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陪伴
比起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子,卿卿已算是走遍了中原河山,她历经了许多旅途,却从未有哪段路程如今日这般轻松。
北上一路遇到风雪,快马加鞭七日可达的日程被拉长了整整一倍时间。
车夫到达关口驿站,已经不能前行:“姑娘,前头的雪太大了,马儿走不动。”
卿卿道:“那便到这里吧,余下的路我自己认得。”
雪后的阳光最是刺眼,白茫茫一片荒原,她孤身前行,晚霞映得满山红时,她终于看到那在天地间孤零而立的茅舍。
霍遇砍柴归来,见远远一个身影立在雪地中央,霞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耀眼的红。
自他踏入战场的一刻,已经领悟到这世上的希望大多是绝望之人自我捏造出的一个幻想,领兵之人可以将希望作为制胜的武器,自己却无法沉溺于所谓的“希望”之中。
可这一瞬间,他仿佛触摸到希望的实体。
霞光散尽,黑暗重来,卿卿若一团火焰,重新照亮他要走的路,融化了他被冰封的欲孽。
“怎么又回来了?”
霍遇声音懒散,其实眉梢眼角都掩不住得意。
卿卿放下行囊:“我被逐出家门了,无处可去。”
“逐出家门?卿卿可真是顽皮,正好,爷现在也被逐出家门了。”
“所以我来找王爷了。”她回头一笑,眉眼弯弯,韵味无穷,像是寒冬的天开了桃花,带来盎然春意。
霍遇伸手制住卿卿肩膀,将她带到怀里,压在身下。
卿卿目光闪动,手却不自然地搂在他腰上:“我走了整整一天,双腿快要断了。王爷可否替我烧盆水来?”
“怎还叫爷伺候起你来了?”
嘴上虽埋怨着,霍遇还是去烧了一大盆水。
天寒地冻的,洗澡实在不太现实,卿卿脱去鞋袜,被冻得通红的双脚伸进热水中,瞬间浑身就暖了起来。
他太久不曾拥有过她了,不可控制地情动,将一双沾水的小脚握在掌中,卿卿试图挣了挣,只打翻了一盆转凉的水。
“卿卿真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讨爷的喜欢。”
“王爷喜欢的何止卿卿一个?王爷喜爱的女子若过江之鲫,这话不知说给多少人听了?”
他把那一双足儿揣进心窝子里头,珍爱千万:“这里却只被卿卿一个占过。”
“你先将我放开,我都要动弹不得了。”
得了手再放开不是霍遇一贯的行事风格,他抱着那双脚挤到床上去,用手心做暖炉为她取暖。
“王爷娶了卿卿吧……往后卿卿死了就跟王爷和孟九埋在一块儿,也省得再给孟家蒙羞了。”
“这算是逼婚吗?”霍遇吻着她的下巴,呼吸紊乱,“如今爷只有一间茅舍,卿卿也愿意吗?”
“有屋顶遮风避雨,卿卿就已经很知足了。”
霍遇靠在她的肩上默了片刻,许久不见起身,卿卿渐渐觉肩膀处凉意入骨,她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只能笨拙地抱住他,却不知该怎么安慰。
她奔赴千里的第一个夜,竟在无声中睡去。
隔日她还未睁眼,就发觉床畔空荡荡的,想起昨夜霍遇的种种,她扔了被子踩了鞋便跑出去寻他。
刚刚下完雪,雪地上有清晰可见的脚印,她踩着那些脚印寻过去,来到东北方向的一片冰湖上。
湖泽凝结成冰,和白茫茫的雪地融为一体,霍遇走在冰面上,身影显得极为渺小。
他举起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砸向远处的冰面,冰面裂开一个窟窿,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向那个窟窿走过去。
卿卿忘了呼喊,她跑到冰面上想往前去追,可谁知这冰面看起来结实,其实只薄薄一层,遭受一番撞击之后再容不下第二个人的重量,冰裂的纹路蔓延至她脚下,她顿时被定住,不敢前行一步。
霍遇许是也感受到了冰裂的动静,回身望去,只间卿卿站在冰面上,裂痕迅速四散。
“别动!”他喊道。
卿卿听他的话不敢再动弹,霍遇踩着裂痕稀疏的冰面,步步惊心地往她走去。
融雪时气温寒冷,卿卿忍不住打战,霍遇在离她不远处咬牙切齿道:“你跟来做什么?”
