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树埋藏的时间太久了,根扎得太深,根须所触之处,是一个黑洞,太暗太黑。许多年来,她都不敢正视它的存在,不敢确定,在她心里,一直有这样的一个疑问,一个黑洞。
1. 暗夜
范涛的母亲,竟然是照片中的女人。
李萌从未想过,答案以这样一个荒诞的方式,呈现在她的眼前。
如果不是她早就将照片中的人影刻在脑海中,范涛妈妈摘下眼镜的那一刻,她与图片上的身影完全重叠,李萌不会相信,眼前的严肃古板女士,跟照片上风情俏丽的女人,是同一个人。
事实上,最初的震撼之后,李萌以咄咄逼人之势向范涛的妈妈提出质问时,并不是很有底气。
当时她被范涛妈妈给气坏了,只想着如何扭转局势,占领上风。
但她听到范涛妈妈说出父亲的名字时,李萌终于可以断定,范涛妈妈就是照片上的女人。
她很清楚,父母离婚之后,父亲的再婚对象不是范涛的母亲,也就是说,这个曾与父亲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注定是父亲情感生涯中的过眼云烟。
想到这一点,李萌对范涛产生了一种很复杂的微妙情绪,荒谬可笑,甚至有些悲悯。
不过是在学校食堂吃了一顿晚饭,却牵出了这么多事情。看样子,明天她得另找地方解决晚餐。
按照李萌和朱达丽的约定,她还要再上一天课,才能去丽达摄影棚,看看朱达丽是否帮她开出了病假单。好在只有一天,无论如何,熬过去就好了。
到家没多久,父亲就回来了。
母亲没去深圳的时候,父亲总是很晚才回家,有时他在厂里值班,彻夜不归。
但是今天,他到家却很早。
“萌萌今天在学校里吃了什么?”
“莴苣炒肉片。”
“你怎么爱吃这个?莴苣臭臭的,我从不吃它。”
“我很喜欢,我像妈妈吧。”
父亲顿了一下,方才“嗯”了一声。
“你妈给我打过电话了,她已经顺利到了深圳,住在她学生给安排的招待所里。她说那边的情况很好,就是不大放心你。”
李萌将新煮的沸水灌进开水瓶中,给父亲沏了一杯茶。
“爸爸,你今天没去厂里值班,是不放心我晚上一个人待在家里吗?”
父亲说:“是啊!宋老师在电话里叮嘱我,早点回家,多陪陪你。”
李萌沉默了一会儿,幽幽道:“妈妈太不放心我了,其实没事儿的。”
父亲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因为母亲的叮嘱和要求,才早点回家陪伴她……李萌有点难过,也有点感慨。
“其实我对你挺放心的,你妈刚去深圳,我尽量多陪陪你,反正这几天也不忙。你奶奶那边的事儿,虽然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一些尾巴需要处理,所以我跟单位还请着假。”
“哦……是什么事儿?我能帮忙吗?”
“你什么也别想,好好学习就是。”
父亲喝了一口女儿沏的茶。
“快回房做功课吧!做好功课,早点洗了睡。”
李萌一动不动,问道:“爸爸,你认识我们学校范涛的妈妈吗?”
“嗯?”父亲皱起眉,“范涛是谁?”
李萌看不出父亲是否在撒谎,只得告诉他,范涛是康城一中高三年级的学生。
“我今天在学校吃完晚饭,出校门时碰到了范涛的妈妈。”
“哦。”父亲漫不经心地拿了一根烟,当着李萌的面点燃了。
李建华有抽烟的习惯,但一直避免当着女儿的面抽烟。他这一反常的举动让李萌产生了怀疑。
“范涛的妈妈跟我聊了几句,她居然知道你的名字。”
“哦……”李建华吸了几口烟,“可能打过交道吧?但我不知道谁是范涛,他妈妈又是谁,也许见了面能对上号。”
李建华把香烟掐灭。
“他妈妈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我不在学校上晚自习,怎么还留在食堂里吃晚饭。”
“那你怎么回答她的呢?”
父亲似乎对范涛妈妈与她的交谈内容很感兴趣。
“我根本没有回答她这个无聊的问题,因为我不知道她认识你。不过,她知道我叫什么,还说出了你的名字。她长得还挺好看,可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特别严肃,跟我说话的语气也很严厉,真是莫名其妙!”
