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福报
卿卿不愿喝苦药,霍遇和她为一碗药对峙,她在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面前,似铮铮硬汉,无论如何都不就范。
霍遇只差拿来镜子叫她瞧瞧自己现在这张脸了。
孟九在一旁凄楚地看着卿卿,发出可怜的叫声,求她喝药。
“若这药有用,瘟疫早就控制住了。”
霍遇将碗往床头一摔:“今个儿你不喝也得喝。”
她嗔笑看了他一眼,躲在床角里道:“你不是我父兄,不是家主,不是君上,更不是夫君,我凭何听你的?”
若是霍珏跟他这么说他早就一板凳扬下去了,可她变成这样,多少因为他,他又怎能下得去手?
良久一声叹息,霍遇骑坐在她身上,双腿拧住她双臂。一只手捏起她的两颊,迫她张口,另一只手拿起药碗直接灌了进去。
他下手极狠,只浪费了少许,大部分都灌进了她肠胃之中。
卿卿因他的举动气恼,扬手去扇他,这时候她更不是他对手,却还是扇到了,只是那力道实在太小,她自己手心也没半点痛意。
他挑眉,又恢复轻佻的模样:“还是强来省心。”
孟九舔了口地上的药汁残渣,苦得直伸舌,卿卿瞧见,却是露出笑脸:“药你也贪吃。”
“汪汪。”
她这一笑,再也不复美好容颜,孟九不嫌她如今丑陋的面目,和她亲昵照旧。
无论她的容貌变成什么样子,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剔透。
其实那样一张布满青斑的脸,也并不恐怖恶心。
郝军医开了帖药,只是上面的药材难找,常言带着三个兵亲自去乌塘寻药。
卿卿不小心看到水面上反射的自己,惊滞片刻,踉跄后退倒在地上。孟九忙跑去她身边,她看着孟九,跌坐在地不断后退,指着孟九命令道:“滚——”
孟九被她吓到,细声呜咽,不敢进,也不敢退,待在原地一动不动陪着她。
卿卿躲在角落里瑟缩成一团,埋头痛哭。
她讨厌极了这一张脸!为何不叫她立马死去?
不……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好不容易才背着蓝蓝爬过尸堆找到佟伯,好不容易逃出北邙山一次又一次的射杀、焚烧,她走过了燕然山、珲邪山,最终还经过断魂坡,回到中原,她不能这样死去。
到了中午,孟九肚子饿了,不敢惊动卿卿,自己跑去水缸后面拿来储藏着的肉干,叼来放到卿卿的面前。
卿卿看着它拿来的肉干,破涕为笑,她的脸埋在膝盖上抹了一把,将孟九唤过来,抱着孟九又哭又笑,涕泗横流。
她真的不想死,也不想变成这个鬼样子。
四月,山中桃花成簇绽放,霍遇回到木屋前,想起在隆夏镇时她在屋里装饰的两朵木芙蓉,便伸手折了枝开得最好的桃花。
若不是现在情况不容乐观,他很喜欢这样与世隔绝的山林,若他有这样一座山头,一定建一座豪华宫殿,宫殿内建一座池塘,日日玩乐。
现实是没有酒池肉林,只有快要吃尽的粮草和逃不出的群山。
孟九闻到他的气息,撒开前蹄飞快跑过来。
霍遇把买来的肉包子丢给孟九,在窗沿插上花,便去了屋外临时搭起的灶台忙活。
几个守在这里的士兵面面相觑,忍着笑。
霍遇早年也是从底层混过来的,年幼嘴馋,就喜欢和炊事兵混在一起,也养成了一手好厨艺。
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吃不饱肚子的时候谁还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厨艺也是他的士兵的一项训练项目,饱死鬼好过饿死鬼,每个士兵身上都携带香料,身处困境时用来解馋。
食为人本,他希望他的兵就算是死亡,也记得人间滋味。
他以生肉混合着香料翻炒,将肉碎装盘后再下锅煮米汤,这样米汤里的米香、肉香、香料的味道相互独立,互不干扰,快出锅时再把肉粒撒进米汤内搅拌。
孟九识味而来,口水流了一大截,霍遇舀出一小勺喂给孟九。
卿卿并不知这米汤是霍遇做的,胃口确实好了一些。
看到她喝得一滴不剩,霍遇竟松了口气。
“镇子里疫情怎么样了?”
