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惩罚
哈尔日吩咐过要她带霍遇去找霍骋,那是最安全稳妥的一条路。
卿卿看不懂地图,只知道隆夏镇在西面。
她一觉醒来,破庙里不见霍遇,只有孟九伸着舌头哈气。
她匆匆跑到了外边,这才看到他在一块破败石碑前擦拭武器。
已经被血渍浸没的皮带将他劲瘦的腰身勾勒出来,一身戎装,越发显得他英姿勃发。
“霍遇,你去哪里?”
“去报仇。”
“你疯了?”她大声斥喊,几百人都成了亡命鬼,他一个人能做什么?而且为了一夕仇恨不计大局,这不是一个统领该做的。
“玄铁骑打仗有个约定,不论谁掉队都绝不回头,回头就是死路一条。”
“那你还去送死?”
“你在担心爷?”
她的眼神坦荡,全然不是关心模样。
“我二哥说了,你人虽狠毒,但你的战术有我们孟家遗风,只有你的战术,才能让孟束彻彻底底输掉。”
“最后最懂我霍遇的竟是你们这对最恨我的兄妹。”
“世上还有很多比我们更恨你的人。”
“你放心,你二哥既然能逼我上战场,就算没我他也有法子对付孟束。不过我有一事不解,当初,你二哥怎会料定凭你一己之力能把那图纹在我身上,叫陛下生疑?”
她眨巴着水盈的眼睛:“我二哥说……那图文在身上挺威风的……你肯定会答应。”
他咬着下嘴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二哥还活着?”
“沈璃告诉我的。”
“这伪君子!”
“当初消香坊的人买走福宝,我本想去差人调查一番,又懒得费那功夫,沈璃时常出入消香坊,就找他来问话,他胆小,随便吓唬一番就全说了。”
“在永安那段时间,你拖住我,是为了送谢云棠出城吧。”
“我二哥不愿拿我冒险,原本有其他计划,但谢姑娘绑了我,我也只能将计就计。”
“你二哥千方百计给你争来一个郡主的封号,可别糟蹋他一番苦心。”
“霍遇,你这是在跟我说遗言吗?”
他把擦得铮亮的断箭藏在袖中,失笑道:“就算是遗言,又怎么会说给你听?从前贪你貌美,贪你身上的图和名册,你现在叫孟九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可还有什么能让爷贪图的?”
她真不知道自己惹着老天什么了,竟要和这种人待在一起。
他将匕首插入左靴夹层里,武装完毕,正要下山时,天上砸来一道闷雷。
雨点很快砸下来。
孟九躲在破庙漏雨的檐下冲着他们叫,招他们回来。
“雨停了再去吧。”
雨水很快打湿二人,卿卿不想多淋雨,先回了庙里面躲避。
霍遇在雨里站了良久,雨势眼看越来越大,孟九冲进雨里陪着他。
卿卿在后面喊着:“孟九回来!”
一人一狗荒唐地立在一块模糊了字迹的斑驳石碑前,向着远方,向着北方。
卿卿在这一刻明白,霍遇不仅是他的那些部下、弟兄的信仰,他们也是他的信仰。
这场雨没有持续太久,卿卿拖着孟九的尾巴把它拖进房子里,生火烘干它的狗毛。
霍遇浑身湿透,他脱掉湿衣,搭在火堆旁的架子上,卿卿想到要避开时已经晚了。
“你非得去找章绘报仇吗?”
她隐瞒了一些事实,比如她几天前下山,听到了章绘将“霍遇”曝尸的消息。
等待他的是天罗地网,他如何能逃得脱?
她又不想告诉他自己下过山。
卿卿边给孟九顺毛,边寻思,最终被她想到了一个阻挠他的办法。她拾了根木柴,装作添柴的样子,等那木柴燃起来,手一抖,火焰飞溅到他衣服上。
霍遇手疾眼快,扑灭衣服上的火。
“哎呀孟九,你撞我做什么!”她装模作样地喊,还有几分真。
霍遇眼睛弯起来:“卿卿虽不想我去,我却非去不可,哈尔日曾向我请求,若有日他战死沙场,叫我不必顾念他。他对我欺瞒背叛,我怎能如他的意?”
