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年龄,你说过很多次,但我根本不在乎你变老。
1. 缓慢
李萌在斑斑屋的后厨足足忙了三个钟头。
第一批西点出炉时,刘婕来了,店员王丽和李芳也来了。刘婕告诉李萌,她已安排两个年轻人午后两点钟来面试。李萌看中就留下来试几天,看不中,她另外再找人。
“你先去歇会儿吧!店里的事情,有我们三个呢!”
刘婕劝李萌抓紧时间休息,最好脱下工作服,坐在店堂靠窗位置上冒充顾客,给斑斑屋增加人气。
透过玻璃窗,李萌看着斜对面的非凡精品屋拉开卷帘门,林巧巧出现在店门口,并朝斑斑屋这边望了望。
隔着一条马路望过去,林巧巧真像她的女儿王嘉凝啊!
王嘉凝的脸型、五官没有林巧巧这么精致,但她俩的身高、体型相差无几,就连走路的姿态也很相似。
李萌想起林巧巧对她和甄别的无理干涉,不由得笑了笑。正因为林巧巧和王嘉凝长得相像,在心理上有一种亲切感,李萌才没有对她心生罅隙吧!
“欢迎光临!”
有客人来了。
李萌扭头望去,来的是名女客。
看到这位客人的一瞬间,李萌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呼吸也不顺畅了。
女客进来后并没有直奔西点展示柜,而是四处张望着,好像在寻人。
趁她尚未注意到自己,李萌惊慌地将头扭过来,背对着那名女客。
她的背挺得直直的,端坐在餐桌旁,一动不动,好像一只毛发耸立、警惕性极高的小野猫,耳朵竖起,唯恐漏过身后的任何动静。
她听到高跟鞋踏在店堂地板上清脆的响声。
“蛋挞是今天才出炉的吗?”
“是的。还是热的呢!”接待女客的是王丽。
“是吗?给我拿两个吧。”
李萌只觉得热血往头顶直涌,这声音太熟悉了,跟那天晚上听到的略有不同。这声音……好像是那个诱惑她想起三十年之约的电话的声音……不!
这声音,分明就是李萌的声音!是中年李萌的声音。
李萌被这个惊人的巧合给震住了。
为了证实这只是个错觉,李萌再次扭过头,看到那名女客的侧影。
客人似乎感觉到什么,立刻侧过头,与李萌的目光撞上。
“啪嗒……”两只蛋挞落在了地面上。
“哎呀,怎么掉了?”
另一名店员连忙走近顾客,将蛋挞捡起来。
“这个……还好外面套着袋子,蛋挞是好的,也没有脏。”
店员李芳赔着笑解释着,事实上她不必紧张,蛋挞是顾客弄掉的,与店员无关。
那名女客却一言不发,也不看店员一眼,只是呆呆地望着李萌。
李萌在她的注视下站起身,走到柜台前,吩咐王丽说:“给她换两只新的吧。”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就像处理一桩极其琐屑的小事,波澜不兴。
说完,她轻轻瞟了那女人一眼,便闪身进入了后厨房。
坐在后厨房的小餐桌旁,李萌只觉得她的心脏跳得极快,刚才极力克制着的情绪猛然爆发,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下来。
这几天李萌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去想父母的关系、她的身世。贺双霞出现得猝不及防,像一块巨石,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没错,今天第一个光顾斑斑屋的客人,是贺双霞。像是为了避免被李萌忽视一般,贺双霞甚至穿着跟李建华合影时的那套衣服。
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的蛋挞会掉在地上,显然与看到李萌有关。
因为她是李建华的女儿,贺双霞心虚胆怯了?还是……因为她李萌就是贺双霞的亲生女儿,所以,激动震撼之下,发生了这桩完全不应发生的小小意外?
李萌万分不愿意相信贺双霞就是她的母亲,然而,贺双霞的声音,为什么和中年后的自己如此相像?
不不不,这一定是巧合!中年女人的声音大同小异,中气不足,声音沙哑。不管李萌还是王萌、张萌,中年的她们,声音都差不多。
贺双霞的蛋挞会掉在地上,也是巧合。多半是心虚,还有一个原因,是被李萌给吓住了。
彼时彼刻,李萌内心戏那么多,惊恐、愤怒、恐惧,她的神色一定很吓人,吓到了贺双霞。
李萌擦去眼泪,尽力说服自己。
既然这样,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哭什么呢?心虚的人,害怕的人,不是你,是她贺双霞!
不知过了多久,店堂里有人喊她的名字。
“李萌!李萌!”是林巧巧。
李萌掏出小圆镜照了照,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巧巧,你不守在店里,跑出来干吗?”
林巧巧嘟嘟嘴:“明知道我是来找你的,还问我跑来干吗?”
李萌说:“你要卖衣服,我要做点心,工作时间开小差,该打!”
林巧巧挽起她的胳膊:“你这个小丫头,倒好意思批评我开小差!”
李萌这才想起她是逃了课来开这家店,连忙嘻嘻一笑,岔开话题。
“说吧,什么事?”
“我要买双份点心,请你移驾餐桌边,陪我吃一点,好吗?”
李萌笑道:“听上去,这是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提议!我四点多吃的早餐,这会儿还真饿了。”
林巧巧点了双份乳酪吐司,又叫了两杯咖啡。
落座后,李萌提醒林巧巧说:“不要谈我那位朋友。”
林巧巧瞪了她一眼。
“我找你,还真不是谈你那枚别针。这种事你自己把握,我只是说出我的看法,怕你上当受骗。”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你是什么人?”林巧巧的语气很是促狭。
“成年人,成熟的女人,这个答案满意吗?”
林巧巧点点头:“很好,那我就相信你一回。”
李萌白了她一眼:“换话题!告诉我,你店里的生意怎么样?”
“如果我告诉你,非凡的生意,好得远远超出我的预料,每天都赚翻了,你会不会为我感到高兴?”
“当然!这还用问?你做得好,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林巧巧得意地说:“太意外了,我以为你会说我吹牛。”
李萌笑道:“对哦,你是不是在吹牛?偶然几天生意爆棚,并不能说明什么!”
林巧巧白了她一眼。
“你果然是李萌,完全在我意料之中。你呀,绝对不会好好夸奖人,总是带着讽刺挖苦和打击!”
李萌哭笑不得:“我有吗?你是不是糊涂了?”
“你当然有!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不过……”
林巧巧叹了口气,捧起咖啡杯连喝几口。
“我得承认,你说得对。我没什么灵感,只是依赖服装杂志上的图片,对流行趋势加以推测。假如让我自己去分析,我可能毫无头绪,或者乱订一堆货,生意不可能做得这么好。”
林巧巧转瞬间变成一个自卑的、自我反省的小女孩,惹得李萌笑出声来,柔声道:“你怎么了?巧巧,一会儿得意得很,眨眼工夫,就这么沮丧。你是不是生理期?情绪多变。”
林巧巧叹道:“不是啦,我只是有感而发。”
“对了,猜猜我为什么一早不在店里守着,巴巴地跑过来找你聊天?”
“猜不出,也不想猜。有胡猜的时间,还不如你直接告诉我原因。”
林巧巧皱起眉头:“嗨,你这个人可真没劲!一点儿都不浪漫。”
“浪漫?”
李萌立刻联想到她和甄别在一起时的情形,不知不觉间,她的眼中充满了柔情。
“每个人都应该是浪漫的,要看她和谁在一起,对方能不能激发她浪漫的情绪……”
林巧巧打断她:“停!别发感慨,回归正题。我找你,是因为我看到今天到斑斑屋来的一位顾客。”
“顾客?你说什么?”李萌的心脏再次停了一瞬。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不过看上去显年轻,身材苗条,容貌很俏丽。”
“哦,早上是有这么一位客人。事实上,早上开门到现在,除了你,目前为止只有那一位客人。”
李萌轻描淡写,态度淡漠。
林巧巧神秘兮兮地凑近李萌说:“你不觉得她看着很面熟吗?”
李萌注视着林巧巧,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她。”
林巧巧说:“我觉得,她就像中年版的你。”
李萌猛然起身,面露怒色。
“你胡说什么呢?”
她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刘婕和李芳、王丽,三个人同时朝她们这边望过来。
林巧巧有些发蒙了。
“我、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你不要生气嘛!快坐下来,不然,刘姐还以为咱俩吵架了。”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你好奇怪!只是一个陌生顾客,你为什么把我和她联系在一起?”
“因为……算了算了,我不说了。”林巧巧被李萌的强烈反应给震住,不敢随便发言。
“你为什么又不说了呢?我最讨厌话说一半又不说,卖关子!”
“我说实话,你又要生气了。”
“我不会生气的。”李萌怒气冲冲地说完,重重地坐回到餐椅上。
“因为,我看她的背影,看她走路的样子,再看她的侧脸,确实很像你嘛!”
林巧巧用一种刻意修饰过的随意语气,说出自己的想法。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但心虚得很,唯恐李萌不高兴,唯恐她心情不爽。
相比之下,李萌冲她发脾气,林巧巧倒没那么介意。
“相像的人多了!你和我最熟悉的一个人就很像。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脸型也无非是圆脸、尖脸、长脸、短脸,身材也不过是高矮胖瘦。这些条件加起来,可以做个排列组合的数学题,得出的数字再大,也是有限的。而世界上的人,必定远远超过这个数字。两个人长得像,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萌发脾气时做上了数学题,林巧巧忍俊不禁,心情松弛下来。
“既是这样,你何必生气?”
