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家
瑞安城门外,是她阔别多年的故土。
当年她抱着襁褓中的霍珏,像牲口一样被拉往北邙山的场景,近如昨日,恍如隔世。
站在暌违多年的故土之上,才知自己之前预想过的每种情绪都是徒劳。
阔别八载的家乡,已经成了在悲喜之间来去的模糊影子。
城门的牌匾崭新,护城河清澈如故,仿佛那场鲜血淋漓的战争从没发生过。街上叫卖的商贩仍是熟悉的乡音,每条巷道的记忆都刻印在了她的心里。
瑞安城被霍遇占据多年,连同孟府也成了他的私宅,门前榕树树干上还有卿卿幼年刻上去的字,扫地的奴仆却已经换了新面孔。
这是她的家,却没有一个家人。
霍遇知道自己对她犯下过的罪孽,此时只能安静跟在她身后,随她走过她记忆中的路程。
他自从在永安有了王府后便鲜少回瑞安,这宅子也交给了山上寺庙里的和尚定时打理,尽管未染尘埃,仍显得萧条。
孟柏年亦是浑身不适,直到回到他在东北角的房屋内,也并未有回家的实感,这感觉更像在梦中,随时都会醒来。
霍遇夜间烦闷,去庭前散步,却碰到卿卿、孟柏年在月下摆了壶酒和几碟小菜,絮絮碎语。
他躲在假山后面,只听卿卿道:“回了家,却没了家人,算什么回家……”
瑞安、北邙山,那些陪伴过她的人,都已成了黄土之下的枯骨。
孟柏年痛饮一杯:“终于还是回来了……”
黎明升起,一大早卿卿陪着孟柏年出门,来到城东巷道里一家不起眼的药铺中。
孟柏年还记得那些年少日子里,每每在外面受了伤,就会在这家药铺门前守着,两眼盼着郎中的小女儿能看到他的伤,对他有半分怜惜。
他望穿了秋水,终于与她定下姻亲,她身在深闺,只是听由父母安排接纳这份婚事,他的名字,她都未必知道。
药铺里头有了动静,一道窄小的门缓缓打开,孟柏年扭头便走,卿卿在他身后问道:“柏年叔叔不想见她吗?”
“这么多年了,她怕是早已嫁为人妻,再见已是不相识,何必再见?”
都八年了,少女早该成为人母。
白郎中家的铺子虽偏僻,门面也小,生意却十分火热,天刚亮,来排队看病的人已经站满小巷。
药铺伙计将热粥分发给等待看病的患者,他走到孟柏年身前,舀了碗粥递过去:“天冷了,喝碗热粥驱寒。”
孟柏年愣了一下:“不必了,我不是来看病的。”
说罢,他便扭头走了。
孟柏年的心情卿卿似懂非懂,这让她十分烦闷。霍遇经过,见她坐在亭子里往池塘中扔石子,牵着孟九走了过去,孟九叫了一声,唤卿卿回头。
卿卿转过身来,孟九便扑了上来。
“卿卿莫总是愁眉苦脸,这样老得快。”
卿卿眼底露出疲态,无心和霍遇去争什么,论口舌之快,谁又争得过他?
“卿卿在想些什么?”
“小时候时安常常陪我在这里扔石子。”
“那本王这就请他来,叫他陪你扔石子。”
卿卿听罢,将手心里所有的石子扔进水里,冷寂的水面涟漪扩散,惊了鱼儿。
“卿卿,当初你告诉本王霍煊嫁入你家,本王很恼怒你。”
“王爷当继续恼怒我才是。”
“本王对你时时恼怒,又处处无可奈何。当初带你去西南,真是个错误。”
“王爷做的错事又何止这一两件?”
他上前捧住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拇指抚平她眉间的褶皱:“虽做了许多错事,本王却只后悔当初在北邙山射向你的那一箭。”
卿卿不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他这……莫不是在道歉?
