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的雨在隔天的早上才彻底停下,但天还是阴的,昨天接了吴修的电话之后,蒋眠就在想什么时候去见他更合适,因为陈蔚下午发了高烧,傅思睿请来的护工,要隔天才能到。蒋眠又在医院陪了陈蔚一夜,那一夜,知道蒋眠不走,傅思睿也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无论陈蔚要蒋眠做什么,傅思睿都不让蒋眠干,凡是针对陈蔚的事情,都是他亲力亲为。陈蔚完全明白傅思睿是什么心思,也是各种找麻烦,一个晚上,两人吵了不下十次,起初蒋眠还劝,到后来完全放任两人唇枪舌剑,再也不管了。
隔天早上护工来,蒋眠才腾出时间去见吴修。
酒店顶层包房,早起的吴修正在处理手边的文件,大堂打来电话,说一位姓蒋的女士要见他。
吴修要大堂经理转达要蒋眠稍等,换好衣服下了楼。
吴修再见蒋眠的时候,她剪了短发坐在大堂的沙发上,背脊很瘦,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外套,露出修长的脖颈,都没有问,吴修就走到了她背后道:“你好,是蒋眠吗?”
回头,站在蒋眠身后的是个穿着格子外套、整个人都十分整洁内敛的男士。五年之后再见,两人谁都没认出对方,因为曾经和彼此见过,蒋眠只觉得对方很眼熟。
“抱歉,这么唐突要求与你见面。”
在商场打拼这么多年,吴修对蒋眠的态度更多的是礼貌和一种距离感,感受到的蒋眠并没点破,直白地说出此行来的疑惑。
“这没什么,我本来也想把李好交还给你们。”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为什么要带走李好的骨灰?你大可以不管这些的。”
“因为是她救了我,我不想她永远留在里面。”
吴修当了这些年的秘书,十分懂得怎么在这些话里面找寻他要的重点,他问蒋眠:“所以对我们的事情,你也是有所了解的?”
没按照吴修所预料的那样,蒋眠会老实地跟着他的节奏走,她只是淡定地坐在他跟前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抱歉,是我疏忽了,我来见你,就是为了李好。”
“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她的骨灰?”
“为了她。活生生的李好,而不是一捧轻飘飘的灰。”
那一刻,蒋眠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但是她突然就问吴修:“是陆一舟让你来的?”
从蒋眠口中听到陆一舟的名字,吴修微微一愣,他摇头道:“他并不知道我来这里,对他来说,李好也早已入土为安了。”
蒋眠突然不知道吴修来的目的,他不为陆一舟,也不为骨灰,那他是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不知道,李好对你说了多少我们的事情,但我相信这里面或多或少都会有隐瞒,而我今天来见你,一是想知道你带走她骨灰的秘密,二是想知道你会如何处理她的骨灰。”
蒋眠带走李好的骨灰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这些骨灰带给那位陆先生,然后像当年她答应李好的那样跟姓陆的说一句,他欠李好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了。可她出狱之后,再见陈蔚,想到这些年的种种,又不想这么做了,李好已经轻轻松松地走了,干吗还要把她重新带回这世上,让她死都死得不安生。
提起脚下的行李袋,推到吴修的跟前,蒋眠道:“我原本想要见李好喜欢的陆一舟一面,把骨灰亲手交给他,让他永远记得李好的牺牲,但是现在觉得何必呢,李好既然已经走了,就让她轻松地离开吧。李好跟我说过,这世上除了她妈,除了陆一舟,能让她完全相信的只有你。所以我把她交给你,带她回到她该去的地方吧。”
微微低头,垂眸看着眼前黑色的行李袋,吴修犹如多年前第一次见李好一样,她躺在绿色的草地上,净白的脸被明亮的绿色衬得犹如一朵绽开的白莲,而如瀑般的黑发,如一张大网,将她遮得冷艳又神秘。因为误以为是陆一舟回来才挡住她眼前的灯光,她闭着眼睛挥手要他赶快离开……
那时候的李好多快乐。
吴修抬头,收好那种只属于他的伤心欲绝道:“抱歉,我没有带走她的意思,带她回去的也不该是我。蒋眠,既然你知道李好的故事,干吗不按你心中所想给她一个结局,她不该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不是吗?”
