静下来,整栋屋子也很配合似的全部安静下来,像浸入了水中。
过了好一会儿,宫城的声音慢慢浮出水面,清澈且有力:“我爱顾倾,我跟她在一起,觉得很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身边,她也很安心。奶奶,你没见过她睡着的样子,当她沉睡时,她的睡颜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好的东西。”
他想要一辈子都能看到顾倾安睡的脸。
他的声音让整栋房子和整个房间都浮出水面,窗外不时有夜莺的鸣叫,一瞬又安静下来,宫老太太看着宫城,心口有些堵:“阿城,你不能和她在一起。”
“为什么?你不喜欢顾倾吗?”
“不,不是的,奶奶喜欢顾倾,第一次见就莫名地喜欢她,她身上有种东西很真诚很难得。”
宫城想笑,如果奶奶知道顾倾在曼彻斯的所作所为……
宫老太太是发自内心地喜欢顾倾,当她提出要顾倾离开宫城时,顾倾很平静地说:“如果我就这样离开,宫城或许不肯轻易放手,我知道一个办法,需要奶奶一起配合,或许能让他对我死心。”
她想得很周全,她的办法,就是宫城回到庄园时见到的那一幕,何颂琳也被瞒过了,所以才有后来何颂琳歇斯底里地质问她并推她下楼的那一幕。
顾倾的演技很好,是宫老太太演技太糟了。
“你喜欢她,为什么又说我们不能在一起?”宫城问。
宫老太太再次深叹了一口气:“她的家族有遗传性精神病,她的母亲……”
宫城深眸一滞,眉心中间淡淡地拧出一条细线,不自觉地拢了下手指,前因后果都得到了很好的解释。
他转身便匆匆走出宫老太太的卧室,老太太忙撑起问他:“阿城,你要去哪儿?阿城。”
宫城走得极快,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似一阵决绝的风。
“来人,来人,给我拦住他!”宫老太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夜更深了,宫城走到大厅时,宫圳推着轮椅慢慢滑过来,似乎专门在等着他。
“大哥。”宫城放慢了脚步。
宫圳把轮椅滑到一个说话舒适的距离停下来,却不急于开口,他只是看着宫城,淡淡地笑着,他的笑容是宫城觉得很暖心的事物之一。从小到大,宫圳这个大哥在宫城心中都有很重要的位置,表面上他们兄弟不多说话,那是因为心知肚明的默契,无须多说。
“阿城,这些年辛苦你担着宫家的这副重担,我……”宫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无法挪动的双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力地在膝盖上握住拳头。
宫城走过去,把滑落了一些的薄毯拉上来仔细给宫圳盖住双腿:“我是宫家的人,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大哥和奶奶安好,我也安好。”
宫圳叹口气:“这么些年,你一门心思放在宫茶集团,好不容易遇到……唉,奶奶是担心你,担心你再遇到你母亲那样的人……”
“我知道,我也理解。”宫城淡然一笑,冷静地接话,声音是一如既往给人安定的平稳,“但恰恰是我母亲那样的人孕育了我,我相信她。”
几个用人匆匆过来,想要阻拦宫城,却一时犹豫着不敢上前。
宫圳脸色一沉,扭头对着他们几个,声音一瞬变得威严:“下去!”
用人们面面相觑一会儿,讪讪地点点头下去了。
宫圳扭头回来,脸上又恢复了和煦,对宫城道:“去吧,我已经让人把你的车开过来了,顾小姐是个好姑娘。”
宫城走出屋子,老钟正开着车子滑入庄园,慢慢在他脚边停下,老钟下车来,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安全送她回去了吗?”宫城问。
老钟点点头。
宫城拉开自己车子的驾驶座车门正要上去,老钟又开口:“少爷,有件事……”
“你说。”
“我送顾小姐回去时,因为担心她的状况停留了一阵,听到她哭了,那哭声是我听到过最让人心碎的哭声……”
宫城停顿了片刻:“她还在别墅?”