“我……”李萌顿了一下,“为什么把我和一名中年妇女相提并论?我有那么老吗?我生气的是这个。”
林巧巧站起来,走到李萌的身边,轻轻抚摸她的肩头,笑嘻嘻地说:“好啦,好啦,你别生气啦!我并不是说你老!我只是想到什么,就特意跑来告诉你,跟你分享我的想法,不好吗?”
李萌强词夺理道:“哼!我看你就是八,八卦的八,八婆的八。”
“行,你随便怎么说都行,只要你别生气。”
“不生气才怪!你一会儿干涉我和朋友交往,一会儿又把我和陌生女人相提并论。你真的很过分,没事就给我一包气。”
“因为我说的话不合你心意?”林巧巧坐回到座位上,认真地说,“你让我想起以前的我。同学、朋友跟我说什么,顺着我心意的话,我才要听,并且将对方引为好友、知己。若是有人对我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我肯定将她拉黑。要是我林巧巧什么都听别人的,岂不是一个毫无主见、没有头脑的人?要知道,我最见不得那些人云亦云的人了,完全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至于爸妈的话,我更不要听,总觉得他们操心太多,一直拿我当小孩。反正他们越这么说,我越要那样干。可是事实怎样呢?虽然我到现在也没觉得自己犯过大错,但在有些事情的处理上,我若是听了父母的意见,或是考虑了那些反对的意见,多思考一下,可能会处理得更好。”
李萌心有所动:“这么说,你对往事有些后悔?”
林巧巧眨了眨眼。
“后不后悔,事情都过去了。我现在是明白了,以后父母跟我说什么,不管我会不会接受他们的意见,至少在表面上,我不会跟他们硬顶硬撞,特别是我妈。同一件事情,她关注的点和我的完全不同,每次跟她说话我都很不耐烦,她叮嘱我的每一件事情,我都不照做,还会对她冷嘲热讽。我太傻了,过去的我,真是不孝之女。”
李萌凝望着林巧巧,再次想到王嘉凝。
“那你跟你爸呢?”
林巧巧说:“我跟我爸要稍微好一些,他对我的生活不大干涉。我爸很有风度,深沉儒雅,我妈妈风风火火,忙忙碌碌,十分啰唆。虽然她总是为我们家人考虑,但我却觉得她一点儿也不浪漫,缺乏生活的情趣,跟我爸也谈不来。他们两个……我说不清,表面看来还是不错的,但可能很难走进对方的心里。”
“是吗?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的眼睛,凭我的耳朵,凭我的心。”
林巧巧苦笑着喝掉最后一口咖啡。
李萌沉思良久,忽然说道:“说起来,我爸妈的情况更糟糕,也许他们很快就会离婚。”
“如果你爸妈离婚,你跟谁?”林巧巧问。
“跟我妈吧。”
林巧巧惊讶地看着李萌。
李萌知道她惊讶的缘故,低声解释:“虽然我对自己的身世有点疑问,但这并不影响我对我妈的感情。相比之下,我信任她,超过信任我爸。”
林巧巧沉吟道:“萌萌,就算你骂我,我也得告诉你我的一个感觉。今天进店的那个客人,你说她会不会是……是,你说的那个贺双霞?”
她这番猜测纯属想到什么说什么,已做好挨骂的准备,李萌偏又没骂她,沉默了一会儿,竟然点了点头。
“你的八卦灵感真准。”
林巧巧顿时理解了李萌的火气从何而来。
“如果你心里有这个疑问,不妨找个时间跟她好好谈谈。”
“谈?谈什么?怎么谈?”
“就谈她和你爸的事啊。顺便问问,她说你们一家三口团聚,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你们当面说清楚,摊开来说,省得你在这儿胡思乱想,心神不宁。”
林巧巧觉得这件事很容易解决,根本无需纠结。李萌却认为林巧巧的建议非但鲁莽,而且极其可笑。
“她会以为我疯了。”
“那也是她的事。与其让她以为你发疯了,也比你坐在这儿想得发疯要好。”
李萌心乱如麻。
“假如像你说的那样去做了,假如她说她是我亲生母亲,我该怎么办?我可不愿意见到这样的事。我的妈妈,应该是宋敏真,而不该是贺双霞。如果她告诉我,她是我生母,九成的可能性是她在撒谎,为了和我爸在一起编出的谎言。”
林巧巧说:“那么,另外一成的可能性是什么呢?”
“另一成可能性就是她疯了,得了臆想症,以为我是她女儿。”
林巧巧说:“照你这么说,你和她之间,肯定没有任何关系咯?”
“当然!必然!”
“可是,我以一名旁观者的角度,却认为她和你之间有着莫名的联系,至少你们俩长得很像。”
“巧巧,恐怕只有你认为她和我长得很像!请你仔细看看,我的脸偏圆,她的脸却偏长。你再看看我的眼睛,贺双霞的眼睛是凹陷的欧式眼,我的呢?很普通。”
李萌一边说,一边心虚起来。容貌上的相似,她第一次看到贺双霞的照片时便有一丝这样感觉。当然,这不足以证明什么。就像她一直辩解的那样,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太多了,可是此刻,她的耳畔不合时宜地响起贺双霞的声音。那声音太熟悉了,好像2017年的李萌本人在说话。
李萌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她和贺双霞之间,一定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
李萌甩甩头发,想把林巧巧的话抛诸脑后,但是她失败了。
林巧巧离开后,整个上午,李萌一边同刘婕及两名店员谈论工作上的事,一边不断地想起林巧巧的话,眼前也时不时地浮现出贺双霞的身影。
直到两名应聘点心师的年轻人袁丁和小鹿来到店里,李萌的注意力才集中起来。
袁丁是一个身材瘦削单薄的男孩,小鹿则是一个微胖的女生。李萌让他俩各揉了一团面,又同他们聊了几句家常,家里姊妹几个,家住哪里,父母做什么之类,随后便通知他们今天起就算上班了。
事实果然如李萌所料,这两个新人的悟性很强,几乎一点就通。袁丁和小鹿都有一定的烹饪基础,很容易教。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很喜欢做西点,有一种强烈的学成手艺的心理。
袁丁和小鹿的加入,让李萌暂时忘了贺双霞带来的烦恼。
甄别和闹闹也来了。
甄别主动要求当店员,帮忙招待客人。闹闹一来就跳到靠窗的餐桌上,注视着马路上的行人。
经过斑斑屋的人,几乎都会注意到这只猫,他们走进店里,看看猫,买点东西,或者干脆坐下来吃顿简单的晚餐。
斑斑屋的生意就这样做起来了,客人们进进出出,餐台布换了又换。
李萌抽空给甄别煮杯咖啡的时候,瞟了一眼店堂墙上的时钟。
下午四点半。
李萌眯着眼睛看了两次,又看了看刘婕的腕表,才确信时钟是准的。
时间走得极其缓慢,短短一个下午,仿佛一个月那么漫长。
两个半小时的时间里,袁丁和小鹿做出了一千五百个香浓吐司。
两个半小时,一百五十分钟,店堂里的十二张餐台,每一张都换过三十次台布,平均五分钟换一批客人,从落座、点单到上菜、进餐,再到埋单、走人,五分钟。
这不可能,但是,这又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李萌没有忘记,她只有七天病假,但她并不打算再找朱达丽帮忙开病假条。
在缓慢的时光流逝中,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也许此时此刻,另有一个李萌正坐在康城一中的教室,一如在上一个1988年。
也许她分身了。
也许,她进入了冥想盆。眼前她所看到的一切,所有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堆记忆的影子。
也许,这一切,都是梦境,一个漫长又逼真的梦。
光线的颜色变了,从白亮变成浅金色。时钟终于指向了五点整。
李萌催着甄别回他的饮食店,开门营业。
“晚市开始了。”
“可是,你不愿意我在这儿陪你吗?”
“我这是工作,不需要额外的陪伴。”
“小姑娘不都喜欢男朋友一直陪着她,守着她,呵护着她吗?”
不远处,刘婕抿嘴而笑。
李萌也笑了。
就这样吧,在这个1988年,年龄不详的李萌,有一个三十岁的男朋友,甄别。
“可我不是普通的小姑娘,我是一个……”
“你是一个有着四十五岁女人的头脑、年轻人的外表、随时会变老的古怪小姑娘。”
这是李萌平日对自己的描述,甄别将它们串在一起,信手拈来,说得极其流畅,显然没有当真。
但他还是接受了李萌的建议,准备回去。
李萌把甄别送到店门口,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两人才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非凡精品店的林巧巧送两名熟客出门,刚好看到这一幕,气得牙齿咬着下嘴唇,闷闷不乐,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把李萌和她的朋友骂一顿。
熟客也看到了甄别与李萌,笑嘻嘻地道:“这两个人,感情真好。那女孩儿好像挺能干,跟原来斑斑屋的店主合伙搞了这个西点屋,东西做得好,花样多,味道也不错。也不知她是什么来路,年纪轻轻的,这么有本事。那个男的,估计是她后台老板吧?”
“真看不出来哟!她这么小,居然有这么大的魅力,能傍上大款!”
林巧巧一听这话意思不对,心头火起,瞪了那熟客一眼。
“你们不要胡猜乱猜了!什么后台老板,什么魅力大不大!有的人就是有天分,做什么都能成功,关那个男人什么事?”
