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李萌应该拥有她该拥有的一切,而不是空自等候,错过时间赋予一个女人的所有精彩。
1. 相爱的意义
正是午餐高峰,甄别的店里坐着三四桌客人。
其中一桌坐着四个年轻人,他们应该吃了一阵子了,个个脸色微红,兴高采烈。
“老板!老板!再来一碗水煮肉片!要辣的!麻的!够劲的!这碗太寡淡了!”
“还有,再开两瓶啤酒。”
甄别从厨房间探出头应了一声。
李萌连忙将保温桶放好,取了两瓶啤酒,给那桌客人送去。
“哟,还有一个这么漂亮的服务员!怎么刚刚没有看到你?”
“别瞎说!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在这里当服务员?”
“怕是喜欢咱们哥几个,才特意出来给咱们服务的吧!哈哈哈!”
这座客人已有些醉了,油腔滑调,说着浑话。
李萌不好发作,把啤酒往桌上一搁,转身离开,手腕却被一只油腻腻的大手给拽住。
“来!陪哥哥坐会儿,喝一杯!”
李萌大怒,奋力甩开那油头粉面之徒的肥手,脸涨得通红。
“你!”
“哈哈哈!害羞了!”
一桌人嬉皮笑脸,哄笑起来。
李萌见多识广,却没料到会遇到这种事,闷闷地闪进后厨房,只见甄别正往水煮肉片上浇一勺红油。
“你来了。”
“嗯。”
她端着那碗菜就往外走,甄别却阻止道:“好好待在这里,别去外面凑热闹。”
甄别的语气很严厉,看来,方才在店堂里发生的事情,他一清二楚。
厨房里一片狼藉,李萌挽起袖子收拾起来。
店堂里忽然传来鬼哭狼嚎一般的叫声。
“嗷!太辣了啊!啊!”
“呜呜呜!这是水煮肉片吗?怎么,怎么,这么辣?”
“哎呀,不行了,我要喝凉水,来点甜的,压一压……”
“太辣了,受不了,受不了!”
“辣得我的头晕,胃也火辣辣的,这种辣,实在是太变态了!”
“老板,你这个菜太辣了,赶紧给我们换一盘。”
“行,我给你们重做一碗。”
李萌正觉得惊讶,甄别已端着那碗水煮肉片走进来。
“怎么回事?水煮肉片有那么辣?听上去,一桌人都被放倒了?”
甄别笑道:“谁让他们对你不恭敬的,必须给他们尝尝苦头。”
李萌对那桌客人确实很不爽,但她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强压下了怒火,没想到,甄别轻轻松松、不露痕迹地替她教训了那些客人。
甄别飞速做出一碗新的水煮肉片给那桌客人送上,顺便还送了几块水果糖。
“老板,你刚才给我们的水煮肉片里加的什么辣椒?”
“就是普通的辣椒,你们想要辣一点麻一点,我就多加了一点点。实在不好意思。”
“看样子,我们对自己吃辣的能力太高估了。”
“说来奇怪,现在,我又有点想吃那种变态辣了。”
“我也是。那种特别辣、特别难受的劲儿过了后,我感觉自己吃辣的本事都提高了!”
“得了吧?别逞能。老板不是说了吗?只是普通的辣椒油多加两勺,你回去再试,别再在这儿出洋相了!”
这桌客人终于结账走人了。
现在,小吃店里只剩下甄别和李萌两人。
“喵呜……”闹闹不知从哪儿蹿过来,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李萌高兴地蹲下来,抚摸着闹闹的后背,偶尔抬头,甄别正看着她。
李萌的脸红了,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她跟闹闹说起话来。
“你可真聪明,知道从我家回到这里来。像你这么又漂亮又聪慧的猫,举世无双。来,闹闹,我把铃铛解下来,不然的话,动静太大,不利于你到处活动,也会减损你的神秘感。我们闹闹,可是一只高贵神秘的猫哦!”
甄别也蹲下来,跟闹闹说起话来。
“闹闹,你那么聪明,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嗯,你就当她是萌萌这样可爱的女生吧!如果这个女孩要开一家售卖西点和简餐的小店,那我们可以想象,去她店里的人形形色色,良莠不齐。要是遇到心存不良者,她那么年轻,那么柔弱,该怎么对付呢?想想真担心啊!”
橘猫眨了眨眼睛,一声不吭。
李萌说:“闹闹是不是在想,这个人可真笨!这有什么难的呢?只要做幕后就行了,台前的事情让别人去处理。”
甄别说:“请谁呢?付工资倒是简单,关键是付给谁?再说了,一个新开的店,资金、设备、流程,各方面都成问题,到哪儿去找人呢?”
闹闹似乎被两人的轮流抚摸惹烦了,大叫了一声,跳出他俩的包围圈,在店堂里四处转了一圈,又跳到一张餐桌上,冷冷地瞅着他俩,看上去很不高兴。
甄别和李萌看看猫,又看看对方,都没绷住,同时笑了起来。
“傻瓜!”李萌轻声骂道。
“你也傻……两个傻瓜!”
“喵呜!”闹闹又叫了一声。
甄别去厨房里取了一盒罐头,拣几块放在碟子里。
“闹闹快来吃吧!今天中午没有给你煮吃的,吃点这个。”
闹闹横了甄别一眼——也许只是正午阳光强烈,照在猫的脸上,给人以这样的错觉。它跳下餐桌,从容地走到碗碟旁,大吃大嚼起来。
李萌笑道:“闹闹哪里像一只猫?咱们说什么,做什么,它完全明白似的。”
甄别也有同感。
“看样子,它不愿意听我们继续讨论这件事。”
他站在李萌的面前,命令道:“现在,让我看看你的手。”
李萌并没伸出手,只是说:“昨天割了那么深的伤口,回家后就痊愈了,一点儿伤痕都没有,你说怪不怪?”
甄别捉住她的手,抬起来,仔细看了看。
他离李萌近极了,近得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闻到彼此身上散发出的气息。
“是很奇怪,昨天伤得那么深,这会儿竟然找不到伤口。”
“是……”李萌心慌气短。
“都怪我没把刀藏好,短短几天,就伤了你两次。”甄别低声道歉。
李萌轻轻抽回她的手,柔声道:“我的反应那么大,你生气吗?”
甄别说:“生气,还骂你来着。”
“骂我什么?”
“河东狮。”
“我有那么大声吗?”
“有,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
两人都低头傻笑。
甄别说:“我没想到你会马上离开,等我去追你,已经看不见你的人影了。我想,我完了,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李萌说:“没想到,闹闹会充当咱们两个的信使。”
两人同时朝闹闹看过去。
那只橘猫此时已吃饱喝足,正舒服地躺在阳光下,眼睛眯着,随时要昏睡过去的样子。
“甄别,你真傻!我怎么会不理你?你是我在康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李萌想到林巧巧。
她跟这个女孩只见过几次面,竟将烦恼和秘密向她倾吐。
在她的记忆中,上一个1988年,她从未认识过的人,甄别、林巧巧、姨婆,在这个1988年纷纷出现,都成了她最信赖的人。
她问甄别如何找到非凡精品店,并给她们送吃的。
甄别说:“我不仅知道你在非凡精品店,我还知道,你一早就去了斑斑屋。”
“哼!你跟踪我!”
甄别见她瞪圆眼睛,连忙摆手否认。
“我不是跟踪你,而是特意去非凡精品店门口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有一次,我看到你从非凡精品店里出来,似乎跟店主很熟。昨晚你匆匆离开,我的店里偏巧来了一拨又一拨客人,收市时已经很晚了。我知道你会去一趟丽达摄影棚,但你不会一直待在那里。我不知你家住哪里,但我相信你今天不会待在家里。按照你的计划,今天你已经开始逃课了,随后你应该去吉林街寻找合适的门面,于是,我想到了非凡精品店。我想,既然你在吉林街上有认识的熟人、朋友,完全可以托她们帮忙找找门面。所以,今天一早,我就去了吉林街,在非凡精品店门外的一棵树下等着。果然,店门还没开,你就来了。我看到你敲了敲店门,看到店门打开,你进去,然后,你和另一个女孩一起出来,去了马路斜对面的斑斑屋。你们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又回到非凡精品店,再也没出来。我想,吉林街什么都有卖的,就是没什么小吃店,也没有点心店,我怕你中午来不及吃饭,赶紧回来做了饭菜送过去。”
李萌想到他戴着墨镜和网球帽的样子,忍不住又笑起来。
“你从哪儿搞的那套装束?林巧巧还以为你不是正经人呢!”
“不会吧?就因为墨镜和帽子,就给我贴上不正经的标签了?哎,真保守!”
“也不能怪她,大多数人都很保守。不过,我有种感觉,一切都在变化中,一切都有希望。你看,你的饮食店生意越来越好了,我又准备在吉林街开一间简餐厅,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
“除了上学,对吗?”
甄别伸手替李萌撩起了额前的刘海,肌肤触碰的瞬间,两人如电流掠过全身,心慌意乱,难以自持。
“你笑话我……”
“哪里敢?”
“你已经做了。”
“我做什么了?”
甄别忽然涌起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张开双臂,将李萌紧紧地抱在怀里,低下头,亲吻着李萌的头发。
李萌沉浸在甄别的拥吻中,那种久违的、甜蜜的、被爱的感觉,全都涌了上来,令她陶醉。
这突如其来的爱抚,让她和甄别都忘记了自己和对方的年龄,也让她忘了她从何处来,忘了她的真实身份。
不知过了多久,事实上,只有短短的一两分钟。
李萌如梦初醒,奋力挣脱出甄别的怀抱,扬起手就要打下去。
然而,她看到甄别那双漂亮得出奇的眼睛,眼里有着迷茫、困惑、恋慕,还有痛苦。
她顿时明白了,错的不是甄别,也不是自己,错在这错乱的时空,错在这莫名其妙的时空穿越旅行。
她颓然放下手,默默叹息。
甄别嗫嚅道:“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李萌哽咽了。
“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求你忘了这件事,萌萌!如果有一块橡皮擦,抹去这段记忆吧!”