“听上去确实有点怪。让我想想,谁戴着黑框眼镜,严肃,严厉……”父亲皱起眉头。
李萌看不出父亲是否想到谁。
“萌萌,你不要多想这件事了。爸爸可能认识,也可能不认识你这位学长的妈妈。只有见了面才知道她到底是我认识的人,还是只知道我名字的陌生人。”
李萌打算上床睡觉时,父亲隔着卧室的房门告诉她说,他得赶紧出门给单位打个电话。这个点了,附近没有24小时公用电话,他得走到青杨路上打,可能会晚些回来。
父亲叮嘱李萌,安心睡觉,不要担心他。
李萌一边应着,一边悄然下床,重新穿好衣服。
李建华夜间出门的借口,通常是单位有事,或者值班,或者加班。
对于这些破绽百出的借口,宋敏真和李萌都习以为常,并不追究。今天,他半夜出门的借口尤其不靠谱。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亲口对女儿说过,最近几天,他依然处于休假期。
当然,根据李建华近年来的表现,他在休假期间仍然惦记着单位的事,一旦想起什么便夜不能寐,必要出门打个电话交代一番,才能够安心,也是有迹可循的。
直觉告诉李萌,父亲这番外出,跟她与范涛妈妈在校门口的相遇,有着直接关系。
初秋的夜晚已经很凉,李萌穿得比较厚实,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没有骑车,破车的链条声在夜晚的街道中太过明显,会暴露她的行动。
1988年的康城,十点钟不到,街上已空荡荡的,很是安静。
李建华走出大院后,并没有沿着梧桐街朝青杨路方向拐去,而是拐上相反方向,来到了沁芳路上。
康城的街道,以剑溪路为主干道,宾馆、百货大楼,都设在剑溪路上。
与剑溪路平行的青杨路,两边都是居民区,人气比较旺。甄别的饮食店开在青杨路背街,也能够做点生意。
相对来说,另一条与剑溪路平行的沁芳路,就要幽静得多。倘若梧桐街上没有24小时公共电话亭,沁芳路上更不会有。
单从李建华的走向来说,就证明他在撒谎。
李萌远远地跟着父亲,心情却异常平静。
走到梧桐街与沁芳路的拐角处,李建华的脚步慢了下来。
树影下走出一名女子。
李萌看不清她是谁,但是她猜测,此人多半是范涛妈妈。
身材、步姿、夜光下的脸部轮廓,都像是她黄昏时见过的那个女人。
两个人站在路边,开始交谈起来。
李萌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出来,女人的情绪比较激动,李建华不得不经常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或是做出一些别的亲密举动。
忽然,女人甩开李建华搭在她肩上的手,大步朝梧桐街的方向走来。
情急之下,李萌只好闪到墙角。
李建华追了上来,两人就在距离李萌不到两米处的路灯下重新站定。
现在李萌可以看清那女人是谁了。
她是范涛的妈妈,但也可能不是。
真的不是。
这个女人没有戴眼镜,发型和范涛妈妈也不一样。女人是卷发,范涛妈妈却是直发。而且,她没有范涛妈妈那么高。
范涛妈妈跟李萌的身高差不多,这个女人的个头显然要矮一些。
“双霞!你不要生气嘛。”
女人名叫双霞。
“我都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叫我怎能不生气?贺双云今天冲到家里来大骂我,李萌的手里有咱俩的合影,但她把我姐当成了我,警告我姐不要纠缠你。贺双云说了,她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都快气昏了,却不敢跟小姑娘多说什么!李建华你自己看着办吧!事情到这一步,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原来,范涛妈妈名叫贺双云,是这个女人的姐姐。这个女人,贺双霞,才是照片上的女人!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件事有几个疑点!第一,萌萌怎么会有咱俩的照片?第二,你姐为什么要跑到学校去找萌萌?晚上萌萌确实跟我说过,她一个学长的妈妈在校门口遇到她,还叫出了我的名字!她一说出黑框眼镜,严肃严厉,我就猜到了贺双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第一个问题,你要问你自己!准是你胡放乱放,被萌萌拿走了。第二个问题,据我姐说,她听萌萌的同学说,李萌晚上在学校里吃饭,就是为了接近范涛。我姐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儿子是她的命!明年就要高考了,她是草木皆兵,看谁都像是影响范涛学业的破坏者。我看她脑子都要坏掉了。”
“开什么玩笑?宋敏真去了深圳,萌萌这两天就在学校里解决晚餐。就这点小事,居然被贺双云拿出来说事!”
“好了,我姐就是这个脾气。倒是你,你可不要避重就轻,赶快回答我的问题!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李建华伸出手,轻轻揽过贺双霞,用一种李萌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说道:“霞霞,老人才刚刚走,肯定不能现在就——你说呢?”
“这道理,我也知道。当初我是想赌一把,没想到,我输了,萌萌是个女娃,我的心也死了。你当时也傻了吧?要不是她老人家拍板,接走孩子自己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贺双霞呜呜哭了起来。
李建华柔声安慰道:“妈走前,也念着你。”
“念着我有什么用?她到底是不接受我。”
贺双霞又哭了一会儿。
“但现在,情况有变,萌萌都知道了!你就不担心她会因此分心,心情不好,功课退步?要是她真的跑去问你家宋老师,你跟我是怎么回事,你敢担保宋老师不把真相告诉她?”
“你可别说,这一点,我还真敢担保。宋敏真对萌萌怎样,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绝对会设身处地替萌萌着想的。”
“哼!你提到她,很有感情的样子,难怪一直都不舍得跟她分开。从前你是碍着双方老人的原因,我也信了。可现在,两家老的都走了,你随时都可以离开她了吧?更何况,现在萌萌知道了你和我的关系。咱们三个人,早就应该团圆了。”
“霞霞,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萌萌现在上高一,关键的三年,什么变故都不能够有。”
“什么?你想让我再等三年?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岁数吗?从二十岁到现在,二十三年过去了,咱们这一辈子有几个二十三年?”
“我当然不舍得让你等,你以为我就愿意等?这些年来,你受的委屈我都知道!可是,你自己想想,要是现在我跟宋敏真分开,萌萌跟谁?”
