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很喜欢初夏,因为她就是在一个初夏认识的陆一舟。而蒋眠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在初夏。
阳光明媚的下午,她们一起去天台晒被单。风吹起,白色的布飞扬在两人眼前,犹如能看到风一般。
后来看电影《肖申克的救赎》看到安迪为大家争取啤酒的时候,蒋眠和听故事的朋友说:“李好第一次问我恨不恨陈蔚,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天台上。”
靠在天台的铁丝网上,仰头看着白云的蒋眠道:“我也不知道,我本以为我恨他,但是你一问,我又不知道那到底是恨还是爱了,其实我入狱走到这一步,说是陈蔚害的也好,说是我咎由自取也罢,我总觉得,这是我人生要面对的一道坎。我走过去是生,我走不过去就是死。你呢,李好,你恨陆一舟吗?”
“我也不知道,蒋眠。其实,如果可以,哪怕有一点点的可能,我觉得陆一舟也不会让我进来,他是无路可走,才牺牲了我。你知道我入狱之后,跟着我和陆一舟一起奋斗多年的一个朋友来见我的时候,跟我说什么吗?他说,陆一舟说过只要我出去,他会把能给的都给我。”
时间久了,对着李好也大胆了起来,蒋眠道:“他能给你什么?婚姻还是爱情?李好,你守了他那么多年,他都不爱你,你觉得这几年的牺牲就能换来他的爱吗?”
扭头抬手,李好捏了捏蒋眠渐渐胖起来的脸道:“所以蒋眠,你这样的女孩不可爱,女人在男人跟前,最先要学会的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想没想过如果没有戳破陈蔚对关灵均的喜欢,你们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回想那时候陈蔚的错愕,蒋眠若有所思。
那天管教要两人离开的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暮色与天的尽头是火烧一样的云朵,李好看着远方,被关了太久,已经快习惯在这方寸大的地方生活,她道:“蒋眠,如果不能离开这里,陈蔚来见你,你会对他说什么?”
想都没想,蒋眠脱口而出:“我会跟他说,陈蔚,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哈哈,这个真好,我也要这么告诉陆一舟,老娘不玩了,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说完,两个姑娘站在天台上哈哈大笑,她们笑得前仰后合,酣畅淋漓。而那么快乐的笑容,无论是蒋眠之后收获幸福,还是人生逆袭,都从未有过。
那也成了李好和蒋眠说的最后一句话。老辈人都说祸从口出,话不能乱说,可她们没想到,属于她们的祸事来得那么快。
李好出事是熄灯前,管教点名的时候,她监室里一个下午才见过家人的姑娘,突然疯了一般冲到管教跟前,用大家之前讲故事时提到的牙刷断面当凶器,威胁管教让她出去见她要结婚的男友。这女孩虽然是刚进来的,但是李好知道她的故事,在整个监舍中也是她们的关系最好。所以她试着和女孩交谈,让女孩放下一切,就在女孩因为她的话崩溃大哭的时候,李好突然上前。管教在李好的帮助下从女孩的怀里挣脱出来,可因为事发突然,女孩下意识地反抗,锋利的牙刷断面就这么戳进了李好的脖子。
李好的命并不好,她幼年丧父,十几岁认识陆一舟,因为他和母亲决裂。奋斗到二十五岁正是人生最风光的时候,却身陷囹圄。眼看马上就要出去,却被误伤,而牙刷的断面正好戳在她的大动脉上。
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子,血还是止不住地从她的指尖涌出来,跌在地上的那一刻,已经感觉到自己结局的李好笑了,她笑得无畏又解脱。
那个晚上,李好没等到急救,也没有留下一句话,就静静地闭上了眼睛,那年,她三十三岁。距离出狱、距离陆一舟还她一切,只剩三个月零六天。可就像《霸王别姬》里,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和段小楼说的那样,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而对李好来说,她这么仓促地离开,最后悔的是对不起她妈妈,其次是后悔这些年都没有见陆一舟一面。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可曾还像少年时一样清冷,可还藏着自己心口的伤,不给任何人看?可还记得追了他这么多年,那个叫李好的姑娘?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捉弄,李好死的那一刻,正在香港家中陪着陆家老太太喝甜汤的陆一舟,刚从吴妈手里接过汤碗,碗就突然在他指尖裂开。陪着老太太的吴妈十分迷信,见碗无缘无故地裂掉,一直念着岁岁平安。那一刻,感觉到心头一空的陆一舟,以为那只是个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李好会离开。
四年前江城出意外之后,陆一舟就把公司的重心挪到了香港和广安。这些年,他解除了婚约,再没回过江城。他变得比李好能想到的强得多,也一直都是一个人,认识他和李好的人都觉得他是在等李好,但是只有纠结在两人之中的吴修明白陆一舟的心思。
李好入狱的第一年,吴修想尽办法才与她见了一面,那次见面吴修向李好转达的话,就是李好告诉蒋眠的。
陆一舟会补偿她,无论她想要什么。
那时候玻璃板那边的李好笑了,剪短头发的她咧着一口白牙和吴修开玩笑:“他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不然我多坐几年牢,让他把陆氏给我算了。”
其实那时候两人都明白,对陆一舟的话,吴修是有所隐瞒的,但是李好以为,吴修隐瞒的只是她的牺牲对陆一舟来说并没那么重要,其实吴修隐瞒的比李好想的要残酷得多。
让吴修转达那句话的时候,香港下着大雨,跑马地的礼顿山陆宅里,站在书房窗前的陆一舟说:“告诉李好,除了爱,我什么都能给她。”
可李好求了这些年,求的不就是一份爱情?所以吴修隐瞒了那句除了爱情。所以李好死的时候,她还以为,这么多的牺牲是会换来陆一舟的爱的,哪怕一点点。
蒋眠出狱是在李好去世五个月后。她真正刑满应该是隔年初春,因为表现良好,她被提前释放。四年前进去的时候,她什么都没带,本想出来,也要干干净净地离开,可是走的时候她从监狱带走了一个小匣子,那里面装着李好。
李好的死,虽然在蒋眠的意料之外,但知道事情的经过后,她却没像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很平静地接受了。那一刻,从不信命的她,只觉得这是老天不忍李好再去面对她求不到的爱情,才把那姑娘早早地召唤到身边,为她安排一段良缘。
因为唯一的母亲已经没有行为能力,在养老院生活,而处理这一切的吴修也联系不上,所以李好死后的一切都是被她所救的管教帮忙办的。原本她的骨灰管教是要葬在监狱集体的公墓里面,蒋眠却说不行,李好不属于这里,她得带李好走。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管教也没强求,便把李好的骨灰交给蒋眠。接过那个轻飘飘的小木盒时,蒋眠突然想到了多年前的关灵均,她也是为了所谓的爱情,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一捧轻飘飘的灰的。而那时候,让她们犹如飞蛾扑火一样牺牲自己的人又在哪里;此时此刻又是否像他们想的那样,因为摆脱了如痴如狂的她们,所以过得更幸福更快乐?