“嗯?”
微微一笑,从来都是点到为止的吴修道:“我下午的飞机,马上就要赶去机场,谢谢你来见我。”
吴修礼貌地起身离开,蒋眠仍旧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她呆滞许久,才提上行李袋追上他。
蒋眠拉住将要进电梯的吴修道:“你喜欢李好。”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那一刻,面容冷峻、笑起来温文尔雅的吴修道:“对,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儿了。”
吴修和陆一舟之间认识得比李好早得多,而这些年,无论外面有多大的诱惑,他都不曾背叛陆一舟,可这次,他想站在他爱的女人这一边。
李好没和蒋眠说过,如果陆一舟是猛虎,那么吴修就是毒蛇,他永远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咬你一口,但对他要保护的人,他也是倾其所有的。那是一个矛盾到极点的人,也正因如此,在李好离开后,他再也没找到心中的她。
电梯门缓缓关上,蒋眠看着吴修微笑的脸消失在视线里,不禁问自己,为何他们的人生、他们的爱情,都是爱我的我不爱,我爱的不爱我呢?为什么要这么兜兜转转,把所有人都伤害一遍才罢休呢?
从酒店出来,送蒋眠来的傅思睿见状开车到她跟前,上车之后蒋眠便不再说话,她静静地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车速很快,带动眼前的绿色幻化成模糊的影子。
蒋眠不说话,让傅思睿觉得压力很大,他开车到路口时终究忍不住好奇地问蒋眠:“你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有点感慨,觉得生活不易。”
“你可得了吧,我跟陈蔚吵了一夜架,我还没说不容易。”
想到吴修,蒋眠道:“傅思睿,你喜欢我,可我喜欢陈蔚,如果最终我因为陈蔚而死,你会不会恨他一辈子?”
傅思睿双眼注视着前方道:“不会,我会恨你一辈子。”
“为什么?”
“你明明能够选择更好的,却偏偏选了他。你在选择的那一刻,已经牺牲了三个人的幸福。”
是呀,明明能够选择更好的,为什么偏偏选了他,是为了爱吗?还是孤注一掷地以为,这世上只有他才能给自己幸福?可他又凭什么?
车开到医院已经是下午三点,虽然更想把蒋眠送回家,但胳膊扭不过大腿,傅思睿还是没骨气地送了蒋眠来医院。下车的时候,帮她提包的傅思睿问蒋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不是炸弹吧?”
“是骨灰。”
“蒋眠,你口味能不能不这么重?”
两人回去,陈蔚正在输液,这几年他本来就有严重失眠,所以蒋眠进屋,才睡着的他就睁开了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在之后被陆一舟那样的男人惊艳到无法自拔,但是在蒋眠的记忆中,这世上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就是陈蔚的,瞳孔很深,犹如瀚海,带着一层薄薄的光。而初次对视,她曾在那双眼睛里,第一次看见她自己。
“陈蔚,我们能聊聊吗?”
“嗯?”
扭头看傅思睿,蒋眠道:“你要听,还是先走?”
反正已经死皮赖脸这么久,傅思睿也不在乎:“那要看你们是谈和好还是分手了。”
明明有些压抑的气氛被他这么一搞,蒋眠都不知道说什么:“傅思睿,你能不能不这么幼稚?”
“蒋眠,你能不能不这么考验我?”
两人四目相对,在一旁的陈蔚见状心里极不是滋味,迟疑许久,陈蔚道:“你们能不能不在我面前这样?”
扭头看陈蔚,蒋眠很认真地道:“我们谈分手。”
“那你们聊。”
傅思睿干脆地离开,病房里只剩蒋眠和陈蔚两个人。他们谁都没说话,最终还是陈蔚打破僵局:“蒋眠,你一定要这样吗?”
“陈蔚,这样对我们都好。”
“这只是对你好!是因为傅思睿?没有他你会不会原谅我?”
