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她的任性,这世上就不会有李萌。
那双衰老的、暗淡的眼睛里,闪烁着钻石一般的光芒,稍纵即逝。
就在这一瞬间,李萌做出了一个决定。
李萌修车的动作很慢,很慢。
她的脑海中如放电影般,从她初到1988年开始,点点滴滴,慢慢重现。
天边露出淡淡的白色,晨光熹微。
林巧巧眼看着李萌慢慢将车修好,眼看着她的眼角爬上细细的皱纹,她的皮肤失去水润和光泽。
单车上已消失的二维码,现在隐隐出现了。
李萌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是时候离开康城,穿回2017年了。
手机重新开机,单车上的二维码重新出现,都预示着她要回去了。
不过,二维码还没有完全出现,说明什么呢?
“嘉凝,现在我们去你店里,看看你车上的二维码是不是出现了?”
果然如李萌所料,林巧巧的变速自行车上,二维码赫然呈现出来了。
“我们要回去了。”林巧巧已经等不及要回到2017年。
“是的,但是我们要先去丽达摄影棚,我要把朱达丽姨婆带回云镇。”
“就是我们来时穿过的一个路口吗?”
“是的。”
母女俩留恋地再看了一眼吉林街,看了看非凡精品店和斑斑屋,什么也没说,跨上各自的单车,直接骑到了丽达摄影棚。
拉开窗门,两人跳进朱达丽的卧室。
朱达丽正对着那辆破旧不堪的单车发呆。
“姨婆,姨婆,我们出去走走吧!”
“车,坏了。”朱达丽指了指单车。
“不要紧,我们带着你。”
三个人,三辆车,拐上青杨路,径直朝橡木街的方向骑去。
朱达丽已不是初识时的朱达丽了,她的行动很迟缓,身体状态不佳,车骑得歪歪扭扭,速度很慢。穿过梧桐街口,三个人竟然花了很长时间,眼看着天光大亮,路上已有了行人。
三人经过甄别的饮食店所在的巷口时,李萌停下车,深情地凝望了最后一眼。
林巧巧担心地望着她,生怕她临时改变主意。
“走吧。”李萌终于重新跨上单车。
穿过吉林街,前面就是橡木街。
看到伫立在十字路口的岗亭,李萌和林巧巧都很激动。朱达丽气喘吁吁,坐在马路边,拒绝再骑上她那辆破败不堪的单车。
“岗亭右侧,就是云镇的出口,我们先到那儿去。”
两人连哄带骗,将朱达丽扶上单车,随后一人用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车把手,另一只手则扶着朱达丽的车龙头,不顾一切地奋力冲过岗亭。
果然,她们看到了云镇的标记。
广场舞的歌曲不知如何响了起来。
林巧巧喊道:“老人机专用的来电铃声!我同学的奶奶用过。”
李萌从朱达丽的包里取出那只老人机。
在电话那头讲话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路口站着一名举着手机翘首张望的老人,李萌一眼认出他是老年的老唐,也是林嘉棠。
从青年到暮年,林嘉棠一直守护着朱达丽。朱达丽回到了1988年,还是未能亲口对她记忆中的林嘉棠说出她的爱。但是至少,她说了。
即便她什么都没说,林嘉棠也明白她的心意。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退休物理老师林嘉棠告诉李萌,“爱也是。”
目送着林嘉棠和朱达丽的背影消失在云镇的路口,李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有网络了!”王嘉凝也激动地取出手机。
“导航也能用了!”
李萌的手机也有了网络信号,但她得先接一个陌生来电。
“李萌吗?我是范涛,你的高中校友。”
“范涛,范涛……”
“是的,我现在在上海,我知道你也在上海。你的电话号码,是我通过很多渠道才辗转要到的。”
电话那头,范涛的声音比少年时代要深沉得多。
“你好!范涛,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现在和我阿姨在一起,阿姨她……她这几天一直在念叨你的名字。”
“你的阿姨是贺双霞?”
“是的,是她。李萌,我们能见一面吗?”
“可以,你现在在哪里?”
范涛说了一个地址:“最近我一直在这里,你随时可以过来。”
李萌挂断电话,对王嘉凝说:“我们快回去吧!还有一段路要走呢!”
两人再次跨上单车,各自奋力踩着踏板,越骑越快。
路边的树木从她们眼前唰唰擦过,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空气中飘荡着糖炒栗子的香味儿。
十字街头的大厦上有一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日期显示2017年10月28日,重阳节。
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放着一排排各种颜色的共享单车。李萌和王嘉凝就在这里停了下来,将车停在那些单车之间,锁上锁。
“嘉凝,今天是重阳节,晚上我要去看看你的外公外婆。不过,我还是先去看看……”
“妈妈,我去学校了!”
李萌回头看,王嘉凝已叫到了一辆滴滴快车。
她钻进车厢,朝李萌挥了挥手。
“出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得赶紧回学校了。”
一时半会儿,李萌有点蒙了,不知道方才与她穿越回来的王嘉凝,跟眼前的王嘉凝是不是同一个人。
王嘉凝接下来说的一句话,消除了李萌的困惑。
“妈妈,代我向外公外婆问好。如果见到了那个贺双霞,也替我拥抱一下她。”
十分钟后,李萌与范涛在一套老式小区的小花园里见面了。
接近三十年没有见,范涛已不复从前的英俊潇洒。他的发际线退后了,肚腩不大,但身材已经走形。
两人寒暄了几句,范涛便直奔主题。
“我跟我阿姨的感情一向很好,多年前她一意孤行,放弃在康城的稳定工作,跟着一个包工头到了上海。三角债、赌博、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害我阿姨过得很不安定。这两年我经常来看她,但老实说,我没有想过要跟你联系。我们毕竟不是同一个年级的,交往不多。直到前几天,我阿姨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条围巾,总是盯着那条围巾看,并念起你的名字,她对我说了很多事……”
范涛偷偷看了看李萌,仿佛在为自己听说了那些事而向她道歉。
“我几乎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萌,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吗?”
