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的城市,积雪慢慢融化,比落雪时更冷,更脏。
顾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中国城的,待拐入无人的巷子,她突然有些脚软,靠着红砖墙面停下来,面对着墙壁,脑袋抵在冰冷的石头墙上,好让自己快要炸裂的脑袋冷静一点。
回曼城后,失眠也席卷而来,此前的疲倦像是累积到了一定的重量,这会儿全部倾泻下来,压得她整个人摇摇欲坠,快要丧失所有力气。
“我找工匠把它打造成了一枚戒指,想用它跟你求婚。”
宫城的声音一遍遍涌入顾倾的脑袋里,顾倾好想走回去,好想让时间倒流,她想收回那句“不,我不愿意”,那句话像颗原子弹一样,在两人之间炸开了蘑菇云,两人都被炸得体无完肤。
所以,现在的顾倾觉得自己像一缕孤魂般,轻飘飘的。
身后有脚步移过来,一步一步靠近。
是你吗宫城?
顾倾心里有个期待,心跟着跳动起来。
扭头回去,却对上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孔,那张脸顾倾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心里猛地一颤,对方已龇牙瞪目地靠上来,一双大手迅速地扼住她的喉咙,让她没有呼喊求救的余地。
乔克用力掐住顾倾的脖子,面目狰狞地用英文骂道:“臭女人,你毁了我的生活,我要让你下地狱,去死吧!”
顾倾挣扎着,呼吸困难,几乎没有反抗的力气,双手在空气中胡乱地抓了一会儿,慢慢地瘫软下来,一种巨大的恐惧和痛苦从头覆盖到脚,意识渐渐被黑暗占领。
一道影子迅速地移过来,或许是人在死亡边缘,肉眼可见的事件变得魔幻,顾倾看见乔克以一种二次元漫画的姿势被人一拳揍飞,直接飞出了她的视线范围,在狭窄的视线范围里,她只看到宫城愤怒的面孔。
顾倾背靠着建筑墙面瘫软地滑坐下来时,被宫城及时地揽到怀里。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空气堵在喉咙里,不由得用力咳了几声,喉咙被打通似的终于喘过气来,整个人却是虚脱了。她软软地靠在宫城怀中,只有双手还有点力气,抓住宫城的衣袖,用好像被车子碾轧过的沙哑声音,艰难地说出那两个她害怕此刻不说,就没机会再说的字:“等我……”
哪怕她心里有一万个声音问她,凭什么让他等,但她还是要说出口,她从来都是自私的。
被乔克掐着脖子几乎断气的那一刻,不断出现在顾倾脑袋里的,只是宫城的脸。
上苍眷顾,让他再次出现。
“别说话。”宫城用力扶住她,看到她脖子上的掐痕,磨了一下牙齿。
顾倾慢慢缓过来,恢复了些力气,她抓着宫城的手臂说:“我母亲有遗传性精神病,我被遗传的概率很大,奶奶说你母亲也是那样的人……”
“别说了,这些都不重要。”宫城的目光坚定又温柔。
顾倾摇头,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不,我要说,我不是个好女孩,七年前我是故意刺伤乔克的,为了给芬芳姐报仇……我有罪,我受到了惩罚,上帝抹去了我父母在我记忆中的面孔,我看着他们的照片,他们那么陌生,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宫城一把拉过顾倾,把她的脑袋摁在自己怀里,抑制着自己钻心的心疼:“不,这应该是上帝的礼物,是你母亲对你的救赎,她不希望你记得她和你父亲的面孔。我调查过了,你父亲是个十足的浑蛋,你母亲并不后悔生下你,并一直保护着你,但她认为她和你父亲不配为人父母,你值得拥有这个世界,但那些伤害你的人,不值得在你的记忆里拥有他们的面孔。”
那些话随风轻轻送入顾倾耳朵里,一字一句,有力且节奏地按压她的心脏,像给她一次次的心脏复苏,她的心慢慢地活了过来,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膛中有力地跳动。
过了许久,宫城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跟我回国,好吗?”