胸口的伤还很疼,陈蔚却不在乎,他用那种悲伤到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蒋眠道:“蒋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伤害你第二次,绝不会。”
“陈蔚,如果五年前,死的是我,我们根本没有重来的机会。即便我忘了那五年,我们重新开始,那关灵均呢,你家人呢?我承认我喜欢你,我爱过你,但那些都过去了,我不能因为我喜欢,就牺牲所有人。”
一拳打在床上,陈蔚吼道:“那你就要牺牲我?”
蒋眠极为平静地说:“我没有牺牲任何人,我只想结束,我累了,不想这么走下去了。”
“所以,我和傅思睿,你最终选了他?”
“陈蔚,这是我的人生,我如何选,都与你无关。”
蒋眠离开陈蔚的病房,在一旁焦急等待的傅思睿迎了上来,看到蒋眠如释重负的表情,傅思睿道:“解决了?”
“嗯。”
虽然知道不合时宜,但是总觉得蒋眠就像他手中的风筝,不知道哪天就飞走了的傅思睿道:“那蒋眠,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重新追你?”
“看我心情……”
蒋眠离开,提着李好骨灰的傅思睿追着她道:“那你怎么才能心情好?礼物?花?不然咱俩去看电影?喂,问你呢,蒋眠?”
“什么都不要。”
傅思睿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道:“那这个呢?”
回过头,蒋眠就看到傅思睿的手指尖坠着那枚铃铛。铃铛还是蒋眠妈妈留下的,当年丢掉之后她找了很久,却没想到会在傅思睿的手里。
“你怎么找到的?”
傅思睿抬手拍了拍蒋眠的脑袋道:“所以我们很有缘。回去睡吧,明早见。”
那夜,回酒店的傅思睿兴奋得一夜没睡,可他最终等到的不是蒋眠点头同意将他们的感情继续,而是不辞而别的她留下的一封信。
“傅思睿,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回去,我也没办法干脆地与你告别,你是我这一生遇见的最好的人,不计回报地喜欢我,包容我的一切。可越是这样,我越是不能与你在一起,你有大好的年华,你未来还有更好的人生,你不该为我低到尘埃里……”
蒋眠的信傅思睿看了很多遍,可最终那张薄薄的纸在他指尖如杨花一样飞起。那一刻,问了几乎所有的同学,查了许多资料,从不擅长表达什么才是爱、什么才是喜欢的他,守着一车的玫瑰,他本来是想给蒋眠一个惊喜的,可蒋眠还了一个更大的惊喜给他。
那一刻,看着远处东方才升起的太阳,傅思睿道:“蒋眠,太阳每天都会升起,而我也终会等到你的。”
就在傅思睿选择等待蒋眠那一刻,蒋眠的飞机落在广安。她是去见陆一舟的。
那时候的陆一舟,因为胃病复发正在医院里,他仍旧每天进行着大量的工作,仍旧孤冷地活着,不知已有一个满身伤痕的女子,正跋山涉水地向他走来。
凡·高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了烟,但是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躁、我的温和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的信任,走到上气不接下气,我结结巴巴地对她说,你叫什么名字?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蒋眠到达广安之后,并没急于去找陆一舟,一是因为她不知道陆一舟在哪里,二是她想在远离江城的广安暂时安顿下来。
租了房子之后开始找工作,可工作并不像想象中好找,虽然在里面她学习了近乎能学的所有课程,但毕竟有案底,又是故意伤人罪。多数看过她档案的人都是拒绝的,剩下联系她的不是不良行业就是传销。
就在蒋眠觉得已经没了一点机会,打算去自由市场找点生机时,就看到一辆面包车停在招聘会门口,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跑下来,指着那些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说:“翻译,谁能翻译,跟我走,算日薪。”
那些毕业的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感兴趣的开口问什么待遇,月薪多少,年薪多少,有没有带薪的假期,在广安住是否有补助等等。一旁感兴趣的也不开口,等着招聘的人报了条件,才看适不适合自己。
可对方的客商就在厂中等着,十分着急,他结结巴巴也说不清楚,看他急得快哭出来,蒋眠上前道:“简单吗,简单的话,我可以的。”
终于出现这么一个救命的,胖男人也没计较,千恩万谢一般道:“谢谢,谢谢,就是普通交流,会谈价格就行。”
两人一起上车,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后停在了广安城郊的一处木材厂,她跟着自称柯浩凯的胖子下车,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就迎了上来。
“找来了?”