“上次集中焚烧时有漏网之鱼,又有一拨人感染,只怕这镇子是没救了。”
“为什么你的士兵没有一个染病的?是不是找到你们没有被传染的原因,我就能好了?”
“自然是这样,我们这么多大男人,还能叫你一个姑娘有事不成……我得了一支百年灵芝,郝军医说古方上有一道药是用猪血煮灵芝,可医百病。他已经在煎药了,我已经吩咐尽量祛除腥味,效果不见得多好,但忍这一时总好过满目斑纹而死。”
“我喝就是了……有什么有用的药,我都喝……我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不就有大夫和医馆了吗?我不信你走不了。”
“爷的玄铁骑若是想走,随时可以脱身,可你呢?”
“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自己的斤两。”
他转过头苦笑,她懂什么?连他都不懂的事,她岂会懂?不过她说得也没错,他留在白柯子镇,另有目的。
他侦查完地形,发现这里是乐陵、隆夏、乌塘这几个站略重地的中点。尤其此处是乾溪和乌塘两个入江港口的中点,若沿江打起来,这里就成了重要的战略转移地和物资供给点。
他们手中所拿的地图皆是前朝时绘制,可绘图之人只标记了一些人口多的大镇,如白柯子这样的小镇都是忽略掉的,在许多细节方面更不严谨。更何况,百年足以叫地貌变迁,芜杂密林变成繁华村镇。
“不论爷的目的是什么,不叫你死在这便是了。”
“你将我扔下,也不会有人知道。”
“只怕到时候会有人找我拼命,你怕死,爷也怕,只想酒肉人生,肆意地活下去。”
郝军医营中。
郝军医把对付瘟疫的方案一一列下,呈给霍遇看。
“这瘟疫不是没有对策,其实道理和天花是一样,只不过是在此地第一次出现,大夫都没什么经验,才造成了这种后果。王爷您想,咱们的士兵就算身体素质再强,也不可能几千人里面一个受染者都没有。这说明了要么是咱们以前都得过这种病,要么是咱们大家一起吃过什么东西,能对付这病。只要咱们齐心协力想一想,一定能想出来。”
“就算想得到又如何?各地草本习性不一,咱们行军时更是什么都吃,就算找得出来是什么,等送过来她也没命了。我倒是听过上古一法子,用人血喂养,能治百病。”
“我的爷哟!您今个儿才出了一大碗血,身体再好也经不起这折腾,那以血换血只是上古蒙昧时的土方子,怎能信呢?”
“你不是说过定期放血是没害处的吗?咱们上千个弟兄,一人一小碗,试试再说。”
“其实……”郝军医抚须,原想故意卖个关子,可一对上霍遇狼鹰似的眼神,什么关子都不敢卖了,“这土法子其实也有点歪理,我之前在蜀都查阅当地记载,西南所流行的蛊毒有种治法就是人血喂养,先给中蛊者放掉坏血,再用好血补给。其实这蛊毒压根不是什么秘术,就是疾病。蛊虫也就是一般的虫子,虫子大多长在阴晦肮脏的环境下,人也容易在这种环境下生病,如此一来虫子其实也只是传染疾病的其中一环。既然这法子对蛊毒有过起效的先例,试试倒也无妨。不过弟兄们行军已经够苦的……这该如何开口?”
“每人献上几滴,积少成多,爷出大头。总之死马当活马医,结果也不可能更差。今夜木屋那里你照看着,爷再去梁府偷几支人参回来。”
“梁府私占那么多上好药材,却不肯在百姓危难时为百姓谋福,偷他几支人参灵芝换孟将军后人一条命,并不为过!”
梁达才知道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只怕他还没能等到打完仗,霍遇给他永安府王侯府邸的茶叶代理权,家中就被这群兵给吃空,坐等饿死了!
