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入陵
入陵前夕,卿卿眼神跳动不安,前路艰辛,已有预兆。
她在纸上写下寥寥几笔,又把纸揉成团,扔在一旁的竹篓里,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只听脚步就知道是时安。
她换上笑容,薛时安将门关上,双手置在她腰上,抱着她在她唇上轻噬。
看到桌上铺着的纸和半干的墨,他问:“在写些什么?”
“没写什么,原本打算抄书练字,刚准备好你就来了。”
他覆上她的手,也不知是谁的手更凉一些。
“这么久不见,你瘦得我快认不得了。”
流亡路上的艰辛她只字不提,那段日子,在她脑海里只剩一个模糊的黑影,没有提及的必要。
“回去后我要每顿都吃山珍海味,你得好好给我补一补。”
“嗯。”
他静默端详着她,柔和的夜色之下,他的目光若一条隽永的河流,温柔却有力量。
卿卿靠在他怀里,汲取温度。
她握紧时安的手,尽管他和她一样都是从这个冰冷世界走过的人,可彼此相依,就有温热。
她依赖他,喜欢他,还要干干净净地嫁给他。
行动之前,霍遇已经命人打磨好了开启巴蜀王墓的钥匙。许超府里的暗道直通巴蜀王陵地下入口,霍遇命人将剩下的半截路打通,却不走这条密道,而是光明正大命人挖开墓葬,沿正路而下。
下陵之前,他把孟九托付给薛时安照顾。
孟九朝天大叫几声,霍遇又折了回去,他弯腰抚了抚孟九的头顶:“乖乖地等爷回来,别丢爷的脸。”
孟九这才发出温顺的声音,圆溜溜的眼睛又看着卿卿。
卿卿蹲下来,抱着它的脖子:“你若敢给时安添乱,我回来就剪光你的毛,表现得好就天天给你喂骨头。”
还是吃最管用,孟九亲昵地去舔卿卿的脸,她只得又洗一遍脸。
临别前她和薛时安倒没什么可说的,心若相通,百年的盟誓也只需一眼。
通向巴蜀王寝陵的暗道一路昏黑,火把照亮前后队伍,孟柏年和卿卿走在最前面,霍遇领兵紧跟其后。
暗道尽头,是一根七八人合抱的青铜柱,柱子上龙飞凤舞,工艺精绝,龙鳞凤羽,片片可见。
卿卿找到龙身凤身上各缺少的一部分:“阴模对准龙首的缺处,阳模对准凤尾的缺处,同时顺时针转动。”
霍遇手下的士兵按吩咐照做,只听隆隆声响,柱子中央以龙凤为界,两扇门分别向两侧划去,露出一人可过的入口。
孟柏年拿来火把,走在最前方,卿卿正欲紧跟,霍遇却先她一步迈向黑暗处的台阶。
他站在通道的半明半暗处,朝她伸出手。
卿卿道:“我看得清路。”
“爷知道你没瞎,只是下来之前薛时安把你托付给了我,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得担责任吗?”
“不用你负责。”
霍遇也不想跟她为这个问题纠缠,收回了手,先行下去。卿卿跟在他的后面,扶着墙壁下行。
走了没两步,脚下突然踩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因在地下视线减弱,其他感官异常敏感,她惊吓得叫出声来,拽住霍遇的胳膊。
霍遇回头,借着微弱光亮眯眼坏笑:“我的玉坠子掉了,卿卿莫不是以为踩到了骸骨?”
“你……”卿卿不敢在孟柏年面前骂出出格的字眼,脱口而出的粗话憋了回去。
霍遇借机反握住她的手:“跟仔细了,再往前走,不定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漫无尽头的阶梯,漫无尽头的黑暗。
只是走台阶便走了将近一天时日,在地下建这么多级阶梯,工程浩大,霍遇感慨百年前工匠的鬼斧神工,孟柏年自傲一笑:“这地陵的结构机关皆由孟家人亲自设计,亲手打造,即便是今日的工匠,未必能再造一所一模一样的出来。”
“如此说来孟家人不做皇帝真是可惜了。”霍遇语气轻蔑,不满于孟柏年的骄傲。
孟柏年冷笑:“皇帝有什么好?过个百年,江山改姓,而孟家自春秋起家,流传至今已有千年,世代皆有才人出,还真没谁瞧得起皇帝的位子。”
“原来是几姓家奴,孟家先祖的胸襟,霍某佩服。”
“无知小儿莫以为打败了孟家便有资格猖狂,一个世族的生命如人的一生,岂会只有胜负?”