拉过蒋眠,柯浩凯道:“这就是,路上我问了两句,应该行。”
打量了蒋眠一眼,比柯浩凯谨慎的青年道:“你哪里毕业的?”
知道这时候坦白一切,还是被辞退的下场,蒋眠道:“你们不是很着急?”
“对,等一会儿面试吧,先让她过去,咱们不是着急嘛。”
柯浩凯拉着蒋眠就往厂子里面走,一边走,清瘦的男人一边介绍情况。他们是做仿旧家具的,主要客商是日本人和英美客人,原本家具厂有专门的翻译,是他们的股东之一,但是前段时间因为股权问题,大家闹僵了。对方一直想让柯浩凯与清瘦的男人看看厉害,可两人都没想到,这厉害被他留在了柯浩凯好不容易谈回的大贸易单这里,昨天大家商量的时候对方还说会来参与谈判会,但是今天柯浩凯怎么都联系不上他,知道两人被涮了的叫郁磊的清瘦男人急忙叫柯浩凯去外国语大学找大学生。但是时间太赶,又一路堵车,担心去大学找人赶不上谈判,柯浩凯半路将车停在了人才招聘会。
匆匆把一沓资料递给蒋眠,郁磊上下打量她一番道:“小王,带她换你的衣服。十分钟之后到会议室。我们这单成不成就全靠你了。”
叫小王的是郁磊的秘书,听他吩咐,小王也没迟疑,拉着蒋眠就去了自己办公室。两人匆匆忙忙换完,蒋眠就被拉到会议室,进去之前,蒋眠深呼一口气,之后推开了她人生的另一扇门。
郁磊原本对蒋眠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因为这姑娘和人对视的时候,目光是躲闪的,就像内心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而他很讨厌有秘密的人。
可是蒋眠在谈判桌上却不然,她虽言语委婉,却字字珠玑,不给外方一点可以捕捉的漏洞,就连对方提到的法律条文,她也能找到相应的条款还回去。两人就犹如高手过招一般,对方步步紧逼,蒋眠四两拨千斤,她就像是《倚天屠龙记》中,突然从天而降,却平定了天下武林的黄衫少女,她来得匆忙,神秘,却富有魅力。
一场谈判历时两个小时,最终在参观了工厂并了解了他们的企业文化之后,双方签订了长期合作订单。
送走外商已经是傍晚,整个工厂的管理层如释重负,蒋眠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蒋眠念书的时候英语就不错,但真正把英语学好还是和李好在一起之后,李好说她终究要出去,没一项拿得出手的技能不行,而人和人之间语言的交流是最为直接的,是好是坏,一张口就听得出。
而李好长期在香港生活,英语和粤语都很好,日语也近乎专业水平,若不然蒋眠也不会有今天这个机会。
看着一旁工厂经理们欢呼雀跃地庆祝,蒋眠等了一会儿才问与郁磊抱在一起的柯浩凯:“我什么时候能拿我的日薪?”
“要什么日薪,我给你算年薪,你开价吧,只要我能承担,我一定答应。”
柯浩凯是三个股东之中家境最好的,从不在乎钱多钱少,但郁磊不然,他是正经的设计学院出身,工科家境养成他做事严谨的风格,所以就在柯浩凯夸下海口的时候,主管工厂人事的他将蒋眠叫到了办公室。
“你是新毕业的大学生,还是以前有过工作经验?”
摇了摇头,蒋眠道:“都没有。”
“那你是还没毕业?”