“我……”她实在说不出口。
霍遇不再问,屏息向她走去,二人会合的那一瞬,脚下的冰面承受力达到极点,表层的冰面下沉,双双坠入冰湖之中。
冰面裂开的窟窿并不宽裕,勉强堪容一人出入,二人在水下屏息,交换眼神,只需一眼就知道了对方心中想法。
一时间,争先恐后向上游去。霍遇劲大,又擅在水中使巧力,很快先于卿卿游上去,只是快够着洞口时,头皮一阵刺痛,像要被掀开,原来是卿卿拽住了他头发,不惜借力上游。
腊月里的湖水虽然寒凉,对会泅水的人来说却也不是什么大的危机,可二人你争我抢,竟在湖底下争了个大半天,最后爬上岸来,都是从里到外浑身湿透。
回到屋里,谁也不理谁。
霍遇率先点了炭盆,脱光了衣服,卿卿侧过脑袋,不去看他光秃秃的样子。他枕在床头轻笑道:“就这还想做爷的妻?”
“你一大早去湖边做什么?”害她以为他想轻生。
“饿久了,想去捉两条鱼吃。卿卿该不会是担心爷会投湖自尽吧?”
“你……自然是不会的。”
湿衣服贴在身上实在太冷了,但这屋里没有可以遮蔽的物体,她也无法做到泰然自若地在霍遇面前宽衣解带,想了想,便道:“你闭上眼。”
“爷都看烦了,还真不稀罕。”
他大大咧咧摊开双臂,闭上眼做入睡模样。
耳边先前还有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可过了一阵又没了动静,霍遇的眉头好奇地皱了皱,忽然一具冰凉的身体贴在怀里,一双绵绵玉手搭在他肩上,悄无声息,此刻缄默胜过千言万语。
霍遇紧紧抱着身下的躯壳,从没有一个冬天让他觉得如此炙热,在北邙山这样的环境下独活,很容易看淡人生,他不是坚韧之人,骨子里带着懦弱。
他分不清,究竟是她总在合适的时候将自己从颓靡中救出来,还是因为是她,所以才是合适的时候。
“爷的皮肉好不容易长出来,又要被你挠烂了。”
他摸着背后被她在激烈时挠出来的血痕,哀叹一声,垂首见她蜷在棉被之中,面带潮红,不禁笑道:“看来卿卿很是喜欢。”
卿卿虽不喜欢听他说这话,却也庆幸,好在他还能说这些令人扫兴的荤话,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北邙山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远处的镇上已有好几处人被冻死的例子,暴雪没有预兆地到来,茅屋前老树的树枝被风折断,屋顶险被掀起。
霍遇抱着怀里的人,享受与世隔绝的温暖。
卿卿望着窗台上的雪渐渐积厚,却想,还好孟九不用承受这场暴雪,还好,她在这场暴雪之前赶过来了。
暴雪连下了三天三夜,北邙山下的百姓、家禽多有冻死,朝廷格外重视此次冻灾,暴雪发生当夜,皇帝夜下批文送达邙关,第二日朝上众臣人人自危,生怕此时被发配至北邙山赈灾。
谁愿意在年底去担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呢?