顾倾从他怀里抬起头,视线范围里,乔克上一秒还在地上蠕动,下一秒,他手上突然多了一根从墙角捡起的木料。
“小心!”
顾倾喊出来时,那棍子也重重地砸到了宫城的后脑勺上。
宫城猛地闭了一下眼,身子往前倾过来,他大手护住顾倾的脑袋把她整个人护在怀里,顾倾能感觉到他身上又挨了几下,心也跟着揪了几下。
宫城一只手护着顾倾,一只手抓住乔克再次挥过来的棍子,抓着棍子把乔克往旁边一拽,一脚重重地踹过去,乔克当场被踹倒在地,打了几个滚。
“嘿!”
寻过来的张代理快速跑上来,又给了乔克一脚,扑上去把企图逃脱的乔克摁在地上,扭头看了宫城和顾倾一眼,盯着宫城的后背大惊失色:“宫……宫总……你流血了……”
宫城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手上染了一片鲜红,他对顾倾淡淡一笑,想让她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可是他扶着顾倾的手一松,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落下去。
顾倾看着宫城在眼前倒下,她呆住了,目光落在地上那根带血的木棍上,起先是指尖,接着是手臂,然后是全身,她再次感受到那种麻木和冰冷,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坍塌。
“她保持那姿势多久了?”
“几个小时了吧,饭一口都没吃,昨天也一样,从医院回来后就这样。”
戴维和费娜站在屋子里,看着抱膝坐在阳台一张椅子上的顾倾,同时叹了一口气。
费娜想上前去叫顾倾,被戴维阻止了:“让她一个人待着吧,她担心宫城的伤势,又没法去医院看他,肯定很难受,你就别打扰她了。”
费娜挣开戴维抓着她的手,看着在阳台上晒太阳的顾倾:“我是想叫她吃饭,不管怎么样总要吃饭吧,还是她嫌我做的饭菜不好吃?这天天盯着窗外,难不成能把人盯过来?”
宫城出事后,宫家的人很快赶了过来,宫老太太把顾倾从医院赶出去,不让她靠近宫城一步。已经好几天了,顾倾没有一点医院那边的消息,她每天只是坐在阳台上看着医院的方向发呆,一坐就是半天。
“她想吃的时候自然会吃。”戴维扭头走。
费娜跟在后面小声问:“那宫城,真的醒不过来了吗?不会成那什么植物人了吧?”
戴维没有回答。
顾倾保持一个姿势坐在阳台上,时间久了,她手脚发麻,以至于看到对面街道一辆车子滑过来,熟悉的人影从车上下来时,她回过神手脚却不听使唤,整个人从椅子上翻下去。
动静引得戴维和费娜又跑回来,顾倾却顾不上他们的问候,从地上爬起来往外跑。
冬季快要过去了,天还是阴阴的,几日几日都不见一次太阳,风很大,吹得人脸生疼。
“他怎么样?醒了吗?”