“卿卿很感激王爷那一箭。”
若没有那一箭,她仍是被他圈养在身边的玩物。
“爷后悔了,爷不该让卿卿疼。”
卿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能露出苦涩的笑容。
孟柏年与霍遇研讨兵阵,在沙盘上指点江山,孟柏年路数刁钻,开局之时霍遇节节败退,孟柏年乘胜追击,第一回合快要结束,霍遇暂时认输。
等重新开始第二回合,霍遇换了路数,竟将孟柏年的几次进攻意图识破,先发制人,稳而快地夺了孟柏年的帅旗。
孟柏年不禁拍掌叹谓:“果然是晋王。”
打仗之时,武器战车这些硬实力只是辅助,核心却是用兵,霍遇第一局显出疲态,以躲为主,实则既观察了他的用兵路数,又保存了实力,第二轮进攻他用尽全力去拼,打得自己没有还手之力,自己不论出什么招数,他都有应对之策。
霍遇得意笑道:“本王打仗没什么独到之处,唯独输得起。”
“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领兵之人大多只懂求胜之术,却不懂失败之道。孟某输得心服口服。”
“既然柏年将军输了,便该履行诺言,任本王支配。”
孟柏年也是爽朗之人:“愿赌服输!”
二人沉迷沙盘上的假想战争,不知天色已黑,到了闭市之时。
夜风萧索,孟柏年不知霍遇意图,等到了熟悉的小道中,他才摸头霍遇心思,转身往回走。
霍遇挡在他身前:“多年的囚禁鞭笞柏年将军都不怕,一个区区妇人,有何可惧?若柏年将军真放不下,掳回来囚着她便能日夜相对。”
孟柏年实感到荒唐:“孟某有一事不知,王爷行事独特,是与谁学的这些?”
“本王天生睿智,无师自通。”
“真是张狂小儿!”
孟柏年可不愿受这张狂小儿制约,绕过霍遇大步朝前。
而这时,身后却有一声老成却又带着丝哀切的声音传来,挡住他所有后退的路。
“孟郎?”
世事变迁,他都已不认得镜中自己的模样,却有人还认得他的背影,这叫他如何果决离开?
回首之时,虽灯火阑珊,虽年月远去,虽沧桑爬上面容,渗透进声音,却还是认得那张脸。
“孟郎……你回来了?”
白家娘子的眼底已泛上泪水,将眼前身影模糊,可她不用眼睛,不用耳朵,只凭记忆就能辨别眼前之人。
她已不是那个会在屏风后偷偷看他的少女,瑞安那么多爱慕他的女子,她从不奢求能成他的妻,与他相守。他一向话少,订婚之后,他要前往永安也不过在深夜爬到她闺房前的树上远远看她一眼。
她都知道。
她手中盛着药材的簸箕砸到地上,晒干的药材洒了一地,这药材名贵,却不及对面人千万分之一珍贵。
自幼母亲便教她女子贵在矜持,哪能轻易将心事表露?她心想,要将自己满腹的倾慕化成体贴,做他贤良的妻,即便不说出口,又有什么关系呢?
八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曾悔恨,未将她的爱慕倾诉给他,这一刻相逢,却只能用无用的眼泪迎接他。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孟柏年沉声哽咽:“我回来了。”
霍遇最不乐意见到人哭哭啼啼的场面,一回到府里,就碰见四处寻觅孟柏年的卿卿。
见霍遇只身归来,卿卿揪住他的衣领:“柏年叔叔呢?”
霍遇轻嗤:“爷吃你倒是绰绰有余,还能吃了他不成?若不是爷还有点脑子,知道去查一查那白家娘子的近况,你柏年叔叔明天还得去药铺门口眼巴巴地望着。”
“你……你又如何知道白家娘子的?”
“卿卿还是莫向爷再提问了,爷怕发觉你比想象中还要愚蠢。”
她一时忘了把手拿开,仍揪着霍遇的衣领,霍遇却很受用,扬着嘴角一脸恶意的笑容。
“卿卿这是要亲本王呢?舍不得放开?”
卿卿发觉失态,正要松开,被他抢先偷香,唇上是他递来的酥麻感,路过的小丫鬟撞见这一幕,先羞红了脸。
霍遇给那小丫鬟使了个眼神,她低头便跑开了。
卿卿两颊呈桃花色,鲜嫩欲滴,霍遇只是看着她就动了情,长臂向前捞住她的腰,正欲痛吻一番,让这不识相的小女子尝尝自己的厉害,嘴唇所触却是她的手背。
她用手心护住自己的唇,不让他侵犯,霍遇落了空,眼底露出些许尴尬。
真是不识好歹。
卿卿推了一把他便跑开,霍遇不知怎的,来了瑞安竟也收敛了,她不愿意竟然也没逼迫,他得意地想,横竖都是他的掌中物,还能逃去何处?