“为什么?”李萌摇头,“我不会。就算真有那种橡皮擦,我也不会用。我知道你的心意,知道你很矛盾。我,跟你一样。也许我们明天就会分开,再也不见,也许有一天,我们在路上相遇,却因为外貌的改变,因为各种原因,认不出彼此。但我不会忘记你,忘记我们曾经相识,相拥,为彼此怦然心动。”
“我……萌萌!”
甄别看到晶莹的泪珠从李萌眼里滑落,心神大乱。
他做梦也没想到,李萌的心里所想的,竟然同他一样。
关于爱情,他想得很少。他只知道,如果他爱上一个人,不管怎样,他都会和她在一起,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直到在康城遇见李萌,甄别才明白,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年龄的差距,是一回事,他可以等,这不重要。要命的是,他不会在康城待很久,离开康城后,他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见到李萌。他可以等,却不该让李萌等。
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李萌应该拥有她该拥有的一切,而不是空自等候,错过时间赋予一个女人的所有精彩。
甄别唯一想不明白的是:如果爱一个人,却注定要跟她分开,那为什么还要去爱呢?
这些天来,他苦思冥想,没有解答。
现在他明白了,相爱的意义,不是要跟对方永不分离,而是对时光的特别标记。时光如水,水流不息,了无痕迹。我们却会记得那些日子,记得天气、阳光、清风,记得饭菜的香味,记得植物的芬芳,记得微笑或哭泣……因为,我们的爱,就藏在这些细节里。爱,让时光有了特别的色彩,在历史的长河中,闪闪发光,永不褪色。
“萌萌,也许我们不应该待在这里。我们去外面逛逛吧!去康城的大街小巷,去公园转转。”
“好主意!我很久很久没去过剑溪公园了,要么现在就去!”
甄别去厨房拿了一些干粮,又准备了两瓶水,把它们装进一个双肩包里。
“骑车还是走路去?”
“当然是骑车去。康城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
“我从没见你骑过自行车。”
“你马上就要看到了。”
甄别从屋里推出一辆红色的变速自行车,李萌眼睛一亮。
“咦!你这辆车和林巧巧的车很像!好像是同款。”
甄别不以为然:“不会吧,我这可是带变速挡的。”
“她的也是。让我试试你的车!”
李萌走到车前,刚伸出手,就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将她推开。
看来她只能骑自己的旧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辆神奇的共享单车,不让他人靠近,同时也对李萌有着霸道的控制力,不许她接近别的车。
李萌笑了笑:“算了,我还是骑我的旧车。咱们这就出发!”
秋风潇潇,吹动两人的头发和衣袂。
他们穿过青杨路,沿着吉林街朝南走,骑上剑溪路。一路向东,经过康城百货大楼,就是康城公园。
康城公园是李萌从小到大的乐园。她一直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每个星期天,只要不下雨,她都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康城公园玩。那儿有一个名叫“活泼泼地”的儿童乐园,还有游龙戏水和旋转木马。虽然都是一些不怎么刺激的游戏,却给当年的李萌带来很多快乐。
那也是爸妈感情最好的一年吧!李萌并不是一个早熟敏感的女孩,只能从结果反推当时的情况。
“喵呜……”忽然她听到猫叫声。
“我好像听到闹闹的声音!”
“没错。”甄别打开背包,闹闹的脑袋从里面露了出来。
“呀!太好了!你把闹闹也带出来了!”李萌惊喜交加,“可是,可是,它会不会在公园里到处乱跑?”
“你不是说过吗,闹闹是最聪慧的猫。我想,它不会走丢的。”
甄别将闹闹抱出来,闹闹立刻蹿出很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他俩的视线中。
李萌正想责怪甄别,闹闹又不知从哪里跑转回来,爬上离他俩不远不近的一棵树。
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除了一些老头老太太在公园里漫步,康城公园里游人极少。
空气清润,带着淡淡的植物的芬芳,仔细一闻,是菊花。
“要不要去看菊花展?”甄别问。
李萌说:“如果不把菊花堆在一起做各种造型,我就喜欢看。我喜欢看一朵一朵的菊花,一盆一盆的菊花,不喜欢看它们堆砌在一起。”
甄别大乐:“我也是!”
“你喜欢花吗?”李萌问。
“我,还行吧。”
就在这时候,王宁的身影在李萌的脑子里掠过。
王宁很喜欢花,也很会种花。为了他的这个爱好,结婚后,他们没有养任何宠物。王宁担心猫猫狗狗会破坏他精心种植的花花草草。
不过,这几年她已具备了养宠物的条件,却也一直没养。是习惯,还是没心情?李萌自己也说不清。
甄别没有注意到李萌的沉默,康城公园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清新可喜。
“这个儿童乐园好可爱,我好像返老还童了!萌萌,你想不想玩跷跷板?”
他拉起李萌的手,带她跑到跷跷板前。
闹闹不知他俩在干吗,也跟在后面跑起来。
李萌笑道:“不知道你有多重,如果我们俩的体重相差太多,跷跷板就没法平衡。”
“你可以和闹闹坐一边!还是不够分量的话,可以把我的背包也背上。”
“你想得美!背包放一边,我和闹闹坐一边。”
两人一猫,从跷跷板到滑滑梯,再到荡秋千,疯玩了一通,又去租了条小木船,在人工湖上荡舟。
公园里还有打气枪的,有卖棉花糖和转糖人的,两人一一尝试。看到卖糖稀的,一人买了一团糯米稀糖,用两个木棍在手上不停搅和着,直到蜜色的糖稀变成白色黏稠的糖块。两人也不讲究,大口将糖吃进肚子里。
2. 回不去
时间过得飞快。
光影流转,黄昏来临。巡园的人催促游客离开,马上就要闭园了。
李萌和甄别意犹未尽,却只能抱起闹闹,跨上各自的自行车,赶紧离开公园。
“现在我们去哪儿呢?”
两人一边在马路上骑行,一边考虑这个问题。
“去哪儿都行。”
“可是,这是哪儿?”甄别问,他似乎迷路了。
“不对,我们是从康城公园后门出来的!现在,我们不在剑溪路上。”
“我看到路牌了,这是橡木街。”甄别停下车,闹闹从背包里探出脑袋,又缩了回去。
“橡木街?”李萌有些紧张,同时也涌起一股冲动——她要到橡木街和青杨路的路口,看那岗亭还在不在。
大约十天前,她看到了那个岗亭,穿过十字路口,从2017年来到1988年。这些天来,她没有再次去过那地方,好像故意遗忘了一样。
空气似乎变得凝重起来。
李萌慢慢踩着自行车踏板,甄别也一样,耳边只有自行车链条缺油少保养时才会有的“嘎吱”声,变速器发出的“咔嗒”声,还有对方急促的呼吸声。
李萌偏过头看了看甄别,恰巧与甄别投来的目光相撞。
她看到了一张神情紧张的脸。
“甄别,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们比赛骑车吧!”
说完,甄别将变速器调到快速挡,猛踩踏板,朝前骑去。
李萌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猛踩了几下踏板。
风从她耳边呼呼而过,甄别的身影越来越远。
不过,李萌的注意力并不在甄别身上。因为,她看到了那座岗亭。
她甚至看到了站在岗亭中的警察。
“我这就要穿回去了吗?虽然有点不甘心,可是……”
李萌用力踩着踏板,向前,向右,转弯后,沿着她来时的路径冲去,就能回到2017年。
忽然她脚底一空,车龙头失控,旧单车朝前滑了几步,撞到上街沿上,将她甩了下来。
“哎呀!”还没爬起来,李萌已发现了问题所在,自行车的链条掉了。
“萌萌!”甄别将她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儿,你怎么骑那么快?”
李萌拍拍身上的灰尘,只见甄别满脸沮丧,而他那辆红色带变速挡的单车也倒卧在地上。
夕阳余晖中,两人的脸上都是汗,湿漉漉的。
“萌萌,你的车链条掉了,我帮你修。”
“不用,我自己来。”李萌的语气不容置疑。
此刻她的心情十分复杂。单车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这个十字路口掉链条,难道只是巧合?
她知道,回到2017年的路径,断了。不知道是单车的原因,还是这条通路已被堵住,总之,她现在不能够回到2017年。
也许以后也回不去。
李萌蹲下来,将车链条重新挂到链盘上,但是没有成功。
“对不起,我不该骑那么快。”甄别满脸懊恼和歉疚。
“你很爱说对不起。不过,这件事,你不用说对不起。我不是因为追你才从车上掉下来的。”
暮色苍茫,光线昏暗。李萌满手油污,心烦意乱。甄别很想帮忙,又害怕李萌拒绝,只敢默默地站在一边。
忽然他想起什么,从背包里取出一只手电筒,帮李萌照亮。
“修好啦!”终于,李萌把链条重新绕在链盘上。
甄别赶紧给她递来一块干净的抹布。
李萌擦擦手,忽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的衬衫变紧了,她的裤子也变紧了。
她,变胖了!