“恕霍某目光短浅,除了胜负,看不到更多。”
孟柏年发出一声叹谓轻笑,霍遇真不是一个合适的谈话对象。他不讲道义,只坚持自己的做法。
若是八年前,孟柏年亦无法容忍这样不听劝阻之人,可被囚禁的八年如同八十年,够他看尽人生事。
顺应大流者比比皆是,而逆流而上,凭着一身孤胆一意孤行者少有之。
霍遇估准时间,下令就地休息,自己前往前方探路。
“卿卿能否带个路?本王皮肉金贵,怕被里头的机关暗箭伤着。”
卿卿一听便知他是有话要单独与自己说,她跟上去。霍遇回头一瞥,眼角的微微笑意,都被地道里的阴冷吞噬。
绕过一方巨石,他将她困在臂膀之间,不容卿卿有任何抗拒,他凑身上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底下机关重重,没人带路,怕你还没走到底就会丧命。”
“我更怕有人带路仍然丧命。”
霍遇轻叹,气音在卿卿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眨眼,掩饰瞳孔的震动。
“我想仔细瞧瞧卿卿,记住卿卿的样子,往后你若跟薛时安一走了之,爷这后半生恐怕得留下一些遗憾。”
她抬眼望向他眼底的光:“什么遗憾?”
她眼底好奇,原来是真的不懂。
霍遇歪着嘴角一笑:“想知道吗?”
若他不问,好奇心未必会这么重,可他故意一问,卿卿被他勾起好奇心,一双大眼瞪圆,求知心切。
“想。”
“那就偏不告诉你。”
“你……”
她再次被玩弄,气得鼓起腮帮,霍遇伸出食指戳了戳她像河豚一样的两颊:“卿卿的无知亦是叫本王喜欢得紧。”
她只注意到他方才用的是右手:“你的手好了?”
“不如从前,也不至于不能动弹。”
“真是苍天无眼。”
“爷留着这只手,就是为了遮住苍天的眼,除去那些挡道的人。”
“在王爷心里,人命便如此轻贱吗?”
“同在权贵和刀尖往返,爷以为卿卿会懂我。”
“王爷是执刀的人,我却在刀刃之下,怎能相同?”
她急切地想和他撇清关系,仿佛和他有半点关联都会弄脏自己。
霍遇见她像扔抹布一般扔开和自己的关系,只余一声没有意味的笑:“爷容不下任何对爷有杀心的人,卿卿可要记住这话,往后别怪爷没提醒你。”
“出了地陵我和你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王爷若没有其他话要说,请放开我。”
他的身躯看似是铜墙铁壁,卿卿却轻轻一推就把他推开。
她因急切步伐慌乱,被脚下一颗石子绊倒,倒下之际,霍遇手臂捞住她,那位置恰恰落在她胸前。
他心头一热,把她重新推靠在粗糙的石头上,却怕她的背受伤,便用胳膊横在她颈背交接的地方。
这一连串动作令卿卿晕头转向,当他亲吻上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心里都是一团乱麻。
他的身体仍如往常炙热而有力,他的舌头霸道,垫在她脑后的手却温柔。
原本该是日久见人心,她却越来越看不懂霍遇。
自来了南疆之后,他也同这山林里晨间暮里散不开的浓雾。她身在雾中,渐渐辨不清方向。
她被吮得舌尖发痛,也清醒过来,突然咬住他舌尖,逼他放开自己。
他不知足地眯眼说道:“可惜没有光,见不到卿卿脸红。”
她恼恨地看向他,他突然歪嘴坏笑:“难怪爷我总觉得路上这么黑,原来是卿卿这一双眼睛把天上所有星辰都给偷走了。”
她不知该给他什么样的反应——似乎不论给他什么答复,都会落入他的圈套里。他从来都是这么狡诈的人,事无巨细,总是想方设法叫别人不如意。
“往后你若跟薛时安走,爷就挖了你眼珠子留在身边当个念想。”
“日后你若成大业,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非纠缠着我?”