陪着蒋眠等公交车的时候,送她出来的狱警道:“出去以后重新开始,这几年不算什么的。”
微微一愣,觉得眼前的绿色比监狱里的灰耀眼许多的蒋眠,一边抬手挡着刺目的阳光,一边道:“可这是我最好的时光。不过,我不会不珍惜我自己了,因为除了我自己,已经没人会珍惜我了。”
蒋眠手里的骨灰盒上贴着李好的黑白照,因为死得突然,管教翻找了她所有的私人物品,才找到了一张她少年时的照片。似乎只有十六七岁,照片上的李好瞪着眼睛看着镜头,目光执着又可爱,蒋眠坚信,那还是她没有遇到陆一舟的时候。
监狱通往市区的公交车,一天只有两趟,上午的车来已经是十点多。开车的司机是一位老先生,见上来的是个清瘦的女孩子,车上又没了座位,他将扔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外套拽到身边,空出一个座位给蒋眠。
车从山上开下去的时候,一辆银灰色的高级轿车和公交车交错而过,因为对方车速快,公交车司机吓了一跳,开过路口还在骂:“赶死去呢!”
赶死?如果开着那辆车的陈蔚知道蒋眠在这辆公交车上,这四年过得生不如死的他,不仅会更快,还会不惜代价地让那辆车停下。可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这四年,虽然被家人送出国,但陈蔚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蒋眠的动向,蒋眠提前出狱是当年办案的律师告诉他的。为了回国接到蒋眠,让她好好活下去,陈蔚买了最快的机票,但是西雅图大雨,所有航班滞留,他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别的城市,又从波利维尔转机回到国内。那五天,他只喝了两杯咖啡,下飞机的时候,他眼前整个都是黑的,可他还是抢了司机的车钥匙,固执地自己开车上山。但这么匆匆地归来,他还是和蒋眠错过了。送蒋眠离开的狱警告诉陈蔚蒋眠刚走的时候,江城的山上下起那年夏天的最后一场雨,站在雨中,已不如年少时轻狂的陈蔚笑了。
陈蔚追着那辆公交车到市区,找到开车司机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问到从监狱出来的女孩在哪里下车,司机道:“她说要在九江老街下车,但是老街去年就拆了,她又要找什么巨人书店,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就给她放在最后一站新建的天街上了。”
原本蒋眠以为,这四年多,这世界不会变太多,可当她看到已经没了的老街、完全不同的街巷,以及怎么都找不到的巨人书店时,她才明白,这四年,她到底错过了多少。
为了方便装李好的骨灰,蒋眠进了天街找了几家店,才买了一个行李袋。这些年没什么人看她,虽然陈蔚一直寄钱来,但是出狱的时候蒋眠只拿了她爸当年留给她那一千元,买了行李袋、衣服和回玉山的车票,她手里还剩下几十块钱。
要按照以前的性格,蒋眠一定会多留下一些,可那天,她却找了一家最火的牛肉面店,花光所有的钱要了一碗面。等面的时候,看着墙上告示的蒋眠才发现这家就是以前他们上学的时候常去的那家,只是老板已经换成了当年阿婆的儿子。
就在蒋眠等着自己的面上来时,一对似乎是情侣的人一边排队,一边吵了起来。
“这里这么多店,你非吃它,去那边那家店不行吗?”
“不行,这家店多少年了,那家店还没有咱俩在一起的时间长呢,要么在这儿一起吃,要么各吃各的。”
“周司南,你说的是人话吗?”
周司南……
周司南……
当年室友的名字再度在耳边响起,蒋眠抬起头,而心心念念地等着一碗牛肉面的周司南,因为男友的不爽,怒视对方,却没想到会看到坐在男友身后的蒋眠。
与蒋眠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周司南整个人一僵,她下意识地推开男朋友,走到蒋眠的跟前道:“蒋眠?是你?你出来了?”
没想到这么巧,虽然有些尴尬,但是蒋眠还是点了点头。
因为蒋眠的出现,周司南赶走了男朋友。男孩不爽地离开之后,也没打电话求和,直接回了学校。男孩比周司南大,是江城那所开满樱花的大学的研究生。那天,他本来有事情,是因为周司南一定要见面,他才偷着跑出来。
回学校之后,男孩直接进了研究大楼,进门的时候,屋里只有他同学,就是那位医学系四年快把研究生课程都念完的超级学霸在。
一边在黑板上画着人体图,学霸一边开玩笑:“不是说女朋友说不见面就分手吗,你这是去见面,还是直接分手了?”
“别提了,为了陪着周司南,我冒着被教授抓到挂全科的危险,去她学校找她吃饭,结果她一定要去天街吃牛肉面。等了一个小时,她突然见了个朋友,转脸就把我赶走了。这哪儿是女朋友啊,比我奶奶还难伺候。”
学霸切了一声道:“你就秀恩爱吧,俗话说得好,秀恩爱,死得快。”
周司南的男朋友凑到学霸的身边道:“你不恋爱,所以不懂,这年头为了喜欢的姑娘,就得有点她虐我千遍,我还要待她如初恋的感觉。我们家周司南身边好看姑娘一大把,今儿见的那个就不错,不然给你介绍介绍?”
“算了吧,你们家周司南那些朋友,哪个是省油的灯,上次帮你送回花儿,差点把我吃了。”
“谁让你长这么帅。不过这个真不一样,带着行李袋,好像是刚从外地回来。长得特清秀,名儿还好听,叫什么蒋眠。”
学霸手里唰唰而动的粉笔,突然啪地折断在黑板上,他背脊一僵,许久才回头问男孩:“你说什么?”