皇帝知道这些老臣的心思,虽有怒气,却没当场拆穿,而是在退朝后招来一些刚入仕途不久的年轻官员,听听青年一辈的意见。
肖仲乂入朝不久,在刑部因行事太过偏激并不得上司待见,此次由谢秦二位大人联合举荐,才得以如太液宫面圣。
最终皇帝决定由谢衡之子谢覃领头,肖仲乂在内的七名新官为辅,前往北邙山济灾。
赈灾一事皇帝虽未强求朝中官员,朝前朝后甚至与他们有说有笑,却是在暗中使劲打了这些老臣的脸。
太液宫是皇帝的御用书房,能上太液宫觐见的至少是三公,此次皇帝却将一众年轻官员召入太液宫,无疑是对大臣们的讽刺。
北方雪灾自他们入关以前就时常发生,不论是对中原百姓还是久居关外的邺人来说,都习以为常,今年的举措实在有些大动干戈。
臣民间议论纷纷,猜想这些青年官员是否是皇帝派去北邙山帮持晋王的,想了想又很快否认,赈灾特使由谢衡长子谢覃出任,人尽皆知谢覃与太子是同窗,何况晋王与谢家因为姻亲一事结下了梁子,谢覃的出现不会带给晋王任何甜头。
上朝时间已过,有一人在大殿迟迟不肯离去,过了半个时辰,德全领着两个小太监端着茶水过来:“董大人,请回吧。赈灾官员名单是陛下亲自拟的,那上头没有你的名字。”
董良跪得久了,也忘了起身。
“您若想接济晋王,在永安府也是一样,朝中总得有个人不是?”
灾情文书一呈上朝廷,董良便立马提笔写了请愿书,但他是家中独子,亦是皇帝和太子身边的红人,他父亲一早就陈书皇帝请求将他留在京中,太子也不会让他离开。他执意想去北邙山,实在令众人费解。
赈灾的队伍已经出发,董良仍没能拿到北上批文,他在家中几日难寐,更染上风寒,手头的事情只能由别人交接,自己在家中养病。
董良的夫人子贤将夫君受的苦看在眼里,却不能苟同,没有做妻子的愿意丈夫放下高官厚禄去那不毛之地受苦。
“晋王又不是不回来,你这是何苦?”
董良气恼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望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半晌后道:“士为知己者死。”
此话一说,子贤立马发了怒,将茶水泼到他脸上:“亏你有脸说得出?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个丈夫,是个父亲?”
看着夫人生气的脸,董良先前的一腔意气也消弭了下去。
正如朝中大部分臣子所想,此次赈灾官员的前往并没有对晋王有任何帮助。
赈灾事大,根本无人顾及深山里面的这间小屋。
风摧茅庐,霍遇将一天的时间都用来修缮房屋,生怕睡觉时屋顶塌下来将她和卿卿砸死在梦中。
大雪一来,山间猎物也没了踪迹,也没法去镇上买粮,食粮就成了问题。卿卿昨天清晨放出去的捕猎夹子至今一无所获,二人连续喝了数日清汤,都有些精神不振。
卿卿受得了这苦,霍遇却过惯了王爷的日子,率先受不了,直接摔了碗。
“也没有那么难喝,兴许明天就有猎物了。”
“这样等下去你我只怕得饿死。”
卿卿想,那也没辙。以前刚到北邙山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会饿死,可她不但没有饿死,还养活了侄儿。
“王爷再忍上几天。”
“卿卿,爷占着你不是为了让你一起受苦。”
卿卿放下碗筷,拿帕子拭去嘴角汤渍,淡淡道:“比之从前,这算什么苦。”
“爷还记得卿卿当年独自将一头野猪扛下了山,不知如今可否还有当年英勇?”
卿卿见他挑眉,准没什么好主意。
“不记得了。”
“总得晒点腊肉过冬,卿卿说是不是?”
人没了食物会主动觅食,同理,动物也是如此。寒冬时饿的不仅是人,还有一些以小兽为食的大型畜生。若能猎得一头野猪,明年都不愁吃了。
霍遇在林子里挖下陷阱,将弓箭交给卿卿。
“等野猪进了陷阱里,你便一通乱射,一共三十发,总能射中一两发。”
卿卿两手颤颤巍巍地握着弓:“行得通吗?”