“爷此生最爱权势和女人,不仅要得到最高的权势,还想拥有各类女人,现在就缺个卿卿这样不解风情,却会养猪杀鸡跳大神的。”他转身靠在石壁上,双臂环在胸前,仰头张望,腹诽她在感情上可真是个呆子。
“有一事卿卿想从王爷口中得到答案。”
“何事?”
“当年在北邙山我遇到呼延大哥和木兰,她告诉我当年是王爷放她走的,可依我看,王爷不是这样的人。”
“怎样的人?是否觉得本王太过慈悲?可惜了,现在她也死了,总不能把她再捉回来。”
“我好歹也救了王爷一命,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说句真话?”
“我的真话在别人耳里也成了假话,有什么区别?我若说是念及与她一同长大的情谊放她自由,你可相信?”
“不信。”
“卿卿知我……当年的事还得从一份衣带诏说起,当年一群老臣非联名要保我做太子,赫连昌便和他的党羽处心积虑拦下这份衣带诏,朝上动静不小,我便叫木兰拿着这份衣带诏逃了。”
“你明知道赫连昌一定会找到衣带诏,为何还叫木兰拿着?”
“她当年是我的妻子,一个妻子要抛下自己的丈夫和旁人远走高飞,难不成你叫我八抬大轿送她出城?凡有所获,必要有所付出。”
卿卿吸口凉气,早知他是阴寒之人,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可怕。
在他身边,就如同与妖鬼同行。
“那当年,你为何非要我死?”
“你说的只问一件事。”
“那我问王爷,王爷只需说是或不是。你是惩罚我偷你印章,放战俘营的人偷偷离开吗?”
“不是。”
“那是为衣带诏之事?”
“是。”
“你早就知道木兰将衣带诏交给了我,你虽不同意那些保举你的老臣的举动,却又怕泄露他们的身份,给他们惹来杀身之祸,所以看到衣带诏的人都得死,是不是?”
他怔了半刻:“是。”
若非当时有哈尔日救她,她现在已经是北邙山野魂,可她必须得死的原因,竟只是一份与她无关的衣带诏。
她低头,笑出泪花。
“柏年叔叔说觉得我与王爷像,我还不信,如今是真信了。王爷为了保护那份衣带诏上的人杀我,我为我孟家门客的名册愿死在王爷箭下,人都说殊途同归,我和王爷走了一样的路,却是不同的归处。”
“难得有个机会能和卿卿敞开心怀说话,不如便将自己做过的事都吐露了吧。爷问你,当初你得知哈尔日他们已死,可想过抛下爷独自离去?”
她正在想搪塞的借口,霍遇懒洋洋地拉长音调:“说实话。”
“我带孟九下了山……可孟九往回跑,我根本拦不住。”
“爷被孟华仲擒获的时候,你可想过独自离开?”
“孟九不愿走……我怕它自己留下来被人捉去扒皮,土羌狗的皮毛可贵呢。”
他皱眉头:“还是爷的孟九老实。”
“当初在蜀都你逃脱失败……为何要装作乖顺于我?”
“王爷大概是在战场上待久了,没什么痛觉。可我怕疼……孟家人的脸面已经被我丢尽了,我只怕去了黄泉,无颜见我爹娘大哥。”
“还怕吗?”