霍遇刚走,他就去把女儿骂了一通,梁夫人叉腰护在女儿跟前:“你骂女儿做什么!她没本事巴结上王爷,你就有本事了?哪有你这卖女求荣的爹!你是不是想卖了咱们女儿,给你儿子换功名?老娘告诉你!女儿是我十月怀胎亲生的,你敢拿她换你儿子前途,我就烧了你的院子!”
梁达冷笑:“你看这院子里,现在还是我的院子吗?”
“你当初就不该引狼入室!”
“我引狼入室?你不当家不知油盐贵!狼真的来了还能容你躲闪!妇人之见!”
梁嫣最怕父母争吵,大喝一声:“别再吵了!”转身跑开。
她跑回屋里啼哭,哭罢看着窗边月,又亮又圆,月亮是那么好看,可她却没办法走出梁府去找他,她一个女子能做什么主!出了院子,她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月色那么美,耳边却只有蛙声起伏。
卿卿时常感觉自己顺不上气,疼的时候五脏六腑都疼,不疼的时候就呼吸困难。
孟九一连几日都待在屋里陪她,哪儿也不曾去,想必闷坏了。
她不曾想过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陪伴自己的会是一条狗,谁又能一开始就知晓后事呢?
她一定得活着,活着还孟九恩情,活着回瑞安。
过了晌午,郝军医迎来一件喜事,老当益壮的身体飞奔到窗前:“孟姑娘!这下有救了!有救了!”
卿卿不知所云,扶着床沿艰难起身。
“姑娘,你看谁来了!”
她卧床久了,脑袋昏昏沉沉,便派了孟九去看,片刻后,孟九领着哈尔日进屋。
“你怎么会来?让霍遇瞧见了该怎么是好!”
“是我在路上遇到了常主簿,他染了风寒难以继续赶路,便将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叫我代为赶路!”
“那日你出蜀都,可曾遇见他?”
哈尔日意会到卿卿口中的“他”便是薛时安:“薛公子一切安好,因洛川有事需主持大局,便先回去了,他叫我在暗中跟着王爷和姑娘,你们到隆夏时我跟丢了,万幸遇到了常主簿。”
“霍遇脾性你最清楚,我只怕他迁怒于你……你……要不先躲一躲?”
然而已经晚了。
霍遇破门而入,身上寒冽之气肉眼所见,郝军医试图相劝:“王爷,哈将军带来的药物是有用的!给姑娘治病为先……”
霍遇擒住哈尔日喉咙,掐着他问道:“常言呢?”
袍泽兄弟,最坏的结局不是反目,而是心生芥蒂,失去信任。
霍遇问出第一句,所有人都看出他怀疑哈尔日此行目的不纯了。
“常主簿知道王爷难再亲信于我,亲手书信。他的字迹爷您当认得,我一个武夫哪仿得出?”
霍遇看过信,可心里疑虑未消。
对他而言,信任这东西一旦失去,就是一去不返。他不轻信于人,更不信失信之人。
卿卿就知道是这场面,心疼起了哈尔日。哈尔日原先只是霍遇身边一个粗俗的狗腿子,不知帮霍遇做了多少坏事,现下得知他也是从孟家出来的,更救过她的命,卿卿当他是孟家的人来怜惜。
他们孟家只剩自己和二哥了,二哥又只能活在暗处,她是瑞安孟氏的门脸,寄托着父母兄长和孟家百口人的希望。
无论她多不愿承担起这责任,也明白是她的姓氏支撑着她这一生。
有许多像哈尔日、谢大人这样从孟家走出来的人在暗处默默守护着她,她虽然只有绵薄之力,也不想那些人因自己受到任何牵连。
她已经毁掉哈尔日了。
一个自愿拿起武器的人,却因她再也无法上阵杀敌。
她有时觉得自己的命是负累,但越是这样,承担越多,越要活得好。
眼下只要她能治好病,她什么都甘愿。
人血送药,这方子想想便恶心。郝军医不愿骗卿卿,如实将这方子说来。
卿卿喉头一阵汁液翻涌,她硬生生压住了那泛滥的恶心。
等夜里霍遇回来,见她盘腿坐在床上而不是躺着,看起来似乎好了一些。
“你脸上的斑纹似是少了点。”
“你也觉得很难看吗?既然难看,又为什么要看呢?”