“当然跟你!然后,咱们三个人就可以在一起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宋敏真绝不会放弃萌萌的,特别在现在这个非常时期,又是高中,又是青春期,万一出了点差错可怎么好?从小到大,萌萌的功课都是宋敏真在管,家长会我都从来没有去过一回,宋敏真肯定会坚持要萌萌的。”
“可她凭什么呢?”
“双霞,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这么多年下来,都是她亲自带萌萌,培养教育萌萌。可以说,宋敏真桃李满天下,可是李萌,才是宋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她跟萌萌的感情深,萌萌对她也一样。萌萌跟我,咱们三个人在一起,萌萌才会接受不了呢!”
“不会的!不是说血浓于水吗?”
“双霞,咱们能不能不讨论这个问题?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我跟宋老师,宋敏真,我们就跟兄妹似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唉!”贺双霞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李建华揽过她,拥抱她一会儿。两人转过身,朝沁芳路走去。
李萌很想继续跟过去,可她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一步也迈不开。
她怔在原地,脑子里回响着李建华和贺双霞的对话。
三个人团圆,血浓于水……宋敏真理所当然该放弃她。
这些话,为什么听上去如此古怪?
为什么说的好像她不是宋敏真的女儿,而是……李建华和贺双霞的女儿!
不!这不可能!
倘若事情真是这样,那为什么李建华和宋敏真离婚后,并没有娶贺双霞?随后二十多年,李萌也没有再见到贺双霞?
李萌努力说服自己,今晚目睹的这一切,听到的所有话,不过是一对情人的呓语。
她最好赶紧回到家,上床睡觉。一觉醒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会成为过眼云烟。
父亲与贺双霞的亲密合影,父母婚姻的裂痕和最终解体,现在都不是问题了。
一个很久以来就埋在李萌内心深处的疑问,在2017年都没有冒出头的疑问,在这个穿过来的、梦境一般的1988年,如破土而出的树苗,几分钟内,迅速长成了参天大树。
这棵树埋藏的时间太久了,根扎得太深,根须所触之处,是一个黑洞,太暗太黑。许多年来,她都不敢正视它的存在,不敢确定,在她心里,一直有这样的一个疑问,一个黑洞。
她,李萌,是谁的孩子?从何处而来?
多少次,关于来处的疑虑,从她心头缓缓划过,令她沉默,令她沮丧。但是,她永远会以微笑结束这场思考。因为从来没人告诉过她,她不是李建华和宋敏真的女儿,从来没有。
对于身世的猜想,不是思考,而是胡思乱想。她这样告诉自己。
据她所知,很多人都曾问过父母自己是怎么来的。而那些调皮的父母,常常会跟孩子开玩笑,告诉他们是从某个垃圾桶或某个煤堆旁捡来的,或者是清晨打开屋门,门外有个篮子,篮子里就是后来管他们叫爸妈的那个孩子……
关于生命的起源,那一代父母普遍羞于告诉孩子真相。
从她记事起,奶奶就告诉她,宋敏真是她妈妈,李建华是她爸爸。这是常识,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不容置疑。
然而,李萌记得,她从未忘记过,当她还在上幼儿园时,当她刚上小学时,有那么两次,母亲凝望着她的眼睛时,她感到那么陌生和害怕。
很难解释,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后来,当她周围的小伙伴们笑嘻嘻地谈论着自己的来处时,李萌就会想起那两次大哭。
她也问过父母,她是怎么来的。
父亲哈哈大笑。
你是爸爸在医院里,从一堆娃娃中捡出来最漂亮的那一个。
母亲责备地看了看父亲。
萌萌,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因为,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捡来的。
傻瓜!你要是捡来的,妈妈会对你这么好吗?如果有人忽然跑来告诉你,你是她亲生的,你会相信?
当然不信!
对啊!所以,以后再别问这种傻问题啦!
李萌也跟父母撒娇,但多少有点谨慎。尽管是独生子女,她身上却没有一点儿被宠溺出的娇气和任性。
越长大,李萌越明白,父母爱她,尤其是母亲,对她来说,是慈母,也是严师。母亲对她的爱,不是放纵和娇惯,而是像花匠培育一株花木一般,精心呵护,却不会用手去抚摸,克制的爱,才能确保花木的顺利成长。
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相处模式。没有人规定,母女之间、父女之间应该如何相处。然而,对于亲密亲昵的亲子关系,李萌内心深处是渴望的。这一点,在她做了母亲之后,体会尤其深。
她可以痴痴地看着王嘉凝,看上几个小时,也不厌倦。那可爱的小东西,来自于她,是她的心头肉。
她不知母亲有没有这样注视过自己。
但是她知道,王嘉凝知道,她有多爱自己的女儿。王嘉凝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吧?王嘉凝敢跟妈妈吵架,敢为自己的想法据理力争,她从不担心妈妈会不爱她,从不怀疑她是妈妈心爱的宝贝。
而这种笃定的安全感,李萌没有。
父亲还没回来,屋子里一如李萌离开时。
她扑倒在床上,昏昏沉沉之际,她却不敢闭上眼睛。一闭眼,贺双霞的身影就在眼前晃来晃去。
如果她的亲生母亲不是宋敏真,而是这个贺双霞,又怎么解释她一直在李萌的生活中缺席的事实?