“不怕了。王爷虽心肠黑,却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会受伤生病,会饿会嘴馋。”
他慢慢流露出欣慰之意,那段日子在她心里面,总算还是留下了些什么。
不管归路何处,就算走上相悖的两条路,好歹有过一段共同的回忆。
他要活着回到朝廷,性命、权势,还有他的卿卿,他都会紧握在手。
沿着台阶时上时下,近一个白天后,终于穿过重重夹仄的山洞进到巨大的黑暗空寂之中。
足足有一个练兵场那么大的地方,只有正中央躺着一方石棺,泛着幽幽冷光。
待火把照亮黑暗,方可见东西两侧两座巨大编磬编钟隔着石棺遥相呼应。
霍遇看向卿卿,卿卿正好和他的目光对上,她很快躲开霍遇的注视,道:“东海生百花,西荒正端阳。百花生时是二月十二,时值孟春,端阳节在孟夏之日,对照《礼记•月令》,孟春之月,律中太簇,孟夏之月,律中中吕。石棺靠近底部的地方应各有只玉槌,用玉槌同时敲钟和磬的太簇、中吕之音,石棺便可开启。”
这段话她似背文章一般脱口而出,却显得太过板涩,霍遇冲她眯眼:“卿卿还真不是块读书的料,背得如此艰涩。”
卿卿气恼,借着火光瞪了他一眼。
“前往石棺取玉槌的时候脚步不能过重,很可能会触发机关。”
卿卿说罢,霍遇探步上前,卿卿只知道一步不慎万劫不复,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腕:“很危险的。”
他手腕骨节和冷铁一般僵硬,他的目光柔软了下来,回头冲卿卿说:“我会注意。”
这时,孟柏年道:“我去取西侧的。”
卿卿又劝说孟柏年:“柏年叔叔……”
孟柏年知道她要说什么,率先打断:“霍遇小儿作为主将能身先士卒,我既是孟家人,也该以身表率。”
孟柏年由外场绕至西侧,与霍遇隔空用眼神示意,二人同时出发,其余众人屏息,瞪目凝视,不敢发声,时间如同静止。
霍遇与孟柏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同时到达石棺双侧取到玉槌,再轻手轻脚返至钟磬两侧,交换眼神,同时敲响钟磬。
一时间,金石共鸣,钟声与四面石壁碰撞,宛若一首壮烈曲目。
正在这时,石棺由四面龙纹石片托举而起,露出一个更加漆黑的洞口。
霍遇问:“可要下行?”
卿卿点头。
这一次却是卿卿走在最前面,人人都看得出她的急切,霍遇从侍卫手里拿来火把,在她身后照亮路途。
沿着石阶而下,是个巨大坑洞,场面甚为壮观。
坑洞四周由石头雕砌,石壁上所刻,是一个又一个人间场景。
十几尊将军石像有序排列在石坑中央,那正是孟家自巴蜀王以来所出的历代名将,而周围环绕着士兵石像,密密麻麻,如大军压境。
卿卿几乎视若无睹眼前的障碍物,跳下石坑,绕过一个个石像,似乎是一种本能,她找到了自己父亲的石像。
霍遇与孟柏年跟上去,只见她跪在父亲像前,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佩拿下来,放在石碑底座的缺口处,顺力右旋,底座开了一道缝隙,向右推动石板,原来里头是个置物的匣子。
卿卿伸手取出里头仅放着的一卷竹简。
霍遇不解,侧头问一旁的孟柏年:“何物让她如此心切?”
