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眠被抓已经是事发第三天的事情,来的是广安当地的警察,蒋眠刚满十八岁,正是负担刑事责任的年纪,她又没有驾照,而她开的还是关家的车,里面还涉及是否盗窃这些事情。蒋眠不知道里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只想关灵均早些回来,然后这一切就不用她来承担。蒋眠被抓之后,广安警方就通知了蒋家人,蒋山第一时间就要赶来广安。可是因为太着急,加上上次车祸的后遗症还没好,他直接病倒了,突发性脑出血。关家得知事情后直接送了一笔钱去。其实蒋山知道蒋眠的事情之前,陈梅已经知道事情的始末,可她没告诉蒋山,关家财大气粗,虽然没说蒋眠是帮关灵均顶罪,却也说了不会让蒋眠受委屈。
所以蒋眠出事后,蒋山生病,陈梅就一直在劝蒋山,一定不要着急,蒋眠撞死人,一定是意外,既然是在关家发生的事情,就要关家人去解决。
而那段日子,因为是寒假,陈蔚也没离开广安。他从蒋眠被抓之后,一直想要见一下蒋眠,可蒋眠不肯见他。蒋眠越是这样,陈蔚越觉得愧疚,就不停地联系关灵均。
可是美国那么大,西雅图的华裔又有三十多万,关灵均根本找不到陆桥。初到美国她就在唐人街给人帮忙维持生计,晚上才有时间徘徊在唐人街这些酒吧里,找陆桥。她以为只要她肯找,总有一天她会像《甜蜜蜜》中李翘和黎小军一样在街头相遇,到那个时候,她会狠狠地给陆桥一个耳光,然后以最快的时间回国,将欠蒋眠的都还给她。
可关灵均不知道,她妈妈跟她说陆桥去美国是骗她的,就在她跑遍西雅图的每一个角落,出入各种酒吧,被美国人调戏,被黑人纠缠时,陆桥就留在他们琉村的家里,依旧像是她在的时候那样早出晚归,过简单的日子。他们一个因为忘不掉,所以拼命追逐对方,一个以为对方很好,所以即便喜欢,也像是没喜欢过一样痛快地放下。他们之间就像捉迷藏一样,一个藏,一个找,却从没想过,这个游戏对他们来说,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终结。
因为是伤人致死案,蒋眠虽然不承认,但还是在案件发生一个月之后被起诉。虽然整个过程中,关家出了最大的力气,还是广安最好的律师出面,结果也是蒋眠将要面临最低五年的刑罚。
那时候在关家,听到律师这么说,一旁因为蒋眠的事儿瘦了很多的陈蔚一下子就火了,他站起来道:“凭什么五年,她又不是故意的。”
见过大世面的律师当然不会和陈蔚计较,对方平静地道:“不是故意的,但是恶意的。交警方面给出的调查报告显示,我当事人驾驶轿车的时候是酒醉状态,而且在对方拦截并且阻止的时候,并没有停止的动作,说白了,蒋眠涉嫌故意杀人。”
“故意杀人”四个字让陈蔚惊呆了,他愣了一下,重复着律师的话:“你说故意杀人?谁?蒋眠?”
点了点头,和关家关系很好的律师看着关驰道:“关总,现在还有一个办法,能减轻一些刑罚。事情是发生在广安,但是可以转回当事人的原籍审判,小地方会针对当事人以往的情况予以轻判。虽然也不会有太宽裕的地方,但也好过在广安,毕竟在广安,多多少少都会对关家有些影响。”
关驰还没说话,陈蔚就道:“关叔叔,蒋眠不能走,她要离开广安,这件事儿就真的是她的事儿了,可这事儿根本就不是她。关灵均说她会回来的,这一切本不该是蒋眠承担的,对吗?”
不等陈蔚说完,关驰就道:“陈蔚,你先出去。”
“关叔叔。”
“出去。”
陈蔚从小就怕关驰,这也是当初关家要蒋眠顶罪,他不敢说二话的原因。看了关驰一眼,陈蔚摔门离开。
那个下午,坐在关家书房外的陈蔚不知道律师和关驰说了什么,但陈蔚此刻脑中浮现的都是与蒋眠在一起的这段时光。初见,黑发下的那张脸。再见,那秀外慧中的姑娘轻易说破他对关灵均的感情。山上被困,蒋眠对他的大胆表白。陈蔚,为什么在蒋眠出事之前,你看不到她一点的好,偏偏现在又是这么舍不得,这叫什么?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吗?