“总要试试,好过等着饿死。”
他说罢,弓腰将背露出来,卿卿扶着树干,不大敢上前:“我自己爬得上去。”
“爷就给你当回小马扎,动作快些。”
卿卿犹豫再三,还是踩上他的背,抱着树干爬了上去。
天还未入夜,二人便在林子里守着。入冬后,一些形单影只的野物在饥饿的情况下会选择袭击人,霍遇点了篝火,诱野猪前来。
夜深时,果然有了动静,他举着火把引着猎物,猎物掉进陷进碰到机关,一张大网扑下来,卿卿便迅速拉起弓箭。
呼延徹教过她射箭,箭在弦上时,手却发了软,三十根箭全部射了出去,一根都没射中,最后还是霍遇用长刀插进野猪的背部,将野猪杀死。
他在树下举着火把,照亮树上的卿卿。
卿卿装模作样看着天上的月亮,霍遇道:“跳下来,爷接着你。”
“我还是自己下来……”
“爷只是坏了只手,又不是断了胳膊,砸不坏。”
“那王爷您接好了,千万不要躲开。”
霍遇伸出双臂,献出他宽广的怀抱。
卿卿闭上眼,从树上跃下。二人胸怀接触的一刻,霍遇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身子,抱得她喘不过气来,因跃下时的冲击不小,二人双双跌倒在地上,在雪中滚了几圈。
卿卿双臂环住他的腰:“王爷不用挽弓也能捕获猎物,比所有的弓箭手都厉害。”
霍遇此刻只想埋身于她的香软中长醉不醒,失了右手,换她这一句也值了。
二人一前一后拖着野猪的尸体回到茅屋中,洗去身上的野物恶臭,霍遇先上了床铺,等卿卿回来时才挪开位置,这样她入睡时被褥都是暖和的。
难得洗一回澡,浑身都舒坦了,卿卿放松地躺着,正要入睡,被揽入温暖的怀。
“卿卿会养狗驯马,会磨刀造箭,还有什么不会的?”
“我书念得不好,字一多就头疼。”
“爷念书倒是不赖……若是如此,卿卿与我的孩儿当是没什么缺陷了。”
月影和乌云折叠间,他恍惚想起多年前的少年时光,他的青春都是在战场上度过,上战场忙着饮血杀敌,下战场忙着享乐,那些年就这样匆忙而过。
西南那段狼狈的流亡时光,和如今北邙山下无人叨扰的日子仿佛是偷来的,他分不清是自己喜好上了安静的日子,还是舍不得有她相伴的日子。
她的吻一点一滴落在胸膛上,清晰却又模糊,他想要更多,可她给的这些也足够在记忆里铭记。
霍遇身上有许多旧伤,一到冬天难免发作,卿卿担忧着他身上的旧伤,他出门之时总得叮嘱他多穿几件衣裳。
天色稍稍好转,采石场的工作又要进行了,霍遇也不愿在这样冷的天出门干活,可他的目标已定,要想风光回永安,这里的工作不能疏忽。而且采石场有工钱,他总是与卿卿温存一番才肯走,卿卿一向拿他无可奈何,反正这茫茫荒山只有他们二人,她想要什么,都直接向他索取。
因朝廷赈灾特使的到来,采石场的工作越发严苛,这对霍遇来说并没什么影响,他一想到半月后结算工钱,到时候便能给卿卿去镇上买些好玩意儿,干活也卖力了起来。
快到中午放饭时,工头过来召集他们,说是朝廷派来一位监工的使臣,往后直接接管北邙山采石场的工作,这消息对习惯劳作的囚犯来说并没什么影响,谁来他们都不关心,四散之后,霍遇上前一把勾住工头脖子:“这苦差事没人爱做,是朝廷哪个当官的犯了错才被贬至此吧?”