孟柏年与白医女重逢,便筹备起了婚事。当年双方家人俱在,而今只剩孤身二人,于红尘中相互抱拥取暖,彼此为依。
原本正是新婚畅快的夜里,孟柏年却对影独酌,霍遇经过,上前与他分饮一杯。
“何不去陪嫂嫂?”
孟柏年举着酒杯痴笑:“我这些年虽受了许多苦,可知她这些年都牵挂于我,那深牢中的日夜竟也不孤独了。”
霍遇感同身受,乌兰江水的苦寒中,支撑他活下来的是那个傻姑娘春花般的笑容。
“柏年将军得妻如此,羡煞本王。”
“她愿与我共患难,这份情谊我竟不知……”
“此战孟峦将军和柏年将军立了大功,一战功成,加之时事所需,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往后仍旧过人人艳羡的日子,有何不好?”
“封侯拜相?嗬……又有什么用?多少袍泽的性命才换来今日的苟且偷安?今日原本该是个高兴的日子……大哥和那些弟兄们应该都在的。”
霍遇给二人杯中倒满酒,举杯:“这杯,敬留在战场上的袍泽兄弟。”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孟柏年一饮而尽杯中的酒,痛声祈愿,“愿往后再无战争,仍能与子同行!”
酒过三巡,霍遇想起死去的哈尔日和那些弟兄,渐渐湿润了眼眶。
人非草木,谁能对身边人的离去视若无睹?他霍遇能够亏欠任何东西,唯独性命。
孟柏年大婚第二日,卿卿一大早还未去沾新娘子喜气,就被霍遇和孟九掳上了马车,霍遇不给她半点挣脱的能耐,直接药晕她,等她醒来,已和瑞安城远去百八十里地。
“你又带我去何处!”她愤怒地问。
“人家新婚之日,你晃来晃去不嫌碍事吗?”
马车行了大半天,停在一处秋色浓郁的山坡上,霍遇扔给车夫一块金子,车夫抱着金子躲到了一旁。
眼前是条绵延的河流,日头高上,水面波光粼粼,孟九迫不及待奔进水中嬉闹起来。
霍遇将鸡腿递到卿卿嘴边,卿卿嫌恶地扭过头去,霍遇轻笑,吹了声口哨唤孟九,他将鸡腿伸出去,孟九几乎是飞奔而来,叼走鸡腿。
“路上若是饿了,卿卿只能宰了孟九吃狗肉。”
孟九吃得开心,哪知道这主子又在想什么馊主意。
卿卿扭过身子背对霍遇:“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爷还没见过哈尔日他儿子呢……小毛头也不知长多大了,会不会叫爹。”
“现在应当还不会开口说话……”
“爷不敢面对他的妻儿,卿卿若能陪着,爷还能有几分勇气。”
哈尔日的妻儿住在永安百余里外的秦山镇,秦山镇是关外邺人移民至中原聚集的地方,村落里少有能说流利祁语的,哈尔日的妻子也只会说几句夹生的简单祁语。
他们赶到秦山镇,已经是黄昏。哈尔日无父无母,一间两进宅院里只住着下人与妻儿。
他们府外便听见婴儿响亮的哭声,底气十足,过了片刻,那声音宁息。
府中管家见霍遇竟在门外,一时呆立,随即速速恭迎他入门。
哈尔日的妻也知晋王来了,抱着孩子出门迎接,外面风大,霍遇催道:“赶紧进屋去。”
孩子已长开些模样,脸上能看出父母的影子了。
哈尔日的妻子问霍遇:“王爷,您说这孩子像谁?他们都说像我,我觉得像他爹。”
霍遇眼里面,襁褓中的婴孩全都一个模样,谁也不像。
“本王觉得像哈尔日一些。”
哈尔日的妻子一听,笑着眯起眼:“还是像他爹好,以后我有个盼头。”
卿卿听不懂他们的话,但看哈尔日妻子的神情,并不凝重。
他们赶上了晚饭,虽只有几道清汤淡味的家常小菜,却也能抵挡饥饿。霍遇不赶着回去,眼看天色已黑,卿卿哪里敢自己跑回去?便由着府上下人准备房间去了。
这里原本就有霍遇常常下榻的屋子,只需简单清扫,再多准备一套被褥给卿卿便可。
卿卿不曾说话,但晋王身边有位佳人常伴,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霍遇不曾另外要一间屋子,便是要她同住。
哈尔日府中的下人也是从晋王府中拨去的,霍遇的习惯他们都一清二楚,等霍遇回屋时,洗脚热水已经备好,水温最是合适。
霍遇指使卿卿坐下,不由分说地蹲下来捏住她一只脚脖子,褪去她的鞋。