最大的可能是,贺双霞为了同李建华结婚,故意说出这些理由。李萌以她四十五岁的人生经历来判断,对于一个在婚姻中摇摆不定的男人来说,许诺会对他的子女多么好,是一个不错的筹码。
她终于勉强说服自己,迷迷糊糊闭上眼睛,门“咔嚓”响了一声。
父亲回来了。
直到这时,李萌才松了一口气,沉沉睡去。
2. 河东狮吼
清晨她准时起床,李建华已从外面买回了早点。
餐桌上摆着热腾腾的肉包子和豆浆,虽然没能勾起李萌的食欲,但让她因缺睡而干涩的眼睛潮湿起来。
她终于想起来了,只要父亲在家里,早上这一顿都是他来安排,要么从外面买回早点,要么亲自下厨,给她们母女俩煮面、煎蛋、煮小馄饨。
这是李萌与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常态,却不知为何,被她从记忆中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此刻,这场景如此鲜明地呈现在李萌眼前,她再也无法故意忽略。
就在这一瞬间,李萌原谅了李建华,原谅了他对母亲的不忠,原谅了他与其他女人的纠缠不清。
“快吃吧!时间还早,吃完了再去上学。”
李萌“嗯”了一声,乖乖地坐在餐桌前。
“对了萌萌,学校的晚饭不好吃吧?我担心你老是吃食堂,营养不够。”
“食堂菜就那样吧,肯定没有爸爸妈妈做的好吃。”
李建华呵呵笑了笑。
“那咋办?你妈这个月都不在家。我的时间没固定的,有时能给你做点儿,多数时候都顾不上你。”
“爸你就别操心这事儿了,今天我不想在学校吃晚饭。我在青杨路上发现一家饮食店,比食堂菜贵不了多少,味道要好多了,还可以自己带材料过去加工。今天放学了,我就去那儿吃。”
“是吗?青杨路上最近开了不少小馆子,就是不晓得卫生情况怎么样。”
“我去后厨看过,挺干净的。反正我调换着吃吧,学校食堂吃点儿,外面小饭馆吃几次,回家自己做点,或者爸爸你给我做点。”
“嗯,这样好,灵活!”李建华很高兴。
李建华说完就笑了起来,起身经过李萌时,疼爱地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个动作,让李萌僵了一会儿。
果然很暖。这是属于父亲对女儿的专有动作,难怪在2017年,摸头杀有魔力,很多青春剧里都要来这么一招。
李萌摇摇头,甩掉乱七八糟的思绪,匆匆喝好豆浆,跟父亲一起出了门。
“你的车怎么这么旧了?这还是我给你买的那辆车吗?”
“当然不是啦!这是我同学的车,这两天她跟我换车骑来着。这车就是外表旧了一点,刹车、铃铛、龙头都挺好的。”
“那行,路上当心点!”
李建华便不多问,跟李萌摆摆手,算是说了再见,自个儿朝公交车站走去了。
李萌一进教室,华菲就笑嘻嘻地迎上来,挽着她的胳膊问东问西。
李萌懒得搭理她,但也不好翻脸,只能敷衍。
文静正坐在课桌前吃糯米鸡,看到李萌便递给她一个。
“谢谢。不过我已经吃过了。”
“你再尝尝这个糯米鸡,今天的特别好吃,香菇和瘦肉的量都比以前多。”
“那就尝尝,我也很久没吃糯米鸡了。”
华菲笑道:“你多吃一点儿没事,晚上食堂的菜没有油水,早上多补补。”
李萌心念一动,咬了一口糯米鸡,故意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
文静说:“好啊!我最爱听笑话了。”
“这几天我妈出差了,晚饭没人管,我昨天就在食堂解决晚饭,吃好饭出校门,一个陌生女人跑上前,叫出我的名字。你们猜,她是谁?”
文静摇头。
“这怎么猜得到啊?”
华菲眼神躲闪着,脸上却漾着笑。
“就是啊!你总得给个提示吧。”
“好,我提示一下,她是我们某位学长的妈妈。”
“学长……高二还是高三的?”
“这可不能说……我已经提示得够多了!”
华菲说:“不够不够。高二和高三,一个年级八个班,一个班40个人,男女生比例3:2,也就是说,有384个学长,256个学姐。李萌,你让我们从384名学长中选一个,太难了。”
李萌说:“好吧,那我再给一个提示。这位学长是咱们学校的风云人物,赫赫有名,你们都认识。想想看,你们脑袋里第一个冒出来的人是谁?”
文静已经吃完一只糯米鸡,瞪圆眼睛,低呼道:“是范涛——范涛的妈妈!”
华菲瞥了文静一眼。
“是不是范涛,现在咱们还不知道。我知道,文静心目中最有名的学长,是范涛。”
文静并不辩解,只是脸上涌起了两团红云,算是默认。
李萌笑道:“华菲,你猜是谁呢?”
“陶企?我猜的对不对?陶企是跳级生,年龄跟我们一样大,却已经拿过奥数的金牌了,神童和天才,赫赫有名,你说的人,是陶企的妈妈?”
李萌摇摇头:“文静猜对了,是范涛的妈妈。”
“啊?”华菲惊叫起来,引得不少同学朝她们三人这儿张望。
她急忙用手掩住嘴,吃吃笑起来。
“不好意思,我太惊讶了。范涛妈妈居然知道你的名字,还主动跑来跟你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萌留意观察华菲的神情,暗暗佩服她的表演功底。倘若李萌真的只是一名十六岁的高中生,她一定会被华菲的表演骗过。但是现在,她从华菲躲闪的眼神、露出八颗牙齿的假笑中,窥出了端倪。
“范涛妈妈不仅认识我,还认识别的女生。”
“是吗?她还认识谁?”华菲的声音有些异样。
李萌很想乱诌一句:她还认识你华菲呀!