顾倾见着陆景炎就问,恨不得能钻入陆景炎的脑袋去看看。
宫城出事的第二天,陆景炎在南美洲得知消息,直接从布宜诺斯艾利斯飞了过来,顾倾在医院被宫家为难,被赶走时,他也在场。
陆景炎愁云满面地摇摇头,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吗?”顾倾知道陆景炎定是有话要说。
陆景炎犹豫了片刻,终是开口:“宫奶奶要把宫城带回杭州治疗,这两天正在办手续。”
顾倾的心凉了半截:“可他还没有清醒……”
陆景炎叹口气:“宫奶奶决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医生说转移得当的话不会有什么影响,宫家有私人飞机,这不是什么问题。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不要担心,阿城有任何情况,我都会告诉你,这也是他希望的吧。”
能够不顾一切地来英国找顾倾,甚至是国内曝出那些关于他母亲和他身世的新闻他也可以完全不理会,就算宫家人不认同顾倾,他也要找到她。
顾倾垂下眼,死死地盯着地面:“我只希望他能醒来,只要他能醒来……”
只要他能醒来,她余生可以不再睡觉,失眠到死的那天都可以。
夜晚,顾倾睁着眼睛盯着房间的天花板,如今她已经不像最开始失眠的那一年,总是辗转反侧,如今就算她夜里睡不着,她也只会保持一个平躺的姿势,睁眼到天亮。
城市的另一边,正在发生顾倾不知道的事情。
医院病房里,正在检查体征数据的护士,发现宫城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初次在此值班的护士吓了一跳,但还是冷静地找了主治医师过来,大家赶过来时,宫城已经从病床上走下来了,由于护士没关门,他走到了走廊里。
宫老太太和陆景炎都在医院附近,听到宫城醒来的消息及时赶过来,主治医生拦住他们道:“他没有清醒,他在梦游,不要打扰他,看看他想做什么。”
宫老太太和陆景炎相视一眼,知道宫城是梦游症犯了,也不打扰,有些担忧地和医护人员一起跟在宫城身后,看着宫城离开走廊,走进了电梯。
“景炎,阿城这是要去哪儿,他鞋子都没穿,身上就那病服,外面那么冷……”
宫老太太担忧地跟在后面,眼看着宫城已经走出了医院大厅。
陆景炎灵光一闪,在医生提出担心宫城安危,要阻拦宫城继续往外走时,他拉住医生道:“别动他,让他走,我会保障他的安全。”
“景炎,你做什么?”
宫老太太抓住陆景炎,问他为什么不让宫城回来。
陆景炎认真地看着宫老太太说:“奶奶,您并不知道吧,在顾倾回国的那段时间,宫城的梦游症已经好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梦游了。这是他潜意识里的行为,我他内心最深处展现出来的行为,过去犯了梦游症他把自己锁在房子里,今天哪怕一次,就这一次,我想把他放出去,看看他到底要往哪儿去,您认真看看吧,看看他内心在追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宫老太太沉默,表情不太愉快,因为陆景炎从未这么严肃地跟她说过话。
深夜的街道清冷,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车辆,风也像个看客般停在外围,陆景炎和几个他叫过来的助手紧紧地跟着宫城,替他清理路面障碍,医生护士还有宫家老太太一行人远远跟在后面,跟着宫城走过了四条街道、两个街区。
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顾倾觉得有些闷热,不知为何今夜比往时更闷热,她起床去把暖气调低一些,露过书房时看到书房的门开着一道缝隙,有光从里面透出来,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推开门,看到詹老爹拄着拐杖艰难地打开书桌抽屉,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从里面取出什么,听到身后的动静,看到是顾倾,他伸手招呼她:“你来得正好,这个你拿去。”
詹老爹递过来一张有些旧的文件,上面有医院印章和绿色的纹样。
“这是你的出生证,我一直替你收着,上面有你具体的出生日期,你看看。”
顾倾怔了怔,伸手接过来,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确定了自己的生日,不是平安夜不是圣诞节,不是任何一个节日,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为什么突然给我这个?”