“也不是,我在来广安之前出过事儿,坐过四年的牢,这是我的简历,你要我也可以,不要也可以,但请把今天的日薪结给我。”蒋眠不想用更多的谎话来圆一个谎话,因为那样太累,她也没时间去粉饰自己的曾经,发生的就是发生的,她逃不掉。
完全没想到,这柔弱的女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都没有问缘由郁磊就如之前那些招聘者一样道:“抱歉,要是这样,我不能录用你。”
打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千块钱放在蒋眠跟前,郁磊道:“我不知道柯浩凯答应给你多少,这是我觉得最合理的价格。”
“好。”
那晚,回到出租屋的蒋眠,用那一千块钱为自己添置了很多东西,衣架、书桌,虽然还没有合适的工作,但她很想留在这个惬意的城市里。
之后蒋眠都徘徊在各大招聘市场,有了上次的经验,她把翻译和口译作为优势。果然,来问的人多了很多,但是真正签订协议的却很少。这一切直至第三天,蒋眠接到了柯浩凯的电话。
“蒋眠?”
“对,是我,您是?”
“我是靖山的柯浩凯,我……”
柯浩凯的话还没说完,夺走电话的郁磊就道:“你家在哪里?”
报地址给他后,郁磊道:“还好不远,你能不能来一趟潜江楼,我们有件事儿需要你帮忙,薪酬你开……”
“好。”
正在楼下买菜的蒋眠挂掉电话就回了家,换了一身简单的裙装就赶去了潜江楼。
刚下出租车郁磊就迎了上来:“太好了,幸亏你来了,赶紧上去。”
“你能先告诉我什么事吗?”
一边往楼上走,郁磊一边说了发生的事情,原来上次的订单签订之后,外商并没离开,而是在当地玩,郁磊他们也找了一个新的翻译跟随讲解,但是今天中午的午宴上,对方主管突然提出翻译能不能换回蒋眠,因为相比新的翻译,他对蒋眠的印象更好。
这年头给钱的就是大爷,哪能不行,请外方吃饭的间隙,郁磊忙让柯浩凯联系了蒋眠。
进了包房,有过一面之缘的英国佬就笑了起来,而郁磊也自然而然地把蒋眠推到了对方跟前。对方并没什么恶意,只是觉得蒋眠不同于他之前见过的中国姑娘,她不胆小、不温婉,反而眉眼之间藏着一种侠气。
两人就所谓的中国武功进行了一番深切的讨论,他说李小龙和成龙,蒋眠则说金庸和古龙,虽然话不对路,却聊得特别投机。
饭断断续续吃到下午,蒋眠才和郁磊送客人下楼。目送客人离开,柯浩凯感慨明天送上飞机就解脱了,并就准备礼物的事情问郁磊的意见,站在一边的蒋眠,听着他们说送扇子和镇纸,便提议送金庸全集和古龙小说集。
郁磊想了想觉得这想法真不错,就要柯浩凯按照蒋眠说的办。那天,给蒋眠结了账的郁磊正想要跟蒋眠谈谈录用问题时,蒋眠突然发现自己戴在手上的那枚铃铛又不见了,以为是掉在包房里,蒋眠扭身就回了酒店。
而郁磊本想追着蒋眠问她怎么了,工厂突然来电话,他坐车赶回工厂。
而上楼的蒋眠在包房里怎么都找不到铃铛,想到中途去过洗手间,她忙跑过去。那天下午,已经没什么人的酒店里,洗手间也没了侍者,蒋眠进去的时候,洗手间里只有一个扶着洗手池面色苍白的男人。
他在蒋眠低头找铃铛的时候一动不动,就连话都不说,还是蒋眠开口道:“先生,你可以挪一下吗,我找点东西。”
蒋眠话已至此,对方还是没动,蒋眠也没客气,将头伸到对方的胸前,找起他那边的洗手台。那天也巧,蒋眠丢的铃铛就在对方手边,就在蒋眠因为兴奋去够铃铛,又因够到突然抬头时,脑袋正顶在对方的胸口。
随着那一顶,原本就很不舒服的陆一舟向后踉跄几步,他靠在墙边,才抬头看蒋眠。
而蒋眠也因此看到了他,男人穿着白衬衣、戴着领带,因为难受他将扣子解开,领带也挪到一旁,即便衣衫不整,但他整个人给蒋眠的感觉却是冷傲之气,尤其是他精致眉眼中所散发出的光,让人不寒而栗。
后来说起陆一舟,蒋眠总会想到和他的初见,她说他身上有着陈蔚和傅思睿所没有的霸气,而他眼中所游走的光,蒋眠连一丝都看不懂。
而说起和蒋眠的初见,难得和吴修喝酒的陆一舟只说了一句话:在她眼中,我能看到我自己。
