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染病
瘟疫蔓延时,人人自危,谁也顾不上他人性命。两家四面高墙筑起一道防线,也不得片刻心安。
梁嫣牵着卿卿,和她说了半天利害。
“白姬接触过的东西都要烧了……可她出事前一天我和她说过话,娘知道一定要骂死我!”
“梁姐姐你菩萨心肠,佛祖会保佑你的。以前我听人说过,任何瘟疫只要找到药,都可以控制,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不行,我得让爹再找大师做次法!”
卿卿不知该不该跟她说那些大师做法的本领她其实也会,压根没有用,正苦闷时,霍遇从外面归来。
梁嫣见到霍遇,立马娇羞起来。
霍遇和梁嫣寒暄几句,叫常言送走她,关起门对卿卿道:“这几日不要接触任何人,以防染上瘟疫。”
“王爷不要咒我,也别小看了我,我以前在战俘营得过天花,照样挺过来了。”
“爷现在自顾不暇,你的命自己照看好了,爷暂且还没打算和你们孟家人兵刃相见。”
他说的孟家人,极有可能指的是孟峦,卿卿这样一想也不敢说什么不敬的话,她宽心道:“我没做过坏事,天塌下来也砸不着我。”
霍遇瞧着她一副自满的模样,红唇微翘两颊微鼓,灵动诱人,真堪动静两相宜,梁小姐美则美矣,却比不上她未受严格礼教束缚过的四溢灵气。
“哄好爷……兴许哪天爷能顾着你的命呢。”
卿卿最相信自己吉人有天相,可还是得防着点瘟疫。她遛完孟九,碰到梁嫣的丫鬟。
“姑娘回来的真是时候,昨天大师给我们化了符水,我家小姐惦记着姑娘,特地叫我给姑娘煮上一份,不知王爷何时回来,小姐还给王爷留了一碗呢。”
这符水虽是骗人的玩意儿,但卿卿也不想拂了梁嫣的好意,她叫丫鬟转达谢意给梁嫣,回身进房里,看着那沉着灰屑的符水,眉头皱了皱。
关好了门窗,便把那一碗符水倒进了盆栽里。
这符水能不能防瘟疫不一定,但喝了肯定得闹肚子。
霍遇夜里回来,卿卿把符水的事告诉霍遇,霍遇问:“那你喝了没?”
她摇头。
霍遇哂笑了阵:“你就这么不信鬼神一说?”
“不是不信,当初那神棍都教过我,那些什么指尖点火,意念控物的法子都是有门道的。”
她跟神棍学着骗人,这场景霍遇实在是想不出来。
“难怪不识字,原来净学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去了。”
卿卿被他取笑,懒得去辩驳。
她这辈子最自卑的就是学识差了一点,他们孟家虽是武将,可世代都是文武兼修,也出了不少文学大家,她母亲更是前祁的大才女。她小时候就不爱念书,二哥跟她说她那么笨其实是父亲捡来的孩子,她信以为真,哭了大半天,还跟大哥去求证。
结局自然是二哥又挨了一顿揍。
若她体内没有流孟家的血,或许她能松一口气,少些愧疚了。
霍遇赖在床上,直到日上三竿才起:“爷今个儿还得去探探路,你可要照看好孟九。”
卿卿昨夜被他缠着“考学问”,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时脑袋沉沉,眼睁不开,手还推搡着他,叫他赶紧走。
霍遇一走,孟九就蹦上了床。她迷迷糊糊半睁着眼,一只手伸进孟九的毛发里面摩挲,一只手捂着眼。
到了中午,孟九饿得细声呜咽,卿卿这才支着身子起来,趿鞋去梳洗。
梳洗之后梁嫣的丫鬟给她送来汤饭:“小姐见姑娘错过了午膳,便叫奴婢给姑娘送食来。”
卿卿头晕目眩的,看到食物就反胃,丫鬟走后她将肉挑出来给了孟九,孟九两三下连肉骨头都吞得渣滓不剩。
卿卿顿身抬手将碗收在桌上,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跑到镜前,解开衣领,锁骨左下方一片淡淡青斑蔓延。
她呆滞片刻。
这便是她最后的命吗?这短短十几载人生,她吃的苦还不够吗?