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也被吓了一跳的男孩道:“蒋眠啊,反正周司南是那么叫她的,怎么了,你认识?”
学霸扔下粉笔,拿起桌上的钥匙,还踩着拖鞋就直接跑出了研究室。
男孩见状追他到门口:“傅思睿,你又抽什么风?大褂。”
一边往楼下跑,傅思睿一边脱下他身上的白大褂,夏末的风将大褂吹过,摇摇晃晃之后大褂落在地上,犹如一片坠落的白云一般。
蒋眠,蒋眠,竟然是蒋眠。
窗外是江城夏末的最后一场雨,整个城市被薄薄的雾气笼罩,仿佛如临梦境一般。蒋眠听不到窗外的雨声,却能感觉到牛肉面店的嘈杂。
认出蒋眠的周司南对突然间的见面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两人静坐许久,她才道:“我和魏莱去看过你,但是他们说你拒绝探视。”
“那时候发生了很多事儿,除了我家人,我谁都没有见过。”
“嗯,蒋眠,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出来了,重新开始就好。”
其实周司南知道,她和蒋眠说什么重新开始、从头再来,对蒋眠来说都没用,毕竟那不是她失去的五年。
气氛骤然变得尴尬起来,还好牛肉面上来了,两人一边吃一边说,周司南不是那种心机很多的女孩子,她把当年同学的近况讲给蒋眠听:“魏莱在帕森斯学设计,也不知道她那成绩是怎么考上的。温燕喜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去了广安的大学,不过去年年底考上了港大。严以哲去了英国,周旬旬在上海,罗骆去了北京,陈蔚……”
周司南随口说到陈蔚,才想起那年学校都传蒋眠出事与陈蔚有关,她急忙道:“他高考都没参加就出国了,比起这些学霸,我混得最惨,复读两年才考上大学。”
对这些人的近况蒋眠并没什么兴趣,她一边吃面一边道:“温荨呢,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温荨?不知道,那会儿也没联系,不过听同学说好像结婚了。”
因为当年江河的嘱托,蒋眠一直记得温荨,而她出事之后温荨没去看过她,虽然这没什么,但蒋眠却觉得这不是温荨会做的。温荨已经结婚了?和谁?江河吗?
“其实你在的时候学校就传她已经订婚了,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两人又说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成熟许多的周司南刻意避开和蒋眠入狱有关的话题。吃完午饭,蒋眠要离开的时候,周司南才试探着问她:“你以后想做什么?”
蒋眠看了一眼手边的包道:“先回江城,然后帮一个朋友去见一个人,等一切都安稳下来,再做别的打算。”
“蒋眠,不管以前怎么样,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就在本地上大学,咱们可以常见面,对了刚刚那是我男朋友,就在江城的大学念研究生,特意为我考回来的,真爱吧,那会儿你们还让我分手。”
“真好,司南,我要去坐四点回玉山的火车,先走了。”
蒋眠提包离开,周司南结账之后跟她一起跑下楼,她下去的时候,没带伞的蒋眠已经走进大雨里,看着被雨水模糊的她的背影,周司南心头一紧,她追上蒋眠将自己的伞和一张匆忙写下的字条儿塞给她道:“蒋眠,这是我的电话,你有什么事的话,一定要联系我。”
说罢,她跑回商场。站在雨中举着那把红伞的蒋眠隔着雨看着傻乎乎地冲她摆手的周司南,突然觉得空荡荡的心像是突然被填满了一样。
拿着那把红伞,蒋眠消失在雨中。那一刻,为了找她陈蔚跑遍了天街所有的商场,而蒋眠离开的那家,正是他去的最后一家。
几乎问了所有的店,有没有一个女孩出现,什么样子,问到牛肉面店,老板才说:“不是一个人啊,是两个姑娘,刚走没多久。你现在追,还能赶得上。”
陈蔚跑下楼,正和回来拿东西的周司南撞上,虽然已经几年没见,但他们还是认出了彼此。
想到老板说两个姑娘,陈蔚连寒暄都省了,直接就道:“蒋眠呢?”
下意识地指向身后,周司南道:“她刚走。”
“她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她拿着我的伞,红的。”
陈蔚跑下楼,周司南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又响了,回过神,他问电话那边的男友:“干吗?”
大实验室里,一边拿着办公室电话,一边拿着手机的周司南男友道:“你还在不在牛肉面店?”
“我刚出来,怎么了?”
“跟你见面那女孩呢?”
“你问她干吗?你们又不认识。”
“没跟你废话,赶紧的。”
在陈蔚之后来牛肉面店的傅思睿因为没找到蒋眠,打电话给同学。对方又打电话给周司南,两人正说着蒋眠的去向,下楼的傅思睿也看到了正接电话的周司南。
虽然曾经是一个高中的,但周司南和傅思睿熟起来,还是因为现在的男朋友。
看到周司南,傅思睿问了和陈蔚一样的话:“蒋眠去哪儿了?”
不像刚刚一样慌,周司南一愣道:“她说要回玉山,应该去了火车站,她说是三点还是四点的火车,我忘了……”
周司南没说完,傅思睿就跑了,还没来得及挂断电话的周思南问男朋友:“他们怎么都在找蒋眠?”
傅思睿开车赶去火车站的时候,奔走在大雨中找那把红伞的陈蔚终于拉住了一个姑娘,他嘶哑着嗓音叫她:“蒋眠。”
一样的背影,回头的脸,却并非记忆中熟悉的那张。女孩看着被雨水淋湿的陈蔚道:“你有病吧?”
那一刻,蒋眠坐着的公交车正从陈蔚身后驶过,模糊的雨中,她看到一个清瘦的男孩子孤零零地站在大雨里,不知是被雨水淋得发冷,还是遇见了什么伤心的事情,他的背脊无声而隐忍地颤抖着。
傅思睿也没有追到蒋眠,他跑到火车站冲上站台的时候,开往玉山的列车刚刚启动,他追着火车企图从窗户里看到蒋眠,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他看到了她。
五年之后再见,蒋眠剪短了头发,侧脸瘦得让人心疼,没想到会有人找她,傅思睿拍打车窗的时候,她静静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还是坐在她对面的阿姨看到窗外追车的男孩子,推她道:“姑娘,车窗外面那小伙儿好像是找你的。”
睁开眼,蒋眠向窗外看,看到傅思睿的那一刻,傻瓜一样追着火车跑的男孩突然笑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火车开出站台之前,对着车里面的蒋眠喊道:“等我。”
蒋眠在一个傍晚在玉山火车站下车,宽大的站台上,却没了每次都会来等她回家的爸爸。
离开火车站坐公交车到教师家属院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老旧的家属院内各家各户都已经亮起烟火。找到自家楼下,蒋眠看着楼对面的小花园,她去九江上学前,在这里荡秋千的场景,就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可这一切对她而言,却早已物是人非了。五年之后,无论是爸爸还是家,她都没了。
上楼敲门,来开门的却不是陈梅,屋里站着的是一个面容消瘦的男人。
他问蒋眠:“你找谁?”