她笑了笑,赶走这个促狭的念头。
“范涛妈妈知道的可多了,连我爸叫什么都知道。晚上我问过我爸了,他根本不知范涛妈妈是谁。”
“我知道了!”华菲恍然大悟道,“没准你们父女俩是范涛妈妈的老熟人或者老邻居,但你们忘记了。”
“才不是呢!范涛的妈妈,她是特意跑来堵我,警告我,让我别纠缠她家范涛。你们说,这不是笑话吗?”
文静又从桌斗里拿出一只糯米鸡,边吃边点头说:“明明是范涛喜欢找你讲话,他妈妈倒叫你别纠缠范涛,这不是颠倒黑白吗?”
华菲点头道:“居然有这种事!那结果怎样呢?”
李萌瞟了她一眼:“猜!”
文静说:“我要是你,就怼回去,让她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
华菲满怀同情地说:“李萌哪是那样的人啊!她一定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萌附和道:“就是,我要像文静说的那样就好了。当时我气蒙了,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眼睁睁看着她说完这番话,扬长而去!”
文静惋惜地长叹一声。
李萌说:“我气得一晚上都没睡好,今天可别让我看到范涛!看到了,我肯定要找他理论,让他回去跟他妈把话说清楚!”
李萌气呼呼的样子镇住了华菲和文静,两人都怔在那儿,半天没说话。
她们都不愿意看到李萌和范涛在校园里争吵,课间休息时,李萌的身边不是华菲,就是文静,她们陪她去上厕所,陪她在走廊上说话,硬是没给她单独行动的时间。
文静甚至问李萌今晚还在学校吃食堂不?她愿意请李萌在外面吃一盘炒米粉。
她说这话的时候,华菲也在一边。
李萌很感激文静的善良和好意,不想让她继续担心,便摇摇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担心我找范涛理论。”
文静说:“是呀!我怕你们俩在学校里面吵起来,又引起别人的议论,传到范涛妈妈耳朵里,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到时候她再找到学校来,把事情闹大,多讨厌!”
李萌瞪了她一眼:“瞧你这胆小怕事的样子!”
华菲说:“这件事,我要站在文静这一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萌,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李萌忽想起今天放学后,她要去“丽达摄影棚”找朱达丽拿病假单。为了明天就要开始的逃学时光,她得预先做点准备才好。
她捂着肚子说:“哎哟,肚子痛!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我总是觉得肚子痛。”
文静关切地问:“哪儿痛?指给我看看。”
李萌按了按右腹下方。
“这是哪儿?”
文静伸手摸了摸:“好像比肝脏的位置要下一点?”
华菲迟迟疑疑地问道:“你不会是得了阑尾炎吧?”
“不知道,这几天总隐隐痛。”
文静说:“你好像脸色有点不对头,嘴唇都有点发白了。”
华菲有点紧张:“要不要跟老师请假,先回去或者先到医院去?”
李萌弯着腰,摆摆手说:“没事没事,马上就要放学了,我再坚持一会儿吧。”
最后一堂课,她趴在桌上,在全班同学面前制造了一副腹痛如绞的假象。
离放学还有十分钟时,她找班主任请假,提前溜出了校门。
“丽达摄影棚”一如既往地营业,但她并没有见到朱达丽。
摄影间里只有那名年轻摄影师,负责开票、收钱的店员小艾客气地告诉她,朱经理有事外出,估计要晚上才能来,不过她留下话,如果李萌来找她,请对方七点半钟再来。
李萌很高兴朱达丽还记得她俩之间的约定,没准她此刻正在医院里,找人为她开病假单呢!
距离七点半还有两个多钟头,她该去哪儿消磨掉这段时间呢?
骑行到青杨路上,李萌便知道了答案。
当然是去甄别那儿!
这念头一起,李萌便将车轮蹬得飞快,任凭链条的嗒嗒声在街上回响。
“喵呜!”
刚进巷口,她就看到了蹲在饮食店门口的那只橘猫。
“闹闹!”
李萌快速将车锁好,俯身将跑到她脚边的闹闹抱起来,轻轻抚摸着橘猫光滑的毛皮。
忽然她有些异样的感觉,心上如微风抚过,起了一圈涟漪,抬起头,甄别正注视着她。
“来了?”
“嗯!”
开场白如一对昨天才见过的老友,平平无奇,李萌却无端慌张,想说什么,脑子里竟一片空白。
甄别好像也有点紧张,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僵硬,甚至不小心碰到了门框,嘴巴 咧了一下。
经过两天的分别,他们似乎忘了10月2号的约定,忘了他们该如何相处。
那种小别重聚的欣喜,完全无法按捺住,空气中仿佛有香槟酒的芬芳和醺醺然之气。
“听我说!”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望着对方傻傻笑了笑。
甄别说:“你说吧!”