“但凡是个双目健全的都不觉得好看,你这样子不吓哭人就不错了。”
“我是不懂,你喜欢的这面容也没了,你若是想要女人,动个眼神梁姑娘自己就凑上来了,你不还需要梁府的粮仓吗?为何不利用梁姑娘呢?”
“爷不是什么人都会利用,你有这价值,爷替你高兴。”
她脸颊晕开一个淡淡的酒窝:“我何需你替我喜,替我忧?你仗着一身武力,仗着身份,为所欲为,对我极尽欺凌,若不是你将我带到这里,若不是你管不住色心去勾引梁嫣,我焉能落得如此地步?”
“武力?身份?你说得轻巧。”他讽笑,手上却一把扯开自己胸前双襟,露出结实的胸膛和绵延其上的不以数计的伤痕。
“你生下来就是孟家的千金,纵使后头遭遇那些,你只会怜惜自己命途多舛。爷如今的地位是用命换来的。”他合上衣服,平淡道,“这世道本来就是人吃人,受尽万险爬到这个位置,有女人为何不用?我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想在死时还为没睡到想睡的女人、没吃到天下珍馐、没杀尽令我不顺心之人而悔恨。”
卿卿心生恶寒——这还是受过礼教的人吗?
他就像一个没受过教化却又强大有力的野人,闯进了她原本安然无恙的生活中。他们的出身注定了体会不到彼此的心境,就算一个眼神就能看透彼此,也是心隔天涯。
她落下轻蔑一笑,却听烛火尽处,他艰难开口:“卿卿,自北邙山之后,爷再没让别的女人碰过。”
话说出来他就后悔了!这些事说给她听做什么?她一心视他为豺狼虎豹,做尽坏事之人。他说了又能如何,反正她不在乎,也不会在乎。
卿卿默然无语。
“还没睡够你呢,暂时不想碰别的女人。”
卿卿早已不会为他这些话而脸红,而且就算脸红,现在的鬼样子也看不出来。
“你说得没错,我这副身子配谁都脏,唯独配得上你。”
他才是肮脏的,从里到外,从身体到灵魂。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人之下,注定是被践踏的命。我不曾对你不住。”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费尽心思向上爬?也对,你是个连疼痛都不知的怪物,所以你到如今这一步,没有家人,没有爱人。”
家人?爱人?又有何用?皆可成仇,不如自己独自嚣张一世。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说不准有一天也能踩我一脚。”
她告诉自己她活着不是为了那么卑劣的目的——她不是为他而活,甚至不想和他扯上半点关联。
可是他是如此嚣张,令她忍不住用余生的力气来撕破这张狂妄的脸。
仇恨一个人可以到食其肉、饮其血的地步,卿卿不知自己喝了霍遇的血,是否算报了仇。
只是人血滋味难闻,一口已经是极限。郝军医耐心劝了半天,她又咽下一小口:“该不会以后我都得喝……喝人血?”
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张可怕的脸,还喝着人血,岂不成了怪物?
“姑娘可否发现自上次喝完药血灵芝以后,恢复了许多?”
“不是猪血吗……”
“什么猪血,那是王爷从自己腕上割下来的血!”
经郝军医这么一说,卿卿立刻反胃,将喝进去的全吐了出来。
郝军医笑道:“姑娘您就当这是一味怪异的药材,其实没什么的,药不在来源,而在药性。喝点血腥的能医好病,比什么都强是不是?而且您也不是白喝不是?日后回朝,还望姑娘在陛下面前为王爷说几句公道话。”
“他是皇嗣,又怎轮得到我在陛下面前替他说话?”