两名熟客见林巧巧语气不善,脸色绯红,连忙对视一眼,撇了撇嘴,也不再跟林巧巧打招呼,扭身走人。
2. 老唐
晚市快要结束时,斑斑屋来了一位客人。
他在柜台前看了又看,却没有买任何东西。
店员请他去餐饮区就座,可以堂吃现点。他便坐在角落里的餐桌旁,拿着菜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还是一言不发,眉头紧锁,面露难色。
“刘姐,这客人好奇怪……”李芳向刘婕求助。
刘婕走到客人身边,尚未开口,客人便问道:“听说吉林街上开了一家很时髦的西式简餐屋,是这儿吗?”
刘婕微笑道:“吉林街上新开的西式简餐屋,就咱们这一家。”
“可是,你们这儿的点心、菜品,都很一般嘛!并不时髦。”
刘婕说:“我们只是一间普通的西式简餐屋,从未标榜过时髦。”
客人沉默了几秒钟。
“我想要一种点心,普普通通,并不时髦,你们这儿也没有。”
刘婕见他这么说,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脸上还挂着笑容,身子却退后了一步,不打算再理他。
客人又看了看菜单,站起身来,仰头长叹了一声,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候,李萌从后厨走出来,大喊一声:“老唐,你怎么来了?”
客人扭过头,惊喜交集。
“李萌,原来你在这里!”
他像是找到救星一般,两三步冲到李萌身边。
“馅饼!吉羊馅饼!这家店有没有?你肯定知道!”
李萌笑道:“我这儿有老婆饼,没有你说的那种馅饼。”
李萌见老唐如此急切,又点名要吉羊馅饼,立刻明白老唐的到来与朱达丽大有关系。
“唉!那就糟了!达丽点名要吃这一口!”
果然是朱达丽的主意。
“你别急,慢慢说,咱们一起想办法就是了。”
李萌只是有些惊讶,斑斑西式简餐屋试营业的布告,还是朱达丽亲自拟写的,难道她转身就把此事给忘了,也没有跟老唐提起过?
“老唐,我有几天没去看姨婆了,她还好吧?”
吉羊馅饼是李萌第一次去丽达摄影棚时,朱达丽招待她和文静吃的点心。
这款馅饼,是上海吉羊食品公司的主打产品。馅饼并不稀罕,只是吉羊两个字比较好记。吉羊公司成立的时间不长,但不排除外地早就有同名类似的馅饼。当初朱达丽就对李萌解释过,这是她从外地带回来的馅饼。
老唐叹了口气。
“达丽的情况不是很好,她,越来越糊涂了。”
李萌心里一紧,但只能假装淡定。
“姨婆有时候是有点糊涂。她不记事,很多刚刚发生的事情,她转眼就忘记了。很早以前的事情,她倒是记得很清楚。但这也不是什么新毛病,你不要太着急。”
老唐说:“哪能不急呢?今天她一直说着吉羊馅饼四个字,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说,看她的眼神、模样,都有变化。你是没看到,看到了,势必大吃一惊。”
“她是不是变得很衰老,很憔悴?”
“是的。”老唐闷闷地点了点头,“不说这些了。李萌,你这儿没有吉羊馅饼的话,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去哪儿能搞到这东西?达丽既然念念不忘这馅饼,吃了肯定管用。”
李萌沉吟道:“也许整个康城都找不到这东西。”
老唐发出绝望的哀号声,惹得刘婕等人担心地朝他们这边望过来。
“那我该怎么办啊?达丽想吃什么东西,我都没办法替她弄到。我太没用了!我就是个废物!”
“好了,老唐,别这样!”
李萌虽然很同情老唐和朱达丽,但也见不得一个老男人捶胸顿足、自怨自艾的样子。
“姨婆的包里应该有药,最近是不是忘记吃了?还有,你见到她,提醒她多睡觉,多休息,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药?我不知道,达丽怎么可能给我看她的包?你说得没错,达丽喜欢熬夜,白天睡得也少,这对她的身体损伤很大。可是,我提醒她管用吗?她根本不听我的。”
“老唐,你跟姨婆认识多久了?”
“二十五年了。”
李萌紧盯着老唐,追问道:“当真认识了二十五年?”
“我发誓!唉,李萌,你姨婆糊涂了,我可不糊涂。我们两个认识的年数,比你的年龄还要大呢。”
李萌的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好像抓到了什么,却没有把握。
“你爱姨婆,爱了很多年了,是吗?”
“嗯。”老唐忽然一惊,“小丫头,你什么都知道啊!”
李萌注视着老唐的眼睛。
“可是,姨婆心里只有一个人,林嘉棠,她不爱你。”
李萌死死盯着老唐,眼睛不敢眨一下。
她没有错过老唐流露出的所有表情:惊喜、激动、满足……没有一丝遗憾和委屈,没有丝毫的恼怒、不甘。
好像他就是林嘉棠本人。
而李萌那句“她不爱你”,“你”指的不是他老唐,而是另有其人。
老唐终于平静下来,微笑道:“你怎么知道?”
李萌也笑起来。
“这是公开的秘密吧。上次我们在摄影棚跳舞的时候,她直言不讳地告诉过你。我还陪她去林家找过林嘉棠,可惜没有遇到那个男人,反而被林老太太奚落了一番。那个老太太,对我姨婆真不客气。”
“我妈她……”老唐说了半截,猛然闭嘴。
“你是……”
李萌和老唐都呆呆地看着对方。
各种各样的细节,如拼图碎片般,刹那间浮上李萌的脑海。
她将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小角,找到它,这幅图就完整了。
李萌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那天晚上,林老太太生病了,有人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医院。那个人,是你?”
老唐点点头,眼泪“滴答滴答”,如雨点般落在桌面上。
拼图完整了。
“你就是林嘉棠!老唐,林嘉棠?”
“是我。”
“朱达丽找林嘉棠一直没找到,其实你天天守在她身边。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还有,林老太太,也就是你母亲,她亲口对我们说过,林嘉棠,也就是你,现在已经有了对象,准备结婚生孩子了。此话可当真?”
老唐断然否认:“绝无此事!我妈不喜欢达丽,故意说这些话,想让达丽死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唐,你能不能一口气告诉我?”
老唐擦了擦眼睛。
“我是遗腹子,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从我二十岁开始,她就希望我找个老婆成家生子,她可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可是,我什么都能答应她,就是这一点,我做不到。我愧对我妈。”
“因为你爱上了我姨婆?”
“但她那时并不爱我。”
“那你就不应该纠缠姨婆,可以另外找个女人结婚。”
“我做不到。达丽是个好女孩,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有人真心爱她,真心待她,我当然可以找别的女人结婚,把这一切都埋在心里,烂在心里。忘掉她,过我自己的生活。可是,那个人并没有出现,我怎么敢离开她?”
“姨婆那么美,那么能干,怎么会没人爱她?”
老唐再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般重新开口。
“因为,很多人知道,达丽给欧阳画家做过模特。”
李萌垂下头。她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朱达丽讲述此事时,语气很轻松。此刻她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羞愧。1960年代她还没有出生,但她应该知道,即便在1980年代,做人体模特,也不是一桩可以公开的事。
老唐接着说道:“事情变成了一桩丑闻,这对达丽来说太不公平了。她不爱我,我也不愿看着我心爱的女人,被流言蜚语给淹没,给糟践!我一定要守着她,直到爱她、保护她的那个人出现。”
“懂了,林老太太一定会阻止你。”
“是。她无法容忍我对达丽的感情,给我介绍了很多对象。可她的做法只能让我对达丽的感情与日俱增。哪怕达丽对我冷嘲热讽,我也甘之如饴。在我看来,达丽怎么做,都比我妈安排的那些假兮兮的女孩要可爱得多。在这件事上,我第一次违逆我妈的意愿,做了一个逆子。”
“她是你母亲,如果她真爱自己的孩子,应该尊重你的感情和选择。”
老唐苦笑道:“有天夜晚,我妈半夜离开家门,走到剑河旁,打算投河自杀。当然,她没有自杀成功,被巡逻的人给发现,送了回来。这件事给我极大的刺激,我对她的感情也变得复杂起来。之前我只是觉得愧对她,自杀未遂事件后,我的愧疚中掺杂着厌恶。她给了我生命,含辛茹苦把我抚养长大,却并不为我的幸福着想,甚至以自杀相要挟,欲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李萌劝慰道:“母子一场,别想得太多。”
老唐说:“就在这个时候,达丽离开康城,去了外地工作。从那时起,我的所有积蓄和假期,都花在了去看她的旅途上。就在这来回奔波中,我和达丽的感情有了细微的变化,一点点,一点点,我感到她仿佛已经爱上我了。达丽甚至告诉我,她马上就要调回康城。”
李萌插话道:“可是,等她回到康城,就不认识你了!”
老唐眼睛一红,点了点头。
“就在达丽调回康城的同时,我妈确诊得了癌症,余下的时光不多了。”
“啊!”李萌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我和医生都向她隐瞒了病情。我把她从医院接回家那天,我妈说,她已经托人给我又介绍了一个年轻姑娘,让我去见见,人家不嫌弃我岁数大的话,就赶紧娶回来。我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从那天起,我开始撒谎。我假装按照她的吩咐去做,并定期向她汇报我与那个所谓的年轻姑娘的交往进展。当我再次见到达丽时,她已经开了丽达摄影棚。然而,她不认识我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明白,她不是在跟我做游戏,而是真的不认识我。她忘了,我就是林嘉棠。”
老唐的眼睛又红了。
李萌也唏嘘不已。
一段跨越二十五年的爱情,走到这一步,爱人却不认识自己。
怪谁呢?