纵然已经是不清不白的关系,他这般肆无忌惮地脱她的鞋,令卿卿尤为惊慌。转眼间鞋袜已被扔到一旁,他按住她的一双玉足放到水中去。
“如今的卿卿有叔父兄长,有家可归,有人能为你出生入死……爷真羡慕卿卿。”
“您是王爷,胸怀大志,我不过是苟且偷安的女流,我与王爷……不同命。”
“卿卿,相信爷一次……你跟着爷,不会输。”
他话里有话,玄机未露,卿卿却已听懂。
战场上已经没有他的敌人,只剩朝堂。他从上战场那一刻起,所谋的就不仅仅是个将军之位。
“卿卿和爷在西南共患难,已成美谈,朝廷内外皆知,卿卿的清誉和贞节都给了爷,就算是父皇也无法再把卿卿许给别人。”
水温渐凉,霍遇拿干帕子擦拭净卿卿白嫩双足上的水珠。
一夜秋风,落叶堆满庭前。
霍遇依旧是军营中的作息,鸡鸣而醒,领着孟九踩在层层枯叶上,留下吱吱声响。
待回到宅子里,卿卿正陪着哈尔日的妻在逗弄婴孩。
她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只小小金锁,戴在那虎头虎脑的小儿的脖子上。
“哈将军忠义两全,有他福泽庇佑,霖儿定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哈尔日的妻子不知怎么用祁语表示谢意,只是握着卿卿的手热泪盈眶。
回程途中秋高气爽,还有蝴蝶掠过花丛。孟九见了蝴蝶,追逐而去,踩碎一地秋菊。
霍遇坐在车头跷着二郎腿,摸着下巴寻思:“我大邺第一军犬……是否也太不威武了?”
“孟九多惹人疼爱。”卿卿笑道。
“爷一直费解……羌狗乃犬中之王,寻常男儿见了他都得退避开,卿卿怎么不怕呢?”
她自去了北邙山以后,地狱也见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除了王爷,我什么都不怕。”
“可巧了,除了卿卿,爷谁都……”他拉长话音,故意卖关子。
卿卿不想被他的话左右,捂住耳朵不去听。
霍遇见她傻气的举动,放肆大笑:“爷的卿卿真是可爱,真恨不能你像孟九一样,爷把你时刻带在身边!”
见了哈尔日的妻儿,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下,霍遇心情轻松不少,随着山路婉转,甚至哼起小曲儿。
孟九知道主人心情愉快,在他脚下不断打转讨好,可霍遇并不理会它,便只好去卿卿身边讨好。
孟九平时威风,一笑起来就憨态可掬,卿卿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更喜爱它了,恨不得时刻跟孟九在一处,可想想霍遇,这心情便冷了下来。
回到瑞安孟府,孟柏年心急火燎走上前来,附在霍遇耳边耳语。
卿卿见霍遇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杀意,却很快换上吊儿郎当的笑容:“本王经历过的风风雨雨比他走过的路还多,不知有何可惧。”
孟柏年神色凝重,始终不放心。卿卿事后去问孟柏年,孟柏年将永安传来的消息告知,太子和赫连昌活捉前祁太子遗孤,西南征战大获全胜,然而得胜的同时,太子执笔写下霍遇的三大罪状。
淫乱军中为其一,枉顾军令逼死战俘刘建藩为其二,临阵脱逃为其三。
这三条罪状,句句都有实证,没有一条是凭空编造。朝中不满霍遇的人颇多,奏折一上,群臣纷纷联名数落其罪状。
董良一听到朝廷百官私下署名的风声,便立马派人通传消息。
卿卿虽不知朝中的事,但这些罪状的严重性她却清楚。连她都清楚的后果,霍遇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他这几日酒肉照常,全然没有惶恐,仿佛特地等着被人缉拿。
卿卿躲在庭下,见他对月独酌,身影寂寥。
他不是个喜好安静的人,此刻却耐住了独酌的寂寞,孟九率先发现卿卿,冲着她叫了两声。霍遇端着酒杯,回身看了过来。
她再也躲不了,只得走上前,愁眉道:“王爷还能如此惬意?”