她一怒之下将梳妆台上的物事一扫而尽,瓶瓶罐罐噼里啪啦落地,惊得孟九躲闪到一旁。
她合上衣领,朝孟九招招手,孟九听话地跑到她怀里面。
“往后真的要你我相依为生了,乖孟九,帮我去请常言先生。”
常言进屋,卿卿却躲在床帏背后并不接近他。
“常主簿……我染上瘟疫了。”
“兴许是小病,我去请郝军医给姑娘把把脉。”
“已经开始长青斑了……脖子下方有好大一片……从今天早晨起就浑身乏力……”
这确实是此次瘟疫的症状。
“姑娘这些天可接触过什么特殊的人?”
“并未……常先生,王爷在何处?可否帮我请来王爷?”
霍遇此刻只怕在镇子外面,常言不敢耽搁,派了个脚程快的士兵去找霍遇。
“姑娘不要太过忧虑,常某曾在西域见过类似病症,西域人称狼斑症,是有解法的。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
卿卿轻声应了声。
待常言下去后,她又照了遍镜子,不到一个时辰,那青斑向上蔓延至脖子上,衣领都遮不住了。
她到底该怎么办?倘若时安此时在身边,早已为她寻得名医来治,可现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找不到大夫,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若大夫真有法子,也不会有成百上千人因疫情而死。
“孟九,我好怕呀……换个法子死也行的……”
哪个女子不珍惜自己的容颜,愿意带着满脸恐怖的青斑死去?可时下她一个无依女子,又能如何?
孟九突然叫唤两声,从卿卿怀里跑出去,跑过屏风外,过了一阵叼回来一只碗。
这是昨日梁嫣丫鬟送来符水的碗。
卿卿明白了孟九的意思,孟九怀疑这只碗。
她细想了一下这几日自己接触的人,梁嫣和她的丫鬟是接触最多的,可今日见梁嫣丫鬟她也并无事。
她心生一计,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只荷包来放在手上,对孟九道:“把这东西丢到梁小姐身边,别让她看见你。”
那荷包正是梁小姐送给霍遇的。
孟九叼着荷包跑了出去,她拿起那只盛过符水的碗,走向隔壁霍遇住的屋里。
看来身上青斑只是瘟疫的外部症状,她只走了这几步路,已然浑身酸痛。
那种无力感牢牢地钉在了骨肉里。
孟九干完活立马跑回她身边,像是怕她一个人待着会害怕似的,赶紧来陪她。
卿卿心里头感动,抱着孟九道:“好孟九,就算我真不明不白死了,做鬼以后也来找你报恩。”
不余片刻,梁嫣果真拿着那荷包寻来了,只是没预料到卿卿会在霍遇的屋里。
“卿卿妹妹怎么在此?”
卿卿道:“我午觉起来有些乏力,便想到王爷这里来寻点药,姐姐怎么来了?”
梁嫣道:“王爷似乎落下东西了,我给他还过来……”
“这几天外头瘟疫闹得我心慌,昨天喝了姐姐给的符水,心安了不少呢……对了,今个儿中午姐姐的丫鬟没把昨日送来的碗收走,能否劳烦姐姐替我收走?”
“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话……不过我待会儿还得去给母亲请安,不如叫小玉来收。”
“那就劳烦小玉了。话说回来,这符水这么珍贵,姐姐还分给我,我原本就霸占了姐姐的屋子,姐姐对我这么好,这是何来的福气?”
“妹妹你跟我见什么外?有你陪着我,我不知多开心呢。”
卿卿见她如是说,却将两道眉毛竖起,眼里溢出水花:“姐姐对我这么好……我却骗了姐姐……其实那符水我压根就没有喝……我其实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姐姐你千万不要怪我。”
梁嫣一听:“那符水呢?”
卿卿抬眼看着她:“因我自己喝不下去……便将那盛符水的碗放在了王爷屋中,其实我过来是来收回这只碗的……”
“王爷碰过了这碗?”
梁嫣惊慌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卿卿擦了眼里的泪,冷静道:“里头的水都没了,想必王爷是碰过了。姐姐不是要去给夫人请安吗?还是不要耽搁了,这碗啊,我会自己送回厨房的。”
“还是等小玉过来取,你……妹妹你既然身体不适,就好好休整。”
梁嫣几乎是落荒而逃,卿卿盯着那只碗,冷笑一声。
这就是人心吗?
梁嫣离开不久之后,霍遇回来。
孟九这是第一次见到了霍遇却留在了卿卿身边,霍遇招了招孟九,见它不过来,只好作罢。
卿卿直面他,毫不掩藏地露出脖子上的青斑。她眼神已死,霍遇一时无言,静了片刻才说:“我去找大夫。”
“大夫若管用,当初梁府姬妾染上瘟疫时也不会被直接扔出府了,晋王殿下您还是尽快赶我出去,免得你的士兵出师未捷,先被我传染而死。”
她句句放冷箭,语气像对仇人一般。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本王说话?”