他此刻的纨绔模样让卿卿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
他是统帅三军的王爷,是犯下深重罪孽的恶人,他怎能是这副孤独可怜的样子?
不该的,不该的。
谁可怜都轮不到他。
卿卿咬了咬嘴唇上的死皮,说道:“他们将哈尔日的尸体悬挂在城门示众,你得趁有人认出那不是你的时候赶紧逃……”
“你如何得知?”
“你昏睡的时候我下山了。”
“为何还回来?”
她垂低眼皮,不说了。
那天她卷走了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带孟九去镇子里典当,正清算时,孟九疯了一样地往回跑。
忠犬尚能如此不离不弃,她答应了哈尔日,答应了郝军医,又怎么能背信弃义?
她回来了,可还想再走,他就叫了她的名字。
“卿卿,若爷出事,帮爷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是太子密令叫爷去乌塘,路途上刘建藩被刺客杀死,太子命爷守住白柯子镇,又不给爷援兵。”
“你不会出事,我也不会帮你传假消息。”
“就算爷求你了,帮玄铁骑谋个出路。”
“当年我也曾求你,你也不曾听我的。”
“男女在床榻上说的不要就是还要,求我就是叫我放纵,怎么能当真?”
“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他嘴角歪起:“有药的。”
卿卿看着他这一脸坏笑,怒也怒不起来,他真像个顽劣儿童,除了醉后偶尔几句真话,平日里一句真话也没有,问东答西。
卿卿从断头神像前端来一个挤满灰尘的青铜果盆,拿了把被孟九身上的水珠沾湿的稻草,将灰尘擦拭干净,再将盆子放到檐下接水。
霍遇走了,留下孟九和两只烤好的野鸡。
她对着孟九发呆:“他几时对我这样好了?”
孟九“汪”的一声,也没有答案。
卿卿等了三天,不见音讯,口粮也耗尽了,于是牵着孟九下了山。
果然还是镇子里的消息灵通,可也不是好消息。
霍遇没死,还杀了章绘,可他也被抓了。
如今驻扎在这里的正是孟华仲的军队,是江对岸孟家的直属军队。
她在镇口犹豫,孟束应当不会那么蠢会杀他……可是孟束那人死板偏激,万一杀了他呢?若是她,也知道拿霍遇威胁对面的太子退兵,可太子会退兵吗?
不对,她应该希望他死才是,怎么又可怜起他了?
她低头问孟九:“我要不要救他呢?你觉得要救就叫一声,不要救就叫两声。”
孟九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就短促地叫了一声。
“我如果救他,要冒很大的险,我会有危险的,你再想一想。”
孟九毫不犹豫地又叫了一声。
“你一共叫了两声……那就是不要救了。”
孟九突然开了窍般地狂吠,一声又一声,这一叫极有号召力,街上的狗都跟着叫起来了,一时间群狗齐吠,叫人头疼不已。
卿卿拽了拽牵绳“别叫了,救他,咱们去救他。”
她这辈子每次遇险都和他逃不了干系,不论直接还是间接。
孟束无论如何不会对她下手,他们想要巴蜀王墓的开启方法,求她还来不及呢。
她边问路边找到军营,将自己身上的玉坠交给看守的士兵。
孟华仲见了玉,很快就出来了。
今时今日处境逆转,孟华仲囚住霍遇,自然春风得意,他清雅的面孔上带着几乎无痕的笑意和骄傲,卿卿却看出来了。
孟束一直以自己的儿子为傲,但是此刻,孟华仲和霍遇相比,立见高下。霍遇平日里嚣张跋扈,可战场上他从来不会有这种得意的神色,尤其是手下人被杀之后。
“堂妹怎会在此?”
卿卿将她如何被霍遇劫掠的事说了个大概,除了她的目的,她都如实相告。
孟华仲见到她难掩喜悦,想开巴蜀王陵,找兵阵图定南方,她是关键人物,想稳民心,她是孟尚之女,更是重要的人物。
“堂妹来得正是时候!你若再晚一天,我们就要渡江了。”
“渡江?”那她何时才有机会见霍遇?
她凝眉愁思,小小的情绪落在孟华仲眼底:“怎么愁眉苦脸的?”