怪朱达丽太矫情,怪林老太太太自私偏执,还是怪老唐——林嘉棠优柔寡断?
也许他们谁都没有错,爱没有对错。
也许他们都错了,爱不应如此偏执。
“她已经忘了你,为什么你还不死心?”
李萌忽然想起那晚林老太太对朱达丽说过的话:只要你不记得他,眼里、心里都没有他,他就死了心。
“李萌,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达丽她,忘记的只是我,而不是她记忆中的林嘉棠。”
李萌无言以对。过了会儿,她安慰老唐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不要太难过。吉羊馅饼是没有卖的,但我大致知道怎么做。我马上去做,至少要一个钟头才能做好。”
“我能等!你赶快去做吧!”
老唐的眼睛里重新燃起希望,他激动地站起来,向李萌深深鞠了一躬。
“呀,这怎么可以?你快坐下,我让同事给你弄点茶和点心。你边吃边等,别着急。”
吉羊馅饼是一种酥皮点心,李萌吃过很多次,对这款馅饼的配料大致了解。
跟别的酥皮点心比起来,吉羊馅饼的馅料是玫瑰花酱。比起普通的玫瑰馅饼,它的味道更浓郁,也更清甜,爽口不腻。这跟它所采用的原料有很大关系,吉羊馅饼所用的玫瑰花也许来自一个秘密的种植基地。
麻烦的是,康城不可能有这样的玫瑰花园,李萌手里也没有现成的玫瑰花酱。缺了这个,就不可能做成吉羊馅饼。
李萌顾不得太多,打算拿果酱和玫瑰香精调配馅料。
看到李萌打开一罐果酱,袁丁问:“李师傅,果酱可以做馅料,玫瑰酱可以做吗?”
李萌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袁丁拉开一个抽屉,变魔术般取出一只装着嫣红花酱的玻璃瓶。
“我家亲戚在云镇,种了很多玫瑰花,每年他们都要选一种小玫瑰熬成玫瑰花酱,或者晒成玫瑰花干,自家留一些,送亲友一些。这种玫瑰酱很甜,很香,做汤圆馅儿特别好。今天出门的时候,我也不知为什么,揣了一瓶到口袋里。”
袁丁的话还没说完,李萌已将他手中的那瓶玫瑰酱抢了过来。
“能做能做!我正好想用玫瑰酱做呢!”
打开瓶子,浓郁的玫瑰甜香扑鼻而来,李萌感动得差点落泪。
她激动得差点喊出来:我简直是开挂了,想什么就有什么!
将玫瑰馅饼送进烤箱后,李萌长舒了一口气。
第一炉馅饼出炉,她请所有人都尝了一只。交代几句后,李萌包了十二只馅饼,跟老唐一起匆匆离开斑斑屋,直奔丽达摄影棚。
天已全黑,摄影棚内灯火通明,前台及摄影师仍在忙碌着。
李萌和老唐敲了敲窗,朱达丽拉开窗帘,露出半张脸,示意他俩跳窗而入。
李萌已多次进出朱达丽的卧室,今天才发现,这间卧室的窗子也是一扇门。
卧室里灯光幽暗,映着朱达丽的脸,仍旧令人触目惊心。
她的容貌、身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令人震惊的,是她的神态。
那种潇洒的、俏皮的、成熟的风采,在她身上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疲倦。
李萌不忍细看,便将视线从朱达丽的身上移开。
老唐将李萌做的馅饼递到朱达丽跟前。
“达丽,你要的吉羊馅饼来了,快吃吧!”
朱达丽接过馅饼就往嘴里塞去,李萌赶紧去橱柜边倒了一杯水,递给老唐,以防朱达丽噎着。
此时李萌已看出朱达丽有发病的迹象,她走到卧室门后,从挂钩上取下朱达丽的挎包,摸索着挎包中的东西,试图找到她曾见过的那瓶药。
她摸到了一只白色药瓶,里面还有十来粒药。她立刻倒了两粒出来,亲自喂朱达丽吃下。
她把药瓶放回包里,这一次,她仔细查看了包里的物件。
朱达丽的包里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几行字:
银慈敬老院。
一号楼1010室2床
朱达丽
下面还有地址和联系电话。
地址是云镇,电话号码是八位数。
此外,包里还有一只小小的机器,一只老人手机。屏幕是黑的,长按开关也开不了机。
李萌蒙了。
第一次见到朱达丽时,她曾怀疑过,这位特别的姨婆跟她一样,来自2017年。现在,事实呈现在眼前,李萌却很不愿接受。
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卧室一角。
那里有辆自行车,朱达丽的车,跟李萌的车同款。
她似乎明白了朱达丽迅速变老的原因。
李萌走近那辆车,果然,链条从链盘上掉了下来。
她蹲了下来,迅速将链条修好。随后,她顺手捏了捏刹车,感觉不对劲,刹车松得很。李萌不会修这个,琢磨了一会儿,胡乱摆弄一番,只得作罢。
现在她全都明白了,带着她和朱达丽来到1988年的,是这种奇妙的共享单车。如果单车出现状况,她们就会变老。
老唐再次将吉羊馅饼递到朱达丽面前,朱达丽冷漠地将他推开,指着李萌说:“你别动我的自行车。”
老唐露出惊喜之色:“达丽,你好了!”
李萌扭过头,大声说道:“姨婆,你的自行车链条掉了,车闸也松了。我把链条修好了,刹车还没有修。你最近不要再骑这辆车出去了。”
朱达丽静静地注视着李萌,很久后才轻声“嗯”了一声。
“姨婆。”李萌坐到床边,轻轻抓住朱达丽的手。
“你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
老唐站在一边,长舒了一口气。
李萌说:“姨婆,刚才你发病了。”
朱达丽叹了口气:“嗯,我猜也是。你看看老唐,吓得脸都绿了。”
李萌瞥了一眼老唐,灯光下,老唐的脸色确实有点发绿。
“老唐关心你,才会这么紧张。”
朱达丽至此似乎已完全恢复神智,她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谁要他关心我?”
李萌笑道:“那我们不说他,说说我的斑斑屋吧!这几天我忙坏了,生意很好,比预料中的要好得多。不过我知道,我不是专门来开一个餐厅的,而是想弄清楚……”
“不!”朱达丽打断她。
“做什么并不重要,弄清楚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遇见什么,遇见谁。”
这句话似乎有些没头没脑,李萌想了想,又觉得有些道理。
“那……姨婆,你遇到了什么,遇到了谁呢?”
朱达丽说:“我只想遇到林嘉棠,但我怎么样也遇不到他。我遇到了你,遇到了林老太太,还遇到了老唐。”
李萌看了看老唐,只见他表情复杂,看得出在极力克制着内心起伏翻涌的情感。
“若是在以往,我的店开在这里,嘉棠一定会找来。我不懂为什么,他就是没来,一直没来。”
李萌轻声重复朱达丽的话:“重要的是,你遇到了什么,遇到了谁。姨婆,你遇到了老唐。”
朱达丽轻叹口气,看了看老唐,苦笑着说:“可是,我的心里还是只有嘉棠。”
李萌又看了看老唐,让她意外的是,老唐已恢复了平静。
朱达丽站了起来。
“我现在觉得精神百倍,很想再去一趟林家,如果能遇到嘉棠,当然最好,如果遇不到,我也可以跟林老太太好好谈一下。虽然她讨厌我,但看在她儿子的分上,我不跟她计较了。”
李萌说:“林老太太好像生病了,咱们今天还是别去吧。再说了,她对你成见很深,恐怕也不愿意见你。”
朱达丽说:“她生病了?那我更要去见她,嘉棠一定会在病床前照顾她,这样我就能见到嘉棠了。”
朱达丽兴冲冲地就要往外走。
老唐嚷道:“别去了!”
“为什么?你凭什么管我?”
“因为……”老唐顿了一下,“林老太太病得很重,余日不多,林嘉棠把老太太送回了云镇老家。”
“这样啊!这么说,嘉棠最近也不在康城?”
“我不知道。也许今天还在,但从明天开始,他可能要离开康城,回云镇陪他妈走完最后一程。”
朱达丽叹了一口气。
老唐看看手腕上的老式上海手表。
“时间不早了,再过半个小时,我就要回家了。达丽,我明天要去外地一个学校讲课,估计不能按时过来陪你。你要多保重。”
朱达丽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嘉棠的手表,也是这样的。”
老唐点点头:“我知道。”
他已对朱达丽认出他不抱丝毫期望。
老唐转向李萌说:“拜托你了!”
李萌明白,老唐要离开康城一些日子,这是在拜托她多照应朱达丽。
她想把这半个小时留给老唐,让他跟朱达丽单独相处一会儿。
“我先回家了。这几天累得很,我想好好睡一觉。姨婆,你不要总是待在摄影棚呀!这几天天气不错,你不要骑车,走路到吉林街,到我们店里来,我专门给你做点心吃。上午或者下午都行,只要你来,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
朱达丽接受了她的邀请:“太好了!我明天上午就去找你。我想吃老面包,你会做吗?”
老唐忍不住说:“老面包有什么好吃的?”
朱达丽白了他一眼:“你还老是把自己跟林嘉棠比?他就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只要我说想吃什么,老面包、咖喱饺、猕猴桃雪糕,他跑遍全城也会给我找到。”
老唐垂首不语。
3. 藏身之地
还没进院子,李萌看到了一个胖女孩的影子。
“文静!”