死亡当前,卿卿是彻底没得怕了,她冷笑一声:“你不过一个不被人待见的无宠王爷,我怕你做什么?”
狗急跳墙,她急了什么话都敢说。到这一步,算是什么伪装都撕破了。
霍遇伸手扛她上肩,大步往院子里走去。
“行,既然你这么想死,今个晚上县衙大烧活人,爷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若换成别的时候,她已经一口咬上他肩头了。可现在哪有这个劲?稍稍一动,就好像浑身力气被人抽走,脑袋里面像是被灌上铅,直欲下坠。
他素来说到做到,把卿卿扔上马背,骑马奔向县衙,几里之外就见火光连天,哀声遍野。
“你既然这么不想留在我身边,我就送你去和这些病死鬼做伴。反正都长了斑,谁也不认得谁,你下了黄泉也不必因脸上长斑而自卑。”
后边常言追着,生怕他真的扔了卿卿,别的不说,就说她是皇帝封的郡主,薛时安知道是他掳走了卿卿,若是出了草菅人命的丑闻,就算打了胜仗也不足以抵罪了。
霍遇本以为,以她的性子,此刻也不会让他痛快,可等了半晌不见有任何动静,他一只手拉缰,另一只手垫到她身下,将她翻过来面朝上。
那张叫他喜爱的脸上半边都是青黑色交杂的斑纹,和尚完好的另一半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昏迷过去,面色安沉,就像一具死尸。
他这半生杀孽滔天,蔑视人命,可他一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面对死亡时的怯懦支持着他打了一场又一场仗,她的父亲,她的两个哥哥,她的满门都因自己间接而死,那些战俘营里陪伴过她的人,更是被他一把火烧尽。
她要再一次死在自己面前吗?
不,北邙山里开出的春花,不能在万里之外的地方凋谢。
常言带着士兵抄遍了镇上大夫的家底,也无人对这瘟疫有对策,面对成倍增长的病患,医者之心已经麻木。
霍遇抱卿卿回去,孟九以为她睡着了,一声不敢吭,脚步轻踏在地上,跟着霍遇走到床边。
昨夜在这张床上,他还逼着她背“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她眼里的厌恶是那么明显,却还要装作一副柔弱可亲的模样来,其实有些滑稽。
常言不知道弄了副什么药来,连夜煎了,霍遇喂给她喝。
喝下不到半个时辰,连药水带昨天的饭菜化作秽物被吐了出来。
常言急道:“姑娘怎么会吐药?”
女儿家都爱甜食,不爱苦口良药,她尤其不愿下咽,这唤起了北邙山时候的记忆,霍遇记得那时她就不爱喝药。
说什么都不喝。
“再去熬一碗过来……等等,打一桶凉水来。”
常言不敢过问霍遇的意思,只是照他说的去做,先吩咐士兵去煎药,自己再去井边打了桶凉水给霍遇送过去。
霍遇没说打水的用途,只是直接从常言手中接过木桶,颠倒桶身,那刚从深井里打捞出来的寒凉之水倾数泼向了卿卿脸上。
常言腹诽,王爷真不会怜香惜玉。
卿卿几番临近死亡,又死里逃生,却没想到最后栽到了这场离家千里之外的瘟疫上了。
疾病是藏不住的,很快梁达就知道了她染了瘟疫,她不喜欢连累别人,即便梁达还没开口赶她,她自己也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梁达不知怎么跟霍遇开口,梁夫人絮絮叨叨大半夜,梁达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梁嫣一直躲在父母门外听,等父亲走了,她匆匆去找母亲:“娘,她染了瘟疫,会不会传给王爷?”
“王爷又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在她得了瘟疫之后还接近她呢?你快叫小雨将白姨娘用过的那只碗给扔了,别再染给家里其他人。”
梁嫣低声说道:“已经扔掉了……不过……她似乎已经怀疑了是那只碗的问题。”
“王爷的兵吃咱们的用咱们的,焉能为了一个女人和咱们家翻脸?是她时命不好。”
梁嫣一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那卿卿平日里和她姐姐妹妹的,明明知道她的心意,还和王爷纠缠不休,分明是故意的。
母亲说得对,小小年纪就混在男人身边的女人,就是白姬之流,花花肠子多着呢,怎能是无害之人?