“家书。”
简短二字,从孟柏年口中说出更是短促有力。可就是这二字,盛着千斤之重,卿卿双手颤抖,不敢打开竹简。
那是她的父亲,是给予她生命的人,是赐予她骨肉、血液的人。
亦是曾经最疼爱她的人。
孟柏年走上前,轻抚她的发顶:“别怕,你爹在这儿陪着你呢。”
孟柏年见她仍然不敢打开,便跪在她身侧,替她打开竹简。
小刀篆刻,字字清晰。
开头第一句,便是“吾爱卿卿”。
“吾爱卿卿,今为景召元年,为父得族人厚爱,造像于蜀王墓下,将与祖宗圣贤共处一堂。然,为父最为不安一事,是卿卿出世。尔母体弱,卿卿将为吾与尔母唯一的幼儿,心有千言,百感交杂,万语不足诉其中之一。为父于行军途中得知卿卿出世,手足无措,军中左右上下皆来庆贺,为父却只担忧,一双握刀挽弓之手过于粗糙,卿卿或许不喜。为父此时最庆幸之事乃于卿卿之前,有恒之、沉毅二子,长于卿卿。为父难以顾家,长兄为父,护卿卿喜乐成长。为父思虑,卿卿若见此信,唯已是窈窕淑女,此时此刻,为父仍未曾见过卿卿,却已于脑中浮现卿卿成为淑女模样,定若尔母娇美。尔母乃为父一生所见无双女子,却不愿卿卿类尔母。身怀此姓氏,难得自在,为父注定此生为战场束缚,未能体贴尔母,尔母太过坚韧,为父每每想起她,心头酸涩,于她有愧!为父亦将不能时常陪伴卿卿身侧,此时已经懊恼,为何不作寻常人家!然为今之计,唯有驱逐胡虏,护我百姓,为家人积福祉,令卿卿日后无忧,自在而活。所幸之事,恒之稳重,沉毅灵敏,足担孟家家业,卿卿一生万万不用为此姓氏忧虑、负责。生于孟家,是幸,亦乃不幸。为父为卿卿取名卿枝,诉情尔母,卿卿乃为吾夫妇宠儿,若有朝一日遇到难事,卿卿需铭记于心,尔先为父母子嗣,次为孟姓子孙,愿卿卿何时何地都随心所欲、无牵无挂,除却尔母,不可为任何人事做出退让。思及将于月底见到卿卿,为父惶恐,望卿卿能够喜爱父亲,不嫌弃为父一双粗糙双手。此时,恒之、沉毅定围绕尔母膝下,逗弄为父的亲亲女儿,为父归心似箭,盼与吾妻子团聚。景召元年,二月初九,于行军西梁、月色疏时。”
卿卿觉得自己的脑海、心头皆发麻,似乎这竹简之上一个字都没有落在她眼里,却整副刻印在心上。
她怀揣这份家书,起初呆滞,仿如被收了魂魄,突而,一声悲凉哀泣,回荡在这阴冷的石室中。
太凉了——这份竹简太凉了,她捂在怀中,号啕痛哭。
这一刻她独独沉沦于一个单独的天地中,爱怨希冀,都化作巨大悲怆,她的寂寥,没人能干涉,无人敢打扰。
霍遇也是头一次知道眼泪能成江河。
他宁愿遍地荒芜、草木不生,大地干涸,也不想她流泪。
他好奇那封信的内容,却不去追问。若自己也有个女儿,只怕恨不能将天底下所有的宝贝都给她。他不懂卿卿,却懂她的父亲,懂每个行军之人。
不论将军士兵,说上了战场无牵无挂,都是违心话。
杀伐之外,他们亦只是凡夫俗子。他想起死去的哈尔日,他还未曾见过自己刚刚出世的儿子,他想起死去的郝军医,相继送走了自己的儿子、孙子,他想起霍骋,小小年纪目睹父亲死在战场之上,他想起汲冉、冯康,那些兄弟为专心打仗,至今不敢成家,不敢向心爱的姑娘开口。
他想起自己,是这一双手害这个可怜的姑娘家破人亡,害她只能在此处,跪在父亲的石像前哭得晕厥。
是这一双手,送走自己的袍泽弟兄,是这一双手,赶走了这个牵挂他心神的姑娘。
那些年自己在战场上搏功名,每一次远去,骄傲的霍煊在他转身时候偷偷流泪,父亲送他三十里地,仍不肯归去。
走的人义无反顾,自以为是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做大英雄,扬名立万。谁又曾回头看到留在原地的人,那放肆着的泪水、故作欣慰的表情,都是不舍。
卿卿的父亲以身殉职,留得百世英名,庇护了他的家族臣民,而受他庇护之人,都会庇护他的女儿。
霍遇不认同他的做法,在这一刻,终于理解。