以为敲错门的蒋眠,又看了门牌号,才道:“陈阿姨在吗?”
“陈梅,有人找。”
正做饭的陈梅怎么也没想到门口站着的会是蒋眠,她整个人僵在门口,还是一旁的男人推她,她才回过神:“蒋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曾经蒋山和陈梅的卧室里,脱下围裙的陈梅和蒋眠解释男人的来历:“那是悠然的爸爸,你爸爸去世之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他有时候会过来看看悠然。”
扫看整间卧室,一张蒋山的照片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他不会用的电动剃须刀和名牌裤腰带。并没纠结这些细节,蒋眠平静地问陈梅:“阿姨,我爸爸的照片呢?”
“照片……在这儿。这两天打扫卫生,我怕打碎,所以收起来了。”陈梅拉开柜子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蒋山的遗像。
照片上的蒋山比蒋眠记忆中瘦了许多,双眼因为病痛的折磨早没了往日的光彩,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以为自己早已被锻炼得坚强的蒋眠哭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她抱着照片大声叫着:“爸,我回来看您了,爸……”
无论她哭得多惨多悲伤,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一个声音跟她说:“哭什么,天大的事儿,还有爸帮你撑着呢。”
从承担一切,到再回来,五年的光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她的天,无声无息地塌了。
要向悠然的爸爸离开,陈梅和蒋眠一起吃了饭,两人吃到一半的时候向悠然回来了。之前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再见女孩已经长到了当年蒋眠见她的年纪。
突然见到蒋眠,向悠然比陈梅还惊讶,尤其是陈梅要蒋眠住在她现在的卧室里,女孩直接就火了。
“不行,她住我卧室,我怎么办?”
陈梅捂住女儿的嘴,把她拉到卧室里道:“不住你卧室,难道让她跟我住?你老实点,没准她住两天就走了,你要再闹她跟我争房子怎么办?”
“她凭什么?我不管,我马上就要上高三了,我还得学习呢,再说了,凭什么她说回来就回来。”
两人正吵着,一直在隔壁卧室听着的蒋眠突然敲门进来。
“陈阿姨,我刚回来,有些话本来想等去看过我爸再说,但是现在好像大家对我回来都不太高兴,既然如此,我想还是先把话说明白的好。”
一旁的向悠然轻嘁一声道:“你想说明白最好……”
拉住喋喋不休的向悠然,陈梅道:“蒋眠,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吧。你爸虽然去世了,你还有阿姨呢。”
“我不管我爸爸走前是什么样子,毕竟是您一直照顾他,作为感谢,我会报答您,但也请您明白,这是我的家。”
蒋眠刻意加重家的语气,使得向悠然大叫:“妈,你看见了吧,她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蒋眠,你说这是你的家,这还是我们家呢。你进去这些年,照顾你爸的还不是我妈,你凭什么回来就说这是你家?”
瞪着已经走到自己跟前的向悠然,蒋眠一字一顿地道:“就凭你妈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进去。”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也不懂什么圆滑,向悠然仰着脖子叫嚣:“为什么?”
拉住还要再问的女儿,这些年没少从关家拿好处的陈梅担心出事儿,急忙道:“蒋眠,悠然还小,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你去休息,这房子的事儿,咱们以后再说。”
向悠然还要闹,陈梅却把蒋眠送回了卧室。
那夜,蒋眠一夜无眠。
隔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打车去了她爸的墓地。蒋山和蒋眠的母亲葬在一起,这是当初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后,蒋眠坚持的。可是她不知道,依当时的状态,陈梅根本不愿意,但是在国外的陈蔚知道了这件事儿,无法回国的他,托朋友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现在的墓地,但这些事情蒋眠并不知道。
所以那天,到墓地的早上,空荡荡的墓山上,蒋眠远远就看到母亲的墓碑前站了一个人。因为太远,蒋眠看不出对方是谁。
她一步步走上山,听到脚步声的对方回过头。
五年之后再见,陈蔚还是昨天那身衣服,可原本整齐得体的西装因为淋雨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是湿的,为了找蒋眠奔走的鞋子上全是泥水。而站在他跟前的蒋眠,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头发被剪得很短,整个人显得消瘦可怜。他们一个没了少女的美丽,一个没了少年的朝气,就这么如此疲倦又狼狈地再见了。
虽然幻想过很多次,再见时的场景,但真正再见,陈蔚什么都说不出了。因为他面前的女孩子,与五年前相比变了那么多,瘦弱的背脊微微佝偻,双眼看他的神情如此漠然。
如果是以前的性格,经历过那么多事儿,再见陈蔚,蒋眠一定会二话不说地离开。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曾经懦弱的女孩,而面对彼此时,该逃的也不该是她。
所以蒙蒙的小雨中,她父母的坟前,蒋眠道:“陈蔚,好久不见。”
陈蔚口中那声蒋眠就卡在嗓子眼,他却怎么都叫不出来,还是蒋眠静静地从他身边走过,将带来的供品摆在父母的墓碑前。
陈蔚才道:“你……你还好吗?”五年前,天不怕地不怕,挥斥方遒的少年,此时此刻哑着嗓子,他念出的每一个字眼都是颤抖的。
蹲在地上,蒋眠小心地用袖口擦被雨水打湿的照片,照片上的妈妈还是以前的样子,可蒋山比她记忆中清瘦了许多。
蒋眠不说话,陈蔚就站在雨中陪着她,雨越下越大,他将自己的西装脱下来,像撑伞一样挡在蒋眠头顶。而蒋眠像是感受不到一样,依旧靠坐在冰冷的墓碑边陪着她父母说话。
陈蔚再开口,已经是蒋眠要走的时候了。
她再度弯腰擦拭墓碑上的照片,而站在她身后的陈蔚像是要给蒋家父母一个交代:“蒋眠,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也不会听,但我真的希望,用余生好好照顾你。所以,让过去的都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我会把欠你的五年都还给你。”
雨一直在下,照片上的水渍怎么也擦不净,就像蒋眠离开这五年,她拼命跟自己说,不过五年而已,过去的都过去了。可真的能过去吗?那是五年,不是五天,甚至五个月。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五年,她本来可以用这五年谈恋爱,结婚生子,照料一个小孩子长大的。所以那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那是她不死,就永远跟着她的过去。
“陈蔚,顾城说过,你应该是一场梦,我应该是一阵风。现在梦醒了,风理所当然离开,所以别再跟我说什么补偿,抑或是重来了。对我来说,重新面对你,就是将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扒开,再看看自己当年伤得多深,而伤口重新愈合的疼,你永远都不懂。”
从墓碑前站起来,蒋眠潇洒地离开,而这次,陈蔚紧紧抓住她细瘦的手腕:“我明白,蒋眠,我真的明白,从我知道没办法救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欠你的我永远都还不清了。但我允诺你的余生并非要补偿对你的亏欠,而是因为,我爱你。”
背对陈蔚,蒋眠轻笑:“就如同你当初爱关灵均一样?陈蔚,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少女,我二十三岁,我明白什么是愧疚、什么是爱。所以就当我们还是五年前在关家最后一次见吧。日后岁月,各自安好吧。”
这一次,蒋眠从陈蔚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走出几步,她才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把当年那枚陈蔚送她的钥匙项链还给陈蔚后,才道:“关灵均葬在哪里?”