原本就有严重胃病,却被友人拉来饮酒的陆一舟突然眼前一黑,直接晕倒在了蒋眠的跟前。
没想到会惹这么大的祸,叫不醒陆一舟,蒋眠叫来了酒店工作人员。陆一舟不常来这里,犯胃病之前,为了不让友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他送走了所有的人才来了洗手间。
救命要紧,蒋眠也没再多想,急忙叫了救护车来。
就在陆一舟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陆家的司机就在酒店的包房里等待着,只是这些蒋眠并不知道。
陆一舟是急性胃出血,出血量极大,因为医生不建议出院,蒋眠只好帮他办了住院手续。住院押金是郁磊给她的一部分酬劳,和她给医院打的借条。
为了这素不相识的病人几乎倾家荡产,蒋眠也没钱请护工,一边报警说了这件事儿,一边在医院照顾他。
陆一舟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他本来就患有长期失眠,这次麻药用得特别大,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
清晨,本该鸟语花香的广安,陆一舟最先听到的却不是鸟叫,而是浅浅的呼噜声。
微微皱眉,他勉强支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放眼望去,就看到病房角落里,那张橙红色的沙发上蜷缩着一个短发姑娘。
下床踩着拖鞋走到她跟前,他才发现,她的脸很白,睫毛随着呼吸微微抖动,似乎很累,她睡得特别熟。
从来不屑于接触陌生人的陆一舟,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而替他看点滴看了半夜,终于在清晨睡过去的蒋眠,因为眼前出现的光影,骤然睁开眼。
蒋眠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陆一舟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就这么醒过来。她下意识地一躲,整个人从沙发上翻倒,摔在他脚下。
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缝隙很窄,蒋眠是翻倒的,正面朝上,她抓哪里站起来都不是,见她这样狼狈,陆一舟将自己的手伸给她。
若是以前,蒋眠不会这么轻易就去牵一个男人的手,但是江湖救急,她也没管那么多,一把拉住了。陆一舟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指节消瘦,因为经常需要处理文件,他食指上带着薄薄的茧子。
借着陆一舟的拉力,蒋眠才站起来。
再度面对面,两人还是一呆,最终蒋眠问她:“你醒了多久?”
“一会儿,这是哪儿?我睡了多久?”
“三天,这是广安人民医院,我本来要联系你家人,但是你身上什么联系方式都没有。”
简单的一问一答后,两人又陷入了尴尬,和陆一舟交往的都是老滑头,所以他基本都静观其变,不得已才会主动出击,但是蒋眠等不了,他一天住院费五百、药费三百,住院押金还有五千,她耗不起。
瞪着眼睛,蒋眠又道:“那个,你家在哪里,要是方便的话,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叫他们接你回去。”
蒋眠突然愣了,想起他没带手机,于是拿出自己的手机塞给陆一舟。
本想要吴修派人来接的陆一舟,突然看着蒋眠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不会。”
“为什么?”淡淡一笑,看着蒋眠的陆一舟道,“你不回答,我就不会给你联系方式。”
“我进过监狱,四年半,在遇见你之前,才出来没多久,所以我们根本不可能见过,现在可以了吗?”