“我受霍遇欺辱,又接受了邺人皇帝的封赏……只怕叔父不愿见到我。”
“你怎能这样想父亲呢?卿卿,血浓于水啊,父亲这些年一直挂念着你。”
卿卿在心里头讽笑,面上装出感动模样来。
“卿卿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和堂兄开口?”
“你没了同胞兄长,我便是你兄长,但说无妨。”
“霍遇此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堂兄勿要给他痛快,当慢慢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
孟华仲眼皮微抬,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卿卿对霍遇的厌恶,那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孟华仲捕捉到了她眼里实实在在的厌恶,便也放心了。
坐渡船过江需要一夜。
一整夜,军营无眠。
孟华仲命人把霍遇押上来,叫卿卿去认。
卿卿看得发怵——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以折磨人为乐的晋王吗?看到他被人折磨成这样,她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愁。
他披头散发,俊朗的五官被血迹模糊成一片,一个士兵恶意地踢了踢他的右手,他嗓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痛呼。
卿卿问孟华仲:“这是怎么了?”
“右手被章将军废了。”
原来当夜霍遇在妓馆埋伏等待章绘,章绘掀开被子,没见着女人妩媚的凤眼,反倒对上这样一双似笑非笑的鹰眼。
章绘是南朝第一武将,力大无比,霍遇拼了全力,又用了暗器,终将他致死。
可章绘死前,死死扣住他的右手。
霍遇若要用刀割章绘喉咙,自己必先被他折断手腕。
卿卿脑海里,是那双指使箭矢穿透她身体的手。原来真的有因果报应,天理循环。
霍遇缓缓睁开眼,脸上还一派自得。卿卿诧异,他是真不知道什么叫疼吗?
“本王当是哪位贵客,原来是本王的卿卿。”
看来他不止不知道什么叫疼,还不知道什么叫廉耻。
孟华仲从身旁侍卫手上夺来剑,挑起霍遇后背的一块破布,他手腕拧转,剑影似花,划开霍遇的衣服。
他后背,是一片黑色图纹,远看似一对鹰翅。
卿卿以往不曾觉得那图纹有何特殊,可在他的背上,却有了生机,展开翅膀耀武扬威,一如他本人的狂妄嚣张。
“卿卿可见过这图?”
卿卿不知孟华仲要做什么,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只要她现在轻轻一推,他就身在地狱了。
可很快又是二哥的声音:“我的卿卿不能做杀人的刀。”
那时他叫奈奈一针一针扎在她的脖子上,又何曾顾念她在地狱边缘?
“我见过,”她笃定道,“我父亲的书房的。”
霍遇发出一声冷笑,他跪卧在地,眼神带着阴狠的笑意,望向卿卿。
乌兰江到北邙山的千里路程,那似北邙山轮廓般清晰的恨,和那如乌兰江畔琢磨不透、若有若无的爱意,都模糊了。
孟华仲听得卿卿这话,大喜道:“看来就是这张图!难怪我们派去的人遍寻不到,原来是被这竖子藏到了自己身上!”他声带振奋,“来人!准备剥皮!”
卿卿不想见到这残忍的一幕,回过头躲避,孟华仲对她道:“这场面太残忍,堂妹请先避过。”
两个士兵领她出去,她每一步都在逃离这个地方。
她问自己,他们之间的仇恨有抽筋剥皮之深,便真要把他剥了皮吗?
她的本意,也不必非得如此啊。
哈尔日和郝军医都曾请求她,他们二人都曾救她性命,若她有负所托,与霍遇、孟束之流又有何区别?
她后悔了,转身跑回行刑的帐子,却已经晚了,在半途中,只听一声凄厉的喊叫。
那是只有霍遇的囚室里才会发出的悲鸣。
他方才对她那狼顾一笑,深深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孟华仲对一旁动手的士兵道:“去请军医替他清理伤口。”
他毕竟只要霍遇受尽折磨,还不敢要他的命。
霍遇是邺国皇帝最骄傲的子嗣,留着还有大用呢。
霍遇被按在地上强行上药,他冷声而笑:“孟华仲,等你落在爷手上,叫你尝尝爷的尿是什么滋味儿。”
孟华仲自幼接受孔孟之道的熏陶,即便领兵,他手下军纪严正,一个脏字都容不得。他敬霍遇是王爷,好歹是个当世留名的人物,留他条命,怎料他竟说出这种话?