仍旧陷在蒋眠那句各自安好中的陈蔚呆在那里,没有说话,蒋眠见状直接下山。
天气不好,附近一辆出租车都没有。
陈蔚把车开到蒋眠跟前时,蒋眠还在招手,他下车打开副驾驶的门要蒋眠上去,蒋眠却道:“陈蔚,我是不会上你的车的。”
紧紧拉着蒋眠的手,陈蔚道:“你不是想知道关灵均葬在哪里吗,你上车,我告诉你。”
“你放手。”
“关家没有为关灵均举办丧礼,送她的只有几个家人,所以认识你,又知道她葬在哪里的只有我。”
蒋眠怒视陈蔚:“你浑蛋。”
为了找到蒋眠,风尘仆仆地从国外赶回来,三天没吃没喝的陈蔚仰着头,他放下少年的骄傲与冷漠,双眼平静地看着蒋眠道:“我不在乎了。要么上车,让我送你回去,要么永远别想知道。”
在关灵均这件事儿上,蒋眠不怪她,关灵均不是不想回来,而是没办法回来,所以她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想去见见关灵均。
陈蔚最终还是拿到了蒋眠心底仅剩的温柔,权衡之下,她上了车。
因为淋了雨,陈蔚把能擦头发的东西都塞给蒋眠,然后将车内的暖风开到最大。哪怕一点点,他也想尽自己所能对蒋眠好。可对现在的蒋眠来说,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从墓地开回市区的路很长,陈蔚开得很慢,蒋眠也不催他,两人都明白,如果可以,陈蔚宁愿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车停在蒋家楼下,已经是中午了,整个城市仍旧沉浸在淡青色的烟雨中。
下车前,蒋眠道:“地址。”
没看她,双手扶着方向盘的陈蔚道:“蒋眠,如果我告诉你,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见我?”
“我们根本没有再见的必要了。”
雨刷一遍遍地擦净玻璃上的雨水,还会有雨迅速将玻璃打湿,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起来,一如他们无法看清的日后一般。那一刻,陈蔚不想前生后世、恩恩怨怨,他只想留下她,永远留下。
“那我不知道?”
“陈蔚……”
“蒋眠,我欠你的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笔。”
拉开车门,气恼的蒋眠离开。她走进雨中,陈蔚下车追她。
就在陈蔚拉住蒋眠的瞬间,从江城开车,一路赶到玉山,问了蒋眠之前的同学才打听到蒋家在哪里的傅思睿突然出现,他一拳将追逐蒋眠的陈蔚打倒在地。
陈蔚的身体本来就虚弱,又没准备,猝不及防之下跌进了水坑里。
拉住还要再打的傅思睿,蒋眠道:“别打了,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回头看了蒋眠一眼,知道当年蒋眠出事与陈蔚有关的傅思睿道:“陈蔚,你再缠着蒋眠,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从地上爬起来,嘴角破掉的陈蔚厉声道:“傅思睿,你凭什么?”
“就凭我喜欢她。”
这么多年,陈蔚是在伤害了蒋眠后才明白,他有多爱她,而傅思睿从来都知道。这五年他不去看蒋眠,不联系她,也只是想有一天蒋眠从里面出来,再见她时,他们仍能像以前一样不计较曾经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可他没想到重新追逐蒋眠的路上,陈蔚还是快他一步。
那天,拉着傅思睿回蒋家,陈梅上班去了,向悠然也不在,没钥匙的蒋眠和傅思睿坐在楼道里等着。
“你怎么来了?”
扭着打陈蔚用力过度的手,傅思睿颇为不爽地道:“我不是让你等我?”
“你又没说让我在哪儿等你。”
就像以前讲题骂蒋眠笨一样,傅思睿道:“我靠,我跟你在火车站说的,正常人都会默认火车站好不好。”
“那你去火车站找我了?”
“我里里外外找了三圈,找不到,才托江城的学长打听到你家,上楼时一个小姑娘正出门,我问她你去哪儿了,她说你又走了。得亏我没相信,留在楼下等你了。不过,那姑娘是谁啊?忒恶毒了吧。”
“我妹妹。”
“不像啊?”
“我继母的孩子,我们没血缘。”
蒋眠话音低沉,要是旁人一定会拍拍她的肩,让她想开些,可傅思睿不然,从蒋眠认识他,他就不按常理出牌,这次也一样。
“我说呢,比你漂亮多了。”
从出来,还是第一次被气到笑,蒋眠大叫:“傅思睿。”
那一刻,坐在蒋眠身边,看着她的傅思睿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他道:“蒋眠,能再见你,真好。”
傅思睿的话,让蒋眠被雨水淋湿的身体突然变得很暖,真好,谁会这样宽容一个刚出来的女孩子,就连陈蔚见她第一面也在重提旧事,但是傅思睿却不然,他将她最不堪的伤疤用笑容掩盖。
沉吟许久,蒋眠道:“傅思睿,你为什么会相信我?”