工头知道他身份,对他有几分畏惧,紧张地回答:“是平野董氏的公子,说是审批公文时出了错,惹得陛下大怒,太子也没能保住他。”
从朝廷的从三品到地方小吏,这落差也确实大。
霍遇没想到自己还没和这位新来的监工碰面,他已在自己家中走了一遭。
回去时,卿卿正在沏茶水,霍遇大步走过去,躲过卿卿手上的茶壶,自己倒了一杯,自饮而下。
卿卿悄悄扯他衣袖:“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
天色已微沉。
霍遇听到“回来”二字,他掩不住喜悦,攥住卿卿一双手,握在怀里:“卿卿想我了?”
那危坐之人掩口咳嗽,说不出尴尬,也不敢说。
卿卿抽出双手:“董大人来了许久了。”
“董大人何时来的?”
“中午刚来,还没入职呢。”
“倒也委屈你了,家中没有可招待的东西,董大人自便。”
“王爷!”董良的脸色瞬息万变,最后只能喊出一声小寡妇似的委屈呼唤。
卿卿这时识趣,朝董良福身道:“董大人,我先去烧水煮饭。”
等卿卿一走,董良才急道:“你真的一点也不着急?自你被贬后玄铁骑被拆分派去边疆,江汉王告病在府不参与朝政之事,王爷您真是一点也不急?”
霍遇抿了口茶,清了清喉咙,悠闲地回道:“急什么?倒是你,来这儿做什么?北邙山的风随时能把你吹倒,爷和卿卿在一处,你莫不是嫉妒了?”
还能满口胡来,还是那个晋王。
董良松了口气:“这里条件也太差了些,要不还是搬去驿站住我隔壁?子贤也来了,郡主过去还能做个伴。”
“瞎封的郡主,你就别跟着叫了,往后叫她一声嫂夫人,如何?”
“嫂……喀喀……此事陛下知道了吗?”
“爷现在是庶民,不是皇帝的儿子,想和谁成婚为何要上报给宫里?”
董良实在无话反驳,正要再劝劝他,霍遇起身道:“到煮饭的时候了,今日就给你个面子,多添一个菜。”
董良不可置信地眯着眼,半晌后摇头道:“王爷堂堂君子,怎可近庖厨!”
“爷不下厨房,你吃什么?今日你也是沾卿卿的光,董大人,得学会感恩。”
董良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默默闭上了嘴。
董良为等霍遇,几近一天没有进食,霍遇又烧得一手好菜,野猪肉极其鲜嫩,他一时忘了君子之礼,饭碗很快见底。
卿卿眯眼笑着:“王爷,今天的饭菜都吃光了呢。”
董良吃饱后,天色已经不早了,他抱拳道:“王爷若想好了可以随时来住,我与子贤等着二位。”
霍遇拍了拍他的肩:“吃都吃了,总得洗了碗再走。”
董良:“……”
董良望着越来越黑的夜,满肚子后悔,他就不该来这里!他是家中独子,从小身后有几十个家仆跟着,莫说洗锅碗瓢盆,伙房之地也没踏入过!
霍遇见他确实收拾干净了,才放他走:“董大人常来做客。”
董良心道,不来了,再也不敢来了!
“驿站我就不去了,这里是我与卿卿的家,董大人知我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安身立命之所,舍不得走。”
董良在霍遇那里受了折磨,回到夫人身边也没好脸色可看。
子贤牵着两个孩儿在炕上玩耍,对他视若无睹,连续三天他都过着里外不是人的日子。
又是个小雪天,霍遇依旧卖力干活,董良穿着一身貂毛官服跟着他跑来跑去:“人家都休息了,你这么卖力做什么?”
“董大人一上台就改了劳资政策,如今是称重拿钱,多劳多得。”
“你若是缺什么,跟我说便是了!”