不愈一夜,青斑遍布卿卿满脸,花容已逝,再也没人知道她曾经也有过怎样的容貌。
她不敢去照镜子,也大约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
霍遇找了件带着兜帽的宽大衣服,帽子可以遮住她的脸,不被人瞧见她如今的模样。
昨夜里,他有些怕她就这样死了。
梁达命人将西头的仓库腾出一间房,可以让她暂时在那里休养。
霍遇打横抱起了卿卿,离开梁府。
梁达携着妻女相送,却叫家中女眷面上蒙纱,都躲得远远的。
“王爷,不如我派几个下人去伺候孟姑娘,您就别去了。”
“不必了。”为了继续借梁府的地方扎营,霍遇强压下自己的脾气。
卿卿用面纱裹面,全脸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看向梁嫣,梁嫣发现她的目光,那里面却含着笑意。
只见下一刻,卿卿将脑袋埋进霍遇怀里,轻声道:“七郎,好难受。”
霍遇有些诧异,可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他不负卿卿所望,低头在她额上一吻:“没事了。”
他不会让她有事。
梁嫣看到这一幕,像是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浇灭她那点自以为是的聪明。
卿卿不愿住进梁家仓库里的房子,在霍遇怀里冷冷说道:“我不想死在抢来的房子里。”
“常言已经去找大夫,你死不了的。”
他语气是少有的严肃。
“我也不想死,尤其不想死在你身边。”
他想干脆松手把她摔到地上得了。
可她是那么脆弱,像一层薄薄的冰,周身泛寒,又是那么易碎。
卿卿说什么也不愿再住梁家人的地方,所幸霍遇这几日在郊区探查,发现一间没有人住的木屋,重新收拾一番也能住人。
到了木屋,她仍是不愿住。
屋里尘土是有些重,几个士兵用了半个时辰将屋里打扫一遍,虽说条件仍然不怎么好,但干净了许多。
霍遇将卿卿放在木床之上,她躺下,转身背对他:“我不想住这样破的屋子。”
“行,明天就把梁府人都给你赶出去,住梁府。”
“不必了,你找两个人送我回永安府吧,好过在这里等死。”
就算真的要死,她也想死在离家近的地方。她从没有自己出过远门,不会认路,不想做找不到家的游魂。
他没有回答,就这样过了很久,卿卿都以为他无声无息地走了。
“爷对你还有几分喜欢,你哪儿也不许去。”
“王爷的喜欢卿卿是见识过的……只怕你那几分喜欢喂狗都会脏了狗的胃口。”
霍遇自知自己的那几分喜欢有些廉价,也不和她争辩。他蔑然一笑,一脚把孟九踹到门外去,再把门关上,意味莫测地向她走过来。
她健康的时候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染了恶疾呢?
他两腿分别跪在卿卿身侧,骑在她身上,她已经没那个力气去和他斗了,余下那点力气,撕开自己遮面的布巾,露出一张恐怖的脸,对他淡然一笑:“这样一张脸你还喜欢吗?”
自然谈不上喜欢,这样的脸若是生在别人身上,再这样对他笑,他当下就要吐出来。
“喜欢,就算卿卿是一副枯骨,老子也喜欢。”
“喜欢够了就快点滚开,我不想将这病传给你。”
“卿卿还算顾念着我。”
“我只是不想和你再惹上半点关系。”
“爷一生下来就喜欢和人对着干,你想清清白白的走,爷偏不让。”说罢,竟伸手去撕她的下裳。
“你疯了!”她一只手抓着床边凸出的边沿,一只手去推他的脑袋。
可他是那么狡猾却有力。
如一条恶毒的蛇,要穿透她身上最脆弱也最珍贵的地方,朝着她的心脏张开血盆大口。
身体有多快乐,她的心就有多悲戚,她不想带着他的痕迹肮脏地死去。
“孟峦不是很有能耐吗?他藏得了谢云棠,能逼本王出征,怎么就救不了你呢?多年前他是我手下败将,多年后照旧如此。”
“我的哥哥们,就算败了也是名留青史的英雄人物,你只会被人唾弃。你打败了大祁,打败了匈奴,可曾赚得半点功名?你不过是一把刀,一把很快就会生锈老化的刀,你拿什么和我的哥哥比?”