“我回来之前,她还在,现在不知道……”
老钟话没说完,宫城已经坐上驾驶座,驾车离去。
车子驶出茶园的长路,远远看着,车灯如流星划过。
国际航班信息在屏幕上显示,距离登机还有几分钟时间。
候机厅这儿戴维给费娜和顾倾买了咖啡过来,费娜不情不愿地接过,厌恶地看了戴维一眼,那种厌恶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只是一种刻意的埋怨,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不满地说:“老爹也真是,派我打前阵,知道我会输,又派了你在后面跟来,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搞得那么麻烦。”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也深知,以她一个人的力量,是说不动顾倾回英国的,顾倾是个狠人,从小到大她就知道,顾倾狠起来无人能及。
可是她也好奇,戴维到底跟顾倾说了些什么,能让顾倾这么快做出决定。
算了,费娜喝着自己手中的咖啡,看着一旁眼神茫然的顾倾,不知为何有点替她担心,从来机场到现在,两个小时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怔怔地盯着某个地方。
真不像那个无所顾忌的顾倾。
戴维递给顾倾咖啡,她摇摇头,继续盯着某一个地方看,他注意到她盯着的是显示屏上的时间,时间一分一秒地跳过去,登机时间就快到了。
偶尔,她的目光会移到外面的停机坪上。
“顾倾姐,登机时间到了。”戴维提醒她,喊了两声,顾倾才回过神来。
她拎起随身的一个小挎包,斜挎到身上,头也不回地朝登机口走去。
“她没事吧?怎么来一趟中国像变了个人。”费娜望着顾倾的背影说。
戴维摇摇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当一个人被爱情穿身而过,就是这样的。
当一个人热爱一片土地却不得不离开,也是这样的。
费娜紧跟在戴维身边,压低声音问:“喂,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为什么她会这么快做决定?我知道你在我后面也去找了宫家老太太,你又跟宫老太太说什么了?”
戴维没有说话。
来中国之前,詹老爹把他叫到跟前说:“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告诉顾倾,不要告诉任何人,去吧,去中国把她带回来。”
机场国际航站楼大厅,宫城和陆景炎正在咨询航班情况,陆景炎拍了拍宫城的肩膀:“你看那个男人,快看,是不是有些眼熟?”
咨询台的服务员对待两个大帅哥十分耐心,也不敢正眼瞧他们,瞧一眼脸就通红了,她把自己查到的航班信息都告诉了他们。宫城被陆景炎的声音打断,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一眼,便抬腿疾步走过去,近似于飞奔的姿态,快速地走到那人面前,一把揪住了他。
戴维被人猛地从后面揪住,他回过头看到宫城严肃而有些怒意的脸,怔了一下,反倒是旁边的费娜先反应过来,夸张地跳起来跟宫城叫嚣:“喂,你想干吗啊,快松手。”
“顾倾去了哪里?”宫城直截了当地问,那语气和神态,容不得人不回答。
费娜转着眼珠子,戴维给她使了个眼色,那眼色也被宫城看到了,她推开宫城,把戴维拉到一边,气呼呼地冲宫城说:“你干吗呢,顾倾她回曼城了,你要是想找她,就去曼城找吧,冲我们发什么火呀?”
陆景炎也追上来了:“我们查过飞曼城的航班,今天只有一班,中午的航班,早飞走了,中午顾倾还在杭州,她不可能在那架飞机上。”
之后,宫城冷漠地开口接着说:“半个小时前倒是有一架航班飞往约旦首都安曼,不过是中转航班,顾倾的名字在那架航班上,安曼可以中转许多城市,她不一定会回英国,如果她回英国,你们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回去?我只需要你们告诉我,之后顾倾会从安曼飞去哪里?”
他已经松开了戴维,戴维面色迟疑且不安的神色完全被他收入眼底,现在他不用担心,也更加确定顾倾不会飞回曼城,找不到她,让他焚心。
费娜脸上有些被拆穿的泄气,但她不服气且故作镇定地说:“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从安曼中转去曼城?正是因为今天飞曼城的航班已经没有了,所以她才会飞安曼中转,要是她到了安曼临时起意飞其他地方,那是她的事,我们哪能知道那么多?至于我们,我们好不容易来中国一趟,中国这么大,当然要到处去玩玩啦。”
“你说。”宫城没有再看费娜一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戴维,这个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大男孩,相比第一次在曼城见他,宫城觉得他在短短的日子里成长了不少。
“下雪了。”
旁边有人轻呼一声,很多人扭头去看,大厅大面大面的玻璃墙外,在机场明亮如昼的灯光下,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远看像雨,轻飘飘的雨。
杭州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戴维也扭头看过去,他微微垂下头,又抬起头来直视宫城冷漠的目光,在那样的目光中,他没法说谎:“她确实是飞去了安曼,但之后会中转去哪里,不管你信不信,我不知道。”
那是詹老爹给顾倾的安排,除了詹老爹和顾倾,没人知道。
宫城心里猛地紧缩,他在戴维的眼神中看到一种刺人的失落,戴维没有说谎。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
陆景炎还想上去问个清楚,被宫城拦下,他语气沉沉似飞雁坠落:“我们回去吧。”
费娜望着那两个天兵神将一般的男子并肩走出机场,在后面有些不解地问戴维:“他们不会真信了你的话吧?你说不知道顾倾要从安曼中转去哪里,是骗他们的吧?”