“得了,你一入仕就是太子侍读,从来都是皇帝、太子跟前的红人,现在做一个小小监工,还不如亭长官大,家中尚有妻儿,有什么好东西就自己留着用吧。”
“若你肯回去,我们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回哪儿?我们从关外来,应当也是回关外去。”
说话间,霍遇又搬了一车石头。
“三天后结算酬劳,届时借你车马一用。”
“你要去何处?”
“去镇上一趟,既要成婚,怎能没有嫁衣?我不是头一回娶亲,卿卿却是头一回嫁人,眼下给不了她更好的,却也不想她没名没分地跟着我。”
董良不禁感慨,霍遇是真的不同了。他们相识于少年时,这些年自己成家生子,霍遇却还停留在意气风发的狂傲少年时,好似一转眼,他就要为人夫,和过去的那种日子一刀两断。
“可需帮忙?”
“你与贤弟来便行了,记得带上你们那两个小崽子。”
“王爷。”董良突然正色,霍遇挑眉看着他,听他继续说道,“王爷能担得起富贵荣华,亦能受得了饥贫之苦,乃成大事者,董良愿赌上后半生跟随王爷。”
“董良啊,你的后半生容易,可董家就你一个儿子,若你输了,断送的是董家的前途。”
“我和王爷自少年起相识,从未见王爷输过。”
“太子待你不好吗?”
“在太子身边谋求前途是为人臣,跟随在王爷身边则是弟兄,若王爷他日事成,我也想弄个侯爷来当当,给门楣争光。”
“董大人若早有这份野心,也不至于被贤弟嫌弃了。”
“她……曾说过嫌弃我?”
“嗯。”
董良感到事情不妙,作为君子家事必先处理得当,拳头砸向座下石椅:“王爷!我先行告退了!”
说罢扬长而去,匆匆回家问个究竟。
霍遇靠在一方大石上哂笑:“真傻。”
自董良来后,霍遇多了许多乐趣,又和以前在军营里一样随意捉弄他。他将这几日捉弄董良的法子告诉卿卿,卿卿又气又好笑:“王爷您何时能正经一些呢?”
“若是再正经些,只怕卿卿就跟别人跑了。”
卿卿被他从身后来了个炙热的拥抱,正要习惯性地挣上一挣,脚底已经离开地面,被抱上了床铺。
霍遇白天里做多了活,又去了趟镇上,纵有心沉沦鱼水之欢也没了精力,是以放过了卿卿,只是将她严丝合缝地抱在怀里面。
这个冬天放眼望去,最温暖的还是霍遇的怀抱,比炭火暖多了。
北邙山的星夜比别的地方璀璨,月亮的轮廓也更清晰,时间一晃回到两年前的北邙山下,那时他却比万年不化的寒冰还要冷酷。
“王爷可否不要去采石场了?昨天我去拜访董夫人,听说采石场发生险情,砸伤了两个工人,腿都断了。”
“那是隔壁区的,卿卿担心我?”
“嗯,王爷牵扯着我日后的荣华富贵,怎么能不担心?”
“卿卿放心好了,爷什么样的危险没经历过,天不收爷这条命的。”
“王爷一说我才想起来。”她推开霍遇的胳膊,伸手从枕头下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木雕。
“我以前就爱刻东西玩儿,这个给王爷。”
那木雕不足女儿家的手掌大,却是栩栩如生,霍遇盯了一阵,双眼渐红。
“卿卿如此解我心意,怎能让我不爱呢。”他笑中带泪,埋在她颈窝里闷声道。
孟九火化后卿卿本打算一走了之,再不回来,只是路上发觉衣物落下了,半路折回,在不远处看见她堆的和孟九一模一样的雪雕在风里倒塌,他跪在一堆雪中痛哭。
她看见过他太多种样子,不论是哪一面,脆弱二字其实从不和他挂钩。他做了太多坏事,难免让人以为他是个不会伤心的人。
一旦生了怜惜,铁石心肠也会软化,卿卿当时几乎落荒而逃,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看到他软弱,在她心里他应该是举着刀的刽子手模样。
“还好有卿卿……受些苦也值了。”
他默默地说,落入卿卿耳中只有模糊的字眼,可她奇迹地听清了他的每一个字。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懂得彼此的固执和懦弱,知道彼此的坚贞和阴暗,人生得一知己,其实就值了。
小年夜,卿卿此生第一回穿嫁衣,明明只是普通的样式,领口缠绕的洁白貂毛给添了几分别致。
她天生长了一张千金小姐的相貌,任谁看了都以为她是深闺中没吃过苦的娇娇小姐。
子贤替她的嘴唇抹上口脂,惊叹连连:“王爷得妻如此,还有何求!”