在那个陈蔚踌躇着是否说出真相救出蒋眠的下午,蒋眠从看守所的铁窗里看着窗外的雨,以前看小说时她也会看到写坐牢的情节,可真正等到自己坐牢才明白,故事里面都是假的。而那一刻,即便已经过去一个月,即便陈蔚都不相信关灵均会回来,蒋眠还是在等,等着某一天,管教开门跟她说:“蒋眠,你出来吧,你没事儿,一个叫关灵均的人承担了一切,你没罪了。”她是那么相信关灵均,相信她不会丢下自己不管。
可是直至蒋眠从广安被转押回江城,她都没有等回关灵均,不仅是她没有等到关灵均回来,连关家人都没有。
担心关灵均的关母几乎托付了在美国的所有朋友,然而谁都没有关灵均的消息,她没有求一个亲戚,就靠着刚去美国时,带的那几百美金,偷偷地活着。
蒋眠被押回江城的当天,江城中院也对陆氏隐瞒大额资产、非法参与竞标的事情做了宣判,主犯李好因为认罪态度较好,又没有前科,且所供职企业为港资,所以十年的有期徒刑被减为七年。听到宣判的那一刻,坐在审讯椅上的李好笑了。她知道这是陆一舟能为她争取的最轻的刑罚,可是为什么只是最轻的刑罚,而不是倾其所有去救她呢?她李好也是个人,她不是物品,不是犯了法,就可以推出去随意顶罪的替罪羊。可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想说,她只想笑,笑到泪流满面也扯着嘴角。
就在李好表示不再上诉同意宣判时,陆一舟和吴修一起上前。
这一刻,就连吴修也不知道说什么,还是笑着的李好跟他说:“吴修,帮我照顾好我妈,告诉她,她女儿不孝,等出去再为她养老。”
什么都没和陆一舟说,李好扭头就走,而陆一舟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知道李好有那么一丁点怨他了,可那一刻,陆一舟和李好都不知道,这将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而多年之后当陆一舟重新崛起,他再听到李好的名字,还是从那个叫蒋眠的姑娘口中听到的。
李好被判刑七年,而蒋眠的事情,因为关家的关系被一直压着。
回到江城,病好一些的蒋山赶来看守所见了蒋眠,就像不相信蒋眠会早恋一样,隔着玻璃窗,蒋山道:“蒋眠,你跟爸爸说,不是你,你说不是,爸爸就相信你,爸想办法救你出去。”
“爸。”
“眠眠,爸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孩子,你说啊,你告诉爸。”
“爸,对不起,对不起。”入狱一个月,蒋眠没因为答应关灵均而后悔过,直至她看到蒋山。虽然在她看来,这是她的人生,她可以做任何决定,可以帮任何人。可看到蒋山她才明白她错了,她这条命、她这所谓的人生都是她爸给的,她不能这么对她爸爸。
“眠眠,没什么对不起,他们都说你是喝了酒才干了这样的事儿,可爸不信,你是爸的女儿,你不敢。”
“爸爸,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我也不想,你相信我,我会出去的,爸。”
隔着玻璃窗,蒋眠哭得声嘶力竭,那一刻,她突然害怕起来,如果关灵均不回来怎么办?她已经被羁押,如果关灵均不回来,她就要坐牢,她爸怎么办。她这一生,只剩下她爸爸了。
蒋山见了蒋眠之后,就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找律师为蒋眠打官司,可是关家请的律师都帮不了太多的忙,更何况是市面上的二流律师。因为救蒋眠的事情,陈梅与蒋山之间也是争吵不断,一个是相信女儿没有做过,一个一直在说,没做过干吗承认,又不是傻子。可偏偏蒋眠就是这么傻,她傻到以为牺牲了自己,就能成全所有人。可她不是神,她只是人,她甚至都不能成全她自己。
蒋眠度日如年,就是在见了她爸之后,她每天在墙上刻痕迹,等着关灵均回来。她刻了一天又一天,从寒冬刻到柳叶冒芽的初春,可她等来的却不是关灵均归来的消息,而是关灵均的死讯。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对自私的关家的报复,关灵均死在蒋眠入狱之后的第二个月,因为是非法逗留,又没有任何证件,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因为确定不了死者的身份,所以案子一直被美国警方压着,直至关家在美国的亲戚因为找不到关灵均而去警局调查。西雅图方面的警察看了照片,才将关家的亲戚带到一处停尸房,那里面躺着已经死了两个月的关灵均。