地陵之下不知时辰,所有人都有些疲累了,霍遇便下令在此休息。
他把带来的果子糖递给卿卿,她怀揣着那份竹简,望着顶上雕刻的战争图像,泪盈于睫。
“霍遇,你写过家书吗?我听人说,每个上战场的人,都会写一封遗书给家人。”
“没有。就算必须死在战场上,爷也得是最后一个死。”
“王爷真是冷血之人。”
“是啊,年纪尚小时踏入战场,只为寻一条新奇的路,本王从没想过做英雄圣人,功名虽能传百世,命却只有一条,权衡之下,本王还是以为性命最重要。就算能偷生一刻,那也是自己赚了,管他史册怎么写。”
“我原本想在这里杀了王爷,现在不想了。”
他侧目凝视,他虽早已猜到,却没想她自己会先坦白。只见那两道眉又拧在一处,喑哑的声音从她嗓子里溢出:“要干干净净地活着……可是太难了。”
“此次能进巴蜀王墓,得到那传闻里的兵阵图,回朝后,你便是一等一的功臣。有皇帝的嘉赏,有你家门客的暗中庇佑,还有你哥哥,还有薛时安,你会过着天下人艳羡的日子。”
他有些羡慕那些死去的人,他若命陨战场,恐怕已无人为他流泪怀念。
亡人已逝,不遗这人世间半点风起云涌,来时匆匆,去时空空。未亡人的一生却若碎浪击石,满身疮痍,无人看见,无人在意,无人抚慰。
众人在殿堂中休息四五个时辰后,重新下行。
卿卿走向石像最中间的高大石碑,在石碑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后,起身与霍遇道:“底下埋的就是你们要找的东西,心诚则灵,要想开启石门,请王爷命人在石碑前叩一百个头。”
“你莫不是在糊弄本王?”
“都到这时了,你不信也得信。”
“若磕完一百个头,石门不开,爷可饶不了卿卿。”他附在她的耳侧,如情人在低语。
霍遇正欲上前,孟柏年已先一步跪在那石碑下:“我本是无家孤儿,侥幸在乱世得孟氏一族庇护,孟家恩德,便今日来报。”
磕一百个头,若有诚心,也不是什么难事。
卿卿也一齐跪下,腰背挺直,似被钉在那里。
霍遇叹了口气,她柔弱身躯下,是个坚韧不输世上男儿的魂。
他上前屈膝,与她跪在一处。
孟柏年也不知磕了多少个头,如同木偶,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不知何时,所有人都跪下,跪在这些将门先人脚下,跪在将门信仰下。
直至北侧墙壁从中裂开一条缝隙,成为两扇门,向左右滑开,露出巨大的暗室。石门开启声音轰轰作响,孟柏年仍在叩头。
他不起,便无人起来。
直到头破血流,他上躯前倾,匍匐在那巨大石碑下,久久未起。
他活着回来了。
多年囚禁,多年折磨,多年在黑暗中不见日升,不见月落,他活下来了,没有辜负孟家给他的这一条命。
男儿有泪不轻弹,唯有以血,去怀念,去报答。
“柏年叔叔,起来吧。”卿卿轻唤。
一行人走进暗室,卿卿道:“西侧石壁是活动的,请王爷命人将石壁向后推动。”
要想推动巨大的石壁,绝非一两人力量可为,霍遇叫来百名士兵,向后推动石壁。
群力齐发,那石壁晃动,渐渐后移,视野落在他们脚踩的地面之上,竟从中浮现一个巨大洞窟,久违的光明如开闸的江水,瞬间涌入,照亮整个地陵。
卿卿曾从孟峦的描述中得知此中场景,尽管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仍被这壮观场面撼动。
人世间没有长明的灯火,地陵便以夜明珠做灯,照耀此间宝物。
世人皆知千金易求,夜明珠难得,在这地陵之中,却有成百上千,甚至上万颗光彩夺人的夜明珠,散发着耀眼光辉。
霍遇大笑:“难怪你们孟家人从不稀罕什么王权富贵,千金难求的宝贝竟被你们当作废石一般利用。”
洞口有绳梯悬下,可通向底层。
霍遇只命少数士兵一同下去,其余的人镇守在上层。
除了那张传闻里的兵阵图,世人皆以为巴蜀王墓中埋藏的是金银珠宝,故称之为宝藏。