“本王也不想惬意……可偏偏愁不起来,要不卿卿教教爷怎么发愁?”
“会是什么结果?”
“当年是爷亲自修改军法,临阵脱逃当以死罪,卿卿以为呢?”
“陛下会护着王爷的,对吗?”
“卿卿舍不得爷?”
“不……爷在瑞安和北邙山犯下的杀戮……若就这样死去,太容易了。”
“口是心非……爷这半生,倒没什么大的遗憾。只是多年前曾在瑞安城的金玉阁中看过一次歌舞,这些年竟没顾得上再看一回。今夜卿卿可愿陪我同行?”
他眼里倒映着辉煌灯火,如火焰在他眼中升腾闪耀。
“只有今夜……过了今夜,我再也不会和王爷同行。”
等来她这一句话,霍遇眉梢眼角带着放肆:“爷便应你这一回,过了今夜,爷也再不想和你这毫不讨喜的愚顽女子同行。”
金玉阁是中原第一热闹地,百年来未曾有半日无歌。
霍遇今夜挥金如土,买下十几位花魁作陪,唱他想听的曲儿,跳他喜爱的舞蹈,茶酒也要最上乘的。
美人醉卧君怀,咯咯直笑,哄得他心花怒放,他指着怀中美人对卿卿道:“卿卿可受教了?女儿越是娇柔,男人越是欢喜。”
卿卿皱眉:“王爷这也太过奢侈了。”
“这是本王打下的江山,本王为何不能享受最好的?”
她无话可说,横竖花的是他的金子,她心疼什么?
“卿卿今夜可愿与本王饮上一杯,一笑解恩仇?”
“不愿。我和王爷的仇是解不了的。”
他自讽一笑:“也是如此。恨我好……恨我,你就会记着我。”
他的话音落寞在烟火声中,火炮升天,炸开成簇的牡丹。
焰火璀璨不过一瞬,一瞬之后只剩空荡荡的天际,没有星子点缀,是沉沉一片黑。
卿卿怀念北邙山的灿烂星夜,还有那一个个偷来的篝火通明的欢畅夜晚。
都没了,北邙山的群星不再,北邙山的同袍融入黄土,就连那个罪魁祸首,他也要走远了。
“瑞安城的夜色倒并不怎么好看……”霍遇道,“大约是所有的星辰都落到了卿卿的眼中。”
卿卿扶栏,笑看着他:“我帮不了王爷,王爷不必说这些话讨我欢心。”
“爷心中的卿卿,可是无所不能。”
“王爷谬赞,卿卿心中的王爷,却是无恶不作。”
朝中已派兵前往瑞安缉拿霍遇回程,慎刑司与刑部同时行动,围堵瑞安两面城门,刑部带兵守在孟府门前,等霍遇自投罗网。
带领刑部的人,竟是成王。
孟柏年不知成王和霍遇的恩怨,卿卿大致讲了一番,他才算听懂,原来是多年前霍遇曾害成王被贬流放,又夺成王娇妻,这等屈辱男儿怎能忍住?孟柏年道:“晋王这下是插翅难逃了。”
卿卿道:“柏年叔叔请先与成王周旋,勿让他们擅闯府邸,我去请晋王。”
霍遇如往常一般在院中逗弄孟九,毫无犯人自觉,见卿卿步子匆匆,他朝她哂笑:“卿卿真是恨不得爷马上被捉走,走得如此匆忙。”
“我巴不得王爷离开这里,还我家中宁静。”卿卿说道,“王爷跟我来。”
她果断握住霍遇的手穿过走廊,打开府里书库的房门,移开最里层的书架,是一道暗门。
“出去以后有水道直通洛川,你快走吧。”
霍遇先是惊愕,复而大笑起来:“这是爷头一次赌输。”
“和谁赌,赌什么?”