李萌是在十八岁那年变胖的。高三功课多,运动少,压力大,用脑过度,饿得快,总是想吃东西。开学头一个月她就长了五斤。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她又长了一岁,从初到1988时的十六岁,变成十八岁。
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时,她跟朱达丽在一起,路上,她的单车链条也掉了一次。
现在她知道了。链条掉一次,她就长大一岁。跟流血没有关系,跟小刀割伤她的手指没有关系,跟甄别没有任何关系。
“我错怪你了。”她低声道,声音里有歉意,还有害怕,“甄别,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萌萌,你没有错怪我!刚才我拼命加快车速,我以为……”甄别有些激动。
“我说的不是这个。”李萌打断他,“甄别,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好了。”
甄别怔怔地看着她。
“现在,我有十八岁了。”
“哦。”
“你不觉得好奇吗?不久前我们刚认识时,我才十六岁。现在我告诉你,我十八岁了。”
“你十八岁了!真是太好了。”甄别喃喃道,“十八岁,你就成年了。那我就,那我就……放心了!”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眼里的喜悦越来越浓。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李萌有些着急。
她刚刚下定的决心,要告诉甄别关于这辆单车、关于她自己的一切的决心,如潮汐般正在退去。
“因为你感到自己成熟了,我的文艺少女!”
李萌摇摇头,轻轻一笑:“好吧,算你答对了。”
“我们离开这里吧!”她说。
甄别煮了面,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吃着。
闹闹也很安静,蜷缩在桌角下,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在守护着这份沉静。
“已经很晚了。萌萌,我送你回家吧。”
李萌环顾店堂。
“甄别,你这儿有日历吗?”
“这个,还真没有……怎么了?”
“我想看看时间,今天是十月几号。”
“这个不用日历,我可以准确地告诉你,现在是1988年10月6号。”
“你今年多大?”
甄别愣了一下:“我……三十岁。如果你十八岁的话,我现在比你大十二岁,整整一轮。”
李萌蹙眉,若有所思。良久,她的眉头才展开来。
“你在想什么?”甄别柔声问。
“我在想,1988年,对我来说,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年份。”
“因为遇到了我吗?”甄别嘻嘻笑道。
李萌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原因,但不是全部。”
甄别肃然动容。
“从明天开始,我要好好经营这家饭店,我一定让你见识我的本领,要赚很多钱,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萌听到这幼稚的表白,既感动又好笑。
“啊,不错!”她像夸赞一个孩子一样,“有想法就成功了一半。”
“不过,你真的认为,如果你赚到很多的钱,就能让我感到特别幸福快乐吗?”
“我不知道,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如果你整天忙着赚钱,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
“生活……可是,女孩不都爱这样吗?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
“这是什么陈词滥调?赚钱的能力可以随着经验的积累,越来越高。而容貌,最难逃过时间这把刀。容貌一天天贬值,赚钱的能力和貌美如花的状态,差距越来越大,结果就是两人越走越远。”
“听上去很有道理,很有见解,甚至有沧桑感。”
“我早就说过了,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会……老得很快,你可以当我是四十五岁的女人。”
“为什么要选择四十五岁?干脆说你六七十岁好了。”
李萌想了想,笑了起来。
“是啊,四十五岁,这个年龄可真尴尬!既不老,也不年轻。既没有青春,也没到放弃事业、情感的年龄。尽管这个年龄的女人不愿意承认,但绝大多数的她们,都已经滑到了人生舞台的边缘,很快就要被迫将舞台拱手让给年轻人,知趣地退到观众席上。”
李萌自言自语,甄别听不清楚,只听清李萌最后一句话。
“四十五岁的女人,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认真地生活。”
她抬起头,凝视着甄别:“生活比工作更重要。”
甄别细细琢磨这句话:“没错,我就是为了这个,才会来到康城,才会与你相遇。”
“所以,不要再说什么赚很多很多钱的话了。认真把饮食店经营好,认真吃每顿饭,认真对待每一个用心对你的人。”
“遇到你之前,我开这家店只为了打发时间。遇到你之后,日子就有了盼头,每个客人进来,我都会留意看一看,虽然还是记不住他们的模样。做饭也不再是做饭,好像也变得好玩了。”
“你做的菜,比我第一次吃到时要好吃多了。”
“但也只是普通小饭馆的水平。”甄别谦逊起来。
“好吃是王道,哪怕是黑暗料理,也没什么难为情的。”
“对了,你还欠我一顿饭呢!上次做的番茄牛肉和菠菜粉丝不能算数。你说过,只要我这儿有新鲜、合适的食材,你做的菜,比悦宾楼的还要好吃。”
李萌笑了:“你记得真牢。放心,早晚我会露一手,让你心服口服。不过,眼下我最着急的,还是尽快开出自己的店。怎么说服斑斑屋的老板,让我把那个天天亏损的童装店改成西式简餐店呢?”
甄别想了想。
“跟人谈判是我的弱项,我帮不了你的忙。但是,如果你能拿下那家店,设备方面的事,可以交给我来解决。”
“当真?”
“当然。”
“可你也说过,咖啡机、烤箱,这些设备都成问题。”
“那时我觉得你年龄很小,贸然开店并不恰当。但你既然决定了,我就会替你解决这方面的问题。”
李萌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不再多问。
夜色已深,李萌不便在甄别这儿久留,起身告辞。
“我送你。”
李萌推着车,与甄别一起,漫步在青杨路上。
路上行人很少,两人继续谈论着开店的事,从对设备的具体要求,到最先推出什么产品合适,谈得津津有味,说到兴头处,竟在马路中央比画起来。
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在他们身后响起,两人连忙乖乖退到狭窄的人行道上。
一辆笨重的二八式自行车从他们身边掠过,骑车的是一名瘦小的男人,车后座上载着一名老太太,老太太缩成一团,靠在男人的后背上。
李萌不经意多看了一眼,低呼道:“林老太太!”
“你认识?”
“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前,就是到她家去了。”
甄别看了看渐渐远去的那辆车。
“看她那样子,好像生病了。”
“我也觉得不大对劲儿,林老太太比上次见到时瘦了很多。”
甄别说:“那辆车左拐,上了梧桐街。沿着梧桐街往剑溪路走,路口的悦宾楼斜对面,是康城医院的一个门诊部。”
“估计是她的亲人带她去医院吧。”
李萌说完,脑子里就划过一个名字,林嘉棠。
林老太太的亲人,除了林嘉棠,还有谁?
骑车载着她的男人,是不是林嘉棠?
“明天我得去一趟丽达摄影棚,把这件事告诉姨婆。”
说话间,已到了李萌家楼下。
“三楼,右边的窗口就是我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就不请你上去了。”
“好,你早点休息。我看着你上楼,灯亮了,我再回去,记得把门锁好。”
“真啰唆。”
李萌锁好车,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挥了挥,头也不回,算是跟甄别说了再见。
3. 斑斑屋
清晨的吉林街,跟往常一样,划破寂静的,是斑斑屋的开门声。
刘婕是个勤劳的老板,“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是她的座右铭。
不过,眼下她对未来有些迷茫。
斑斑屋一直在亏损,从未盈利过,最佳业绩还是刚开业那个月,多亏亲友捧场,那个月才勉强收支持平。
刘婕是事无巨细都要认真对待的人,她想破脑壳,也不认为自己哪方面出了问题。同样的童装,进了她的斑斑屋,就很难脱手。是她跟童装店八字犯冲,还是这家店的风水不佳?她想不通。
搞完卫生,刘婕又用电热棒烧了一壶开水,刚坐下,店里就来了一名客人。
刘婕心头一喜,看清客人是李萌,又有些失落。
事实上,刘婕并不排斥将斑斑屋转让出去。亏损的状况已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她只是不甘心,也舍不得。她为这家店付出了全部心血和时间,总觉得再坚持两个月,情况就会好转。然而现在她已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没有资格坚持下去。
“刘姐!”李萌冲她甜甜一笑。
“小李,你来得真早!林巧巧还在睡大觉吧?”
“我不是来找她的。”
“那是来找我的咯?”
“对!我特意来找刘姐你的!”
李萌眼里含着笑,却是一脸郑重。
跟昨天相比,这姑娘似乎胖了一点儿。当然,一个人不可能一夜之间就长胖,也许只是衣着打扮的原因。
唉!想到服装,刘婕就暗暗叹气。人比人,气死人。非凡精品店的生意,原本跟斑斑屋有得一比,换了林巧巧当老板,立刻变成吉林街人气最旺的服装店。那丫头进货眼光准,卖什么,街上就流行什么。
“刘姐,你为什么会开这家童装店?”李萌问。
“还不是听说做童装赚钱!都说女人和小孩的钱最好赚,依我看,还是年轻人的钱好赚。”
李萌笑道:“刘姐喜欢服装这一行吧?”
“说真的,我对服装打扮的兴趣,还不如对吃的喝的、蔬菜、副食品的兴趣浓。但是做服装简单,进货、卖货,赚个差价,除掉开销,就是利润。”
李萌连连点头,从包里取出几块蛋糕。
“刘姐吃过早饭没?我带了一些。”
“我起得早,六点钟就吃过了,家里的事情也料理好了,我才到店里来。咦?你一早吃鸡蛋糕?多不好消化!可别噎着了,我去给你倒点水。”
“我自己做的,用鸡蛋、面粉、油搅拌一下,放蒸锅里蒸熟,挺容易消化的。刘姐,你也尝尝吧!”
李萌如此热情,刘婕不便推辞,便接过一块小蛋糕尝了起来。
“嗯,味道真不错!没想到,你的手艺这么好!”
“这个我倒不谦虚,我做吃的还行。”
“你年纪这么小,生得细皮嫩肉的,不像是从小就下厨上灶台的人,我看你是有天赋。”
李萌脸色微红:“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奶奶以前是食堂的白案师傅,估计有点儿遗传吧!”
刘婕说:“肯定是!其实干什么都需要天赋,包括开店。你看你的朋友林巧巧,才开了几天店,康城所有的时髦男女,呼啦啦的,全都往她店里涌。”
李萌笑道:“巧巧是双子座,双子座的人最聪明了,灵活,善于变通,又有艺术鉴赏力,很适合做服装生意。”
“双子座是什么?”