“没有为什么,我既然喜欢你就要相信你,不然喜欢你干吗?”
他说得理所当然、正气凛然,蒋眠也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她笑得眼眶微红,她像傅思睿跟他说的那样:“傅思睿,能再见到你,真好。”
“当然好了,你不知道我们学校有多少人追我,老子却为你独善其身。套《美人鱼》里的话,追我的人都排到法国了,你却爱渣男。”
“人活着谁没走错过一两条路啊!”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你改之前,我问你一句,你们家什么时候回来人?不然咱还是先找地儿吃个饭,我还是昨天早上在食堂吃了馄饨。开了一夜的车,又在你楼下等了半天,饿都快饿死了。”
拉起傅思睿,蒋眠道:“你早说啊!”
“你也没问啊!”
蒋眠带着傅思睿下楼,两人撑着一把伞消失在雨里,那时候陈蔚就坐在车里,他遥望着跟傅思睿一起离开的她。那一刻,陈蔚问自己,若傅思睿能给蒋眠平静的生活,你会放了她吗?寂静的车厢,想到这些年的种种过往,想到蒋眠在墓碑前所说的话,陈蔚回答自己:“不能。”
关灵均死后,陈蔚就明白了一件事情,爱一个人最该做的是永远与她在一起,而不是去做所谓的牺牲与成全,所有的放手,只是因为不够爱、不够喜欢而已。
第十二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
蒋眠和傅思睿去了家门口的馄饨店,那家店在她小时候就在,老板还是当年的阿嬷。已经是下午,他们到的时候店里还没什么人。根本不记得她是谁的阿嬷笑着跟她打招呼:“囡囡带男朋友回来了。”
“不是,只是朋友。”
蒋眠说不是,傅思睿却不然,他咧着嘴巴对阿嬷笑道:“阿嬷,我是她男朋友,她害羞才不承认,你觉得我们配不配?”
“配,配,囡囡结婚,要请阿嬷喝喜酒的。”
因为两人的玩笑,阿嬷端上来的馄饨格外大,傅思睿要的是荠菜鲜肉的,蒋眠要的是牛肉的。他真的是饿极了,也不管多烫,一口一个往嘴里塞,蒋眠见状将自己碗里的放在醋碟里面晾着,稍凉之后推给他。
傅思睿却不吃:“你瘦成这样还给我。”
“我吃不了这么多啊!”
“那也得给我吃,吃胖点,我好带你去见我妈,我妈喜欢胖点的姑娘,也不知道什么审美。”
傅思睿照旧嘻嘻哈哈的,看着他的蒋眠却认真起来。她喝着鸡汤,垂着头对傅思睿说:“午饭我请你吃。”
“干吗?因为我英雄救美,想谢我?”
“傅思睿,你回去吧。”
蒋眠的话,让傅思睿一愣,他骤然抬头瞪大眼睛看着她道:“为什么?”
“不是说,追你的姑娘都能排到法国吗,从里面找,总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你也说过,我不漂亮,脑子又笨,又经历过那么多事儿……”
不等蒋眠说完,傅思睿就道:“我就喜欢不漂亮、脑子还笨的行不行?”
“傅思睿,你是个好人,我也相信,你会好好照顾我,但对我来说,你也是从前那段光景中的人。我不想再回去了,无论是为了谁。我想找个小地方,和一群不知道我曾经的人生活。”
“找个不认识你的地方生活还不容易,我们去海边,大不了出国,去芬兰、挪威,行不行?”
“傅思睿,我是认真的,你该有更好的人生,你也没必要为我背井离乡。”
将手里的勺子拍在桌上,没想到她会说这些,彻底恼了的傅思睿道:“蒋眠,你给我闭嘴。”
“傅思睿……”
“一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知道这时候再说也没用,蒋眠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而两人之间原本轻松的气氛,被她突然而来的话彻底打乱。一向要强的傅思睿垂着头,犹如受伤的小兽一般红着眼睛。如果不是蒋眠经历了那么多,他真想大骂她一顿,可他不能,即便再讨厌,他也得默默承担所有的委屈,这是他喜欢她的代价,而他等了这些年,是想等着她出来,好好疼她的。
吃完饭,门口再度落起雨,因为只有一把伞,傅思睿和蒋眠谁都没先走,还是傅思睿先开口:“这时候回去,你家里会有人吗?”
“应该不会,我也没有电话,不然也不会傻等。”
“那我们去逛街吧?”
“啊?”
她没有回去,蒋眠被傅思睿拉着去了玉山的商场,那商场都比她走的时候大了很多,因为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是湿的,傅思睿为蒋眠买了一身秋装换上。
其实跟蒋眠逛街的时候,傅思睿很想拉住她的手,他想给蒋眠一个承诺,但是想到刚刚蒋眠的话,他又不敢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对任何一个女孩如此小心翼翼过,偏偏这个女孩子,不爱他。
玉山的雨始终没停,不想上晚自习的向悠然提早回来。她走到楼下,就看到了那辆黑色的跑车。向悠然第一次知道这车的品牌,就是因为陈蔚,蒋眠出事之后,他爸爸生病,那时候陈蔚数次在江城和玉山之间来往。他出国之后,每年回来也会一个人开车来看蒋眠爸爸。那时候她觉得能喜欢蒋眠的也不会是什么富家子弟,还是一次她爸爸过来,看到陈蔚开的车,竟然说,那车价值一百多万。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主动和陈蔚搭讪,这几年更没少以蒋眠爸爸的名义从他手里敲诈,而陈蔚出于对蒋眠的愧疚,基本没有拒绝过。
走过去,向悠然敲了敲车窗,车里因为淋雨,又什么都没吃,发了高烧的陈蔚恍然醒来,以为是蒋眠的他急忙摇下车窗,车外的却是向悠然。
“消息够灵通的,我姐刚回来,你就找来了。”
“你姐呢?”
“不知道,我还没上楼,你们见过了?不欢而散?”