“爷不愿讨厌卿卿,便和自己打赌,卿卿会巴不得爷被捕,最好永远不要被放出来,这样爷就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
“你走还是不走?”卿卿生怕成王带兵闯进来,语气焦躁起来。
霍遇见她眼中布满血丝,是真着急了,他反而笑得和善:“不走。”
卿卿不明所以地望着他,霍遇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已经被霍遇反剪双手摁在衣架上,来势汹汹的吻落在她颈部的蝴蝶上,放肆啃咬。
他不舍地用拇指抚过他手下的每一寸肌肤,在她身后用低哑的声音道:“恨不得把卿卿揉成心肝,时时带在身上。”
说罢,他阔步离去,头也不回。
卿卿瘫倒在地上,茫然间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知不知道我是谁?
第一次他强占她的,便问过这句话。
那时他是唯一的仇人,是残暴的晋王,今日她心里却有了另一个答案。
是霍遇,他是霍遇,那个可恨也可怜的霍遇,那个叫她拿不起也放不下的霍遇。
霍遇和成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成王在马背上高高在上地睥睨着霍遇:“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领兵抄我成王府的人正是七弟。”
“五哥仁慈大度,这是七弟比不了的。不过有一事五哥不知,当年五哥受贿的书信可是琼儿亲手交给我的……”见成王眼神瞬间千变万化,最后将所有恨意都投向他,霍遇伸出双手任士兵将他拷上,闲适道,“弟兄一场,我也不愿自己兄长被戴了绿帽子还招摇过市。”
他声音没有半点含糊,底气十足,刑部和慎刑司的司卫全都听见。
成王气得拿鞭子指着霍遇:“等你定了罪,我看父皇还怎么护你!”
霍遇哂笑:“当儿子的,哪能老让父亲护着?”
霍遇被直接关押进慎刑司,他的入狱并未得到太多关注,因同一天正是太子班师回朝的日子,文武百官皆在玄策门前迎接太子凯旋,谁会把精力放到一个入狱王爷的身上?
只是这帮臣子错看他霍遇了,他向来厌恶冷清,怎能让太子夺了风头?
太子前脚刚进宫,慎刑司的掌令顾松便递上一份罪状:“陛下,晋王认罪了!”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说:“今个儿是论功行赏的日子,其他事一概不提。”
顾松为难道:“陛下还是先行过目!”
对于某些臣子来说,没什么比霍遇落难更值得庆贺的事,尤其今日太子立功凯旋。
赫连昌忙当着皇帝的面道:“既然晋王知错,陛下就给他个痛改前非的机会!”
谢衡出言道:“我朝一贯先赏后罚,怎可因晋王坏事?”
朝里鲜有人敢与他叫板,他被谢衡顶撞,直接回击道:“谢大人胸怀宽广,被晋王克死女儿还要如此相互,可是收了晋王好处?”
皇帝见朝里因霍遇一份认罪书争执不断,心烦道:“顾松,念吧,让朕听听他到底有无反省之心。”
顾松饮下德全递来的润喉茶水,打开晋王认罪书,朗声念了起来。渐渐地,以赫连昌为首的臣子们面色严肃了起来。
晋王对太子指控的罪行供认不讳,却又写道:“自入中原以来,罪臣仗着显赫战功,在北邙山犯下杀戮,罪孽滔天,非极刑不能平此罪。”
他罪状中所控诉的是自己犯下的杀戮,实则指控着朝廷对前朝战俘的不公行为,既然不能为自己脱罪,便来个玉石俱焚。
此认罪状一出,莫说朝中,连民间都议论四起,谁还记得太子功绩?
夜间慎刑司潮湿阴冷依旧,霍遇习惯了西南的湿气,慎刑司对他而言已不算什么。
脚步声传来,他闭上眼,未等来人出声,他先开口道:“别出声,让本王猜猜是谁。”
“别猜了,你早知道我会来。”
晋王无奈睁开眼:“董大人这样无趣的男子,不知我贤弟看上你什么。”
董良命狱卒打开牢门,将被褥递进去:“江汉王腿脚不便,嘱咐我叮嘱你别为难人家狱卒。”
“你们当真是爷的好皇叔,好兄弟哪,怎么不带点酒来?”
“怕你再说胡话。”
“本王所说皆是事实,并非胡话。”
“你若不提北邙山的屠杀,我与江汉王、玄铁骑联名上书还能保你一命,可如今倒好,你自己把所有的路都断了。”
“陈年旧事拿出来晒一晒,本王立过的战功比太子上战场的次数还要多,怎能让他占了风头?”