“十二星座之一嘛。你的出生时间、地点,决定了你是哪一个星座的人,决定了你的太阳、月亮、金星、木星、水星、土星等一系列星相,性格、脾气都会受到影响。”
刘婕说:“跟十二属相差不多。”
“嗯,星座分得更细一些。”
“这算不算迷信?”
“看你怎么认为?可以说是一种心理暗示,也可以说是迷信,可以说是心理学,也可以说是宇宙与人的关系的一门学科。”
“听你说得这么神……”刘婕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坐在李萌对面,“你说说看,我是什么星座的?”
“我不知道刘姐的生日是哪一天?在哪儿出生?”
刘婕说:“那你能根据我的性格、脾气,倒推出我的星座吗?”
李萌笑起来,刘婕严肃的外表下,也有一颗好奇八卦的心。
“我跟你接触不多,了解不深,就根据咱俩这两次见面的印象来推测吧!刘姐多半是摩羯座。”
“摩羯是什么意思?”
“摩羯座,也叫山羊座。这个星座组成的图形,有点像山羊的形状。摩羯座的特点是认真与执着。”
“对,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认真,而且我很相信坚持的力量。不过,这是遗传的缘故吧?我的性格像我爸,但是比他更顽固一些。”
“这就对了。摩羯座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比较刻板、保守、顽固。也许刘姐的爸爸,星座中有变通的地方,比如他的太阳星座是摩羯座,但是月亮星座落在了双子或水瓶或天平上,比较喜欢平衡和变通。”
“这个到底要怎么看呢?我是12月生的。”
“你是几号的?”
谈话就这样展开了。刘婕果然是如假包换的摩羯座,而刘婕的父亲则生于摩羯座与水瓶座的交界日。
从星座到性格分析,刘婕和李萌谈得热火朝天。
“刘姐的性格和爱好,做餐饮保证能行。”李萌开始切入正题。
“可我也不是很会做菜,更别说开餐馆了。”
“但你有管理店铺的经验。”
“可是……根本不赚钱。小李,不是我不肯把店转给你,我是不甘心啊!”刘婕说出了心里话。
“要不,咱俩合伙做,怎么样?还是这个斑斑屋,还是你负责日常营业。其他的,我来。”
刘婕在脑子里迅速盘算了一下。
“这个方案倒是可以试试,让我想想吧!”
“行,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还要去银河街办点事儿。刘姐,你看什么时候能给我回复?”
“总得给我个把星期时间考虑吧。”
李萌已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不想久留,起身说:“那太久了。中午你给我答复,不行的话,我只好再想办法了。”
“既是这样,我再问你个问题,就可以定下了。”
“你问吧!”
“小李,你的资金有问题吗?做生意,可是要投资的。”
李萌嫣然一笑。
“当然没问题,这一点,你就放心吧!”
刘婕说:“那好,就按你说的,咱俩合伙吧!口说无凭,咱们得签个协议。”
事情就这样谈成了,李萌非常高兴。比起她一人单打独斗,刘婕的加入,替她省了很多事。她只需尽快将后厨弄起来,就能开业了。
刘婕比李萌想象的要严谨耐心,而李萌的老辣,也让刘婕对她刮目相看,从而对这场合作有了更多的期盼。两人在合作协议上按了手印后,拥抱在一起。
“给我半天时间,我把这儿的童装全部清理掉,能甩卖的甩卖,不能甩卖的,我就把它们收进阁楼。咱们的斑斑屋,要尽快开始做新的项目。”
“那好,我这就去筹备后厨房的设备。吧台、展示柜和店面需要的桌椅,我也立即去办。”
“小李,人手方面你不必担心,最开始就咱俩顶上,我可以充当店员和杂物工,你在后厨需要帮忙,也可以随时叫我。”
从这一刻起,李萌就忙碌起来。她原本计划去找朱达丽,现在她得先去找甄别。
“好,所有设备,厨房和店堂的,我全部给你搞定。”甄别气定神闲,好像他能随时变出一个现代化的西餐厅。
李萌着急地说:“你放心,我会付钱的!只是,我手上的现金有限,不知道上次去换钱的那间银行,能不能提现。”
甄别说:“可以,只要你的银行账户里有钱,就能提现。我试过一次,只是等待的时间要长一点。”
“那我赶紧去一趟。奇怪,我竟然不知道康城还有这么先进的银行。”
甄别拦住她。
“傻瓜,那么急干吗?我不会收到你的钱才去采购。事实上,这些设备,我本来就有一套,是准备自己开店用的,可是,鬼使神差的,我只想开家小饭店。”
“当真?”
“就在城郊一个工厂的仓库里寄存着,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李萌长舒一口气。
“天助我也!既是这样,我也不去看了,先去银行取钱给你——亲兄弟,明算账,我先给你一笔定金,回头细算。然后,我得去丽达找姨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顺便说说昨晚咱俩看到的事儿。”
果然如甄别所言,位于银河街青杨路路口的这间银行,提供各种超出李萌预料的服务。
当李萌把她的银行卡递到柜台上时,柜员极其淡定。李萌惊讶地发现,柜员面前有一台电脑。不过,眨眼之间,那台电脑就消失了。
等待的时间的确有些长,李萌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竟然打了个盹儿。
再次睁开眼睛时,柜员正笑容可掬地将银行卡和两摞钞票还给她。
李萌试着询问:“能告诉我,这张卡里还有多少余额吗?”
柜员摇摇头:“对不起,我这里查不到。只要您账上有钱,就能在这里取到。”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账上是否有钱呢?”
“这个……”柜员耸耸肩,没有继续说什么。
离开银行,李萌将一整包现金交给陪她前来的甄别。
“还好康城民风淳朴,要不然,我俩这样,实在有些醒目。”甄别把钱扔进双肩背包,“钱我先替你保管,反正开业后也需要备用金。现在你去找姨婆,我赶紧去一趟仓库,把设备都给理出来。”
丽达摄影棚生意兴隆。
好几个人来取冲印的彩照,他们一边欣赏着刚刚冲印出的照片,一边与身旁的朋友讨论富士、柯达、公元胶卷的区别。
朱达丽正在为两个女孩拍艺术照,加了柔光的照片,会让她们看起来冰肌雪肤、星眸灿烂,像明星一样美丽。
李萌在门外看了很久,朱达丽也没有发现她。全神贯注工作着的女人是动人的,李萌却发现,朱达丽劲头十足地工作着,看上去却有些憔悴。
准确地说,她老了。
朱达丽体态苗条,身姿轻盈,单看背影,还像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女人。但当她转过身时,李萌看到了她头顶的几缕白发,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
不过是两天没见,朱达丽仿佛老了五六岁。
大概这两天太忙了吧?李萌猜想。
女人过了四十岁,精力便不如以前旺盛了,熬夜或睡眠不够,脸皮会浮肿,黑眼圈、眼袋,全都出来了。这一点,李萌深有体会。
摄影间的灯光暗了下去,朱达丽结束了这组拍摄。
两个女孩扭头、甩手、活动身子,一副雀跃的样子。朱达丽走到摄影间一角,从冷水壶中倒了一杯水,一口气饮下。
这时她才发现李萌,招手唤她进来。
“满脸喜色。看样子,开店的事情有眉目了?”
“姨婆料事如神!”
李萌将她与刘婕签了合作协议的事告诉姨婆,又说甄别会提供设备、材料等方面的支持。
“甄别是谁呀?”朱达丽笑着问道。
“就是别针,那天晚上,我们去吃夜宵的那家店店主。”
“哪天?”
“我们俩一起去找林老太太的那一天。奇怪,姨婆怎么全忘了?”
朱达丽恍然大悟。
“嗨,你说林老太太,我就知道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记忆有问题。”
李萌抱了抱朱达丽:“对不起,我总是忘记这一点。”
“要是有一天,我看到你却叫不出你的名字,你不怪我就好。”
“哦……”李萌随口应了一声,心里却像多了个疙瘩,很不舒服。
“昨晚上,我和甄别在路上走,看到林老太太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她好像生病了,有人骑车带她去医院看病。”
“是吗?”朱达丽态度淡漠。
又有人进来拍照,谈话便中断了。
待顾客离开,李萌问朱达丽:“林嘉棠是不是独子?”
“是啊。”
“那么,林老太太生病了,送她去医院看病的人,多半是林嘉棠!”
“对!你说得对极了!”朱达丽这才明白过来,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这么说,昨晚上你看到林嘉棠了!”朱达丽眼睛发亮,整张脸都露出了特别的光泽。
“我不认识林嘉棠,不知道昨晚我和甄别看到的,是不是姨婆要找的林嘉棠。路灯很暗,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知道是一名男子。”
“他是不是很帅?”
“这个……”李萌决定说真话,“看上去身材不高,长得也很瘦小。”
“那就不是林嘉棠。”亮色从朱达丽脸上褪去,眨眼间,她又老了几岁。
“好吧,那就不是吧!姨婆,斑斑屋的事情一谈妥,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忙。如果一切到位的话,今晚上我就熬个通宵,明天早上,就能试营业,出售西点了。”
朱达丽笑道:“节奏太快了!不过,我相信你能掌控好这一切。要不要在我这儿给你宣传一下?毕竟来我店里的人很多。”
李萌大喊:“求之不得!可以借用姨婆这儿的小黑板写一个布告,就写吉林街斑斑屋明天试营业,提供各式精美西点,口味一流,欢迎选购。”
“你确定我今天就这么写?我相信你,但是你那位朋友,果真能给你搞到西式简餐厅所需要的一切设备和食材?”