李萌说:“这会儿我没事,店里有什么活,请尽管吩咐。”
“也好,一边干活一边聊!就要开餐了,店里还有很多准备工作没做呢。”
甄别开始交代任务,土豆要刨一些,芹菜要去掉筋,肉丝、肉片都要准备一些。
“今天的例汤是海带骨头汤,已经煲好了……”甄别渐渐恢复了自如。
李萌立刻着手干起活来,两人一边做事一边东拉西扯。李萌告诉甄别,她七点半钟之前就得走,病假单到手,她才能安心。
“为了逃学,你也是煞费苦心啊!”甄别取笑她。
“我没有心思上学,我想过了,无论人生重来几次,我都不可能做学霸,考清华北大。”
“太武断了吧?”
“也许吧。甄别,你都不知道,这几天我都经历了什么。”
“是吗?”甄别停止做菜,侧头看了看李萌。
“我妈去深圳了,然后,我发现,对于自己的父母,我好像根本不了解!”
“傻瓜,想什么呢?”甄别放下心来。
“你不需要了解父母,你只需要去爱他们。”
李萌摇摇头,陷入沉默。
原本她已说服自己,不要多想父亲、母亲、贺双霞之间的事情,也不要怀疑自己的身世,不要自寻烦恼。可是,只跟甄别闲聊了几句,她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放下这件事。
“萌萌,你怎么不说话?”甄别关切地问。
“我……我在想你说的话,我该怎么去爱他们……”
“这还用想?你只是偶然做了他们的孩子,他们也只是偶然做了你的父母。接受这样的事实,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就好了?”
“偶然?”
“是啊!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偶然。”
“你说的可能没错,但是太冰冷了。”
“要怎么说才好呢?让我想想……十年修得同船渡,亲情,是修了多少年才修得的缘分。这么说,是不是比较温暖?”
李萌忽然烦躁起来。
“你为什么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甄别有些纳闷。
“我的语气怎么了?”
“不要这么无辜的样子!”
李萌越发烦躁,切土豆丝的手势越来越快。忽然一阵剧痛袭击了她,她尖叫起来。
殷红的血染在土豆丝上,李萌扔掉菜刀,只觉得一阵晕眩。
“切到手了,快给我看看!”
“你走开!”
甄别怔住了,他从没见过如此焦躁的李萌,像一只毛发耸立的狮子,发出怒吼。
“河东狮吼……”他喃喃道,“可是你的手破了,哪怕有生命危险,我也得给你包扎一下。”
李萌的脑海中飞快划过那天晚上的情形。
那晚她和朱达丽第一次来到甄别的饮食店,也是这一把刀,也是伤到了手指。那一次她只流了一点血,却在一夜之间,不,几个小时之间,她长高了两厘米,长成十七岁那年的样子。
流血,会令她快速长大,变老。
这让她想起在2015年看过的一部电影,《重返二十岁》,里面的女主角从老太太变回二十岁,在一场事故后,她输血给心爱的孙子,瞬时回到老年状态。
艺术来源于生活,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比如她自己,正在经历的,是比那部电影的女主角更离奇的经历。她不仅回到了少女时期,她还来到了当年。
看着血流不止的手指,李萌觉得她完蛋了。变成十六岁,在四十五岁的心境和十六岁的生理年龄之间穿梭,她还应付自如。上次流血后,她忽然长高,已花了点工夫来应付各种质疑,现在,流了这么多血,她不知自己到底会变成几岁!
按照上一次流血与年龄增长的比例来算,今天她起码要长大五岁。十六岁和十七岁的分别很小,十六岁和二十二岁,则是少女与青年的区别。
她该怎么掩饰和解释?
太难了!她恐怕完全应付不来!
都怪甄别,怪甄别不将那把刀藏好,怪甄别用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扰乱她的思绪!
她推开甄别凑近的双手,将手指伸到水龙头下胡乱冲了一下。
甄别急了,递给她一瓶云南白药。
“快点撒云南白药止血吧!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回头再说。”
李萌一声不吭,唯恐自己已变成了二十几岁的样子,一开口,就会被甄别发现。
李萌担心血流得更多,只得恨恨地接过云南白药,往手上猛撒了一气。
甄别又递过来一块纱布,李萌胡乱包扎了一番,一声不吭走出了甄别的小店,跨上单车,朝朱达丽的摄影棚骑去。
距离七点半钟还早,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3. 迪斯科
店员看到李萌,扭头朝摄影室,喊了一声:“朱经理,有人找!”
比预计的时间要早,朱达丽已经回来了,正跟那位年轻摄影师交代着什么。
“你去我房里坐会儿,我马上过来。”看到李萌,她伸手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她放心。
经过一面镜子时,李萌特意停留了一会儿。还好,至少眼下她还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你要的病假单我已经开好了,但只有一个星期。朋友跟我说了,如果时间开得太长,可能学校会建议你休学。休学再复课,手续很麻烦,咱们犯不着那样干。我觉得,她说得很有点道理。”
李萌接过病假单就塞进包里,走到门口,又走回来。
“七天已经可以了,回头我再想办法。哦,谢谢姨婆!”
朱达丽瞅了瞅李萌。
“你怎么慌里慌张的,出什么事儿了吗?”
李萌伸出手。
“你看,我在甄别的饮食店里帮他切菜,把手切破了。”
“十指连心,难怪你这么慌张。”
朱达丽替她拆掉纱布,仔细瞧了瞧伤口:“还行,刀口并不深。皮外伤,很快就能好。”
李萌不吭声,过会儿才说:“姨婆,你好几天没见我,看我有什么变化吗?”