她还是像从广安走时一样,头发半长,面色苍白,如果没有肚子上的枪眼、没有睫毛上的霜,所有人都会以为她是睡着了,而不是死了。
警方告诉关家人,关灵均是在去一个酒吧找一个中国人时和一个黑人起了冲突,对方跟她从酒吧出来,抢劫了她。原本对方已经走了,关灵均却追了回去,因为交涉不通,关灵均又一定要拿回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黑人开枪,关灵均就这么死在了西雅图一个下着雨的夜里。
所以,关灵均不是不回去,也不是骗蒋眠,而是她不能回去了,她为了爱情伤害了所有人,所以老天觉得她任性要罚她客死他乡,罚她至死都找不到陆桥,听他说一句,我爱你。
关灵均的死讯传回国内的那天,正是她十九岁的生日,得知消息的关母直接晕倒,关驰拿着电话愣在办公室久久不语。而陈蔚完全不相信,他联系了在美国的所有朋友,问了所有知情的人。那些人甚至连骗他都不想骗他,都说关灵均走了。直至打完最后一个电话,几乎砸了卧室所有东西的陈蔚才号啕起来,悲伤过度的他大声骂着关灵均:“关灵均,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丢下这么一个烂摊子走了,你凭什么?蒋眠怎么办?关灵均,你走了,蒋眠怎么办?”
也是在那一天,就在琉村家里的陆桥,因为想到是关灵均的生日,为她点了一根庆生的蜡烛。因为找不到彩色的,所以他点了一根白的。他对着白蜡烛,唱了那首他和关灵均初见时候唱的那首《雪候鸟》。
唱过歌之后,他祝远方的关灵均生日快乐,可那句迟来的祝福,关灵均注定听不到了。
关灵均死在蒋眠十八岁的春天,无声无息,除了一段轰轰烈烈,却没有结果的感情,她像是没来过这世界一样,走得悄无声息。而那一刻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蒋眠,还以为她会回来的蒋眠,在墙上画下了第五十六道痕迹。她不知道,那之后,等待她的将是更为漫长的五年。
那之后多年,蒋眠的梦中,一直回荡的都是关灵均走前的话:“蒋眠,你相信我,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可这次,她注定食言了。
蒋眠知道关灵均的死讯是个下着滂沱大雨的下午,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既不是关家人,也不是陈蔚,而是一直联络她的律师。那个穿着得体西装的男人一边从公务包里拿文件,一边像是无意间和蒋眠说,关灵均去世了。
那天,蒋眠本来也是像以前很多次见这个律师一样低着头,等着听他那些根本没变过的问话,只是她没想到他今天会说了和往常不一样的。
瞬间抬头,瞪大眼睛看着对方,蒋眠道:“你说什么?”
律师是除了关家人和陈蔚之外,完全知道这件事儿真相的,所以他明白关家女儿的死,对他面前这个女孩意味着什么,可是这些话他还是要说:“是意外,尸体是两个月前发现的,但是关家一直找不到她,直至上周末,关家的亲属在西雅图的停尸房才确定了她的身份。”
“你说什么?”
“她因非法滞留遭遇抢劫,才被杀害的,所以尸体暂时不能送回国内,丧礼要等到她回国之后再办。”
嘶哑着嗓音,蒋眠再度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关灵均死了。”
看着面前那张平静的脸,蒋眠突然笑了起来,她说:“我不信,我不信,是不是关灵均回来了,她在开玩笑,才让你来骗我……关灵均也来了对不对?她在哪儿?”
说着蒋眠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外看,她的动作引来了管教,可她依旧抻着脖子对着铁栅栏外:“关灵均,你出来,我知道你回来了,我不怪你回来这么晚,你出来吧,你出来啊!”