朱达丽眯着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
李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明天一早,她的西点简餐厅一定能如期开业!她相信甄别,没来由地相信他,就像她相信朱达丽,相信林巧巧一样。
“姨婆,你这就帮我写上吧!赌一把。”
“你赌输了,你的信誉就破产了,我也会受影响——发布不实广告。”
朱达丽虽这么说,还是立刻走到了店门口,将黑板上的字迹擦干净,亲手写上她拟的布告——吉林街斑斑西式简餐屋拟于明日试营业,摄友可前去堂吃或围观!
“哇,又简单又大方。多谢姨婆!”
“别客气,真要谢我,就听我一句话!为了这个布告不落空,你赶紧回家,养精蓄锐,晚上要熬一通宵呢!”
李萌刚到院门口,就看到骑着绿色邮车的邮递员。
“301李萌在吗?挂号信。”
信是父亲从云镇寄来的。他在那儿办完事后要直接去上海出差,处理一桩设备的售后事宜。事发突然又很紧急,全厂只有李建华能搞定。父亲在信里说,他很惦记她,但也没办法拒绝单位的安排。他叮嘱了李萌几句话,又告诉她,在家中某处有一些现金,她可以自己安排取用,希望她注意安全,好好学习,不要出什么纰漏。
李萌大喜。这封信替她解决了大问题,意味着她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不用在父亲面前绞尽脑汁编造谎言了。
放下心事的李萌倒头大睡,醒来后,已是黄昏日暮。
她匆匆梳洗了一把,骑着旧单车往吉林街赶去。
短短半天的工夫,斑斑屋已改了气象。
门口一辆小花车上还有几件童装,估计是没人要的蹩脚货。童装、服装批发零售的宣传牌,已经拆下了。沿街的玻璃窗擦得锃亮,透过窗子,可看到里面摆着款式简洁的餐桌餐椅,餐桌上甚至已铺上了蓝白格子的台布。
李萌推门而入,刘婕立刻迎了上来:“小李,你的朋友真帮忙呀。”
林巧巧也从里间出来了:“萌萌,一切准备就绪,就看你的了!”
李萌冲到里间,这里已改成后厨房,炉灶、烤箱、咖啡机、排气扇、料理台,摆放得整整齐齐,呈现在她眼前。
“啊!”李萌低呼着,随即四处寻找甄别的身影。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甄别的功劳。
“刘姐,巧巧,我的朋友来过了吗?他在哪儿?”
“他累坏了!这会儿大概在休息吧。”
刘婕笑意盈盈地指着指紧闭的一个小屋门,那里曾是她的办公室,里面有一张行军床。
“我正忙着甩卖童装,一辆皮卡车开过来。你朋友戴着网球帽,戴着墨镜,很酷的样子,他走过来对我说‘你是李萌的合伙人吗?我是她朋友,来给她送设备和材料。’那会儿我正忙着照看生意,只好让他把车开到背街,把东西放进后面的库房。当时后面还是一团糟,等我叫了一个熟人帮我看摊子,我去招呼你朋友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面的库房已被他改造成这样。你朋友告诉我说,这没什么了不起,他运来的是最先进的组合式橱柜,也就是说,这些东西是现成的,只要有一块空地,往上面一一摆出来就行……真是太先进了。”
李萌满心欢喜,很想马上见到甄别,却也不忍心打扰他休息。
“设备齐了,我还需要面粉、黄油、培根、奶粉、牛奶,还有牛排、意面、鸡蛋、苹果、各种调味品。”
“都有,都有!你看,后面有一个小仓库呢!我简直不知道,斑斑屋能堆下这么多东西,以前我真是太不会利用场地了。”
刘婕不停地夸赞李萌的朋友,语气和神色,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林巧巧比较冷静。
“这位朋友就是那天给你送甲鱼汤和蘑菇炖鸡的人,一口气给你送来这么多东西,萌萌,你们早就计划好了吧?”
“那也没有,这些东西倒是他早就备好了的——”
“萌萌,他叫什么?你到现在还没告诉过我。”
“哦,呵呵,他嘛,叫他别针就好了。”
李萌知道巧巧对甄别印象不佳,索性连真名也不告诉她。
“本来他自己想开这么一间店,结果却干了别的 ,他只好把这些设备寄存在城郊的一个仓库里。”
李萌轻轻抚摸着那些看上去古老又新奇的厨具。说古老,是因为烤箱、炉灶、排气扇的款式,跟1988年很贴合,很有年代感。说新奇,是这些厨具土气的造型背后,暗藏玄机。除了不是电脑控制而是机械式,各项功能都具备,并不比2017年才有的新款厨具逊色。
李萌试了试炉灶的点火开关,又插上电源,将两只烤箱门拉开又关上,扭动机械按钮,看着炉膛内的发热柱变红。烤箱边的空地上,放着一个大纸箱,里面装着各式烘焙模具。
咖啡机不是李萌用惯的全自动意式咖啡机,而是那种小小的蒸汽式咖啡机。虽然需要另外研磨咖啡豆,但这种机器,似乎更适合斑斑屋。
每样东西摆放的位置都恰到好处,仿佛为斑斑屋的后厨量身定做。一切都合乎理想,称得上完美。
即便只是如甄别所言,这些都是他早就准备好,打算自用的东西,李萌还是很感动。
林巧巧问:“那枚别针,跟你认识很久了吗?”
李萌听出她语气中的酸意,笑道:“认识你之后才认识的他,让我想想,大概要晚一天吧。”
林巧巧说:“这么短的时间,了解一个人是不够的。”
李萌说:“人和人之间,贵在投缘,重在信任。我跟你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咱俩也没有刨根问底,或者坦白交代自己的过去,但是我觉得已经很了解你了。”
林巧巧说:“你却让我刮目相看。我原以为,你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每天上学放学,回家后乖乖做功课,最多跟女同学一起逛逛街,看场电影。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李萌。”
李萌笑道:“除了跟刘姐合伙开这个店,我跟你以为的李萌是一模一样的。”
“乱讲!”林巧巧的表情很严肃。
“逃课,结交社会上的朋友,包括异性朋友。这些都出乎我的意料,但它们合在一起,也比不上开店这件事。这么大的事儿,一个项目,你轻车熟路,像个老手,或者,像个天才……”
正说着,刘婕来了,她已收拾完毕,叮嘱李萌早点收工休息,她要先回去了。林巧巧却不肯离开,催促李萌把她的朋友叫起来。
“时间不早了,让他回去吧!”
李萌笑着打了一下多管闲事的林巧巧,却走到办公室门前,轻轻敲门。
“别针,你醒了吗?”
门开了,甄别揉着惺忪的睡眼,嘻嘻笑了起来。
“我居然睡着了。”
“你一定累坏了!这么多东西,亏你弄过来,又一一安置好,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
林巧巧打断李萌:“你不是说,这些东西本来放在仓库里的吗?要不是你开这家店,它们早晚会放成一堆废铁和垃圾。他应该感谢你才是。”
甄别朝林巧巧看了一眼:“这位是?”
李萌说:“这位是非凡精品店的老板,也是我的好朋友,林巧巧。”
甄别露出羞赧之色。
“知道了,我见过的,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
林巧巧气得脸色绯红。
“你脸盲!那我问你,你认得李萌吗?觉得李萌漂亮吗?”
甄别说:“当然认得,当然漂亮。”
林巧巧冷笑道:“那你到底是不是脸盲呢?”
甄别说:“我除了认识李萌,其他人都不大认得,很难记住。”
李萌脸上飞起两团红云,林巧巧则被气得哭笑不得。
“甜言蜜语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我算是见识了。萌萌,你一定要当心啊!”
“我担心什么?”
林巧巧却没有回答,而是对甄别说:“时间不早了,萌萌还要做正事,你累了半天,也回去休息吧!”
甄别说:“好的,我还得把车还给仓库。萌萌,林巧巧,我先回去了。”
甄别开着皮卡车绝尘而去,林巧巧如释重负。
“萌萌,你开工吧,我先回店里。记住,有什么事情你就喊我,我随时可以过来帮忙。”
李萌不满于她对甄别的态度,淡淡地说:“你去忙吧,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找你的。”
林巧巧听出了她的冷淡,不禁愣了一下。
“唉!”她叹了口气,“现在我才明白,一个女生在外面乱闯,多叫人操心。”
这番感慨显然还是针对李萌和甄别的交往。
李萌不想纵容林巧巧的横加干涉,瞟了林巧巧一眼,懒得搭腔。
4. 招财猫
李萌已有些日子没有亲自做点心了,自从请了一名职业经理人照管她的简餐厅,各方面的人员和管理都很到位,整个2017年,李萌只在每月初亲自去后厨做几次点心。
在那个时空中,没有了她,简餐厅会照常运营。
没有了她,生活会照常运转。
王嘉凝回到家,看不到妈妈,会自己叫外卖,或者跟朋友去饭店吃饭。然后,她会回学校上课,或者去某个地方实习。
当然,她会打电话、发QQ,到处找妈妈。她会担心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日常生活的次序,不会因为妈妈的不在场而发生混乱。
至于王宁,他有他的生活,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不见了。倘若找不到她,他会认为,那是李萌在逃避,故意躲开他,不想正视他提出的建议。
……
李萌穿上工作服,戴上帽子和口罩。
存在李萌脑子里的,大概有五十种点心的配方。此刻,她只需赶走恼人的思绪,就能正常开工。
李萌同时发酵面团、做酥皮、准备馅料。除了基本款的蛋挞和戚风蛋糕,她还做了许多吐司和法式羊角包。
这样一来,明天可以出售外卖点心,也可以提供堂吃的三明治和夹馅面包。
时间悄然流逝,李萌将最后一炉羊角包放进烤箱时,方才感到疲倦。
她打开一包哥伦比亚咖啡豆,磨了一小把,为自己煮一杯咖啡。
咖啡的醇香在厨房间飘荡,与西点的甜蜜芬芳混合在一起,构成李萌最为熟悉的气味。
感觉上,李萌再次与2017年接轨了。
咖啡配蛋挞,李萌补足精神,又做了一批老婆饼。倦意如一张温柔的毛毯,覆盖在她身上,她推开办公室的门,在甄别曾睡过的简易行军床上躺下,顷刻进入黑甜梦乡中。
她是被卷帘门拉开的声音吵醒的,随后,她听到刘姐的惊叹声。
刘婕被李萌的手艺惊呆了。
“天哪,这些东西,我根本就没有吃过!看起来好美味的样子!”