“太子听信赫连昌谗言,才变成如今的样子……你……”董良摇摇头,“罢了,不指望你能体谅谁。”
“往后别来了,本王难得清静,你们这些人我一个都不想看到。”
“王爷还是不肯说,为何要认罪吗?”
“董良,你既非本王枕边人,又非窈窕淑女,本王凭什么信你?”
“你……”
“你当知道,我霍遇最恨欠人人情,这条命不用你们来救。”
“你真是冥顽不灵!”董良怒极反笑,“ 是,若你能听得进别人的话,那也就不是你了。”
霍遇直接认罪,按例来说无须再进行提审,但他身份特殊,既是皇子又是玄铁骑首领,为表大邺律法公证,仍在慎刑司正衙堂提审。
百姓以里为单位,每里派出一个代表听审,可以说是大邺建朝以来最声势浩大的一次堂审。
主审乃慎刑司掌令顾松的父亲顾捷,谢衡为副审官,百官听审。
听审的百姓都知道晋王是个大人物,人人争相挤到最前排去一睹他的面容。
霍遇不急不慢走到庭中央,朝皇帝行了臣礼,因他尚未定罪,不需跪主审官,他长身挺立,若一树孤松。
顾捷早在提审前夜将他的认罪状烂熟于心,可是尽管如此,此刻仍不敢怠慢,他与谢衡相继读过,才道:“此状书,可是晋王亲笔?”
霍遇傲视着主审官:“正是。”
“淫乱军营、枉顾军令逼杀战俘、临阵脱逃……晋王可知该当何罪?”
“军律由本王亲手拟定,怎会不知?”
他若不是如此坦荡,此次堂审尚有内容继续,可他如此坦诚,几乎断了主审官的后话。
谢衡附在顾捷耳边低语几句,顾捷亲自下堂请示皇帝,皇帝眼神首肯,顾捷才回到主审官的位置上,朗声道:“传证人!”
片刻后,内堂走出一道身影,水红色的锦缎衬得她肤若白雪,宽大的鎏金彩蝶封腰添尽华贵,霍遇不由得含笑,他头一次见她这样打扮,别有一番端庄韵味。
“安平郡主,晋王所陈罪状,可属实?”
“臣女不知。”她眼底坦荡,所陈不过事实,“臣女因身怀巴蜀王陵地图而被晋王看中,被掳掠至军中,后晋王生擒前朝刘皇叔,臣女因与刘皇叔是前朝旧识,曾去探望刘皇叔,刘皇叔自尽当日晋王在外巡视,并未和刘皇叔交谈,后来船只遇袭,晋王被困山中,无法与太子取得联系,晋王为守住白柯子镇,损失数名悍将,虽损失惨重,却也取了章绘性命……至于淫乱,臣女与晋王之间清清白白,绝无瓜葛,还请顾大人还小女清白。”
“郡主可有虚言?”
“臣女乃北邙山战俘营唯一的活口,与王爷……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会袒护晋王?”
北邙山一案牵扯的并非晋王一人,而是关系到整个大邺对待前朝人的处理方法,用词稍有不慎,便会成为整个大邺朝廷的过失。此次审判原想弱化北邙山一案,卿卿却明言提出,顾捷与谢衡交换眼神,无人敢在这时做定论。
卿卿侧身,与霍遇对视。
“臣女孟氏,原本该是北邙山亡人之一,侥幸存活,如今背负着三千条同胞性命,还请大邺律法严惩晋王,以慰无辜亡灵。”
霍遇眼里依旧含笑,无人参透他的心思。
公堂之上,律法之下,处处是围观之人,卿卿头一次如此冷静地看着霍遇。
他眼里总是蒙着一层俗世烟火气息,可若看破了他眼中的烟火,才知原来那双眼睛背后藏着深渊。
顾捷为难之时,皇帝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朕乏了,休息半炷香的时间再审。”
霍遇被押送至内堂后侍卫便离去,片刻后,皇帝走了进来。
霍遇无礼惯了,寻思着自己也要定罪了,此刻便不顾礼法,坐在椅子上,二郎腿跷高,斟茶而饮。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气急的将手边的青铜花瓶砸向他,霍遇没有躲闪,被砸中额头,鲜血直流,有些恐怖。
“逆子!”