戴维目光落寞地看向费娜:“我是真的不知道。”
“不会吧?那老爹到底要带顾倾去哪里?老爹也活不了太长时间了,医生说他最多活两年,他不会是要带着顾倾隐居直到死……”
“别说了。”戴维打断她。
费娜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从小到大,我就觉得老爹对顾倾的态度不同于我们,他对顾倾是真的好,我常常怀疑老爹是不是喜……”
“别说了!”
戴维突然朝费娜大吼起来,他声音惊到了旁边的路人,路人纷纷看过来,费娜也被吓得脸色苍白。意识到自己失态,戴维平复了心情,收了些口气,恼怒地看着费娜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儿乱说,他们的关系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他说着,一脸气闷地快步走出机场大厅,费娜被吼得怔怔发愣,过了一会儿回过神,又追着戴维过去,一边追一边喊:“我不乱说不就行了嘛,你等等我呀。”
“你放弃了?”
出了机场,陆景炎带着几分遗憾试探性地问。
宫城没有回应他,对着开车过来接他们的助理Ben说话:“想办法查安曼机场今晚到明天所有的航班,查出顾倾在哪一趟航班上。”
Ben有些茫然:“安曼?国内有叫安曼的机场?”
陆景炎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觉得这个任务艰巨,但还是好心地给Ben解释清楚:“约旦首都安曼,那个安曼阿勒娅皇后机场。”连他都知道,安曼阿勒娅皇后机场号称全球中转枢纽,每天起降无数航班,要在那些航班中找到顾倾真正的目的地,犹如大海捞针。
Ben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僵硬:“这……”
陆景炎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以示安慰。
雪渐渐大了起来,飘落的雪粒子变成了指甲盖大小的雪花,落到地上的瞬间就融化了,白雪融入黑夜里,已经起飞的飞机也融入了黑夜里。
宫城一夜未眠,他站在别墅的落地窗前,望着院子外高高的灰色围墙,第一次觉得这个房子那么空洞,又那么压抑,他甚至不想走进房间,房间里顾倾若有若无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消散,他担心一开门,她所有的气息就会消失,再也感受不到。
很快,那种空洞和压抑从脚涌到头顶,又从头顶倾泻下来,全部堵在胸口。
很快,胸口传来刺痛般的感受,那种刺痛从前胸一直穿透到背后,让他几乎不能呼吸,他抓起桌上的水杯,想喝口水,一股黏腻浓稠的压抑从胸口涌上来,透明的清水瞬间染上鲜红,像一朵鲜红刺眼的玫瑰盛开在水中。
门口传来门锁解锁的声音,宫城心脏一提,太着急扭身回去确认,整个人撞在了桌子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他为求平衡,手掌压在了杯子上,整个人几乎跪倒在地上。
正走进来的陆景炎,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整个人呆住几秒,急忙冲过去。
宫城扶住陆景炎,沙哑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心钻出来,不断重复着:“我以为是她,我以为是她回来了,我以为是她……”
陆景炎从没见过宫城这么狼狈又失态的样子。
隔天在医院,陆景炎陪宫城做完全身检查,再三跟医生确认他没有任何健康问题,才松口气。
沈黎问他:“你真见他吐血了?”
陆景炎很肯定地说:“千真万确,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吐血,你说要不要换家医院检查?”
向来沉稳冷静的沈黎也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她印象中的宫城,铜墙铁壁一样坚不可摧,甚至对自己的身体管理十分严格,听陆景炎形容昨晚他倒下的样子,她完全想象不出来。
金戈铁马摧毁不了的男人,几乎要被一个女人摧毁了。
沈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算是个绝情的人,可是跟顾倾相比……顾倾现在身在何处呢?她真的一点都不惦记宫城吗?
“你在想什么?”陆景炎靠过来问。
沈黎收回思绪,脸色又像风云散去一般冷静。
宫城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他高大的身影穿着灰色的长风衣外套,像一片巨大的阴云移动过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和往常一样不苟言笑,修长的手指一边整理外套一边走过来,询问沈黎公司事务,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手上包着绷带,是昨晚手掌压碎杯子导致的割伤,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照例用受伤的手去整理衣服。
“茶园那边今天有结果了吧?几点公布?”