“刘姐来这么早,还没吃早饭吧?我给你煮杯咖啡,做个三明治!”
“好啊,好啊!可是,不会太累着你吧?”
刘婕看了看李萌:“这么多东西都做出来了,忙了通宵?”
“没事儿,我睡了四个钟头,感觉舒服多了!”
李萌洗漱完毕,一边给刘婕介绍各种点心,一边磨咖啡豆。
十几分钟后,两人在后厨房的小餐桌上,吃了一顿丰盛的西式早餐。
“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这个小姑娘,竟有这么好的手艺!你放心,我也不会给你拖后腿,咱俩一定能在吉林街做出点名堂。”
李萌笑道:“刘姐的目标只是吉林街?”
刘婕被逗乐。
“不仅吉林街,还有整个康城!咱们要做康城第一流的餐厅,打败悦宾楼。”
李萌说:“我们和悦宾楼的定位不一样,他们面向高端消费群体,我们面对的是普通老百姓。我们做的是更多人的生意。”
谈起做餐饮的生意经,李萌滔滔不绝。她发现,刘婕是可遇不可求的合作伙伴,思路清晰,行动力超强。
李萌提到人手不够的问题,刘婕立刻打电话叫来两个人充当店员。
一切准备就绪,时钟才指向上午十点。
非凡精品店送来一个大花篮,朱达丽差人送来一个庆祝开业的超级大花篮,又叫了一辆车,送来几幅镶了镜框的照片。
这些照片都是她拍摄的作品:钢架构成的几何图形,却是暖暖的橘色调,金黄的麦浪,绿树和田野。李萌和刘婕将这几幅照片挂在店堂墙壁上,顿时增色不少。
情况比李萌预计的要顺利得多,上午十点半,斑斑西式简餐屋开张了。
不是星期天,吉林街上的客人并不多。然而店门刚开,就有几个路过的客人出于好奇,进店来瞧瞧。
刘婕将吐司、蛋挞、蛋糕分成小块,请客人品尝。她开童装店时也是如此殷勤,却没人买账,如今转了运,客人们尝过点心后,纷纷点头,再看价格也公道,便不再踌躇,立刻掏钱买上一两样。就这样,几乎每个进店的人,都不会空手而出。
到了中午,店里的人气越发旺起来。大多数是为了购买西点,而不是坐下来吃饭。只有两三个人在就餐区落座,点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再来一份蔬菜沙拉,尝个新而已。
林巧巧来了,她坐在靠窗的餐桌旁,要了牛排和意面,还要了一杯葡萄酒。
因是熟人,刘婕亲自为她服务。
林巧巧吃得很慢,细细品味每一口美酒佳肴,然而眼泪却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
刘婕俯身低声问道:“巧巧,你怎么了?是味道不够好,还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够?”
林巧巧连忙擦擦眼泪。
“啊!都挺好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大概是,太好吃了,让我想到我妈做的菜。”
刘婕说:“这我就不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妈妈做的菜太难吃,还是跟我们斑斑屋的大厨做的一样好吃呢?”
林巧巧叹了口气。
“我要是说,我妈妈做的菜跟李萌做的一模一样,你也不会信呀!”
刘婕笑道:“那你以后经常来吃就是了,反正就在对面,方便。”
午餐收市后,李萌和刘婕开了一个小会。
两人都认为,应该把外卖西点区和堂吃餐厅分开来,人员安排上也应有调整。刘婕觉得李萌的工作量太大,问她是否愿意招聘点心师或厨师,或者找几个人跟她学徒。
“好啊!我只愁找不到人。如果刘姐有这方面的人选,赶快叫他们来。”
李萌在吉林街开店,不过是想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后厨的各项活计她都能拿得下来,但让她天天守在那里,却是万万不可的。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让刘婕惊喜交集。
“刘姐,你也学吧!不难,只要多练习就行。”
刘婕点点头,陷入沉思。遇到一个如此年轻能干又爽快的合作者,对她来说,跟天上掉馅饼的概率差不多。
对于突如其来的好运,人们除了惊喜,还会紧张。忽然,刘婕对李萌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刘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是从哪儿学到的这一手本事。”
“这是天赋,刘姐。”李萌大笑。
她知道,刘婕的疑惑,大概也代表了大多数人对她的看法。
这个答案并没让刘婕满意,但她严肃的神色却变得柔和起来,眼睛睁得圆圆的,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刘婕站了起来。
“小李,你的朋友来了。”
“别针!”李萌低呼一声,冲到他面前。
“你收市了?”
“嗯!你昨晚很累吧?”
李萌笑道:“还好,三点多钟的时候睡了一觉,精神足足的。这会儿才觉得有点疲倦,你来得正好,我去煮咖啡,咱们一起喝!”
甄别笑了笑,意识到身边有人一直看着他俩,虽然已不记得此人是谁,还是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刘婕此时已认定这个名叫别针(估计是外号)的男人是李萌的后台老板,有了别针的扶持,李萌才能与她合伙开这间店。她喜滋滋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不再怀疑自己的好运。
李萌磨好咖啡豆,做了两杯拿铁。
甄别问:“这咖啡豆还行?”
李萌说:“不错。我现在担心的是,咖啡豆用完了,再从哪里弄?”
甄别说:“这事儿交给我就好。”
“那可不行。万一哪天你生我的气,不帮我了,我岂不是要抓瞎!”
甄别喝了一口咖啡:“那我越发要好好保密,绝不能让你知道我的采购渠道。”
“哼!太坏了!你等着,我偏不找你帮忙!你只管生气好了!”
“现在生气不管用,等这儿的材料用得差不多了,我会择时生气的。”
“放心!我一定会赶在这之前找到供货渠道的。”
“那我就在这之前,自动替你补购新货!”
“你太霸道了!”
两人说说笑笑,或者不说话,也觉得很开心。
甄别环顾店堂,看到墙壁上挂着的照片,赞道:“这是你姨婆的作品?”
“咦,你怎么知道?”
甄别笑道:“品位不俗,整个康城,大概也只有丽达摄影棚的老板能拍出这样的照片。看这张,天空和电线构成的几何图形,又有飞机划过天空留下的痕迹,很简单的画面,不知为什么,给人一种蜕变的感动。”
“是吗?我还没仔细看。”
李萌欣赏着墙上的照片,脑海中却浮现出初见朱达丽时的情形。
是文静带着她认识了这位特别的姨婆,而在那一天,朱达丽预言了文静的蜕变。
“你在想什么?”甄别问。
“哦,我不懂鉴赏艺术,只是这幅画,让我想到姨婆和带我认识姨婆的同学。她是我同桌,老实说,这几天没见她,很是挂念。”
甄别安慰道:“也许她明天就会逛吉林街,会走进斑斑屋。”
李萌眼睛一亮。
“你说得没错!文静喜欢吃甜食!很快她就会听说,吉林街斑斑屋的点心很好吃,肯定会到这儿来看看。如果她这几天去丽达看望姨婆,姨婆也会告诉她这一点的。我不怕她知道我请假逃课的真相。”
甄别看了看李萌,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一会儿。
“萌萌,说到你姨婆,今天中午有两个女孩儿在我的饮食店吃饭,恰好谈到她。”
“嗯?说什么了?”
甄别说:“她们说,跟上次拍照时相比,丽达摄影棚的老板娘,看上去老了十岁。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好像有点稀里糊涂。我想着上次遇到她时发生的事儿,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李萌心里一惊,昨天中午见到朱达丽,她也有这种感觉。
“我昨天才见过姨婆,她看上去确实憔悴了一些,但也不至于老十岁那么夸张。说到稀里糊涂……姨婆确实有这方面的问题。有的事情她记得很清楚,有的事情她却忘得一干二净。”
“她这种情况,会越来越严重的。有合适的机会,你提醒她一下,或者跟她的亲戚说一声,在她身上留个写有家庭地址或别的什么联系方式的字条。”
一声熟悉的“喵呜”声,打断了两人的聊天。
“闹闹!”
李萌惊喜地要抱起橘猫,闹闹却嫌弃地闪到一边。
“啊,我知道了。”李萌讪讪的,“我得干活,不能跟它玩儿。”
闹闹确实是只聪慧而神秘的猫,它在甄别的饮食店和李萌家、斑斑屋之间游走自如,仿佛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人——不,一个精灵。
生性严肃的刘婕也被橘猫给吸引,从她包里翻出了小鱼干。
“真是巧了!昨天我老公钓了一堆小猫鱼!我还说,这么小的鱼有啥用,顺手扔阳台上晒干了。今天抓了一把,只想着这鱼干最适合喂猫,兴许路上就遇上个把猫咪,哪晓得咱们店里就来了一只猫。猫招财,大吉大利!”
闹闹似乎很喜欢吃刘婕的小鱼干,吃了几块,意犹未尽,跳到刘婕的膝头撒娇,逗得她笑逐颜开。
三个人一边逗猫,一边讨论着斑斑屋的经营。临时帮忙的两名店员王丽和李芳,表现很不错,可以问问她俩是否愿意继续做下去。按照今天的经营状况,招募西点师或学徒,迫在眉睫。
刘婕忙出忙进,去街上的公用电话亭打了几次电话。
“康城职高有烹饪专业,学生出来后都有地方可去,待遇不好,也是份正式工作,对吉林街上个体户提供的岗位,没兴趣,饭店和食品厂的人也不会来。我的街坊邻居里,倒是有几个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待业青年,我问了问,他们都愿意来。但那种被家里养娇的,没干过家务活的,我觉得不成。有两个还行,我还没有给他们准信。小李,你看这事儿怎么弄?”