朱达丽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她,摇头道:“没什么变化。”
“我看着像高中生、大学生,还是已经上班的人?”
“你那么想装成熟?”朱达丽走到橱柜旁,给李萌倒了一杯水。
“不是我想装成熟——”李萌斟酌道,“我就想知道,我看上去像不像二十几岁的人?”
她问得太认真,朱达丽不得不好好看了看她。
“头一回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显得很成熟,不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现在这么熟了,倒觉得你比初次见到时要幼稚。比如,成熟的人,是不会问这个问题的。”她接着说道,“让我想想,假设我不认识你,假设我是一位跟你偶然撞见的陌生人,你给我的印象是什么……嗯,你是一个高挑漂亮的姑娘,年龄大概十七八岁,但肯定不满二十岁。瞧你的皮肤,吹弹可破。瞧你的脸蛋儿,水嫩嫩的,还有一点点婴儿肥呢!二十几岁的姑娘也有可能这么水嫩,但是很少。”
李萌略微放心,露出笑容。
“瞧你笑的样子,多么明媚!”朱达丽感慨地叹了口气,“唯一让你显得成熟的,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明亮清澈。可是,普通少女的眼睛,清浅见底。哪怕像文静那样,心里藏着事儿,满腹忧愁,也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你却不一样。”
“真的吗?”李萌迎上朱达丽的注视。
“嗯!你的眼睛,清清亮亮的,却看不到底。”
“显得很成熟?”
“有时是,有时不是。”
朱达丽笑了起来。
“显得很古怪。你这姑娘,有古怪!”
朱达丽说完大笑起来。
李萌松了口气,这才觉得口渴难耐,一口气喝掉半杯水,换了个话题。
“姨婆,还记得那张照片吗?”
“什么照片?”
“我爸和其他女人的合影。”
“哦……怎么了?”
“我看到那个女人了,还知道了她的名字。”
“那又怎样呢?大人的事情,你管那么多?”
“事情比想象的要复杂。”
“那个女人逼你父亲离婚娶她?”
“是的。”
“那也是你妈和你爸的事。”
朱达丽自觉语气太硬,轻轻拍了拍李萌的肩膀,柔声道:“你已经快成年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你会有自己的生活圈,有自己的情感世界。父母的事,你担心也没用,何必自寻烦恼?”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李萌站起来,把水杯放到橱柜上。
“那你想说什么呢?”朱达丽似乎不大想继续这个话题,扭头去看窗外。
窗外闪过一个人影。
“老唐!”
朱达丽快步走到窗前。
她推开窗,李萌果然看到老唐走过去又折返回来的身影。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你来得正好,去给我们买两碗凉面。”
朱达丽回头问李萌:“你能喝酒吗?”
“可以喝点儿。”
“再来两瓶啤酒吧。”朱达丽吩咐老唐。
老唐连声答应:“行,我再让胖嫂炒个空心菜,切半斤卤牛肉。”
“你看着办。对了——”朱达丽叫住领命就走的老唐,“给你自己也买点儿,过来一起吃。”
“啊!”老唐高兴地应了一声,转眼就没了人影。
朱达丽关上窗门,回到李萌身边。
“古怪少女,你这脑袋瓜里整天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总不至于利用这七天的假期,专门去想爸妈之间的事情吧?”
“那倒不会。姨婆,我打算去吉林街,找一个铺面盘下来,开个西式简餐厅。”
“有志气!”朱达丽夸张地赞了一声。
“不过,你想好了吗?开店要钱,要花精力,各种事情烦着呢!最大的麻烦是,你根本没到做生意的年龄,没有资格去盘下店铺。”
“所以,可能以后有更多事情要麻烦姨婆了。”
“我很乐意帮你,只要你真的想这么干。”
“姨婆……”李萌顿了一下,“除了开店,我还是很想搞清楚我爸妈和贺双霞之间的关系。”
“你又来了,为什么这么执着呢?”朱达丽眉头蹙起,凝视着李萌。
“因为……昨天晚上,我听到我爸跟贺双霞的谈话。他们提到我,说我和他俩是一家三口。”
朱达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贺双霞说,我爸跟我妈离婚,再带着我跟她在一起,我们一家三口就算是团圆了。我很震惊,脑子里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这件事……”
“你不用怀疑你的身世。”朱达丽打断李萌,“假如你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管一个人叫妈妈,那她肯定是你的亲生母亲。要知道中年人的感情世界,远不如少年人、青年人那么纯真。那个女人为什么会说这番话?以我的阅历来看,其中必有蹊跷。”
李萌心里好受了些。
“是啊!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事儿。”
朱达丽疼惜地抚了抚李萌的胳膊。
“有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别再想这个问题了!这对你母亲不公平。”
李萌勉强点了点头。
“今晚上就在我这儿吃一点,喝点啤酒,不算带坏你吧?”
朱达丽看了看手表。
“老唐怎么去这么久?”
李萌想到老唐离开时高兴得一颠一颠的样子,不禁莞尔。
“我每次到这儿来,都能看到老唐。”
朱达丽大笑起来。
“事实上你不来这儿,他也会天天出现。”
“老唐在追求你吗?”