“姑娘有所不知啊……我在王爷身边跟得久,王爷家事也略知一二,大妃一去王爷就在军营历练了,常年在外,与陛下隔阂也就深了。大小姐……也就是长公主,最疼咱们王爷,她出走时王爷在战场上,什么都不知道,回去以后一切已成了定局,王爷和陛下大闹一场,往后真的是除了公事,再没半句话。王爷其实……是十分孝顺的,他每年再忙也不会忘记大妃的忌日,逢年过节若赶得上,都会尽量去陪着太后。若王爷是个不义之人,北府营众将怎会为他舍命?他肯为姑娘做到如此地步,想必也是知道忏悔了。姑娘是忠良之后,还望姑娘能指引王爷向善,走上正途!”
“郝军医的话虽诚恳,但有一句,卿卿身为晚辈也不得不讲。孝为人之本则,王爷所做只是尽为人孙、为人子的职责,王爷所做的他应做之事,他所承受的也是他应受之责。卿卿绵薄之力,尚不能保护自己,先生所托,卿卿无能为力,也不愿相助。”
“姑娘所言令郝某愧然,不愧是大将军之后!姑娘若是男儿之身,定能有大作为。”
“您抬举我了,卿卿也不求作为,只希望此生所为,无愧于自己的姓氏……”
卿卿对饮霍遇之血一事除了恶心,并无愧疚。他就算把命给自己,她也不会有任何动容。
她想,大概真的是恨到了一定程度吧。
这日她午睡时被孟九濡湿的舌头舔醒,她真是佩服了这狗儿,这样可怕的一张脸它也舔。
她昨晚意外地发现自己能站稳了,走路体力稍欠,但比前几天好多了。
孟九冲她直叫,她竟能走去水缸前,拿出狗粮喂给孟九。
她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命力在慢慢回流,她甚至可以走到门前,看着那株桃花花枝随风而坠。
孟九“汪汪”叫着跑到树下,叼回一枝凋落的花枝。
郝军医进屋,眉目带着喜色:“姑娘额上的斑褪去了!”
她不愿自己去看镜子。
“郝军医……我寻思着兴许是药起了作用,那人血方子我真放心不过,要不然……往后我就只喝药,若没起色,再加上也不迟。”
“这……”郝军医只顾治病,倒没想到这一点,不论如何,起作用的肯定主要还是药材而不是送药之物,“可以一试。”
卿卿想着病好了,一定得把这几日喝进去的东西都呕出来,实在是太恶心了。
她已经能够自如走动,便穿了长跑,戴着兜帽面巾牵着孟九在屋外走动,累了便靠在树上休息。
孟九闻到霍遇气味,大步跑了上去。
原来孟九还是更喜欢霍遇一些!她有些吃醋。
霍遇远远就见树下站着一人,黑衣黑帽,压根瞧不出是个姑娘模样。
他也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一点,这条人命他还真得慎重些。
哈尔日又拉粮车过来送来粮食,霍遇将粮食照收,给了他金子,叫他别在此处碍眼。
哈尔日不敢忤逆,回头将金子还给卿卿,又下了山。
这些日子士兵缩减口粮,终于能吃一顿饱饭了。
霍遇逮了只兔子,炖肉煲汤,端给卿卿。
她不知原来他们玄铁骑里还有手艺这么好的,大半碗汤都被她喝尽,霍遇欣慰一笑,捡起碎骨去喂孟九。
“霍遇……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走哪儿去?”
“打去对岸。”
“急什么?爷定把那孟束的人头给你送来。”
霍遇重新绘制了手上的军事地形图,叫人誊抄两份分别送往乐陵、隆夏。
前方寻探的士兵匆匆跑来:“王爷,敌方正在靠近!”
“何人带兵?”
“章绘,预计有一万步兵。”
章绘原本是当地一个起义军团的首领,在孟束南下时被收编。他可以说是孟束手下第一悍将,他常年栖居西南深林,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可谓是山头大王。章绘手下的兵个个短小精悍、行动敏捷,可章绘本人身长九尺,据说能举千斤之鼎,他身负一把青钢剑,剑重足有百公斤。
玄铁骑不熟悉地形,人数更在劣势。
霍遇扶着桌,抿唇揉眉心,良久后道:“做好戒备。”
他写下书信,吩咐人连夜送往八十里外的乌塘,向太子借兵。
哈尔日已走出白柯子镇,又半道返回。
他跟了霍遇十几个年头,只有他一个主子,霍遇帮他娶妻成家,除了霍遇身边,他想不出还能去哪里。
因熟悉霍遇脾气,他不敢直接露面,而是在树林里躲着等霍遇出去了才找卿卿。
见到卿卿脸上的青斑已经褪了一半,他欣慰道:“姑娘福大命大,这恶疫也难不住姑娘!”