沈黎没有及时反应过来,跟陆景炎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安,随即小步跟上去,汇报茶园的收购情况:“还有一个小时公布结果,一切顺利。”
宫城走得很快,意识到沈黎慢了半拍,他停下步子扭头看她:“有什么事吗?”
陆景炎摸着脑袋快步走上来,难以开口但还是开口了:“阿城……你,你确定你昨晚没有撞到脑袋?有没有失忆什么的,要不要换家医院再检查一下?”
“失忆?”宫城冷淡地扫他一眼,像看个智障,“我看需要检查的人是你。”
“可你昨晚吐血了……啊……”
陆景炎被沈黎踩了一脚,示意他闭嘴别再问了。
她当然知道陆景炎想问什么,作为最亲密的朋友,陆景炎着急,焦虑,他想问宫城是不是就此放弃了顾倾,想知道宫城是否被消失的顾倾伤得很深,想问宫城到底好不好。
她也是宫城的好友,她何尝不想知道?
因为宫城的好与不好,从来不会流于表面,从来。
一个小时后,三人回到宫茶大厦,数天之前对宫城冷眼相待恨不得把宫城撵出董事会的股东们在看到宫城后,脸上都带着敬畏和显而易见的奉承。
他们纷纷迎上来拍马屁——
“宫总果然厉害,茶园那块地到底是被我们拿下了,您要早说有这么一招,我们哪里还会跟您急得眼红脖子粗的?这下宇氏建设那边可要气急败坏了。”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宫总让陆家那边出手,又从陆家手上拿了回来。”
“就是就是,宫总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计较那天会议上我们说的那些混账话,宫茶这几年在您的带领下,收益显著,今后我们将继续追随您的决定。”
“宫总脸色不太好,发生什么事了吗?”
宫城脸色冷漠地穿过他们,走进办公室,沈黎随后跟上。
办公室门关上后,宫城坐在办公桌前处理文件,头也不抬地说:“我明天飞曼城,宫茶这边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你代理,茶园的地我们虽然拿到了,但宇氏建设和孟云轩吃不到一点甜头,不是那么容易罢休的人,你跟他们打交道多注意些。”
“我知道,你安心去吧。”沈黎一身职业正装,脸色冷静地立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陆景炎跟你一块去吗?”
宫城抬起头来:“怎么,你希望他跟我一块去?”
沈黎的眼神有些不自然的飘移:“有他跟着你,我放心些。”
宫城淡淡地轻笑一声,笑容很快隐匿:“其实你很了解他,他这个人表面看着不正经,但做起事来很用心,这次茶园那块地也多亏了他的帮忙,但你知道陆家那边和宇氏建设交好,他们也不愿得罪宇氏建设,如果不是景炎回去求陆伯伯,答应去负责陆家在南美的项目……这也是这次他不能跟我去曼城的原因。”
沈黎明亮的眼神一瞬间凝固住:“他……他要去南美负责项目?”
“嗯,短则一年,长则三年,过几天他就出发了。”
“他……他没跟我说……”
沈黎的目光垂到地板上,眉心微微地拧起来。
“他只是没找到机会跟你说吧,也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问你愿不愿意带着子游跟他去南美待一阵,他知道他问了可能也是白问。”
沈黎落到地板上的目光又拾起来:“他想让我跟他去南美?”
桌上的文件签好了,宫城收起钢笔,把文件整理到一边,修长的手指交叉搁在桌上:“你这些年一直在工作,几乎没有休过假,如果你现在想休假,我会批一个很长的假期给你,你什么时候愿意回来了再说,至于你想去哪里,是你的自由,我去英国之后让你代理宫茶的事,你也不需要担心,你不在,我自然可以有别的安排。”
“不,我不会离开的,我也不想休假,你放心地去英国吧。”沈黎眼神坚定,又恢复了她一贯的冷漠。
宫城什么也不再说。
这时助理Ben走进来,面带难色:“宫总,安曼机场的航班我没能查到……”
“知道了,这本来就不是谁都能查到的。”宫城淡淡地应一声。
沈黎点了点头,似乎在跟宫城确认一次她不会离开宫茶,转身退出去。
晚些时候,宫城给陆景炎打电话:“我帮你问了,沈黎拒绝。”
陆景炎在那头长长地叹气:“我就知道。”
不习惯安慰别人的宫城安慰他:“但我觉得沈黎并不是没有心动,她只是不擅长表达。”
陆景炎哀天悲地了一阵,又振作起来:“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还怕撑不过这两三年吗?宫城啊宫城,我有时候觉得我比你苦多了,至少顾倾亲口跟我说她喜欢你。”
“不算。”
“什么不算?”
“我要她亲口对我说。”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