孟华仲气得连喘大气,对着霍遇,一句“有辱斯文”都骂不出来。
“来人!给我封了他的嘴!”
永安府。
蒙面将军出征誓师大典上,皇帝亲自赐其玺绶,命其以王师之名南下,以定山河。
蒙面将军亲笔写下《讨孟子靳文》,将孟束罪行公布天下,孟束私立军队、假传兄长阵亡消息令瑞安孟氏一族百口人自尽,是为不臣不弟,挟祁太子遗孤远离中原,自立门户,是为不忠不义。
孟束被他一纸文书陷入众矢之的。
皇帝亲自将玺绶交到蒙面将军手上,用只有二人可闻的声音问道:“若由君亲伐孟束,昔日恩怨可否有解?”
蒙面将军紧握玺绶的玉手可不像能握刀剑的,那太像一双才子的手,他应纵情笔墨、青史留名。
“臣为邺臣,与陛下、大邺,并无恩怨。”
他熟悉将军佩剑的重量,也熟悉马鞍的坚硬,熟悉兵器碰撞的声音,熟悉流出胸膛的鲜血味道。
太熟悉了,以至于面具下的脸庞划过一滴泪水。可惜这泪水,很快无痕,没人看得见。
这蒙面将军像是从天而降,给了为僵持不下的南疆战事忧虑的永安府百姓一剂强心剂。他们没见过面具背后的那张脸,可相信他身上的大将军的气韵。
百姓自发十里长街送将军出城门,突然人群里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沉毅大哥——”
他回首,见一个白衣公子驾马赶来,气喘吁吁。
“孟大哥,这是我姐姐给你求来的平安符,你一定要得胜归来!”
那小小一张纸符躺在手上,轻飘飘的,一起风就要被刮走。
“云深,照顾好你父亲,用功念书,给你谢家添光。”
谢云深拼命点头:“孟大哥,我会的。”
那道小小的符被孟峦紧紧握在手心,他回想起以前每次出门前,母亲会叫卿卿把求来的平安符分发给他们父子。
卿卿调皮地从母亲身上跳下来,将三个护身符发给他们:“爹爹最大,爹爹是大符,大哥第二大,是小符,二哥最小,是小小符。”
他听完作势要打她,可她圆滚滚的身子却蹿得很快,她躲在母亲的身后咯咯直笑。
大哥知道他的意图,朝他背上一巴掌:“与小孩子较什么劲?”
卿卿一听,大哭道:“爹爹,大哥说卿卿是小孩子。”
家中无将士,只有父子,出征前夕兄弟二人又挨一顿打,家里仆侍一边劝父亲下手轻些,一边忍着笑。
孟峦心道,娘,今后有别人为我求符,保平安了。
纸符重量依旧,可是他的父亲、兄长、母亲、家中那些仆侍,都不在了。
不论大仇能否得报,天地间,只剩他和卿卿。
孟华仲军营。
卿卿点燃烛火,坐在窗前望着月亮。
瑞安城外的月亮和瑞安城内的月亮是一样的。
小时候她想做月宫仙子,去找二哥,二哥说她太胖了飞到半空会掉下来,她哭着向大哥告状,大哥忍着笑将二哥抽了一顿,过了几天她心情好了,又去问时安怎么才能飞到月宫。
时安没有二哥说得那么直白,只是说仙子都是体态轻盈的。
那时谁能想到现在的她瘦到快被风吹倒的地步?
今夜星辰灿烂,万里无云,看来明天也不会是个阴雨天,那孟华仲明天必会乘船渡江。
今夜明明是霍遇遭罪,可她刚才看见孟华仲一脸铁青地回了屋。
霍遇那张嘴果真天下无敌哪。
夜上三更,她辗转不能眠,想起佟伯曾教她吹奏的思乡曲,借来军中短笛吹奏。
这是每个祁人听了都会心碎的曲子。
游子离家尚有归期,可如今国破山河碎,谁还能重返家园?