这么多年过去了,顾倾对自己的出生年份和生日这个事已经没有什么执念了。
詹老爹在椅子上坐下,他动作缓慢,一个坐下来的动作都费了不少力气,他有气无力地对顾倾说:“你走吧,去过你想过的生活,走吧。”
顾倾静静地立在那儿。
詹老爹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我爱你母亲,只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我总是在你身上看到你母亲的影子,以为把你留在身边,就是能留住……我错了,你不是她,你只是她那么一丁点的影子,影子总会散的。她已经不在了,就是永远都不在了,我只恨,当年的那个穷小子没有勇气,没有去追求她的勇气,只是以好朋友的身份支持她,哪怕她日后病情发作,我也不该有一丝一毫的退缩,我这辈子,只爱你母亲一人,这辈子……”
詹老爹一口气说到这儿,用力地喘了起来,顾倾想上前去帮忙,他伸手阻止了顾倾,把头转向书房那扇小小的窗户,窗户外只有一片漆黑的天空,他眼底也是黑的:“戴维和费娜会照顾我,你去吧,不要再回来了,这里不属于你,中国才属于你。”
“老爹……”顾倾鼻子发酸。
“走。”
“老爹……”
“走吧。”
顾倾想起被他领养至今,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她知道他疼她,从小到大从没苛责过她一句,哪怕那年为了芬芳姐闹出乔克那件事,他都是尽心尽力地给她找最好的律师,从没说她一句。
别人都还叫她Gretchen的时候,他已经能字正腔圆地喊她顾倾,顾倾。
他还说这名字取得好:“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你就是个佳人,配得上这名字。”
就是因为他对她太好,随着她年纪渐长,懂得一些男女之事之后,在他眼里总是看到一种让她不安的东西,渐渐地,她会躲避他的眼神,刻意疏离。
如今她终于知道,他把她当成了她母亲,他死去的爱人,他从未得到的爱人。
“顾倾姐,你快过来看看。”
戴维突然出现在书房门外,费娜听到动静也从自己的房中出来,他们两个在詹老爹出院后都搬来了这房子里和顾倾一起照顾詹老爹。
顾倾还有些怔怔的,往阳台的方向走。
当她走到阳台,看到街道路灯下的人影时,整个人都石化了。
宫城?他醒过来了?
顾倾从石化中清醒过来,瞬间热泪盈眶,她顾不得其他,奔出屋子,几秒钟的电梯也等不及,推开楼道的门从旋转楼梯跑下去,跑得太急了,下到一楼时还差点绊倒。
她一直跑到街上,走近宫城时,看到了他身后的一行人,陆景炎、宫家奶奶,还有医生护士,这些人跟在宫城身后,而宫城挺直了身子站在那儿,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光着脚,双目无光,只是望着味好美中餐馆的方向。
他脸上漠然麻木的表情,顾倾见过,那是他梦游的时才有的表情。
宫城正在梦游中。
那一刻,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涌过来,淹没了顾倾,她的坚强不堪一击,眼泪止不住地淌落下来,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啊,在梦里也在寻找她。
她想拥抱他,想扑向他,但她不能,她不能打扰梦游的人。
距离宫城只有几米的距离,顾倾却没有再往前一步,她转身过去背对着他,眼泪成河。
“顾倾。”
像是梦境里发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沉着有力,像一个定身咒贴到后背上,正要离去的顾倾在听到那声音后动弹不得。
她转身回去,宫城直直地望着她,他的双眸在她转过去的那一刻清明起来,有了色彩,然后他大步走过来,一直走到顾倾面前,猛地把她搂入怀中,怕她消失似的紧紧搂住她,向来冷静的声音里也有了颤意——
“这不是做梦,顾倾,你是我的梦醒时分。”
天,慢慢地亮了。
半年后,宫城和顾倾坐在杭州市某区民政局的登记处,双手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红本子,顾倾打开看着本子上穿着白衬衣的两人依偎在一起的照片,笑得嘴角收不起来,宝贝地把红本本贴在胸口。
走出民政局时,宫城一直看着顾倾,只觉得好笑:“有那么开心吗?”
顾倾仰头看他,用力地点点头。
事实上更开心的人是宫城,他伸手把她揽到怀里,俯身把下巴贴着顾倾的脑袋:“你现在是中国人了,你有了靠山,有了归宿,你不会再害怕,不会再失眠,你还有我。”
顾倾稍稍仰头看他,双眸明亮如星:“不,宫城,你才是我的靠山、我的归宿。”
她不再害怕,不再失眠,是因为他,因为心有所归,心有所属。
他也亦然,于是把她搂得更紧了。
至此,再没有什么能分开他们。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