夜色中,文静的脸上隐隐有泪痕。
“你哭了?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吗?你告诉我!”
文静摇摇头:“没人欺负我,是我爸喝了酒在家里乱发脾气。”
“你爸喝酒了?他有没有打你?你妈呢?”
“喝了一点儿,以前他不动手打人,现在他变了……”
李萌抓住文静,借着月色仔细看了看文静。
“他打你了!你妈呢?”
“我妈今晚值班,家里就我跟我爸。”
“天哪!这是家庭暴力,你应该报警!”
“没用的,警察不会管,这是我们家的家事。最近他喜欢分开打人,要么打我妈,要么打我。”
李萌快要气晕过去。
“这是什么话?喜欢打谁,不喜欢打谁?他还是人吗?他拿你们母女俩当什么?”
“我爸也是一个可怜人……”
“文静!你已经这么可怜了,居然还可怜你爸?你爸再可怜,也不应该动手打人!在外面混得不好,回家打老婆孩子出气,你爸他就是个人渣!”
文静嗫嚅道:“我在外面转转,等他气消了我再回去。”
“唉!”李萌叹了口气,“到我家去坐会儿吧。”
李萌锁好车与文静一起上楼,打开煤气灶,烧了一壶开水,给文静冲了一杯麦乳精喝。
文静的家庭情况,朱达丽已跟李萌介绍过,文静之所以会比普通人长得胖,和她的家庭环境、心理压力有很大关系。
“你吃过晚饭没有?我给你做点儿吧。”
李萌从冰箱里取出肉糜、鸡蛋,又翻出两根快蔫了的黄瓜。
她动作麻利地做肉酱,切黄瓜丝,煮了一碗面条,做了炸酱面。她做得有点多,文静却很捧场,很快全部吃光。
“吃饱了吗?”
文静居然摇摇头。
“你做的面真好吃。”
李萌又去翻了翻冰箱,存货不多了,冷冻室里还有半只鸡。
“要不我给你做炸鸡吃吧,不过得等一会儿。你回去晚了不要紧吧?”
“没事儿,我爸每次发脾气,总得两三个钟头才会消气。”
“那好,我马上开工。”
李萌取出那半只鸡,将它放在水中解冻,同时准备各种腌制炸鸡的调味料。
文静羡慕地说:“你在家里真自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家是安全的港湾。文静,你应该搬出来住。”
“今晚,我本来想去找姨婆的,可我怕她骂我不争气,没勇气。”
李萌笑道:“还真巧了,我刚从你姨婆那儿回来。”
“她还好吗?我已经很久没去看她了。”
“她……”
李萌将解冻好的鸡拿出来,将调好的调味料均匀地抹在鸡身上,轻轻按摩鸡肉。
“姨婆还行吧,就是有点憔悴。文静,你知道你姨婆和一个名叫林嘉棠的男人的事情吗?”
“知道啊,这又不是秘密。那个男人是我姨婆的追求者,我姨婆应该也比较喜欢他吧,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对林嘉棠总是呼来唤去,时好时坏。”
“那你知不知道,你姨婆有时候会犯糊涂,不认识人。”
“没有啊!我姨婆的记忆力好得很,从不会忘记任何人。可以说,凡是她见过的人,过目不忘。你怎么会这么问?”
“哦,没事儿,我发现她好像不认识丽达摄影棚的熟客。”
李萌胡乱搪塞着。
现在,李萌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朱达丽在2017年时是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不知何故,穿越到1988年,一心想对爱恋了她半生的林嘉棠诉说心里话,但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错,她人是变成了1988年的模样,属于2017年的疾病还是跟随着她。
等待炸鸡腌制好的这段时间,李萌问起学校的情况。
从文静的反应来看,她似乎并没认为李萌没去上学。
“你最近变得很沉默,我都不敢跟你说话。不过,在家里你又很善谈。前面要不是你叫我,我想我不敢跟你打招呼的。”
“哪有?我大概太累了……最近睡眠不大好。我也好久没跟华菲讲话了。”
“华菲也顾不上跟你聊天,她和范涛两个人好上了。华菲最近可得意了,每天放学后都不直接回家,非要跟范涛一起吃完饭她才回去。也有可能吃好晚饭她也不回去,留在学校里自习。”
“是吗?真想不明白,范涛有什么好?”李萌站起身准备炸鸡。
文静说:“范涛,就像你说的一样,是一个对每个人都很亲密的人。对了,你知道吗?范涛的妈妈和他阿姨是双胞胎。”
说话间,文静暂时忘记了暴戾父亲带给她的痛苦和烦恼。
“高三年级前几天开了家长会,听说是范涛的阿姨代替他妈来参加的。可是呢,连班主任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只是觉得范涛的妈妈比以前温和了些,不像从前那样,对儿子的功课盯得很紧。据说范涛跟他阿姨可好了,对阿姨比对他妈要亲。还有啊,听说他阿姨没有生孩子,对范涛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
李萌将炸好的鸡装在盘子里,端到文静的面前,假装淡定地说:“你呀你呀,真没想到,你这么八卦!这些传言我都没有听说,为什么你全都知道?”
文静想了想,呵呵笑起来。
“大概因为我胖,胖子给人一种可信赖、很安全的感觉。大家都愿意跟我讲这些,我总是听着,一声不吭,全部装在肚子里。”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对我好。”
文静开始对付那半只炸鸡。
她吃得很快,好像一个小时前吃过的那碗炸酱面早就消耗干净了一般。她偶尔会抬头看一眼李萌,羞涩地笑着,抽空赞美一声李萌的手艺。
“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情,你千万不要待在家里挨打,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
两人道别时,李萌再次叮嘱文静不要软弱。
“他是你父亲,但他这么做是违法的,你没必要顾及他的面子。搬出来住,独立生活也是一种方法。对了,你知道吉林街吧?吉林街上有一个非凡精品店,店主跟我是好朋友。如果你没地方去,而我又不在家,你可以到吉林街斑斑屋去找我,也可以到非凡精品店找林巧巧。记住我的话了吗?”
“嗯!我记住了。李萌,你对我真好。”
送走文静,李萌洗了一个澡,倒在床上,沉沉入睡。
醒来时天还没亮,但她听到窗台上闹闹的叫声,连忙翻身下床,打开窗户,让闹闹进来。
解开闹闹脖子上的铃铛,李萌看到了甄别留给她的字条。
“我要送你一朵七色花,它将于今天盛开。”
李萌的嘴角浮上一丝浅笑。
梳洗完毕,李萌带着闹闹去了斑斑屋。今天她除了做常规点心外,还要为朱达丽做老式面包。
闹闹在阵阵西点的香味中睡了一个回笼觉,当它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橱窗里也摆满了李萌做的点心。
刘婕和店员来了。
准备妥当,开门营业。第一个走进来的客人,是贺双霞。
李萌无处躲避,与贺双霞打了个照面。
贺双霞看着李萌,目不转睛,神情激动。
李萌浑身不自在,低声对刘婕说:“我出去有点事。”
她冲出店门,闪进林巧巧的非凡精品店。
“萌萌!”
“嘘!”李萌连忙示意她小点声。
“那个人,她又来了。”
林巧巧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朝斑斑屋的方向瞥了一眼。
“是她?”
李萌扭头一看,贺双霞竟也朝非凡精品店走来。
“糟糕!这个人盯上我了?不行,我得找地方躲一下。”
林巧巧说:“不用吧?你又没做亏心事,干吗这么怕她?她要是真的要见你,你的店就开在这条街上,她天天来守着,总能跟你碰上。”
“但我现在不想见她。”
“我妈常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萌萌,别躲了,索性跟她面对面谈一谈,就按我们昨天商量的做。”
“不行不行!”李萌不顾一切钻进了试衣间。
隔着布帘子,李萌听见林巧巧热情地招呼贺双霞。
“您随便看,看中什么衣服可以试试。”
她不禁皱眉,万一贺双霞真的要试衣服,这儿只有一个简易试衣间,到时候,恐怕她要跟这个奇怪的女人狭路相逢了。
贺双霞说:“你这儿的衣服都挺漂亮,可惜太年轻化了,不适合我。”
林巧巧说:“您看上去特别年轻,又有气质,我这儿的衣服您来穿,没有任何问题。我这么说可不是故意说好话,哄你买我的衣服。如果您看中什么款式,需要做一些修改,我也可以效劳的。”
贺双霞笑了起来。
“你这姑娘,真会说话。围巾不错,这个不分年龄,我来试试。”
李萌听到了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
林巧巧说:“这个围巾就用最简单的打法,看上去休闲随意,又很有味道。嗯,这样,再绕一下,很简单。这叫米兰卷,今年特别流行。”
贺双霞说:“米兰卷?名字怪好听的。”
时尚轮流转,试衣间里的李萌心想,她也知道米兰卷,她在2017年的微博上看到过这种围巾系法。
就这么一走神的工夫,贺双霞已经买下了那条围巾。
“姑娘,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您太客气了!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你在这儿开店,认识对面斑斑屋的人吗?”
“认识!我跟她们可熟了!”
李萌的心提了起来,这个林巧巧,一直怂恿她跟贺双霞面谈,这会儿不会自作主张,把她给卖了吧?
“这家店以前是卖童装的,我还逛过,生意很不怎么样,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西式简餐屋呢?卖的点心怪好吃的,不知道是换老板了,还是来了一个高人?”