忽而屋外躁动,一声“救火”,士兵齐齐出动。
粮仓着火是大事,护不住粮草和护不住命根无异,火势升高,全员扑火。
卿卿扔掉笛子,趁守卫全都去扑火时潜入关押霍遇的营帐附近,仍有两个士兵守在那里,她想了想,将头发衣衫弄乱,小跑上前:“二位大哥,方才我闻到一股煳味,不知何事发生,出来寻人,怎么只剩二位了?”
其中一人将粮库失火一事告诉她。
她抚着心口道:“可真是祸事从天而降!还请二位大哥严加看守,霍遇阴险狡诈,我怕是他同伴为救他,声东击西放的火。”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觉得卿卿说得有些理。
卿卿袖中露出匕刃,寒光落在二人眼里。
她道:“我有些话想与竖贼霍遇说,二位大哥可否给个机会?”
他们只当卿卿那匕首是要对准霍遇的,一人道:“九小姐,少爷有令要保全霍贼性命,您……行事务必小心。”
“放心,我只是去霍遇身上拿回些东西,不会伤他性命。”
守卫在她眼里看到了阴寒。
女人要是恨一个人,手段可比男人更狠毒。
卿卿点灯进去,微光照亮寒室,只见霍遇背上一面殷红血色,唇色惨白,像个死人一般瘫在地上。
他双手被捆在身后,整个人就像一头将死的黑熊。
卿卿嘴角噙笑,拿出刀刃,贴在他的脸上:“晋王殿下也会有今日?”
他听到卿卿声音,颇为困难地睁眼,深邃的眼像是一口深井,诱人坠落。
卿卿蹲下来,端详这张习惯了嚣张轻佻的脸。
他的睫毛又长又密,一双眼睛眼位下垂,形状却好极了。
他的眉眼,他的薄唇,都是那么脆弱。
“卿卿,爷还要带你回去呢……你总不能去江那头,那不就……离家更远了吗?”
“你怎敢开口提我的家?”
刀背陷进他脸上的皮肤里,留下痕迹。
他身体艰难扭动,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他的动作令他脸上的皮肤向着刀背陷得更深,卿卿稍向后躲闪,不知他要做什么。
若是以往,他一定已经觉察到她躲闪的动作了,还要嘲笑一番他的怯懦。可在这时,他察觉不到,他没了引以为傲的洞察力,说话都费劲。
卿卿瞪大眼,看他如死鱼翻腾,双腿痉挛,最后,十分痛苦地跪在她面前。
“卿卿,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杀人,不该占了你,不该骗你利用你……你救我……救救我!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带我离开!卿卿……卿卿……”
肺部的伤让他很难吐出其他字眼,他的双膝也无法支撑他长久地跪着,他趴伏在地,只能叫着她的名字。
卿卿,卿卿。
他似乎曾说过,卿卿这个名字,都是如此缠绵。
而他最狼狈的样子,都叫她见过了。
一个经常跪着的人突然站起来会令人不知所措,而一个习惯站着的人突然跪下来也同样令人惊愕。
卿卿的心里是震惊的。
他嚣张跋扈,骄傲自负。他曾像高山向她倾倒,像巨浪向她袭来,即便是后来终于逃脱了他,他也像不散的阴云拢积在她梦中。
原来当他跪倒时也是这么矮,看起来这么可怜,这么弱小。
北邙山的日与夜都在记忆里模糊了,她不再是那个凄楚可怜的女奴,他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
原来就算仇人匍匐在脚下哀声苦求,也并不能叫她心情愉悦半分。
他越是可怜,越让她想到那些受伤害的日子。
罢了,北邙山的风一吹,旧事也都散了。
卿卿挪开匕首,低声道:“你活着,我们才能走出去。”
说罢她割开捆住他双手的绳子,搀扶着他躲向门后,而后将手上烛台向远处一扔,火势迅速蔓延,她惊呼一声,门外侍卫见到火势,飞速去打水灭火。
卿卿趁机携着霍遇逃出军营,向东跑去。
他也知道这是逃命的时机,不想因身上的伤而拖卿卿的后腿,反倒比她跑得还快,跑了半天到了墙角之下,卿卿已是气喘吁吁。
墙外一声狗吠中气十足,卿卿轻巧跃上墙头,一只手臂拉住她的脚脖子。
她低头,是那个狼狈男人轻佻的眼:“我右手伤了,攀不上去。”
卿卿一脚踹开他的手:“底下有个洞,孟九特地给你挖的,自己爬出去。”
“你叫爷钻狗洞?”