“哪里是我福大命大,是郝军医妙手回春。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原本已经下了山,可路上碰到了几个对岸的侦察兵,放心不下还是回来了。”
“可是又要开打了?”
“对方来势汹汹,估计是如此。”
卿卿听完,第一反应是自己怎么办,霍遇手下的兵不足四千,真打起来能怎么办?
她既希望他输,又不想他输。
他是打败父亲和哥哥的人,岂能轻易就输了?如果他输了,可真是丢了她孟家将门的脸面。
“你说你这一回来不是给他添堵吗?他心情一差,又不知哪个可怜人要遭殃。”卿卿斟茶给哈尔日,与他聊了起来。
“王爷这些年脾气也算收敛了些。”
“是,他在北邙山时脾气更差。”
“他其实……不论怎样,对我们这些兄弟总归是好的。当年王爷年纪比我小两岁,但比我还早两年参军。当时我们都在赫连昌手下,他也没什么特殊待遇,吃睡和我们在一处,打起仗来也冲在前面,那时候真的受了很多苦。战马到何处,只要有草就吃得饱,我们没了粮,也只能跟着吃草。有一次实在饿得不行了,王爷他连夜去打了两头野狼给我们吃,他因此也收服了一众忠心耿耿的弟兄。王爷从军营里一个普通士兵到大将军,直到今日,当年那批分了狼肉的弟兄,没死的,没退伍的,都跟着他。只要跟着王爷,不管多强大的敌人,弟兄们都不带怕的。不论走多远,王爷总会带我们回家,人都说草原人四处为家,可像我们这种南征北战的,还是更想要一个安稳的地方。”
“我二哥说过……他是个好将领。他说晋王甚至比他更有孟家军魂,这也是对他最好的评价了。”
“王爷起初一直不愿意打这场仗,一来他认为以南疆的形势,即便打了下来以目前的国力也很难长久守住,二则因为这里离家太远了。可笑的是,朝里的臣子都说他是怕打这场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们玄铁骑多年在深林和江岸训练,怎会只能在马背上打仗?不过姑娘也就当作不知此事。王爷心思藏得深……或者说是自以为藏得深,他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事,我们就都装作不知道。”
“那他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哈哈哈……天底下也就只有姑娘敢这么说王爷了。”
卿卿想起以前听士兵们聊天,哈尔日的妻子又给他添了个儿子。
“你不想赶快去看看你的孩子吗?霍遇肯放你走,你怎么不趁这个机会回去呢?”
“怎么能不想!”提起孩子,铁汉眼里柔情四溢,“可我也是个军人,哪有军人逃离战场的?我这样回去只会令他们蒙羞。”
“你的妻儿他们一定也能理解你的……你到底也是从我们孟家出来的,咱们算半个同宗,我现在身上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个自己绣着玩的荷包,就当是给你小儿子的贺礼了,等回头他过百天的时候,我再送个大礼给他。”
“那我先替那小子谢过姑娘了!”
哈尔日提起儿女时的神情深深留在了卿卿的脑海里,她想记住那个模样。她的父亲可能也曾那样向他的战友、下属炫耀自己的女儿,她虽与父亲天人相隔,但也希望他们以彼此为傲。
窗前桃花开得茂盛极了,风一吹,花瓣落满天。
以前大哥为了哄煊姐开心,在庭院里栽种了一小片桃花林,四五月的时候家中时常可以看到花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幼年不懂的诗句铭记在心上,熔化成年轮的印记,偶尔想起,却已经物是人非。
她的家没了,但她记得,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煊姐,他们都是很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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