林巧巧说:“老板还是原来那一位,不过是加了一位合伙人。巧了,那合伙人也是我的好朋友,年轻漂亮,特别有才。”
“我好像见过这个小姑娘,确实年轻漂亮,可也太年轻了,看着还是学生。”
“这我没问过,总归二十岁左右吧。”
“那也是学生。她不去上学,怎么在这里混呢?”
“哎呀,那您看看我!我跟斑斑屋合伙人差不多的年龄,还不是在这里开店!”
“哦,哦,倒也是。”贺双霞笑道,“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林巧巧调皮地说:“瞧您,咱们说了这么半天的话,也没见您打听我叫什么?”
她的语气像撒娇,惹得贺双霞笑了起来。
“你这姑娘真可爱,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与你很有缘分,竟忘了请教你尊姓大名。”
“我叫林巧巧,怎么称呼您呢?”
“我姓贺,你叫我贺阿姨就好。”
“阿姨?不不不,我才不叫您阿姨。您虽然是长辈,单看上去却很年轻,我不愿意把您叫老了。”
“那你打算叫我什么?”
贺双霞似乎忘了她来此的目的,对林巧巧产生了兴趣。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是一个老牌电影明星,好莱坞的。”
“谁?”
“英格丽·褒曼,《卡莎布兰卡》!这世上有那么多酒店,她却走进了我的。这句台词可以改改,吉林街上有那么多服装店,她却走进了我的。”
贺双霞特别高兴:“你太夸奖我了吧!英格丽·褒曼多漂亮啊,她可是我最喜欢的女明星!你这小丫头,就会胡说八道,哄我开心。”
“不不不!我说的是真的。您低头时的那个神态,让我想起褒曼在《卡萨布兰卡》里的那一低头。要不,我给您取个英文名好不好?”
林巧巧跟贺双霞似乎特别谈得来,她跟贺双霞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像店主与顾客之间,倒像是一个小女孩儿跟宠爱她的长辈撒娇。
“行啊!但你不能乱取,要我满意了才行。”
安妮、安娜、海伦、伊丽莎白、凯蒂、苏菲、詹妮弗、朱莉……林巧巧报了一长串常见的英文名。
“您喜欢哪一个?”
“苏菲就不错,听着像中国人的名字,又挺洋气。”
“苏菲·玛索!我也挺喜欢这个人,她长得可真漂亮。那我就叫您苏菲吧!”
“行,那就这么定了,苏菲是你对我的专用称呼。”
“好!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约定……真好玩!”
林巧巧一高兴,非要把贺双霞看中的那条围巾送给她当见面礼。
“那怎么可以呢?生意归生意,咱俩聊天聊得开心,是另一回事。你开的店,门面租金、水电煤气费、进货,都要钱。”
“这有什么?有钱难买我喜欢。我就喜欢您,可以吗?”
贺双霞笑道:“真没想到,要找的人躲着我不见,我追到这里来,另外遇到一个人,偏偏跟我这么投缘。”
林巧巧问:“您说的是斑斑屋的那个女孩吗?”
“是啊!”
“您为什么要找她呢?”
“我觉得,她像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女孩在康城一中读书,我朋友夫妻两个最近都不在康城。要是那女孩真的是我朋友的女儿,我觉得应该跟她好好谈谈,劝她回学校读书。做生意赚钱,都是以后的事,现在学业要紧。”
“原来如此。”林巧巧恍然大悟。
“刚才我看她进了你的店,但我跟进来的时候就没看到她。巧巧,是你把她藏起来了,还是你这儿有个后门,她从那个门出去了呢?”
“我没注意到谁进来了,抬头就看到您。”
“她叫什么名字,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呢。”
“她叫李萌。”
“唉,果然是她!是我朋友的女儿。”
“那么,您准备找她谈谈吗?还是直接向她父母报告?”林巧巧笑嘻嘻地说道,“据我所知,李萌只是合伙人,她把前期的工作理顺了,多半就会回学校。您不用太紧张。”
“我倒是没那么紧张,但是你想,要是她父母知道了,该有多着急。”
“也许李萌的爸妈知道这件事。”
“不可能!这孩子在她爸妈眼里,一向是乖乖女,听话得很,从不叫人操心。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孩子,竟然不去学校,跑到吉林街开了一家店?她哪儿来的钱?又是怎么开出的这间店?真是越想越怕!”
林巧巧劝道:“嗨,您就别乱猜了。您又不是李萌的家长,最多委婉地暗示一下她的父母,管太多了,反而很奇怪。”
贺双霞忽然气馁,声音低下来。
“说得也是,我怎么样都是白操心。算了,回头再说。巧巧,谢谢你的围巾!下次我再来看你。”
过了一会儿,李萌听到林巧巧在试衣间外对她说:“你快出来吧,她已经走了。”
李萌埋怨林巧巧:“我还跟文静说,要是她爸再打她,你这儿可以做她的藏身之地,没想到,我先替她做了个实验。一点儿也不安全!我待在里面,快闷死了。你怎么不麻利点儿把她打发走?聊得热火朝天的,就差认亲戚了。”
林巧巧笑道:“她很不错,漂亮,有气质,人也温柔,不知不觉的,我就多聊了一会儿。”
“你还真没有原则!不知道她是那个让我烦恼不堪的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那是另一码事,我说的是我的看法。奇怪得很,这位贺女士,就是给我一种很亲近的感觉!”
“亲近?怎么个亲近法?”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吧,她比我外婆的感觉还要亲。”
“你外婆?这个比喻还真不合适,辈分错了!”
“我就是说个感觉嘛。我是独生女,我妈也是独生女,我爸还是独生子,除了爸妈,我没有别的亲人。我总不能拿这位贺女士跟我妈相比吧?再往上,是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爷爷奶奶都在外地,小时候我就跟外公外婆走动。我外婆是一个很严肃的人,都说隔代亲,她对我却不怎么亲。”
李萌白了她一眼。
“咱俩还真是同病相怜,我外婆对我也不亲。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也可以理解。外婆心疼自己生的女儿,见到外孙女凡事劳动她妈妈,外婆是要骂的。奶奶疼孙女,孙女差遣儿媳妇做这做那,奶奶觉得理所应当,反正孙女是自己的血亲,儿媳妇没血缘关系,不必心疼。”
林巧巧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外婆对我不怎样,倒是很疼我妈。”
李萌笑了笑,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林巧巧说:“贺双霞对你的关心还真是不同一般。萌萌,我又忍不住要说一句惹你生气的话了。我觉得,你跟她长得可真有点像!”
李萌瞪了瞪林巧巧,却没有生气。
林巧巧说:“刚才我问她为什么那么关心你,她说她是你父母的朋友。这个理由很说得过去,我想,就算你和她当面谈,她也会这么说。”
“她已经接连两天光顾斑斑屋,也许明天还会来。也许你说得对,躲着她不是好办法。让我再想想……”
李萌扭过头,望着窗外的街景发呆。
4. 七色花
甄别的身影出现在李萌的视野中时,刚才还沉郁的心情,立刻雀跃起来。
“巧巧,我不跟你聊了,我要先回店里去!”说完她便冲出店门,飞奔着穿过马路,扑到甄别跟前。
她与甄别,不过是一天没见,感觉上却已过了很久很久。
“嗨!这么高兴?”甄别笑得有点坏。
李萌伸出手:“礼物呢?”
“嗯——”甄别故作失望之态,“原来你是看在礼物的分上,不是为了我而高兴。”
他把手伸到裤兜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李萌抢过盒子,打开来,惊喜地叫起来:“七色花!真的是七色花吗?”
原来,李萌小时候爱看一部名叫《花仙子》的动画剧集。剧中女主角小蓓在世界各地旅行,寻找能带给人幸福和快乐的七色花。在上一个1980年代,天真的李萌还曾和女伴一起去康城公园寻找七色花,结果可想而知。那次在康城公园游荡,李萌想起这件事,曾对甄别提了一句。甄别记住了。他大概不懂得女孩更喜欢惊喜,而是请闹闹充当信使,提前将他要送礼物的消息通知了李萌。
此刻,这朵小小的七色花就长在李萌手心的盒子里。
花朵尚未开放,整个花苞呈现着粉色晕染的色调。粉红、粉蓝、粉绿……极淡极淡,似乎是一种颜色,仔细一看,却有很大区别。
“这是真的花,还是假的?”
李萌闻了闻,清冽的花香沁入心脾。
“竟然是真的!怎么可能?世上真的有七色花?”
李萌惊喜交集,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一朵真花。
“等一下,它就要开放。”
“啊!天哪!你从哪儿弄到的?它真的会有七种颜色?”
“你相信吗?”甄别好脾气地笑着。
“我不是很相信,我早就知道这只是一部动画片,可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好的,稍微等一会儿,你就知道答案了。”
甄别心花怒放,他知道李萌会喜欢这份礼物,但他更喜欢李萌此时惊喜交集、傻乎乎的反应。
“告诉我,还要等多久?”
“你闭上眼睛,等你再睁开时,答案就有了。”
“真的?”
甄别郑重地点点头。
他让李萌将这只小花盒托在手心,又让她闭上眼睛。
一切准备就绪,甄别把手放进衣袋,悄悄按了一下藏在衣袋中的一只小遥控器。
“好,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李萌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手心里那盒花。
花瓣慢慢地在她眼前绽开,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一片的颜色都不一样。
随着花瓣的绽开,阵阵芬芳吐露,香氛扩散,包裹着李萌和甄别,又渐渐弥散到吉林街的半空。
过往行人不解原因,只是呼吸着这样的空气,脸上露出陶醉的笑容。
“真的是七色花!”李萌喃喃道,内心涌动着难言的欢喜。
“可我都没有许愿,怎么办?”