“不愿意钻,那请晋王殿下去孟束老贼身边痛哭流泪去。”
她翻过墙,去墙那边与孟九会合。
没多久,霍遇果然从狗洞里爬出来了。
孟九高兴地吠叫两声,卿卿牵了捆在大榕树下的驴子过来:“没想到这头驴能救我们的命。”
霍遇明白她的意思,她在邀他和自己乘驴归去。
“等等,卿卿……”
逃命关头,还有什么可等的?卿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厮果真是个识时务的,立马改口:“孟姑娘,可否扶我一把?”
她带着疑心上前,霍遇将右肘搭在她肩上,借力站稳。
他左手解开裆绳,两三下裤子落地,扶着腰冲向那狗洞洞口,水柱高洒,竟对着那里撒了泡尿。
卿卿羞红了脸:“你要不要脸了!”
“命都快没了,脸还是先不要了。”
霍遇困难地踩蹬上驴背,卿卿随后也翻上驴背,孟九引路,带着驴子奔离此地。
夜风呼啸,穿破霍遇溃烂的皮肤,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军营里一片乱哄哄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随着驴步颠簸,血肉淋漓的背撞上一块柔软胸脯,不知为什么有点凉,却也有点温暖。
那些嘈杂的声音突然都没了。
连同战场上那些不分敌我的呐喊、血腥,在他脑海里都只剩一片空,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
此夜喧杂,此心却终得宁静。
不知逃了多久,也不知去向何方,他们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落里。
卿卿摇了摇霍遇的肩膀:“霍遇,霍遇?”
他没有任何反应,孟九在驴子周围来回跳,来回叫,卿卿拼命摇着他的肩头:“霍遇,醒一醒!”
没有回应。
卿卿跳下驴背,见他双目紧闭,肩头微颤,稍稍抖了抖,便倒在驴背上。
孟九急得乱窜,卿卿安抚:“我们带他去找大夫!”
天才刚亮,村子里的医馆刚刚开门,李大夫还没睡醒,就被老婆一脚踹下床去开门做生意。
他心里偷偷骂了声“恶婆娘”,揉着睡眼去开门。
这一开门,外头站着一位姑娘,一条狗,还有一头驴。
“大夫求您救救我叔叔!”
李大夫看向驴背上的男子,说是头受伤的黑熊他也信,总之已经没了人形。
卿卿扶霍遇下来,李大夫见这姑娘太瘦弱,扛起一个大男人实在吃力,他上前将那男子放到自己背上,背他去内室。
李大夫正要把他躺平放在床上,卿卿喊道:“不要!他背上有伤。”
李大夫一听,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把男子翻过,让男子趴在床上,他一把掀开他背后衣物,随后吸口冷气,发出胆寒的惊叹,这男子后背一块皮竟被人生生剥落了!
他皱眉踌躇,若说一声没得治,打发走了就什么事都没了,但他是医者,第一天在医馆当学徒,学的就是医者仁心。
杀人容易救人难哪。
“还有他的右手……也有伤。”
“姑娘放心,皮肉没了还能再长……应该……能救的。”
“那……需要多少银钱?”
李大夫正发愁,他也没治过外地人的病啊,村里人一般都是小病不用医,大病医不好,因此他这医馆开了多年营业惨淡,一家老小都靠家里那几亩地为生。恶婆娘常常骂他,没钱还学人家乐善好施。
“我身上没有现银,但是那头驴我可以卖了,我也会做绣活……我的狗它会捕猎!我还认得一些药物,会采药!”
孟九听到卿卿提了自己的名字,冲李大夫“汪”了一声。
李大夫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那头驴子宰了倒能让他家吃一个冬天呢。
“你把那头驴留下吧。你叔叔……我不一定医得好。”
恶婆娘知道又要骂他做赔本生意了。
他正为这男子身上的伤发愁,后院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李恕你个王八羔子你把老娘的簪子放哪儿去了?”
这一声把卿卿都摄住了。
李大夫看了眼卿卿,心道自己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铆足勇气冲里头人喊道:“嚷嚷什么!看病呢!”