每个人见到陆一舟之前都有秘密,而当他们都会先藏起自己的弱点,以博得更多的好感时,蒋眠却直白地说出了一切,这反而让陆一舟有些不知所措。
不等陆一舟再说什么,蒋眠道:“你先联系,我去拿饭,医院订的,虽然不好吃,也是花了钱的。”
“好。”
蒋眠离开,陆一舟打电话到自己的办公室,陆一舟这次来广安本来就是因为私事,所以在香港的公司全部放假了。但是他失踪之后,在澳洲谈生意的吴修赶忙飞回国内,又叫回了所有人。陆家分支这么大,陆一舟能走到这一步,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如果背后的陆家有人知道他失踪,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而且他出事若非意外,一定与这些亲眷们有直接关系。
不能光明正大地找,便只能要自己人私下找。但是在医院里,蒋眠给陆一舟登记的是她的名字,所以找遍了这些医院,吴修也没找到。陆家马上就要进行新的股权分配,老太太虽然一直站在陆一舟这边,但难保别人不想重新来,所以他的突然失踪让吴修的一颗心直接悬在嗓子眼。
电话接通,陆一舟道:“转达吴先生,我最近不会回去,要他不用担心,这段时间正好让大家静一静。”
根本不给秘书反应的时间,陆一舟就挂了电话,将一切清理干净,他又把电话放回桌上,一气呵成的动作,仿佛什么都没干过一样。
陆一舟此时不回去,是有原因的,陆家的事情现在闹得沸沸扬扬,该是他消失一段日子,看看这些人的真实面目,既然老天爷让他出现在这里,他便顺水推舟吧。
早年落魄,青年放下一切才走到这一步,他已经变得太敏感、太谨慎。
而想完自己事情的陆一舟,眼前竟然都是蒋眠回头时看他的脸。释然解脱,就像坐牢对她来说没什么,一切的不好,也只是他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想得太复杂。如果李好能从那里面走出来,她会如此轻易地面对这样的事情吗?一个人对一个人好奇起来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突然想要了解她。
医院的饭果然不好吃,但是陆一舟昏迷三天,多少也要吃些东西,看他皱着眉头往下咽,蒋眠道:“你联系到你家人了吗?”
“我要一个月之后才能回去。”
被米饭呛到的蒋眠瞪大眼睛看他:“一个月?”
“对?”
“那你这一个月去哪儿?”
微微皱眉头,陆一舟以进为退:“你觉得我会赖上你?”
蒋眠摇头,虽然没从陆一舟身上找到钱和证件,但是他那一身衣服从里到外都价值不菲,因为没钱,又穿得这么好,所以蒋眠对陆一舟最初的印象不是那么好。她总觉得他出现在这种店里,要么是陪客人,要么还是陪客人!
当然这些都是陆一舟不知道的。
蒋眠也不傻,既然陆一舟联系了家人,她便偷偷想要重拨回去问问他家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重拨回去,才发现手机竟然打不出去了。
那时候广安还没有实行实名制,她又没有熟人联系,所以补卡还不如重新买,于是蒋眠就这么换了号码,以至于之后郁磊想要联系她谈聘用的事情,一直都找不到她。
陆一舟是在三天后出的院,两人离开医院的时候,外面又下起雨了。
给陆一舟拿了药的蒋眠一边给他整理药,一边道:“这是内服的,一天三片,早中午晚,这个是一天两次的冲剂,这个是止疼的,这个是什么?对,这个是一天一次,早饭后吃。还有……”
一旁有病人家属从雨中要跑进住院楼,他低头没有看路,眼看马上就要撞到蒋眠,陆一舟一把将蒋眠拉到怀里。
而他也说了那天早上的第一句话:“你家在哪里?”
“啊?”
陆一舟打车到了蒋眠住的楼下,仰望着那栋老楼,他微微皱眉。蒋眠住的街巷很老,房子的年龄比陆一舟和她加起来的还大,但是她很喜欢这里的氛围,所以即便当时房租不低,她也租了下来。
一边上楼,蒋眠一边问陆一舟:“你只待一周对吧?”