“爷就算是条狗,不也照样让卿卿快活?你这脸如今是丑了点,好在身体还讨爷的欢喜,反正你怎么都要死,不如叫爷我多爽快爽快。”
床头油灯的光映在她的眼睛里,她眼里也有了微光。
她不能就这样死,更不能死在这里。
她借着霍遇的肩膀着力,弓起身对他道:“你救救我,我不想死……霍遇,你救救我。”
常言千辛万苦找来一付药,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煎药,将要端进屋子里的时候,屋里一片狼藉,能砸的东西都被砸了,孟九躲在桌子底下,庞大的身躯还在瑟瑟发抖。
“王爷,这是搜遍了镇上所有大夫的家才找出来的,说是能抑制病情,但不是治本之药。郝军医说了,既然咱们都没事,那说明咱们体内有能抵抗狼斑症的东西。郝军医是前朝宫廷御医,他一定能找到对策的。”
“嗯……冯康那边可有消息?”
“情况不太好……冯康传来书信,说是……郑中将的兵力被调移到太子身边,留汲冉一人守乐陵,只怕有些危险……”
“谁下的令调走郑永的?”
“是……是……”常言吞吞吐吐,“是皇命。”
常言说罢,只见剑影闪烁,紧接着是木头被劈开的声音,屋里的木桌被霍遇的长剑一劈为二,木屑四溅,孟九吓得跑到卿卿身边,常言跪倒在地:“王爷,霍骋……还有霍骋!调霍骋过来,乾溪可失!乾溪可失!您不能有事啊!”
霍遇弯腰抓起常言的衣领:“乾溪、乐陵都是弟兄们用血肉换来的,一个也不能失。”
“王爷,太子是针对你的啊!你若有三长两短,弟兄们只能以身殉主!”
“爷不会有三长两短,你们也不会。当年爷说过要你们跟着我杀回家,如今这句话依旧奏效!常主簿若再说这等扰乱军心之话,军法处置!”
常言听他说起那句“杀回家”,不禁流泪。
当时那个在战场上对他们说这句话的孤身少年,已成为名震四海的大将军,他仍没忘记这句话!
“命人看住镇子!不准任何人出城门,若打起来,用他孟束辖地的百姓做肉盾。”
“是!”
常言离开后,床头一声冷笑传来,霍遇看过去,她如今的面孔发出冷笑,真是像只女鬼。
“竖贼霍遇,你枉顾人命,竟也盼与我父亲比肩?”
“哼,你爹是厉害,那你怎么在我手上啊?他护了千万人,怎么没护着你呢?”
“当年你以百姓为人质要挟我爹,我爹以一己之躯护千万人性命,那是他职责所在。谨遵上谕杀人是士兵职责,排兵布阵,保护士兵是将军的职责。可不论征略土地还是反抗侵略,都不是为了成为杀人魔而拿起武器。是煊姐告诉我,我父兄他们拿起武器是为了救人。而以当年的情形,我爹唯有放下武器才能救更多的人,他也不是以死殉国的……他……他是为了我才死的,他知道凭孟家人的势力,一定能救下我,可他不想让我做降臣之女,他唯有死得壮烈,才能得世人敬重,叫我一辈子都挺起胸膛活着。当年若不是孟束从中作梗,我又怎么会沦落到北邙山?我爹他这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没有对不起百姓,没有对不起国家,没有对不起将门世家,更没有对不起我!”
霍遇望着一屋子的残籍,还有缩在卿卿脚下的孟九,他望着自己手中的剑,最开始握起剑的目的他还记得吗?
他从来没有忘啊。
他有一手可谓是精彩绝伦的箭法,天下无双,他十岁那年举得起百斤重的铸铁剑,十三岁可空手制服虎狼,一身马术赢得草原所有姑娘的爱慕。
学武是为了讨父亲喜欢,叫他展颜,不要总是愁眉苦脸。入伍是为混出功名,给死去的母亲和姐姐争光。集结战场上北府营的残兵,步行万里回草原,是不想客死异乡。挥兵南下入中原,是为了叫族人不用再受匈奴人和祁人的欺凌。
可如今呢?他的姐姐成了别人的妻子、母亲,死在他乡,这一切他全不知。他带着曾经的北府营,如今的玄铁骑回到他们的故土永安,却又要带他们到离家千万里的战场上,他被困在远离故土的山林中,他的父亲一声令下将他置于绝地。
他甚至保护不了自己心尖上的人,让她手染鲜血,让她目睹战场残酷。
草原之人原本没有故土概念,哪里有水草,哪里就是家。可他不同,他其实一直想有个能安身的地方,待在那里,哪里都不用去。
他端起常言送来的那副苦药,闻起来都很苦。
“喝完药,等你病好了,打完仗,我亲自送你回瑞安。”
赫连昌下令让霍骋、冯康、汲冉等人死守阵地,又上表朝廷,称霍遇私挟刘建藩,不知所终,玩忽职守。
霍遇朝中没有亲信,传去的密函皆被半途拦截,朝中对他已是骂声一片。
又不知是谁放出传言,称霍遇是私自去开巴蜀王陵,这一传闻无疑加深了皇帝对他的猜忌。
战乱之时,消息总是真假参半。
皇帝心烦,太后难得主动见他,却不愿入太液宫门,只在宫门外拄拐边哭边骂:“你这不孝子!要打到何时才能满意!你亲弟弟被你害成了残废,大郎为你的野心死在战场!我告诉你,若七郎有个三长两短,往后我与你母子恩断义绝!”