他们不曾想到,原来以金为钟、玉为磬、夜明珠为灯,当世最高超的机关术、最绝伦的造像工艺所守护的,只是一间藏书阁。
霍遇拿起手边架子上的一副竹简,展开细读,眉目渐渐凝重,他很快读完一卷,又拿起另一卷,看罢,再去另一侧书架上抽取一卷阅读。
自西周时期的兵法地图、机关工艺、战马武器,那些已经失传的或是根本未曾听闻的兵法典籍,按年代分布,次序分明地存放在这间藏书阁中。
这不是当权者所求的制胜宝典,却是每个行伍中人心中的宝藏。
军事,亦是政治之本。若想守住国家,先得守民,若想守民,先得守城。
守城之法,攻城之策,用兵之道,造器之术,共为兵阵。
所谓兵阵图,并非一张图,而是无数先人的经验结晶。
霍遇这才感叹:“真宝藏也。”
卿卿恐他要将这些书卷搬回地上,提醒道:“这些书卷或是因为存放在地陵中才得以保存完整,若拿上地面,只怕很快腐化。”
霍遇发号施令:“找出北祁以后造器之术的书卷,誊抄下来。”
世无常胜兵法,却有能制敌的利器。
士兵誊抄武器、攻城机构、船舶制造等工艺书卷时,霍遇从头阅读书阁藏书,可谓废寝忘食。
孟柏年见霍遇对这些兵书如痴,但一举一动磊落得体,便也放心。
估摸着孟束这几日便要有动静,孟柏年带着卿卿提前上去守着孟束。
霍遇只在卿卿要走时抬了下头。
这一眼,让卿卿察觉出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的目光没有惯常的轻佻,目光深处没有冷冽。
他只是不经意看了她一眼,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心。
卿卿随着孟柏年匆匆出来,见到薛时安,心情才稍稍平复,二人商议一番,不能叫孟柏年独自同霍遇的士兵待着。薛时安因对他们有恩,他们也能听其建议,薛时安便留在此地,叫士兵护送卿卿回蜀都。
行到山腰,车轱辘松了,卿卿便在原地等待士兵修理马车。
忽而马蹄声自四方而来,士兵拔剑护在她身前,数千、数万骑兵的身影露出地面,呈江潮之势,向她奔来。
为首的将领卿卿略有印象,是孟华仲身边的人。
她垂睫沉思,悄声与这几个士兵道:“你们既然都是北府骑兵,断不能死在孟束手中。我会和他们走,你们不必为我硬拼。”
兵刃相见之前,她挺身而出:“我同你们走,这几个士兵乃薛府之人,还请这位将军放他们回去给薛先生报信。”
薛时安财力非凡,人人都想巴结,少有人敢得罪薛时安这个名字。
况且此番孟束出兵,早已弄清霍遇手下人马虚实,五万骑兵压境,料他霍遇有翻天的本事也逃不出。
因此他们并不在意这几个喽啰车夫,便放他们回去。
这几个士兵被放过以后匆匆从密林近路赶回王陵旁驻扎的军营,孟柏年问了对方兵力人数,也有些始料不及。
孟束手上骑兵精锐统共八万,竟用五万来打霍遇。
霍遇下陵之前已和霍骋商议过战略,霍骋按计划出兵,却遭到孟柏年和薛时安的双双反对。
卿卿在他们手上。
霍骋冷笑:“难不成要我们这些兄弟为了孟束的侄女死在此地?”
孟柏年皱眉,这小少年所言无误,两军对峙,个人的生命又算什么?孟束未必会为难卿卿,可若不及时出战,则损失惨重。
“卿卿是我的侄女,与你们无关。你们不必为她延误战事,我的侄女我自会救她。”
薛时安心知孟柏年被孟束折磨多年,仇恨蔽眼,只怕让他独身前去也非上策。
如何能不威胁卿卿性命,又能积极应战,不损失更多士兵,实在是个两难的问题。
薛时安拦住孟柏年,与霍骋道:“我与孟大哥都不能放任卿卿的性命不管,却又怕坏了王爷大计,此事还需有王爷的意见。”
陵墓之下各个关口都有士兵把守,通传消息费不了太多工夫,两个时辰后便得到了霍遇的答复。
既然是战场,一切以战事为先。
不论何时,他都只有一个答复:进攻。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