无论蒋眠怎么叫,如何在管教怀里挣扎,关灵均的笑脸始终没有如她所愿地出现在门口。铁闸门依旧紧紧地关着,一个人都没出现,而律师则一遍遍地重复着:“蒋眠,关灵均死了,她死在美国了,她回不来了。”
“不会的,她答应过我,她会回来的,她说她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现在她回不来了。所以,很多事情,我们要重新打算。”
跌坐在椅子上,蒋眠整个人都是呆滞的,她一遍遍地重复着不会。那一刻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关灵均的死才如此绝望,还是因为关灵均不会来帮她脱罪才如此绝望。那一刻她像是把一切都忘了,而她的世界一瞬间天塌地陷。
知道这时候和她说这些细节性的问题也于事无补,律师将拿出的东西又收拾回去:“蒋眠,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你接受不了,但这就是事实,这件事儿,你先消化一下,等你能接受的时候我再来见你。”
律师提包离开,快走到门口才似乎想起什么,他回过头,将一个红色的三角布包放在桌上道:“那个叫陈蔚的男孩因为关灵均的事情去了美国,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微微抬起眼睛,看向那个红色的布包,蒋眠的目光微微一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拿,又将手收了回来。她认得这个三角布包,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早上,关灵均去山里求了两个一样的平安符,一个给了她,一个留给了她自己。蒋眠那个收在她入狱时穿的衣服里,而这个有着暗红的、像是血迹一样颜色的平安符是关灵均的。
“陈蔚说,关灵均在美国被抢劫,她是为了从抢劫犯手中抢回这个东西,才出的意外。”
交代完一切,本来就是为利益而来的律师离开了,而蒋眠的耳边只剩下那句“她是为了抢回这个东西,才出的意外”。
四个月前,在关家的生活,蒋眠至今历历在目。而关灵均曾无数次说过,她知道一家很灵验的庙,夫妻求了早生贵子,情侣求了永结同心,姐妹求了友谊长存。可为什么在那么灵验的寺庙里,关灵均所求的平安符,会让她们一个身陷囹圄,一个客死他乡?
最终蒋眠都没有拿起那个平安符,她一个人在椅子呆坐了好久好久,直至管教说探视的时间到了,才带她离开。
自那之后,蒋眠拒绝见律师,拒绝见关家人,拒绝见陈蔚。就连她爸,她也只同意通电话。这一切直至那年六月,她无照驾驶致人死亡的案子在江城宣判。她不知道关家是怎么运作的,江城法院以她涉案时未成年,虽案件性质恶劣,但情有可原为由,将本该十年的有期徒刑,改判成了五年。台上的法官问蒋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时候,蒋眠看向了旁听席。本该坐着她家属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她独自面对了这场审判。
十八岁的夏天,因为入狱头发养到肩下的蒋眠摇了摇头,她没有辩解,也放弃了上诉,让她做出如此决定的还是审判前一周,陈梅来见她时说的话。
那是蒋眠出事之后,陈梅第一次来见她,作为没怎么接触过的继母,陈梅开诚布公地说了来意:“蒋眠,我今天来见你,是想跟你说,你爸出事儿了……”
抬头看着陈梅,蒋眠激动地道:“我爸怎么了?他怎么了?”
“突发性脑出血,本来之前犯过一次,但是他怕你担心,一直不让我告诉你,后来痊愈,这事儿我也就没放在心上。但最近因为你的事儿,他一直头疼。上个星期在家里突然倒地不起,因为家里没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很危险,现在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是医生说了,以后生活应该是不能自理了。”
蒋眠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十八岁,她觉得那应该是个阳春白雪、夏花秋月的时节,她会约着三五个好友去放风筝,去拍写真照,去谈一场恋爱,然后奋力拼搏,考上理想的大学。可现实中的十八岁,却是她身陷囹圄,父亲病重,好友客死他乡,一切的一切,残酷得像假的一样。
蒋眠知道,她和陈梅没有母女之情,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说这些,所以她道:“陈阿姨,您有什么话就说什么吧。”
看着面前比女儿也大不了多少的蒋眠,陈梅微微叹了口气:“蒋眠,你也不要怪阿姨,你爸爸看病要钱,以后我要照顾他也要钱。”
“这些钱,关家会出,对吗?”
没想到她一语点破,陈梅点了点头道:“蒋眠,反正你已经进来了,再出去也难,五年而已,你坚持坚持,咬咬牙就过去了。你放心,阿姨一定会照顾好你爸爸的。”
五年而已,坚持坚持。那是她最好的五年啊,那是她再也找不回的五年啊,那是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啊!只要咬咬牙,就能坚持下来吗?
“陈阿姨,如果悠然出了这种事情,你明明知道不是她做的,会为了那点钱,让她坚持坚持,会跟她说不过五年而已吗?”