李萌说:“刘姐看中的人,肯定行,你让他们明天就来吧。”
刘婕有些担心:“他俩是还不错,但没有在外头做过事,更别提做西点了。你得从头带起,会不会嫌烦?”
李萌眉毛一扬,得意地说:“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做的。放心吧,刘姐,我最会教人了!你让那两个小朋友来一趟,我只要搭搭脉,问几句话,就知道他们能不能吃这碗饭。”
刘婕高兴地去打电话了。
李萌笑道:“这才干了一晚上,我就想着脱身了。”
甄别说:“脱不了身也别急,我可以过来帮你。”
李萌嘲笑道:“你做的菜也就是三脚猫的水平,我就不信你会做西点。”
“我是三脚猫,什么都懂一点,有了你这个最会教人的师父,我还怕做不好吗?”
“嘘!”李萌示意小点声,“涉及猫,可别被闹闹听见了。”
她扭头去看猫,甄别则笑看着她。
闹闹蹲在斑斑屋店门口,俨若简餐厅的吉祥物,招来行人的注目。
“这儿有只好可爱的橘猫!”
看到闹闹,人们忍不住驻足停留,进而跨进店里。他们跟猫玩一会儿,便会坐到餐桌边,看看菜单,叫上一份三明治套餐,或者买一份意面。
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晚市时分。
甄别立刻穿上厨师服,戴上厨师帽,在后厨帮忙。夜幕降临之前,斑斑屋里的所有点心都已售罄,忙碌了一天的李萌和刘婕决定就此打烊,次日清晨再战。
刘婕说:“小李,你辛苦了一整天,早点回去休息吧!王丽和李芳也可以下班了,我在这儿收拾一下再走。”
李萌和甄别刚走不久,林巧巧便冲了进来。
“刘姐,就你一人在?李萌呢?”
“哦,她累了一天一夜,我让她先回去了。”
林巧巧很是失望:“这样啊!早知道我该提早几分钟过来的。”
刘婕笑道:“你来了,她也没工夫跟你说话,下午她朋友一直在这儿帮忙呢。”
“朋友,是哪个朋友?”
“当然是昨天开车送设备来的那位。”
“这么说,他俩是一块儿离开的?”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刘婕听出林巧巧的焦虑不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我该早点来,拉住萌萌的。”林巧巧懊恼得直跺脚。
刘婕不悦:“这个人对小李真不错!咱们这个店能这么快这么顺利地开出来,他可是立了大功。”
“话是这么说,但我觉得有点不妥。”
“怎么了?你不会是嫉妒小李有这么一位有实力、对她又好的朋友吧?”
“嫉妒?才不会!我只是担心。”
刘婕笑道:“你担心什么呢?他们两个人,年貌相当,郎才女貌,我看很般配。”
林巧巧瞪着刘婕:“刘姐你说什么呢?李萌多大?那家伙多大?咱们谁都不知道他的底细,他别把我们李萌给骗了!”
刘婕见她说得严重,不得不细想了一会儿。
“小李年轻,跟你差不多大,二十岁左右。她朋友的样子稍微年长一些,但也不会超过三十岁。巧巧,你不会是怀疑他结过婚吧?我看不像。”
林巧巧见她跟刘婕说不清楚,越发郁闷。一个人呆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5. 脸盲症患者
夜色中,李萌推着她的破自行车,与甄别并肩走在马路上。
闹闹乖乖地蜷缩在车篮里,一动不动。
秋天的夜晚,风已经很凉了。甄别解开他的外套,披在李萌的肩上。
“你给我穿了,你怎么办?”
“我可以蹦蹦跳跳,让自己发热。”
甄别并不觉得冷,但为了让李萌放心,他故意上蹿下跳,学兔子跳,做高抬腿,惹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朝他俩张望。
“傻瓜!瞧大家都看着你呢。”
“看着我怕什么?我又没有做坏事。”
话虽如此,甄别还是停止了蹦跳。
“今晚上你的饮食店又没有开张,这样开开停停的,口碑都坏了。”
“你不是说过吗?老是想着赚钱,没意思。你的话让我如醍醐灌顶,我现在还有些存款,不怕吃不饱饭,有资格做一个任性的店主。再说,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斑斑屋今天开业,我人在店里,心思也早就飞到了吉林街。”
李萌大笑。
“说得好像我拖了你的后腿似的。”
“不,是你救了我。”
“你呀,别贫嘴!不管怎么说,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那,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呢?”甄别嬉皮笑脸地问道。
李萌却好好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一天的营业额有多少?待会儿你算给我,连同设备、原料,我一起把钱算给你。”
甄别的笑容有点僵,刚要说什么,忽听有人叫李萌的名字。
一名高大俊朗的男孩朝他俩走过来。
“范涛!”
“李萌,这几天在学校没看到你,你还好吗?”
夜色下,甄别仍看出李萌的神色有些尴尬,他瞪一眼对面的男孩,心情越发不悦。
“我还好。范涛,你怎么会在这儿?没上晚自习吗?”
范涛说:“今天老叶有事没来,我们放得早。”
他看了看甄别,朝他友好地点了点头。
“李萌,对不起!我妈她……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刹那间,关于贺双霞和父亲的点点滴滴,全部涌进李萌的脑海中。
甄别见李萌脸色沉郁,半天不吭声,又见范涛直愣愣地看着李萌,不禁怒道:“这位同学,请你把话说清楚,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舌头没捋直吗?”
他的语气很冲,话说得也难听,范涛却没有生气。
“多谢指教。”
他甚至朝甄别微微欠身,以示尊敬。
“李萌,刚刚这位大叔批评得对,我重新向你道歉!对不起!”
李萌正为她和父母、贺双霞之间理不清的关系而发愁,忽然听到“大叔”两个字,浑身一激灵,收起乱麻般的思绪,看了看范涛,又看看甄别。
“我妈跑来找你,乱说了一些话,虽然事先我完全不知道,但事情是由我而起,让我代她向你道歉吧。李萌,我妈她有些焦虑,说话没分寸。对不起!”
李萌见他态度诚恳,又想起那晚一起在食堂吃饭时,他劝慰自己的那些好话,柔声说道:“算了!你上高三了,我能理解你妈的心情。再说她是长辈,我怎好同她计较?”
范涛这才舒了一口气,语气温柔地说道:“多谢你体谅。听说你请了病假,我很担心……”
甄别被一声“大叔”气蒙了,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又被范涛和李萌两人互相体谅的温馨对话给激出一腔醋意。
“这位同学,你管好自己就行,萌萌有我照顾,不劳你费心。”
范涛笑道:“大叔,我会管好自己的。李萌是我学妹,这几天没看到她,我关心一声,也是校友之间的本分,谈不上费心不费心。”
李萌忙说:“我来介绍,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甄别。这位是范涛,高三学长。范涛你搞错了,甄别不是大叔,你最好叫他甄先生,或者甄哥。”
范涛看了看李萌。
“那我就叫他甄先生吧!如果他能像个绅士一样对你。”
甄别受够了这个年轻的美男子,只觉他邪魅狂狷,笑容尤其令人讨厌。
“你什么意思?你放心,我对萌萌,自然会以礼相待,但是对你,我可没有那么好的涵养,忍受你的阴阳怪气。”
范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扭头问李萌:“你是为他而请假吗?他是你男朋友?”
李萌摇摇头,又点头。
范涛呆怔在原地:“你喜欢他?”
李萌也被自己下意识地承认甄别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而震惊,索性认了。
甄别的一腔醋意和怒火,此时也消失无踪,再看范涛,也不觉得他帅得邪魅了。
“范涛!拜托你一件事!”
范涛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轻轻点头。
“你说。”
“假装你没见到我,别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他轻轻叹口气,又叮嘱道:“早点回学校吧!”
说完,他看也不看甄别,昂然走过他俩。
范涛的出现,让甄别感受到了危机。
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别的男孩也会喜欢李萌。
尽管李萌在范涛面前确认了甄别的地位,他还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男生,是不是有点傻?”
李萌说:“范涛是学霸,年级前五是有的,没什么意外的话,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
“这么说,智商还是有的。”
李萌这才听出甄别的醋意,又好笑又好气。
“不仅智商高,情商也很高。你看你刚才说他的话,多难听!他倒是应答有礼,并不同你计较。”
甄别冷笑道:“我怎么没觉得他有礼貌?故意喊我大叔,把我跟你拉开辈分……”
李萌打断他:“好啦!我不是马上告诉他,你不是什么大叔,而是甄先生、甄哥嘛!干吗又生气了?”
“什么叫作我又生气了?好像我是个爱生气的人。”
李萌笑道:“没有吗?反正你现在生气也没用。店里各种东西都有,不急着补货,我是不会哄你的。”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甄别的饮食店。闹闹跳下车篮,跑到店门口,扭头冲着甄别和李萌叫了两声,催促他们开门。
闹闹在店堂里踱来踱去,将身子摊开,慵懒地躺在地上。
李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奇怪,我和闹闹一样,在自己的店里竟没有在你这儿自在。”
“你在斑斑屋是工作,到这儿来是休息。”
李萌忽想起要跟甄别清算设备、食材费用的事,便从包里取出纸笔。
“来,我们把钱算一算吧。包括这几次你为了帮我而歇业的损失,我都跟你算清楚才好。”
甄别很无奈:“萌萌,你能不能不谈钱?”