她生得美,着红色的衣服更是明艳动人,不可方物,子贤三岁的小女也移不开眼睛。
茅舍就一间窄小屋舍,卿卿梳妆时也是由临时挂起的一块布隔开,子贤拉下帘子,她的模样完全暴露在霍遇眼里,以为和他朝夕相见,此刻不会有其它想法。当霍遇深沉的目光递来时,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了头,任红霞烧上脸颊。
“吾妻卿卿,真是国色天香。”
他调养大的小女奴,如今穿着他用劳力换来的嫁衣,裹着他亲手猎来的貂裘,将在今夜成为他的妻。
他是过惯热闹日子的人,今日成亲既没有高堂也没有满座亲朋,只有她,却已经足矣。
“卿卿与我喝了这杯合卺酒,刀山火海也得随我去。”
卿卿颔首饮了一小口,酒味辛辣刺鼻,一瞬间眼泪被逼出来。
霍遇大笑着搂住她,冲董良夫妇道:“夫人感动而泣,你们莫见笑。”
“不是的……”她辩解,霍遇的腕子故作无意地堵住她的口,将她的声音盖住。
董良仗着娘子在此,有人撑腰,毫不留情指出来:“王爷未免太好面子了,面子固然重要,可为人夫还是得顾念一下夫人啊。”
子贤冷眼瞥他:“若有人顾念夫人,我怎会身在此处?”
霍遇落井下石:“董大人果真是不要面子的。”
卿卿觉得他再说就过火了,广袖下掐了把他的腰:“小孩儿在这里呢。”
董良的妻子子贤是大邺第一位女将军,行事飒爽,气概不输男儿,霍遇与她摆了酒席,看二人架势要喝个不醉方休,就连两个孩子都交给了乳母。
董良骨子里头还是个儒生,不愿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对饮,子贤正要和霍遇碰杯,他端着酒杯横在他们之间:“酒能随时喝,也能随时叙旧,新婚夜只有一次,王爷可别烂醉着过去了。”
“董大人可算提了个有用的建议。贤弟,喝罢这壶,来日再续!”
子贤冲卿卿眨了眨眼:“王爷虽然是三婚,却还是头一回这么高兴。”
卿卿因子贤的打趣羞红了脸,等董良一家人乘坐的马车消失在风雪夜中时,她才反应起来子贤明明嘲讽了霍遇,她为何会窘迫?
宴罢人散,只剩温酒。霍遇从卿卿身后环住她:“卿卿还没与我一起饮过酒。”
“在夏陵那间破庙时饮过,你忘了吗?”
“那时孟九亦在,今夜只有我和卿卿。”
提起孟九,卿卿怕惹他伤心,就答应了他这要求。
卿卿不知道这辛辣的酒水到底有什么诱人的地方,几杯过后就晕眩了,她扶着桌沿起身:“我要去洗把脸……好晕……”
眼看她腰身瘫软,就要倒下去,霍遇伸手将她捞在怀里,顺势跌入床榻。
向后下坠的一瞬,卿卿本能地将双臂挂在他脖子上,紧贴着他避免受伤。
“你怎么在转呢?”
卿卿腾出一只手来,食指在他面前慢悠悠地画着圈,最后落在他鼻梁微凸的地方,嘻嘻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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