太后的声音回响在太液殿中,她老人家老当益壮,中气十足,这一喊,震得皇帝头晕。
恩断义绝,四个字不断在脑海里面回荡。
霍煊也曾说过这四个字。
母子、父子,这些关系他没一项处理得好,可他知道他是个好皇帝,他当皇帝这些年,治边乱、兴水利、轻徭薄赋,他用八年时间再创了盛世,何愧之有?
人到不惑,才知道原来难事一桩接着一桩。
皇后听说太后下午去了皇帝身边闹了一番,煮了清心去火的莲子粥探望皇帝,送到太液宫前,皇帝却只是派德全把粥拿进去,并不见皇后。
德全是个人精,知道怎么把话说得动听。
“陛下因太后闹心呢,正请了佟先生下棋解闷,陛下怕自己将火气撒在娘娘身上,才不愿见娘娘的。娘娘您就回去等着,陛下肯定得自个儿去见您呢。”
皇后叹息:“南边战事不顺利,陛下心里头不顺,公公千万照顾好陛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奏疏就不要送到陛下跟前了。”
德全笑应:“还是娘娘贴心陛下。”
皇后道:“这个时候做妻子的不关心他,谁还关心他?”
皇帝今夜下棋连连落败,佟伯最后已经不敢胜他了。
“佟先生,朕将太子送去战场,命晋王做辅将,看来是个大错的决定哪。”
“非也,陛下将这场战争当成试金石,是出给太子和晋王的一道难题,这题目本身和陛下出题的目的都没有错,只是少了位裁判。”
皇帝恍然大悟。
这一仗是他对太子能力的最后试探,可一开始,他给的题目并不公正。
有赫连昌帮助太子,焉能是太子亲自答题?赫连昌若是太子的代笔,那晋王则连纸笔都没分到。
几场大捷,其实胜负已见。
“朕亦想请位公正的裁判,可是朝中武将,难找到一位不夹带私心的,太子和晋王,只能二选一。”
“朝中没有适合的人选,可朝廷之外,皆是公正之人。”
“先生之意,是要朕在民间招募将领南下支援?”
佟伯点头:“正是此意。”
皇帝第二日便下了募令,募令下达三日,已有百人从全国各地而来,皇帝命朝中有经验的将领和这些应征的武人进行纸上演习,绝大多数人都只是对丛林作战和水上作战给出应对对策,唯有一蒙面青年,提到潮汛对作战的影响。
乌兰江的潮涨潮落直接影响民生,定会耗损江对岸的兵力,随之而来的是农田摧毁,饥荒横行,民心涣散。
打仗不仅要制敌,更要学会安民,民心尤其影响军心,军心一乱,得胜十拿九稳。
有人不服,问道:“那倘若等不到潮汛呢?”
那蒙面青年一笑而过:“方才诸位不已经提供了各种应对战略吗?况且大邺南下二十万兵马,也不能都用来等待潮汛。不过若粗略研究过乌兰江近年的水势状况,就能知道今年是潮汛大年。”
蒙面青年一站出来,自带杀伐千军的气度,那一刻就注定他是最后的得胜者。
皇帝哂笑:“蒙面面圣,你可知罪过?”
“朝堂之上,除陛下一人,尚有百官。陛下一视同仁,可不防他人以貌取人。在下相貌不如诸位将军豪杰威武,只怕不戴上面具,难以得到重视,失去觐见机会。”
“既然朕已任命你为将军,可否摘下面具,让朕和朕的大臣们瞧瞧,如今的才俊都是什么样子的?”
那人听完,轻微一笑,将皮革面具从面上摘下。
那面具后面,众人只见,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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