陈蔚这副样子,任谁都能看出两人是不欢而散。他没说话,向悠然又道:“对了,早上还有一个男人来找她,为了你,我都给打发了。”
已经难受到眼前模糊、没心情跟向悠然开玩笑的陈蔚道:“我就在楼下等你姐姐,如果她回来,你告诉我。”
陈蔚说一句话断了三次,向悠然见状道:“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就你这脸色,估计蒋眠没事,你就陪着玩完了。你放心,她回来的话,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因为向悠然的话,陈蔚离开了。向悠然摆手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路口才扭头回家。
那个下午,陪着蒋眠逛街的傅思睿给她买了很多东西。吃过晚饭,两人一起回家的时候,傅思睿才道:“蒋眠,你还喜欢陈蔚?”
“不是。”
“那为什么要拒绝我?”
“我只是不想再回去了,那段时光,太美太假。说白了,我怕了。”
扳正蒋眠的身体,抚开挡在蒋眠眼前的头发,傅思睿郑重其事地道:“蒋眠,你看着我,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我算是什么,但我真的是想用我的余生来对你好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你离开之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从朋友嘴里听到你的名字,我觉得我的心都要炸了,我疯了一样满世界找你。我开二十几个小时的车赶到你身边,那时候我就明白,我等的始终都是你。”
世界好像就这么安静了,蒋眠似乎什么也听不到,耳边只剩他浅浅的呼吸。归来不过一天,陈蔚和傅思睿先后赶来,一个是曾经的旧爱,一个等她这些年,她要怎么选?
“傅思睿,给我点时间,等我从广安回来,我们再谈好不好?”
“好。不过你去广安干吗?”
“帮一个朋友见一个人。”
蒋眠既然已经给了答案,傅思睿没再纠缠,他开玩笑道:“不是男人吧?结没结婚?要是没结,我跟你一块去。”
“我也不知道,李好说他订婚了。”
“李好是谁?”
“一个把我救出来、自己却死了的人。”
把蒋眠送回家,看她进了楼道,傅思睿才想起什么,追了上来,他把吃饭时偷偷买的东西递给蒋眠道:“手机,快捷键第一个就是我。”
“我不要。”
不等蒋眠拒绝,傅思睿扭头就跑了,蒋眠追出去的时候,他的车已经消失在路口。
那天蒋眠回去,陈梅不在,正在吃方便面的向悠然看她提着一部手机,冷嘲热讽地道:“不简单啊,刚回来,就跟两个男的缠上了。”
“跟你无关。”
“好好,跟我无关。”
蒋眠进卧室,向悠然就跑去洗手间给陈蔚打电话,接了电话的陈蔚不顾刚打上的点滴,拿着钥匙就跑出了酒店。
十分钟后,向悠然接到了陈蔚的电话,可是说话的却是另一个人。
“你认不认识这手机的主人?”
电话那边的声音十分嘈杂,向悠然道:“怎么了?”
“他在湘南路这边出车祸了,你能不能来一趟?”
向悠然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的,她一边穿鞋一边往外跑道:“你先叫救护车,我马上就到。”
打电话的男人看着刚从车里被抬出来的陈蔚问向悠然:“你认不认识蒋眠?”
向悠然下意识地道:“不认识。”
“那没事儿了,这人一直叫着蒋眠,电话里也找不到,你快来吧。”
就在向悠然赶去医院时,蒋眠正在网上搜索陆一舟的消息,按照李好所说,他应该是个很成功的商人,可网上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
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李好的骨灰,蒋眠道:“李好,他这么低调,对你还这样,我去找他,如果他不见我,就尴尬了。”
那一刻,蒋眠不知道,陈蔚生死不明。那一刻,远在香港的陆一舟也不知道,不久之后,会有一个女人代替李好走进他的世界。
向悠然赶到医院的时候,陈蔚正在抢救,他是开车时突然眩晕造成的车辆失控,幸好昏迷之前,他将车开进了边道,不然出事的就不止他一个人。
因为向悠然不满十八岁,和陈蔚又不是亲属关系,什么手续都不能给他办,好在陈蔚的身上带着证件,现金虽然不多,但向悠然找了几个同学,也把他手术的押金给凑齐了。
为了陈蔚,向悠然一直没回家,手机没电了,也没法联系家里人。以为是因为蒋眠回来,她才闹脾气离家出走的陈梅异常着急,最后连向悠然的爸爸都惊动了。
深夜,已经睡着的蒋眠就听客厅里两人大吵,陈梅低声哭泣。她披着外套出去的时候,向悠然的爸爸正对陈梅怒吼:“要是悠然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好过。”
“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她,大不了一起死,谁怕谁?”
陈梅的话惹恼了向悠然的爸爸,他抬手道:“好啊,我这就打死你。”
见状蒋眠拦在陈梅的跟前,仰头看着向悠然的爸爸道:“你敢。”
知道蒋眠是进去过的,向悠然的爸爸也有些顾忌,他将手收回道:“陈梅,悠然找不到,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夜,蒋眠跟着向悠然的父母满大街找她,找到半夜才从一个同学口中得知,向悠然几个小时前借过钱,以为女儿怎么了的陈梅一下就慌了。蒋眠要对方说出当时的情况,对方才说是她帮别人垫付的手术费。
带着陈梅打车到医院已经是凌晨四点,找到急救室的病房,向悠然正躺在沙发上睡觉。陈梅见状一把就将睡梦中的她拉了起来。
“向悠然,你还在这儿睡,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都快急疯了?”
没想到他们会找到医院来,还没反应过来的向悠然下意识地看向躺在病床上的陈蔚。
蒋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命中注定要和陈蔚又牵扯,她跟着陈梅妈妈进病房时,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向悠然,而是陈蔚。被撞断三根肋骨、血压低到临界点的陈蔚头上裹着纱布,脸上戴着氧气罩,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梦,他十分痛苦,眉峰微皱。犹如少年时,为她讲题,她怎么都不懂时,微恼的样子。
走到病床前,看着不过几个小时就完全变成这样的他,蒋眠扭头问向悠然:“他怎么了?”