“对。”
蒋眠的房子位于五楼,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惹人的绿色,之后是纱帘,小客厅是她重新布置过的,显得十分温馨。在陆一舟的记忆里,他见过这种房子,还是早年间在香港的吴家。
因为不熟悉,蒋眠去找被褥的时候,他几次狼狈地碰到头,虽然响动很大,他和蒋眠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是蒋眠抱着被子从卧室出来,他才指着放在柜子上的小木匣问蒋眠:“这是谁?”
再见李好,似乎真的有命中注定一般,陆一舟没有问这是什么,他问了这是谁?
“我朋友,我来这里就是帮她找人的,找到之后,我就走了。你先睡沙发吧,我再强调一遍,我撞了你,是我的错,我负责,但是我也只能负担你一周的时间,因为我没工作。”
“蒋眠,你为什么这么放心我一个陌生人住进来?”
“你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我问你也没用,而我也没什么可以让你图谋的,你比我好看、比我有钱,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赖上我。我只能劝自己,你有你的目的,但你的目的绝对不是我。”
说完,蒋眠去做饭,留下在客厅的陆一舟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自那之后,两人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同居生活,因为陆一舟有洁癖,蒋眠没少吃苦,各种擦了又整理,收拾了两天她也忍不了了,把抹布丢给陆一舟提着包就走了。
上次翻译之后,蒋眠就一直没找到工作,家里住的陌生客人又身无分文,不能靠他就只能靠自己。找不到工作,一个人蹲在招聘会外啃面包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自己捡回家的是个富二代,总有一天会有一个老管家,提着一箱子现金来感谢她。
当然这只是她的异想天开而已。她不知道,陆一舟比她想的还有钱,他能给她的远比她幻想中的多得多。就像她不知道,在这个落雨的午后,陈蔚也在广安。
蒋眠入狱这几年,陈家已经和关家联手,占据了广安的半壁江山。而蒋眠在玉山消失之后,找不到她的陈蔚也没再回美国,而是回了广安的家里休养。
如果他们彼此都知道,会在广安重逢,蒋眠一定会早早找到陆一舟,将李好交给他,离开这里。可是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柯浩凯是为了他公司的事情求陈蔚的,陈蔚这些年自己做了网站,也投了些金融公司,虽然比不上陆一舟掌控上百亿的资产,但也算青年才俊。他是最看不上这些靠着亲属关系做出些什么事儿的,所以柯浩凯要见他,他一直不见,今天见面还是因为柯浩凯求到了陈母。
躺在病床上,处理着文件,陈蔚眼睛都不抬,听着柯浩凯对他们那家家具厂未来的憧憬。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比陈蔚大,柯浩凯在他跟前说话却磕磕巴巴,说到家具厂现在只剩两个股东,让他投资进来时,陈蔚抬头,瘦了许多的他皱着眉头道:“协议书上是三个?”
“另一个拿了钱退出了。我还没来得及写新的情况介绍,我想着见面的时候告诉你……”
“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投资人,你还会这么轻视这件事儿吗?”
“我……”
柯浩凯被他噎得不知说什么好,正在这时候,郁磊来了电话,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急忙出门去接。
陈蔚病房门口,联系不上蒋眠的郁磊问柯浩凯:“知不知道蒋眠住在哪里?我联系不上她。”
“我办公室有她的简历。”
“你那边怎么样了?”
“别提了,明明我是他表哥,现在搞得他是我表哥似的。先不说了,他就给我半个小时时间。”
就在柯浩凯给郁磊打电话的时候,一个穿着牛仔裤、搭配白衬衫的女孩从他身后走过,抱着一束花来到陈蔚的病房。
本以为是柯浩凯回来,陈蔚抬头,却没想到来的是个姑娘。
“你来干吗?”
长得十分玲珑漂亮的女孩听陈蔚如此说也不生气,瞪着大眼睛看着他道:“医院是我们家开的,我怎么就不能来?”
“那我搬出去。”
“陈蔚,广安这些医院,上到院长下到主治大夫,不是我爷爷的门生就是我爸的师兄弟,所以,你搬到哪儿,我就追到哪儿。”
“俞静音,我再说一遍,我有喜欢的人。”
“陈蔚,我再说一遍,我追你,我乐意,干你喜欢的人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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