甄别笑了:“又不是看到流星雨,用得着许愿吗?七色花开了,你会得到幸福和快乐。”
林巧巧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
她走到甄别和李萌中间,双手抱臂,冲着甄别说:“挺会玩的嘛!玩浪漫,哄小女孩,挺有一套的,啊?”
甄别露出茫然之色。
李萌连忙介绍说:“这是非凡精品店的林巧巧,你又忘了吧?”
林巧巧说:“了不起,不是一般的会玩。别先生会送花,会玩脸盲症。反正他要让萌萌知道,除了李萌,世上所有美女在他眼里都不存在。”
李萌说:“他是真有脸盲症。”
“得了吧!萌萌,别替他讲话!别先生这种把戏,我再熟悉不过了,都是套路。”
甄别好脾气地笑着,一言不发。
李萌讨厌巧巧破坏了她和甄别之间的浪漫气氛,不耐烦地问道:“巧巧,你干吗老是跟甄别过不去?”
“甄别?别针……甄别,他的名字叫甄别?”林巧巧似乎被这个名字给惊住了。
“甄别倒过来就是别针,别针是甄别的外号。怎么了,巧巧,总不至于连这个名字你也听不惯吧?”
李萌一副重色轻友的样子,林巧巧看了很想打她,但是此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认。
“你就叫甄别?甄别真伪的甄,别纠缠李萌的别?”
甄别这才开口道:“甄别真伪的甄,别跟小朋友计较的别。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我是甄别。”
“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说过。”林巧巧的脸上露出一丝犹疑之色,“不是我喜欢管李萌的闲事,我只是想提醒你,李萌还是一个学生,你不应该招惹她。”
甄别说:“对不起,林小姐,我已经忘了李萌的年龄。她现在是二十岁也好,三十岁也罢,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她是李萌,我就会跟她在一起。”
“可你知道吗?李萌有李萌的生活,和你没关系。”
李萌说:“巧巧,你别胡闹了。我的生活跟甄别大有关系,别的我不跟你说,就说斑斑屋的设备、原料吧,都是甄别帮我弄的。”
“不就是钱吗?”林巧巧瞪着李萌,像瞪着一个昏睡的人,恨不得摇醒她。
“不仅仅是钱。”
“那是什么?”
李萌看着手中那朵盛开的七色花,花瓣柔嫩鲜艳,花茎挺拔茁壮。
“还有诚意和感情。就像七色花一样,我本来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七色花,甄别却让我看到了它。我不敢相信自己有那么好的运气,但是我相信,没有诚意和感情,哪怕路边随处盛开着七色花,人们也看不到它。”
林巧巧瞟了一眼李萌手上的花盒,惊慌地大声道:“萌萌,你醒醒吧!这不过是一朵普通的花。你是鬼迷心窍,眼睛被蒙住了吧?”
李萌再看了一眼那朵七色花,果然,它已经合拢花瓣,变成一朵普通的花苞。
七色花开放的时间,比昙花更短。
李萌越发感到幸运,她没有错过这朵花的花期。
“好了,巧巧,你再别胡闹了!再胡闹,我要怀疑你爱上了甄别,在吃我的醋。”
林巧巧气得跺脚:“不可能,我怎么可能看上这个人!”
李萌说:“那你跟甄别握个手,就算和解了。”
甄别马上伸出手:“看在萌萌的面上,和解吧。”
林巧巧不情愿地瞪了瞪甄别,伸出手来。
两人的手碰在一起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了难受的表情。好像有一股互相排斥的力量,将他俩使劲儿往外拉,两人的指尖碰了碰,立刻收手。
“你是?”两人瞪着对方,好像发现了彼此的秘密。
“你俩怎么了?”李萌问。
林巧巧说:“我想跟甄别单独说句话,可以吗?”
李萌点点头,转身进了斑斑屋。
林巧巧对甄别说:“你是不是有一辆带变速挡的自行车?”
甄别缓缓点了点头:“这么说,你也有这么一辆车?”
林巧巧“嗯”了一声:“既然是这样,我更要提醒你了,李萌有李萌的生活,你放过她吧!”
甄别说:“我是真心的。不管何时何地,我对她的感情,都是一样的。”
林巧巧急道:“如果你希望她幸福,就应该退出她的生活。知道吗?你改变不了任何现实!而在另一个现实里,她有丈夫,有孩子,有一个虽然不算美满但也过得去的家庭。”
“哦。”甄别闷闷地应了一声,随即抬起头,郑重地说道,“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请你答应我,不要伤害李萌。”
甄别重重地点点头:“我发誓。”
甄别与林巧巧站在斑斑屋门外说着这些的时候,朱达丽踏进了店门。
她看到了自己的作品,露出满意的笑容。
“请问您是——”刘婕迎了上去。
“这些照片摆放的位置很好。”朱达丽并不理会刘婕。
“多谢夸奖!这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摄影师的作品。”
刘婕说完,忽然悟到什么,仔细看了看朱达丽。
“您是——您就是李萌的朋友,丽达摄影棚的老板?”
朱达丽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此时已有人跑进后厨房,向李萌报告此事。
几分钟后,李萌将她特为朱达丽准备的老面包搁在餐桌上。
朱达丽确实老了许多,但是看上去精神不错,头脑也很清楚。
“姨婆,老唐不在,你习惯吗?”
“有什么不习惯的?老唐这个人,啰里啰唆,我看着就烦。”
李萌笑了笑,抬眼看到袁丁在后厨门口闪了闪,朱达丽似乎也看到了他。
“他是我这儿的点心师,云镇人。姨婆,你对云镇熟悉吗?”
“当然熟悉,那儿还是嘉棠的老家。”
“看得出来,姨婆跟林嘉棠的感情很深,说什么,都会绕到他身上。”
“人这一辈子能遇到真正懂你、爱护你的人,很不容易,应该珍惜。”
李萌试探地问道:“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去云镇看看林嘉棠?他现在多半就在那儿。”
“不去了。”朱达丽摇了摇头,“我和嘉棠的事,林老太太起了很坏的作用。如今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就尊重她的意愿,让嘉棠在老家好好陪她一阵子吧。也许等我老了以后,我也会在云镇定居,跟嘉棠一起,在云镇终老。”
“你就不怕他已经听从林老太太的意见,娶了别的女人?”
朱达丽显然已忘了此事,愣了一会儿,才幽幽道:“林老太太说,只要我不记得嘉棠,眼里、心里都没有他,他就死了心。可我记得他,不管他过着怎样的生活,他都住在了我心里。所以,即便是这样,我也可以一个人去云镇,找家养老院,安度晚年。”
李萌扭过头,悄悄拭泪。
5. 月圆之夜
这天晚上,临近打烊时,一个胖女孩走进斑斑屋。
她问店员:“李萌在吗?”
王丽没有明确回答她,只是说:“请等一下,我去帮你看看。”
正准备离开的李萌,听说有个满面泪痕的胖女孩在找她,立刻奔了出来。
“文静!你怎么了?”
文静见到李萌,又是高兴,又是委屈,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我爸这几天像发了疯一样。”
李萌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别怕,你跟我来。”
她带着文静来到了林巧巧的店里。
“巧巧,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文静。”
林巧巧点点头:“跟我来吧。”
她接过文静手里的小旅行袋,带着文静上了阁楼。
“我这儿比较简陋,但是还算安全,你先在这儿住几天。”
文静惊慌地说:“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她今天在单位值班,我怕她明早回来,我爸拿她出气,我让她下班后别回来了。”
林巧巧说:“吉林街上的公用电话亭好像出了故障,咱们得到青杨路上打电话。不过没关系,待会儿我陪你去吧。”
当晚三个人在非凡精品店里用过简单的晚餐,随后林巧巧陪文静去青杨路打电话,李萌则骑车回家。
想到文静,李萌的心情就一阵沉重。家暴在任何时代都不是新鲜事,为什么受到伤害的人,非要一忍再忍,才会下决心逃离那样的环境?
时间已经很晚了,她担心林巧巧和文静还没有回到非凡精品店。
要是能用手机就好了,李萌这样想着,顺手打开了小包,取出那只在这里无用武之地的手机。
出乎她的意料,这一次,当她完全不抱期望地长按开机按钮后,手机屏幕亮了。
除了没有信号,手机的所有功能都还在。通讯录联系人名单都在,各个软件也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屏幕上。
好像之前的突然自动关机,是一桩从未发生的事。
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只是随主人来到了一个没有信号的地区。
手机铃声响了。
李萌吓坏了,看着手机屏幕发了好一会儿呆,才鼓起勇气接通电话。
“李萌,你还好吗?到了跟你说再见的时候了。”
“你是……哪位?”
“你知道的,干吗还要问?”对方竟在电话那头发出低低的笑声。
“再见了,李萌。祝你好运。”
“喂,喂喂!”李萌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再看向手机,通话已经结束了。
李萌费了点力气,才让蒙了的大脑缓慢地转动起来。
她想到了穿越之前接到的那个电话,两个电话来自同一个人。现在她明白了,那个声音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发出的。
她之所以会来到1988年,是她向自己发出的呼唤。
现在,她要跟这儿的一切说再见,也是她的心声。
然而,在穿过来之前,她从未想过要来一次;此刻,她也没有想到要马上结束这一切。
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萌呆坐了一会儿,思绪起伏,难以平静,索性出门,骑着旧单车前往吉林街。
月亮很圆,月华如水。
李萌不禁想起范涛曾对她说过的话:月圆的时候,如果你在月亮下奔跑,逝去的亲人,就会看到你,接收到你内心的信息。
逝去的亲人……奶奶!