蒋眠的话,让陈梅低下了头,会见室一时之间变得鸦雀无声。
探视即将结束,管教催着陈梅离开,要走的蒋眠才道:“陈阿姨,求你照顾好我爸。”
“蒋眠,要怨就怨阿姨吧。”
背身离开,因为关灵均的死,已经很久不吃不喝的蒋眠嘶哑着嗓子道:“我谁都不怨,我只怨我自己太天真了。”
蒋眠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关家允诺了陈梅什么,但是她只想让她爸在没有她的日子里,过得好一些,所以她认了罪,所以她接受了那“五年而已”的惩罚。蒋眠在那年六月从看守所被转押到了江城女子监狱。在那之前,她和陈蔚再没见过,初期她在看守所,管教还会带来陈蔚要与她见面的消息,之后这个名字再没出现过。蒋眠不知道陈蔚为什么不再来了,她也不想知道,入狱之后她一遍遍地想来到江城的这段日子,如果没有遇到关灵均,没有见到陈蔚,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就在蒋眠后悔相遇,想要彻彻底底忘了那段时光时,为了救她出来,陈蔚不惜与父母决裂。他四处求人,动用各种关系,最终,还是被怕他闹出大乱子的父母送出了国门。十八岁的陈蔚妄想救出因为自己才有如此遭遇的蒋眠,可做了一切努力之后,他才发现,他背后有太多的关系。因为陷在这样的关系里,他连他自己都救不了。所以他随着关灵均的足迹去了西雅图,走前他留了一封信给老柴,要老柴转交给蒋眠,可是老柴去见了蒋眠几次,蒋眠都不见,所以那封陈蔚要蒋眠等着她,他愧对蒋眠,他将用余生守护她爱她补偿她的信,无声无息地留在了老柴的店里。
对外人来说,五年不过一瞬之间,但对身陷囹圄的蒋眠来说,五年是那么长,可也正是那五年,让蒋眠犹如命运一般认识了李好。
就在蒋眠以为全世界都抛弃了她的时候,是李好将她保护了起来,又在最后像是推溺水的人上岸一样把她送到了陆一舟的身边。
蒋眠第一次见到李好,是入狱三个月之后,在那之前一个是经济犯,一个是故意杀人犯,她们锻炼的时间和工作的时间都是岔开的。那次之所以见面,还是李好因为同人起了冲突,被关了禁闭,管教特意将她放出来放风。
蒋山病后,陈梅也不懂得打点监狱里的这些关系,蒋眠在狱中总被欺负。因为心如死灰,蒋眠也不怎么反抗。
所以明明知道蒋眠不舒服,同监的一个女人还是要蒋眠去清理单杠和扫操场的看台。
从出来放风,就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角落里的蒋眠抬头,苍白的脸上瘦得几乎只剩一双大眼睛的她道:“我难受。”
上前一把抓起她的头发,监舍的女人道:“你难受就能不干活?去扫。”
蒋眠像一张纸一样,被她拉扯来拉扯去,最终不想惹麻烦,她还是拿着扫把顺着看台一步步地往上爬。蒋眠刚走没多久,身后就传来哈哈的笑声,她回头看到那些人笑得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就觉得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就在她走到看台第二层,觉得身后的声音都远了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环住了她的腰,将自己的外套系在了蒋眠的腰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句霸道的斥责:“你傻吧。”
“啊?”
一把抓住蒋眠的手,原本也不想管这些烂事,可实在是看不了这姑娘被这么欺负的李好道:“跟我走。”
李好和蒋眠不同,这虽然也是她第一次进来,但是她比蒋眠入社会早太多,所以她太明白,在一个环境下要怎样才能生存。所以在蒋眠还在受欺负的时候,她已经靠着自己的人脉成了这里没人敢惹的人物,所以她带走的人,除了管教也没人敢管。而管教拦住李好和蒋眠时,李好就说了一句:“大家都是女人。”
看着不过十八岁的小姑娘,因为来例假而面色苍白,脏了裤子都不知道,管教也没有为难,只道:“去医务室清理完,马上回来。”
“是。”
那天是蒋眠入狱之后第一次来大姨妈,之前审判的压力,关灵均的死,以及各种各样的事情,让她的生理期完全紊乱。她甚至忘了她什么时候生理期,所以这次疼得死去活来也没往那方面想。
蒋眠被送到医务室就晕厥了,狱医给她打了镇静剂,又冲了一杯红糖水,而李好也没走,就在那儿陪着她。
在里面的作息时间十分规范,还要定期学习做工,因为年纪小,整个监舍的卫生都是蒋眠在打扫,她真的太累了。那一觉她睡了一天一夜,隔天下午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正从铁栅栏里照进来,下午又过来陪她的李好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上拿着一本《变形记》。那是卡夫卡的书,蒋眠很小的时候看过。小时候她不懂,后来明白了,可是觉得还不如不明白,人把社会看得太现实,反而会累,倒不如糊里糊涂。
蒋眠一动,李好就抬起了头。后来说起李好的样子,蒋眠总能想起那个下午,朦胧的光影中,抬起头的女孩是鹅蛋脸,眉毛很浓,眼睛大而有神。如果说温荨已经是蒋眠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那么李好最直观的美不是漂亮,而是一种自信的冷艳。
“醒了,还难不难受?”