“父皇不喝一杯吗?”
“我怎生了你个混账东西!军营里待久了,莫非脑子也打仗打坏了!”
霍遇气定神闲:“父皇此言,儿臣不懂。”
“朕已许诺孟峦,霍氏江山下,无人会碰他孟氏一族,他兄妹二人会为你作证,免你罪责,你依旧是大邺的晋王!北邙山的屠杀,只要你否认,不会有人深究。”
“阿姊离家前嘱咐过,要儿子替她尽了那份孝道。父皇要做千古明君,我做儿子的怎能让老父担上骂名?”
父子二人心知肚明,北邙山的屠杀晋王不过是杀人的武器,皇帝才是执刀之人。
“有朕在,谁敢定你的罪?”
“除非父皇能做百年的皇帝,方可庇佑儿臣一世。”
皇帝看他成竹在胸的模样,眼中恨泪交加:“你在逼朕将自己的儿子推向绝路!”
“父皇诸多儿女,能亲手被父亲推向绝路也值了。”
皇帝在霍遇的脸上看到了他幼年时的顽皮,这是他的第七个儿子,从小到大总是不令人省心。
霍遇小时候最是顽皮,那时他作为父亲没少动手教训他,隐隐中也明白那不过是他博取关注的法子,只是渐渐地,少年长成了号令千军的将军,他做父亲的却再也看不懂他。
堂审继续,霍遇口供与卿卿证词无二,罪行已是事实。
霍遇被押回慎刑司,等待发落,卿卿却未觉得轻松,反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孟峦虽在府中足不出户,堂审消息却都一清二楚。
等卿卿回来时,已是天黑。孟峦自卿卿出门后未有只言片语,自己在书房写了一天书法。
卿卿站在书房门口,不敢进去,等了约半个时辰,屋内轰然一声响,整个桌子被掀翻,卿卿急忙推开门进去,屋中狼藉一片,孟峦猩红着眼看向她,却一语不发,兄妹僵持了片刻,孟峦才喊来下人:“将小姐送回瑞安。”
瑞安孟宅已全部转还到孟峦手上,孟氏风光虽不如从前,但论门第,仍是寻常氏族不可比。
卿卿回家后,迎接她的是许久不见的谢云棠。
谢云棠与孟峦燕尔新婚,挽了少妇的发髻,眉眼间还是旧日风情,眼波流转,让人又怕又想亲近。
“我们菩萨心肠的卿卿可算是回来了。”
谢云棠毫不掩饰嘲讽意味,卿卿朝她简单福身,一言不发。
谢云棠腹诽,兄妹俩真是一个模样。
卿卿入门,正对父亲空荡荡的书房,她伫立半刻,也不知孟柏年何时来了她身后,陪她站了许久,等起风的时候,方才说道:“你无须有愧,没人能事事无愧于心。”
早在霍遇写了认罪书后,孟峦便识破了他的意思。
今日霍遇能坦荡承认在北邙山犯下的罪行,是仗着皇帝对他的偏爱,倘若今日此案不解决,等到皇帝退位之后,不论是太子还是朝里的大臣也要拿屠杀一事来对付他。
他在西南受尽苦难之后自求惩戒,引得皇帝悲悯,而依太子脾性此时定不愿将他从轻发落,若太子执意秉公深究此事,反而让皇帝和太子之间横生芥蒂。
如此一来,他此时主动认罪,实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唯一不曾料到是卿卿会在那时出现——她是真心问罪也好,或是早知他意,替他强调了他对大邺的功勋也好,总之正因她提起此事,才给了他一个生机。
他是个将军,屠杀之孽总好过临阵脱逃。
朝中的事并不是皇帝一人说了算,最后霍遇被削爵位,贬为庶民,发配至邙关戍边。
秋去冬来,他再次踏上前往北邙山的路途,心境也与当年无二,只是身份不同。
他一生起落,这点风云早已看淡,江汉王托人赠了他几坛好酒,路上士兵也不敢怠慢他,又有孟九陪着,没有丝毫寂寞。
路过瑞安城门,却不入城,护城河澄澈如镜,他脑海中也只是片刻闪过卿卿的模样。
他和卿卿初相遇,也是北邙山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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