“干吗?怕谈钱伤感情吗?我不会。”
“我会,我不喜欢跟你分得那么清。我知道你不缺钱,可是能不能,就当那些设备是我的投资?算我入股,行吗?”
“不行,太复杂了!”李萌连连摇头。
“我和刘婕合伙做这个店,很多事情都要顾及她的想法,要是再加上你,我的头会有五个大。”
“那,算我借给你的,可以吗?”甄别又想了一个办法。
李萌笑道:“总之你不想要我的钱,是不是?甄别,这不是我的习惯。哪怕我跟一个人再亲密,我也希望经济上能分开。”
“为什么?你一个小女生,哪来的经济能力?无非是你奶奶给的压岁钱,父母为你存的教育金、嫁妆!这是1988年,电话、互联网、交通、物流,什么都很落后!所有的钱,都是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而不是赚来的。”
“没错,是很落后,但只要做生意,就涉及投资,没有资金投入,可就没有资格谈论生意。我既然计划要开店,说明我有资金方面的预算。至于我的钱是怎么来的,你不用担心。”
李萌一边继续说服甄别跟她结算,一边在心里嘀咕:电话、互联网、交通、物流,甄别懂的还真多。就算他是从上海来的,这些观念,在1988年也是相当超前的吧?
甄别见她如此固执,又换了一招。
“但我根本不清楚那些东西多少钱!买了很久了,票据没留,大致价格我也没印象。你放我这儿的现金,我劝你还是去存起来比较安全。”
他进屋取出双肩包,往李萌怀里一塞。
“没关系!我初步估算了一下……”
李萌从包里拿出一摞钱,推到甄别的跟前。
“拿着吧!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你帮我了很多,以后我还要你继续帮我。情分是一回事,经济账还是要算清楚。听我的,没错。”
甄别只得接过她递来的钱,虽然不情愿,但也知道,李萌原本就跟普通女孩不一样,所思、所想、所为,既透着古怪,又完全合乎情理,无可辩驳。
“你饿了吗?我中午煲了粥,要不要做个皮蛋粥吃?”
“哇!晚上吃这个太舒服了。昨晚到现在,我吃了一肚皮的西点、意面、牛排,正好换换胃口。你去做吧,我坐会儿,累死了。”
甄别说:“你可以进屋躺一会儿,我做好了再叫你。”
“好啊!但是你不许进来偷看!粥好了,你敲门叫我就好。”
甄别坏笑道:“不放心我?那就别进去了。”
“哼!别忘了,你可是个绅士。”
李萌一扭身进了屋,留下甄别在店里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来,这是今晚在街上遇到的那个男生告诫他的话。甄别气得冲到卧室门前,想推门而入,手刚抬起来,又被自己的小心眼给惊住。
他不能阻止别人喜欢李萌,更不能因此而迁怒于李萌。
想到他终将离开康城,李萌却会跟范涛这样的男孩继续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天天见面,甄别的心情异常复杂。
这是李萌第二次踏进甄别的卧室。
与2017年接轨的感觉,再次扑面而来。
屋内的布置和她在2017年见过的许多人家的摆设,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更加简洁低调。家具是北欧风,沙发给人的感觉很舒适,地板踏上去软硬适中,却看不出是什么木料做的。
她靠在沙发上,在这种熟悉的、令她安心的氛围中很快睡着了。
几声轻微的敲门声将她惊醒,她从沙发上跃起。门前,甄别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两碗皮蛋粥。
“啊,好香!我居然睡了一觉。”
“怎么样?在我这里,很容易睡着吧!”
甄别将托盘放到一张小餐桌上,又出去拿了两碟撒了芝麻的拌海带。
皮蛋粥很香,李萌一口气吃光,满足地叹了口气。
“真舒服!我真想就在这里睡一大觉,醒来时就有现成的早餐吃。”
“这很容易,因为我是一名绅士。”
“哈!你对范涛很上心嘛!他说的话,你都记得!”
“没错,因为他对你很上心。”
两人凝望着对方,相视而笑。
“我的住所,不管是长期的,还是临时的,没有留宿过任何人。我不懂怎么招待客人,你可以给我一个学习的机会吗?”
李萌脸红了红,随即恢复了理智。
她眯着眼睛想了想。四十五年来,她从未单独在异性友人家留宿。在她的固有观念中,女性主动在青年男子家中留宿,是很掉价的行为,容易被人看不起。可是现在,她为什么要管那一套呢?
甄别说:“萌萌你听我说,大学毕业后,我就有了自己的房子,一个人住。父母有时候会来看我,偶尔在我的住所逗留几分钟。通常情况下,我们在外面见面。而我的家,也不过是我工作后睡觉的地方,像旅馆或带厨房的单人公寓一样。我从未试过在家里接待任何人,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亲人还是朋友。我习惯了这种生活,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头。我的工作是和数字打交道,我很喜欢。对于数字、植物、动物,我对它们的兴趣超过对人类。但有一天,我发现除了父母之外,我几乎不认识任何人的脸。我的上司、同事或下属,我统统对不上号,叫不出他们的名字。父母以为我遗传了奶奶的病,但是又觉得不可思议,我那么年轻,怎么会得老年病?大家说我患了严重的脸盲症,在医院里,检查结果却证明我并没有。我得的是一种心理疾病,社交障碍症。脸盲症,是一种连我自己都没觉察的掩饰行为。医生说,事情再恶化下去,我将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
李萌担忧地看了看甄别。
“当时你是在上海?”
“是。后来,机缘巧合,我来到康城,仍然一个人生活,但是生活节奏慢了下来,又完全脱离了工作。我慢慢适应新生活,看书,开这家小店,跟客人聊天。情况慢慢好转,但我还是记不住别人的脸。直到,遇见你。”
这是甄别第一次正经谈论他自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古怪气息。
李萌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想不起来,更说不上来,只得故意大笑几声,开玩笑道:“我是你的药?”
“可以这么说,虽然听上去有点古怪,不通人情。”
甄别接着说:“但我确实是遇到你以后才知道,生活是七彩缤纷的。你知道吗?以前我的世界是黑白灰,极简。”
李萌瞪了他一眼。
“那么你不是脸盲,你是色盲。”
甄别知道她在开玩笑,却认真地说:“我不是色盲。我知道你的头发是黑色带一点点棕,你的嘴唇红艳艳的,你现在穿粉绿色短风衣,灰黑色牛仔裤,你很美。我记住的只有你,脑子里都是你。我总是想,假如,我们不是在康城相遇,而是在我休假结束,在你成年之后,那该多好。我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终于明白我有多傻。”
“为什么?”
“我们没办法决定相遇的时间,但可以决定相遇时怎么做。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重要,都是生命中不可替代的好时光。我会珍惜,会好好待你。当我们分开时,不管你遇到了谁,不管你过着怎样的生活,你会记得……”
“别说了!”李萌打断他。
她不忍再听下去,甄别的话,与她曾对他讲的,意思相差无几。但她听到甄别这么说,却心如刀割。
她花了点时间平复心情,苦笑道:“从来只见有情人许诺天长地久、生生世世,我们在一起,说的却是一切都是暂时的。甄别,你听说过一句话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听说过,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早知道两人肯定会分手,又何必付出感情,白白让自己伤心痛苦。”
“付出感情会伤心痛苦吗?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已经得到了很大的快乐,有什么痛苦不能忍耐呢?”
李萌注视着甄别,忽然笑了。
“甄别,范涛是个傻瓜。”
甄别愣住了:“为什么提到他?”
他抓起自己的头发,做烦恼不堪状。
“他居然喊你大叔!你明明就是一个少年。”
“哦……”甄别不解其意,但知道这是赞美。
“那,你想好了吗?要不要在这个少年家里留宿,醒来吃到现成的早餐?”
李萌笑得很温柔:“嗯,你有客房吗?”
甄别大喜,立刻行动起来,将卧室的床铺收拾了一下,抱了一床被子到客厅来。
“你睡我的房间,我睡客厅。晚上你可以把门反锁起来,这样你比较安心。”
甄别的卧室里有卫生间,有热水淋浴,虽然用的是一款老式电热水器,但已足够让李萌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
李萌头一挨枕头便睡着了。
凌晨四点,闹钟将她唤醒。她披衣下床,洗漱后才打开房门。
客厅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甄别却不在。
走出套间,甄别刚把早餐托盘放在一张餐桌上。
“你起来了!我正想去敲你的房门。早餐已经好了,你来吃吧。”
托盘中摆着煎蛋、青菜、苹果,还有一小碗燕麦粥。
“好健康的早餐!”
“我忘了问你早上喜欢吃什么,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希望你也喜欢。”
“你做的,我都爱吃。”
李萌情不自禁拥抱了一下甄别。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令甄别受宠若惊。直到李萌坐下来拿起筷子,他还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然,他看到李萌头顶的一根白发。
“你别动。”
甄别小心翼翼地将那根白发拔掉。
“少年白!你才多大,已经有白发了。”
李萌接过那根白发,随手放进衣袋里。
“我老了。我们认识不过几天,我觉得我已经老了。”
“是长大了,而不是老。”
甄别进厨房取了他的早餐,坐在李萌对面吃起来。
李萌问:“如果我老了,看上去比你还要年老得多,你会像现在一样,温柔地待我吗?”
“嗯……”甄别并没有随口说出答案,而是想了一会儿。
“我想,我会心疼。因为衰老的结局,是死亡。”
这答案远远出乎李萌的意料,既不浪漫,也不绝情。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怕老,我早就告诉你,我是四十五岁的心,十六岁的容貌,不,现在是十八岁的容貌。再过几天,也许我已经二十岁,也许一夜间变成三十岁。”
甄别笑了起来。
“我的文艺女生,快吃早餐吧!吃完早餐我送你去斑斑屋,你还要做西点,还要教徒弟呢。今天一天,你会累得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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