蒋眠想要爬起来,李好向外看了一眼道:“不想起来就躺着吧,反正也没人逼你。”
入狱三个月,蒋眠学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服从命令,所以即便李好那么说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不想干的事儿,没人能逼你。”
李好的话,让蒋眠想到自己傻子一样答应关灵均顶替入狱的请求,是呀,就像李好说的,你不想干的事情没人能逼你。所以蒋眠,你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都是自找的。
感觉到气氛突然有些僵硬,李好也不再看书,她将脚搭在蒋眠的病床上,问这个不过十八岁就被判刑的姑娘:“你犯了什么事儿?”
在监狱里,似乎问明白彼此为什么进来,彼此才能开诚布公、坦诚相见地相处下去。
“我撞死了一个人。”
“故意的?认识的?你有驾照吗,就开车?”
睡了一天一夜,蒋眠的声音有些嘶哑,她道:“没有,也不认识,交警说没有刹车的动作,所以是故意的。”
“那你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入狱开始蒋眠就没将帮关灵均顶罪的事情说出去,在她看来,关灵均已经死了,事情说不说,对她来说都不重要。还是后来和李好交了心,蒋眠才在一个落雨的夜里,将一切讲给李好听。
感觉到蒋眠不想谈自己的事情,李好道:“不管以前怎么样,人活着总要向前看,不过这几年,出去又是一条好汉。”
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蒋眠问她:“你呢?你为什么?”
“为一个男人。”
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任何事件顶罪,也没有为心爱的人杀人越货,对李好来说,那么骄傲的她之所以会身陷囹圄,只能是一个理由,那就是陆一舟。
“男人?”
“对,陆一舟,陆海翻江的陆,一往无前的一,逆水行舟的舟。”自始至终,李好都那样形容她心里的陆一舟。永远在逆境中活着,却也活得比任何人都精彩。而在真正遇见他之前,蒋眠以为,那样的人都是活在小说里的。
陆一舟和李好相识在十多年前,那时候,李好是广安一所公立高中的学霸,而陆一舟因为家庭关系从香港转学到广安,他们因为李好一次贸然的车祸相识,之后相知。李好高中毕业那年考到B城的大学,但是回到陆家的陆一舟,正需要帮手重新崛起。李好也不知道当时是哪儿来的勇气,让她放弃一切开始跟随陆一舟,可她就那么做了,为此不惜与家人决裂。然而那条路虽然辛苦,充满荆棘坎坷,但是李好却没走错。她陪着陆一舟从逆境中崛起,陪着他再把陆家壮大,他们就像是商界的神雕侠侣一样所向披靡。可十几年的相伴,一次次的出生入死,陆一舟却从没当她是他的小龙女。
说到小龙女,李好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金庸小说里的女人,都太矫情、太大义。我喜欢古龙,古龙笔下的女人有野心,爱得都干脆,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从没什么委曲求全。”
“你们不是该越来越好吗?为什么,你会?”
“因为他需要政治婚姻,我什么都没有。”
“嗯?”
“说白了小龙女还是古墓派的传人呢,而我呢,连傻丫头都算不上。走到陆一舟这个地步的人,总要为了家族事业牺牲自己的感情,他已经很给我面子,没有直接结婚。对方是一个地产家族的女儿,家族资产几百亿,那种家庭出来的女孩都明白我和陆一舟之间的关系,但是她不说,我们也不点破。其实我觉得无论是她还是我,一舟谁也没爱过。如果爱,他就不会晾着一个,牺牲一个。我总觉得如果他真正爱上谁,是绝对不会让女人为他如此的,所以他还是不爱,才会舍弃得这么干脆。”
看着面前的李好,蒋眠问她:“值得吗?”