被蒋眠的眼神看得有些畏惧,向悠然道:“车祸。”
“那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有我电话,出事的时候有人联系我了。”
两人正说着,接了陈梅电话的向悠然爸爸也赶到了医院。那晚不管向悠然怎么闹,向父一定要她回家,最终拗不过父母,向悠然哭着离开。陈蔚还没脱离危险,明知道留下照顾他对两人的日后都没好处,但思量良久,蒋眠还是留下了。
漫漫长夜,医院的走廊上悄无声息,陪在陈蔚身边的蒋眠却没半点睡意,她静静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初次见他时,她还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姑娘,她想不到,他们会经历那么多。旁观各种感情分分合合,面对好友的死去。一个入狱苟延残喘一般地活着,一个背井离乡将自己困在心牢里。他们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经历这么复杂的感情?为什么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对彼此不好不坏,顺其自然地结婚生子,最后相伴到老呢?
睡梦中陈蔚似乎也感觉到了蒋眠的困惑,他疼得呜咽一声,平躺的身体微微蜷曲。
蒋眠的手像是习惯一样地抬起来,她将他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拨到一旁。那一刻,昏迷的陈蔚像是知道她在一样,叫她:“蒋眠。”
“睡吧……”
凌晨四点,寂静的病房,蒋眠的声音淡得近乎听不到,但是睡梦中的陈蔚却感觉到了。那夜,是离别这五年,他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那夜,小城再度落雨,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到早上也没有停下。因为陈蔚换点滴,蒋眠几乎没睡,早上才在沙发上稍稍闭了闭眼。天阴,医院没什么人,她睡到八点,才因为病房里响起电话醒过来。
本以为电话是陈蔚的,她找了他身边都没找到,回过神才发现发出声音的是自己的外套。
走过去,蒋眠拿出手机接通。
“怎么这么久才接,你还没起来?我还怕你要多睡,刻意等到现在,你在哪儿呢?”
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陈蔚,站在窗前的蒋眠道:“我在医院。”
听蒋眠说在医院,一大早上开车在蒋家楼下等她的傅思睿慌了:“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哪家医院?我马上就过去。”
“不是我,是陈蔚。”
电话那边突然安静了下来,蒋眠道:“傅思睿,我……”
“在什么医院,我可不可以去找你,我就在你楼下,六点多就过来等你吃早点,怕你没起,就一直等着你。”电话那边的傅思睿,语调显得有些可怜。
“在人民医院,过来的时候帮我带一笼西安巷的小笼包吧。”
那一刻,傅思睿突然有点激动,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想挂电话。还是蒋眠说:“傅思睿,在这件事儿上,我不想瞒你什么。”
蒋眠挂掉电话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陈蔚已经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蒋眠不知道他听了多少,但他看她的眼睛是红的。
“我去叫医生。”
“我不用医生。”
“陈蔚,我没义务容忍你在这里耍小孩子的脾气,治不治病在你,但叫不叫医生在我。”
蒋眠突然发脾气,陈蔚竟然笑了,其实他不怕蒋眠骂他,他是怕蒋眠不理他,蒋眠的疏远与冷漠,对他来说,比身上这些伤、比断掉的骨头还可怕。
那天,医生正检查的时候,买了早点的傅思睿进了病房,看到正接受检查的陈蔚,傅思睿理都不理。
他将早点摆了一桌子,陈蔚见状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还是蒋眠问大夫:“他怎么样了?”
“车祸外伤不是很严重,但是内伤有点麻烦,恐怕得静养一段时间。”
“那现在转院可以吗?”
“转院?转去哪里?”
“江城,他亲属都在那里,回那边方便……”
蒋眠还没说完,陈蔚就道:“我不转院,我们家在江城也没亲戚。”
“那就不好办了。”
大夫说不好办,蒋眠还没说话,知道他是故意的,傅思睿一下子就火了,他走到病床边,扯过大夫手里的CT胸片和各种化验单看完,道:“我还以为多严重,三根肋骨而已,除了心血不足、血压不稳、营养失衡之外,这叫不好办?”
忽然被喷的大夫一愣,他道:“你干吗的?”
那天从学校出来本来就匆匆忙忙,傅思睿从裤兜里掏出证件丢给对方,冲着陈蔚道 :“没亲人也没事儿,市立医院我有熟人,只要你走,我给你安排。”
“你凭什么让我走?”
“陈蔚,那你又凭什么赖着蒋眠,你把她害成这样,还不死心是不是?非得等到蒋眠死你跟前,你才罢休?”
陈蔚被傅思睿吼得要爬起来跟他打,但是胸口突然一疼,没爬起来不说,反而剧烈咳了起来。
一边的医生没想到传说中的傅大夫这么年轻,被蒋眠叫着才回过神,看着医生给陈蔚做急救,蒋眠异常着急,傅思睿却道:“最坏也就是个气胸,不会有生命危险。你先吃饭吧,估计他平复得一会儿呢。”
“真的没事儿?”
“你也不看谁给他看的,市立医院得挂专家号的傅大夫。”
“傅思睿,你要不说你是大夫,我还放心点。”
陈蔚一闹,早点也凉了,趁着大夫给陈蔚检查的时候,傅思睿拉着蒋眠出去吃。
照旧把一切都堆在蒋眠跟前,傅思睿看着蒋眠吃得跟仓鼠一样问她 :“为什么不瞒着我,偷偷地来?”
“我觉得没必要,我和陈蔚已经说清了。”
“那就代表,我还有机会?”
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逗得蒋眠扑哧就笑了,蒋眠道:“如果跟他比,你还是挺有希望的。”
“那跟别人呢?蒋眠,你到底有多少备胎?”
蒋眠还没报数吓到傅思睿,手机就响了起来,这号除了傅思睿只有昨晚问过她的陈梅知道。可是电话接通,说话的却是一个青年男人。
“你好,请问是蒋眠吗?”
看着面前的傅思睿,蒋眠道:“你好,请问你是?”
“我叫吴修,是李好的朋友,之前你联系过我,我正好在玉山,想跟你见一面,可以吗?”
蒋眠答应见面后,吴修联系在香港的秘书室。
“转告陆先生,我转机出了一些意外,要后天才能回去。”
“好,不过吴助,陆先生这几天也有些不舒服。”
“林医生看过了吗?”
“说还是老毛病。”
“等我回去,帮他约个全身检查吧。”
挂掉电话,站在玉山最好酒店的顶层,吴修俯瞰这座城市,知道李好的骨灰被人带走时,他没有想象中的慌张和彷徨,反而觉得庆幸,他觉得冥冥中天注定,李好不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她一定要为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那时候的吴修本以为,李好留下的是洒脱,是对陆一舟的不舍,是永远要陆一舟愧对她。却没想到,她为他留了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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