李萌看着范涛,她发现,他们两人的眼睛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我想,也许我应该叫你一声表哥。”
范涛微微一笑,知道李萌已知晓一切。
李萌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日子不多了。我觉得她很想见你,但是羞于说出口。我自作主张找到了你的联系方式,希望能够实现她最后的愿望吧。”
“我明白,带我去见她吧。”
走进那套一室一厅的老式公寓房,李萌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看到了坐在窗前的贺双霞。
贺双霞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佝偻着,身材也不复往日的挺拔,看上去很是瘦小。
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养育过李萌一天。她曾经深深爱过的那个男人,与她纠缠了二十几年,终于离婚要娶她时,她却在最后的时刻,认定自己的等待不值得,转身做了逃兵。
随后,她被金钱和甜言蜜语所诱惑,出于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匆匆嫁给一个几乎称得上陌生的有钱男人。
她这一生过得都不如意,在任性和任性中跋涉,直到把自己的人生彻底搞砸。
然而,若非她的任性,这世上就不会有李萌。
“阿姨,你看看,谁来了?”
范涛走到贺双霞的身边,将她的轮椅转了一个方向。
李萌看到了贺双霞的眼睛。
那双衰老的、暗淡的眼睛里,闪烁着钻石一般的光芒,稍纵即逝。
就在这一瞬间,李萌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轻轻走到贺双霞的面前,蹲下身,握住了贺双霞的手。
“妈妈,我是萌萌。今天是重阳节,我来看您了。”
“萌萌!”
贺双霞已是灯枯油尽之人,这一点,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这是李萌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叫她妈妈。
从贺双霞的住所出来,李萌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她终于与自己的亲生母亲相认,也更加明白宋敏真对她的意义。她决定先回家收拾一下,再去看望宋敏真。
从这里回去只需坐两站公交车就到了,走路也不用走多久,于是李萌决定走路回家。
回到小区,她跟熟悉的邻居们点头招呼,一切如常。那穿越的一个多月,好像一场旅行,一场奇梦,梦过无痕。
只是,当她走近自家楼前,眼前却忽然闪过了甄别的身影。
李萌心慌了一下,甩甩头,努力将甄别的影子甩开。
一个邻居打开了楼道大门,她也跟着进去了。
乘坐电梯上到了11楼,站在自家门口,李萌做了几次深呼吸,从包里掏出钥匙。
从这一刻起,从打开房门,踏进自家门这一刻开始,她要忘记那段穿越之旅。
李萌掏出了那把钥匙,准备开门。
三个月后。2018年1月25日。
“上一次下这么大的雪,是2008年吧?”宋敏真看着窗外,喃喃道。
“是啊!十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李萌把宋敏真的床铺铺好,也走到窗前。
继父钱永发最近住院,宋敏真忙进忙出,疲惫不堪,情绪低落,李萌便把她接到家里来散散心。
“一辈子也没多少个十年,萌萌。”宋敏真忽然哽咽了。
“妈,你……哭了?”李萌扭过头,担心地看着母亲,“别太担心,叔叔他身体底子好,慢慢地就会恢复了。”
“我不是担心他,我是……萌萌,妈对不起你。”
李萌愣了一下:“妈——”
“嘉凝她,全都跟我说了。”宋敏真垂下头。
“这丫头!”李萌讪讪的,不知如何接话。
那趟穿越之旅,除了王嘉凝,无人知晓。回到2017年后,李萌去看望了贺双霞,拒绝了前夫王宁复婚的要求,除此之外,表面看来,她的生活与从前没什么区别。
“妈一直害怕,先是害怕失去你爸,后来是害怕失去你。爱过,就会害怕失去。”
“妈!”李萌摇摇头,“别怕。爱过,就不会失去。我永远是你的女儿。”
宋敏真哭了。
窗外,雪越来越大,已是大雪纷飞之势。
一阵细碎的铃铛声从远处传来,若有若无,恍若风铃在风雪中发出的声响。
“风铃!”
李萌想起来了!在她卧室的窗前,悬挂着一串风铃,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那串风铃似乎少了点什么,任凭风拂窗帘,它晃来晃去,却无声无息。
现在她知道了,风铃少了一个铃铛。而那个铃铛,就是她穿回到1988年时,放在老屋写字台上的铃铛!
后来,铃铛成了橘猫闹闹的专属脖铃。
李萌怔住了。
“喵呜!”
是幻觉吗?她竟然听到了闹闹的叫声。
“妈,我好像听到了猫叫声。”她的声音有些紧张。
宋敏真仔细听了听,点头道:“我也听到了。大冷天的,别是谁家的猫走失了。你去门口看看吧!”
李萌飞奔到门前,猛然站住了,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闹闹!”
她抱起那只神奇的橘猫,那柔顺的皮毛,让她恍然如梦。
“喵呜!”闹闹似乎在催促她什么。
李萌解下闹闹脖子上的铃铛,打开一看,从里面取出一张纸片。
“我回来了,现在在你家楼下。等你,直到你来。”
李萌奔到卧室窗前,窗外的楼下,雪花纷纷扬扬,洒在甄别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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