那一刻并没感怀人生不易,也从没觉得为陆一舟的牺牲多委屈,李好霸气地道:“我爱就值得。”
因为有李好的照顾,蒋眠入狱最初那三年过得还算轻松,可就在她和李好把彼此的故事讲给对方听,蒋眠突然觉得日子开始过得没那么慢的时候,管教带来消息说,陈梅来看她了。
蒋山生病之后,陈梅一年只来见蒋眠两次,送来春夏两季的衣服,剩下的来看蒋眠的只剩姑姑一家。那次陈梅来的时间不当不正,是入秋,江城才下过秋雨。
被管教带进审讯室,蒋眠才坐下,就看到了陈梅的胳膊上戴着黑袖箍。
那一刻蒋眠整个人都僵了。
而陈梅也忍不住哭着和蒋眠说:“蒋眠,你爸走了。”
蒋眠几乎是机械地回答陈梅:“不可能。”
“我也没想到,是突然间的,睡着午觉就过去了,我本来想通知你……”
不等陈梅说完,蒋眠突然大叫:“不可能的,不可能,你骗我,骗我。”
“蒋眠,你冷静点,没人骗你,你爸真的走了。”
“不可能的,我爸爸说了会等我的,他说了会等我的,我爸不可能死。是你骗我。”
蒋眠疯了一样冲到陈梅的跟前,她用手去扯陈梅手臂上的黑袖箍,可是她怎么也扯不下来。因为蒋眠的激动,管教将她从陈梅的面前拉到一旁,管教大声训斥失控的蒋眠,可蒋眠仍旧一遍遍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
蒋山去世,陈梅和蒋眠的姑姑都通过监狱要求蒋眠送她爸爸一程,但是蒋眠没去。见了陈梅之后,她大病一场,整个人高烧四十摄氏度,几次晕厥,稍微清醒点就大哭大闹。而通过关系去医务室照顾她的李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陪着蒋眠,度过那段最阴暗的时光。
蒋眠病愈已经是冬天的事情,那一场病,消磨了她所有的希望,她甚至不想再从那扇铁门走出去,去面对那个她已经完全陌生的世界。
在监狱里,像蒋眠这样因为家人突然离世而失去希望的人太多,没人会时刻关注你怎样,还是看不下去的李好,在一个落着冬雪的下午,在放风的时候把蒋眠拉到操场上,大雪中,李好指着蒋眠就骂:“你这样对得起你爸吗?”
“你别管我。”
蒋眠扭头要走,李好却将她拉住,蒋眠一个踉跄跌在雪地里,李好见状道:“你为别人进来,你爸爸为了救你生病,这一切说你善良也好,说你傻也罢,但是蒋眠,你想过没有,如果你这样下去,谁还会信你没干过那种事儿?你爸到死都坚持的东西,就因为你觉得没了希望就放弃,你对得起你爸爸吗?”
“对不起又如何,我爸是为我死的,他没了,我坚不坚持又有什么重要?谁还会相信我?”
“我相信你。”
抓住蒋眠的肩,冬雪里,李好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蒋眠,人活着,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不管你以后走什么路,最主要的是对得起你自己。你不过二十岁,就面对了好友的离开,面对了这世上所有的不公平,现在连最后一个亲人都离开了。这些你都经历过来了,以后,你还怕什么?”
天翻地覆的人生她都过来了,为什么不坚持好好地带着她爸爸的期许,好好地活下去,让那些欠了她的人,好好看看她呢?
蒋眠后来问过李好为什么要那么帮她,彼时拉着她以打扫操场的名义享受夕阳的李好道:“我也不知道,我们一点也不像,我也不喜欢你这样委曲求全的姑娘。但总觉得,我们冥冥中就该遇见,蒋眠。”
“嗯?”
“如果出去之后,我们还会见面,等十年之后你去找我,如果我还死皮赖脸地跟着陆一舟,你要答应我救我出来。”
“好。”
李好的人生比蒋眠想得更坎坷,幼年失去父亲,和母亲一起长大,后来为了陆一舟背弃家庭,她以为她能和陆一舟有个未来,可谁都没想到,她霸气果断,从不计后果的人生,会停在她三十三岁那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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