院子里总算寂静了。
可不过片刻,医堂门被踹开,李娘子双手叉腰走过来朝着李大夫屁股上就是一脚:“你不去地里干活,在这儿给死人看什么病呢?”
李大夫气息明显弱了一截:“娘子,还有气,没死呢。”
李娘子上挑的一双吊稍眼睨着卿卿,眼里怒色淡了下来:“哟,哪儿来的这么俊的小娘子?”
卿卿听这李娘子的口音和李郎中并不是同一地方的人。
“我是带我叔叔来看病的。我叔叔是个死赌鬼,赌输了还不上人家银子,叫赌馆的人……给抽筋扒皮了。”
“这样的叔叔,你要他做何用!”李娘子愤怒道。
“我家里就剩叔叔和一只狗了……我们原本是挑担子的商贩,叔叔说这里有大生意,谁知道……要是叔叔有什么事,我就回不了家了。”
“小娘子何处人也?”
“我家住瑞安县。”
“娘子!”李大夫高兴道,“你遇到老乡啦!”
李娘子白眼翻到天上:“用你提醒?”
“呀,真是好俊俏的狗儿!”李娘子这才注意到卿卿身后的孟九,蹲下招呼。
孟九之前碰见的人都是像李郎中一样惧怕它,哪有这种凑近来的,它向着卿卿身后躲去。
卿卿忙把孟九揪到前面来:“孟九,快跟李娘子问候。”
孟九蔫蔫地叫了声。
“小娘子,你这狗儿看着威武,还挺内向的哪。哎呀,你快跟我进去坐坐,吃些茶点,你家狗儿肯定也累坏了,你叔叔就交给这没用的男人去治吧,你别看他怂,医术倒还不错。”
卿卿已经两夜未眠了,她生怕自己再强撑下去也会倒下,便应了李娘子的邀请。
李娘子从屋里抱出两岁大的儿子,卿卿见那小孩儿圆溜溜的一双黑眼睛,可爱极了,让她想到霍珏小时候。
李娘子把儿子抱到腿上,和卿卿闲聊了起来。
小儿子一双眼盯着孟九,一动也不动。
卿卿也注意到了,她伸手捏捏小家伙圆嘟嘟的脸蛋:“想不想骑大狗?”
小男孩儿高兴地点着头:“骑大马,骑大马!娘我要骑大马!”
李娘子朝儿子脸上使劲亲一口:“我儿子真出息!”
孟九嘴里骨头还没嚼完,就被卿卿勒令给这小屁孩当马骑。
小屁孩咯咯直笑,看到李娘子的笑脸,卿卿松了口气。
李郎中给霍遇的背清理了一下,敷上草药,缠上绷带。
如他所说,皮肉伤事小,伤了筋骨事大。
李郎中怕霍遇身上那大大小小的伤口发炎感染,先给他处理了小伤,最后才对着他断了筋骨的右手发愁。
这只手伤得太重,只怕不是骨折,而是骨头碎了。
得知他废了右手,卿卿没有惋惜,也没有什么喜悦。
她只是想起呼延徹曾说,赫连遇是草原上最好的弓箭手。
原来都是前尘旧事了。
李郎中以为她是伤心,又劝道:“是在下医术不精,若能遇到医术高明的大夫,兴许能为你叔叔接骨。”
“他的右手,是彻底好不了了吗?”
“姑娘若信得过我……我试着帮他正骨复位,只是瞧你叔叔这只手上的茧,怕是个武人,往后是不能抬举重物了。”
“大夫您就放手去做吧……后果如何,我担着。”
“接骨时的痛楚那可是非常人能承担的,我只怕你叔叔骨头还没接好就疼死过去了。”
“他不怕疼。”
他为自己一身武艺自豪,尤其他的一手好箭法,若毁了右手,往后如何拉弓射箭?
只是要正骨,还得争得当事人同意,待霍遇醒来,李大夫询问了他的意见。
李郎中其实有点犯怵,霍遇身上这么多伤都能挺过来,就知道不是个一般人,果然他一睁眼,目光对上自己就害怕了。
“我……从前虽也为人接骨,但都是些轻微错位的伤……未必医得好先生……这过程可能无比疼痛……”
“能治好这手,你叫爷给你做牛做马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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