她穿过来赶上的家庭大事件,是奶奶的葬礼。
李建华和宋敏真的婚姻,是奶奶一手撮合的。
奶奶希望他们能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所以,她始终站在儿媳妇这一边,即便儿媳妇不能生育,她也没有改变初衷。
贺双霞想赌一把,生个儿子做筹码,结果却生了个女儿。要不是奶奶拍板,接回孩子亲自抚养,贺双霞不知该怎么办。
……
奶奶,知道所有故事的起源。
月光柔柔地洒在李萌的身上,她终于明白了,这场穿越之旅的意义之一。
吉林街上,除了路灯亮着,所有店铺都关门了,然而李萌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声。
她心头一紧,立刻猛踩踏板,朝非凡精品店骑去。
还没进门,她便听到文静的哭喊声。
“巧巧,巧巧!你不要紧吧?”
李萌猛捶大门:“我是李萌!快开门!出什么事了?”
开门的是文静,李萌还没顾上与她说话,便看到倒在地上的林巧巧。
文静呜咽着说:“我爸找到这里来了,我们打好电话回来,他就来了。他要打我,巧巧挡了一下,他就把她打倒在地上了。”
李萌冲到林巧巧身边,跪了下来。
“你爸人呢?”
“他从后门跑了。”
李萌心痛地看着林巧巧,将她扶了起来。
“我们快去医院。”
文静擦干眼泪:“我背她去!”
“没事,我有单车,我带她去。”
“可你的车没有带人的座板啊!”
“我才装上的,没想到今天就能派上用场。”
林巧巧被扶上车座后就醒了,她睁开眼睛,随即又闭上。
“没事,我没事,只是头有一点晕。”
她的声音很虚弱,令人担忧。
李萌略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但我们还是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就这样,在深夜的吉林街上,李萌骑着车,载着林巧巧,文静一路小跑着,跟在她们身后。
到了医院,林巧巧已能睁开眼睛,被李萌和文静扶着去挂号。
“填个病历卡吧。”
李萌本想帮林巧巧填,但是巧巧已接过笔,便由她去了。
她看着林巧巧一笔一画地在病历卡上写上了“王嘉凝”三个字,不禁笑出了眼泪。
她俯在林巧巧的耳边,低声道:“我就知道你是嘉凝。”
“嗯,我是。”林巧巧的声音更低。
“但你的样子也变得太狠了,去整容了?”
“没有啦!只是美瞳、化妆的效果。我去学了化妆,你都不知道吧!”
李萌搂过林巧巧,不,王嘉凝。
“傻妞,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也不知道。我在学校里发现一辆带变速挡的单车,骑上它,就穿过来了。”
医生给林巧巧做了常规检查,结论是短暂昏厥,并无大碍。因是夜间急诊,1988年的医院又没有太多医疗设备,医生叮嘱了一番,就让她们离开了。
文静说:“李萌,巧巧,我不能再麻烦你们了。”
李萌责怪地问道:“你想回去,继续被你爸打吗?”
“不是。我要去找我妈,说服她,让她跟我爸离婚,离开这个恶魔。如果她不同意,我就申请住校。我家虽然就在康城,住得近,但我把情况向学校说清楚,老师会同意我的要求的。”
李萌欣喜不已:“你想明白就好。”
三人就在医院门外道别,李萌让林巧巧坐上她的车,驮着她缓缓地朝吉林街骑去。
“我的这辆车,除了我本人,谁都不能接近。你是例外。当你坐上车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跟我的关系,非比寻常。”
林巧巧说:“我早就看出你是我妈妈!我只是搞不明白,为什么你穿过来连样子都变了?通常情况下,穿越的人是不会改变年龄和外貌的,就像我一样。第一次见到你,我以为我遇到了少女时代的妈妈。不过,你老是逃课,还要在吉林街开店,从那时起,我就对你有了怀疑。”
李萌笑了起来,回想起她跟林巧巧在家门口的第一次相遇。
“因为这辆车吧,我跟你骑的车不一样。”
李萌刚说完,“咔”的一声,脚底一空,她心里一慌,林巧巧尖叫了一声,两人连车,一起倒在了地上。
车链条断了。
“糟了。”李萌笑了起来。
“怎么了?”林巧巧困惑不解。
“链条断了,我就会变老。”
“还有这种事?”
路灯下,林巧巧见李萌的容貌并未发生任何改变,心里踏实了一些。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修车。”李萌扶起自行车。
她起身又蹲下的那一刻,一只盒子从她衣袋里弹了出来。
盒子是甄别送她的礼物,七色花就在里面。
李萌拾起盒子,笑道:“看见七色花的人,应该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我现在想有一个修车的工具,可以实现吗?”
林巧巧摇摇头:“只是一个礼物罢了,又没有魔法。”
街道上传来脚步声,两人警觉地循声望去。路的尽头走来一个人影,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李萌的脸上绽开笑容。
“是甄别!”
林巧巧摇摇头,低声叹了口气。
“拜托!你可是有老公的人!”
李萌轻描淡写道:“我跟你爸,早在你高一那一年就离婚了。为了不影响你高考,我们一直隐瞒了这件事,打算等你高考结束后再告诉你。”
“可是——”林巧巧的语气也很平静,“高考早就结束了,你们并没有告诉我什么。而且,最近这半年,爸爸一直在讨好你。”
“他想复婚,但是我没答应。他希望我不要告诉你我俩的情况,就当是给他一个机会。情况就是这样。”
林巧巧恍然大悟,随即陷入了沉思。
甄别走近她们:“萌萌,发生了什么事?”
林巧巧说:“李萌的自行车链条断了,你送她的七色花,并没有帮她实现有一个修车工具的愿望。”
“但是我来了。这个七色花的盒子一旦打开,就是告诉我萌萌这边出了状况,会给我发来定位和相关信息,让我可以找到她。”
“可是,你也不能帮我修车。”李萌知道,这辆车并不认甄别。
“至少我可以给你提供手套和修车工具。”
李萌接过甄别递过来的工具,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
“你回去吧!别在这里看着我。”
“为什么?萌萌,你看上去很憔悴!”
“很快,我将会比现在更憔悴。自行车链条断了,等我把它修好,我不知道自己会变老几岁。你现在看到的我已经不止十六岁,而是十八岁。因为,我的自行车链条曾经掉过两次,链条每掉一次,我就会变老一岁。这一次,链条断了。当我把它修好的时候,我大概会变成三十岁的样子,也许四十岁。”
甄别蹲了下来,微笑着注视着李萌。
“关于年龄,你说过很多次,但我根本不在乎你变老。只要我能够找到你,看到你,我就一定会守护你,陪伴你。”
林巧巧叹了口气:“甄别!这种话你就不要说了,让我说吧!你和我一样,来自2017年,也是骑着一辆带变速挡的共享单车过来的,对吗?”
甄别点点头。李萌呆呆地看着他,对这个消息既不意外,也不惊喜。
林巧巧说:“李萌也是从2017年来的。”
“是吗?”甄别惊喜道。
李萌摇摇头:“但我穿过来时骑的车,和你们的不一样。我改变了年龄,变成1988年的我。而在2017年,我已经四十五岁。”
林巧巧对甄别说:“而你呢?你在2017年只有三十岁,你比李萌要小十五岁。忘了这件事吧!也不要再说这些话了,省得她以后想起来,徒添困扰和烦恼。”
甄别说:“你是……”
“我是李萌的女儿,我叫王嘉凝。我还知道你是谁,你是甄别,正创科技的创始人。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我就觉得很熟,我应该知道你的故事。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想起来,我曾经看过一篇公众号文章,写的是正创科技创始人甄别,患上了人际交往障碍症,在与投资人的女儿订婚之前病情加重,被送往一个秘密机构进行治疗。甄别,你在2017年也不是一张白纸,你有病,也有财富,你还有一个未婚妻。”
李萌站起来。
“嘉凝说的,可是真的?”
甄别说:“未婚妻这件事情和媒体报道有出入。当时公司开始投资电影,造个话题炒作一番,事实上没有这个人。投资人虽然有两个孩子,但都是儿子。”
李萌勉强笑道:“没想到,你们这一行,水这么深。”
林巧巧说:“怎么相信你呢?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和李萌之间也隔着千山万水,总不能打破旧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吧。除非你们俩都留在1988年,但那也不现实。”
“我愿意留下来!”甄别说。
李萌却摇摇头:“我要回去。哪怕青春不再,我也要回到2017年,那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世界。”
甄别又说:“那我也回去。”
李萌低下头:“把美好的记忆都留在1988年吧。回去以后,我们俩是不同圈子的人,从此不相见。”
“不!”甄别喊起来。
“你走吧!甄别,我不想你看着我变老。”
“我不怕!”
“我怕!甄别,我有丈夫,有女儿。2017年的世界,我和你,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林巧巧惊呆了,她张了张嘴,想说出实情,又不敢。
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蹲下来,开始修车。
她也眼睁睁地看着甄别退后一步,一点点往后退……
一只橘猫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丁零零,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
是闹闹。
甄别将闹闹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它的皮毛,手指触碰到它项间的铃铛,忽然怔了一下,嘴角浮上一个微笑。
“李萌!再见!李萌!保重!”
他大声说完这句话,抱着橘猫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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