“你说呢?”朱达丽不置可否。
“我觉得他毫无希望。”
朱达丽摇摇头。
“谁知道呢?我现在对他的感觉很古怪。你是古怪少女,他是古怪大叔。”
“你也是古怪姨婆呢!”
朱达丽笑了笑,从门后挂着的挎包里摸出一只白色塑料药瓶,打开来仔细看了看,似乎在数药瓶里还剩多少粒药片。
她皱着眉头取了一粒送进嘴里,也不喝水,就这么咽下去了。
“你在吃什么药?”李萌忽想起朱达丽在甄别的小店里突然发病的情景。
“没什么,维生素而已。”朱达丽接着上一个话题说道,“老唐说,他认识我很多年了,但我对他没一点儿印象。当然,这两年我的记忆很差,不记得一些事,也是可能的。在我记忆中,老唐是我在这里开店后才认识的新朋友。他脸皮厚,老是说他帅。也许他年轻时长得很帅,现在却跟英俊沾不上边。”
李萌说:“老唐的个子不高,发际线后移得厉害。不过,他的五官很端正,仪态也很挺拔,年轻时应该算得上帅哥。”
朱达丽笑道:“光是身高这一条,老唐就被淘汰了。多少帅哥毁于矮,多少美女毁于胖!我那小外甥孙女文静,要是减肥成功的话,不也会跟你一样漂亮迷人!”
门外有动静,李萌瞥见了老唐的身影。
“老帅哥来了!”
两人打开门走出朱达丽的卧室。老唐一只手拿着搪瓷碗和饭盒,一只手拎着两瓶啤酒,兴高采烈地冲进摄影棚,笑嘻嘻地把东西放到店堂靠窗处的一张小桌上。
朱达丽嫌弃地说:“可别在这儿给我摆开来,油腻腻的,像什么话?”
“没事儿吧?都这个点了,不会有人来拍照了。”老唐辩解道。
“胡说!离关门还差五分钟,没准就有人急需拍照,特意匆匆忙忙赶过来。”
像是特意证明朱达丽的话,一名年轻男子冲进店里。
“登记照还拍吗?”
店员小艾看了看朱达丽,朱达丽得意地瞪了一眼老唐。
“开票!”
老唐比朱达丽更加高兴。
“达丽料事如神啊!”
他把吃食重新拎在手里,招呼李萌跟他一起到店堂里候着。
那位年轻摄影师早就下班了,开票的小艾收拾了一番,也离开了丽达。赶在关门前来拍照的年轻男子,看上去鲁莽又憨直,从进门到拍好照,总共只用了五六分钟。
现在,店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老唐的情绪特别高,把客人等候拍照的休息区布置成他们三人的临时餐厅。他在小圆桌上铺上报纸,不知从哪里变出杯盘碗盏,将凉面拌好,盛在三个碗里,又将卤牛肉、炸花生米、拌腐竹、炒空心菜分别装在盘在里。
他自作主张,把日光灯给关了,只留一盏壁灯,光线幽暗,添了几分浪漫的情调。
老唐满意地拍拍手。
“请两位女士就餐。”
朱达丽却不知何时回房休息了。
“达丽,达丽快来吃饭啦!”
李萌不禁笑了起来。朱达丽曾说老唐喊她名字时像猫叫,但在李萌听来,老唐呼唤达丽的发音,有点像英文darling,亲爱的。
朱达丽拉开暗门,从卧室中走出来。
她换了身装束,紧身长袖T恤和牛仔裤,包裹着她保持得极好的身材,略微化了点妆,卷曲的头发披在肩头,在幽暗的灯光下,她看上去又年轻,又迷人。
“哇!好靓!”
李萌和老唐同时鼓起掌来。
老唐呆呆地看着朱达丽。
“太美了!”他喃喃道。
“达丽,你是特意为我打扮的吗?”
“就算是吧!”朱达丽随口应道。
老唐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萌笑道:“那我是不是应该退出,以免打扰你们俩的浪漫晚餐?”
“不,不要!”老唐和朱达丽异口同声。
朱达丽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
老唐先坐了下来:“是呀,你好好坐着。”
朱达丽往三只啤酒杯中斟满了酒。
“时间不早了,李萌肯定饿坏了,咱们先碰一下吧!”
老唐说:“对,为今晚干杯!”
朱达丽说:“为了健康干杯!”
李萌也举起酒杯:“为我们的相逢干杯!”
三个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唐殷勤地为朱达丽和李萌布菜。
“这些菜和凉面是在哪儿买的?味道倒不错。”李萌问。
“分别来自不同的地方,凉面是一个胖嫂做的,她还会做卤牛肉,但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今天是我运气好,买到了最后一斤。腐竹是我从满意食堂端来的,花生米是我自己炸的,一次炸很多,装在一个大玻璃瓶里,密封保存,想吃了,就倒一些出来。你们尝尝,味道不错吧?”
“嗯,火候真好。”李萌真的饿了,只觉得今天老唐采买的食物,每一样都好吃。
“嘿嘿,我没有别的厨艺,就会炸个花生米。”
“真的只会炸花生米?”朱达丽问。
“是啊!从年轻时候就会炸,吃过的人都说,我炸的花生米,堪称一绝。”老唐嘻嘻笑着,不知是在吹牛,还是确有其事。
朱达丽又喝了一杯酒,脸色泛起红晕,话也多了起来。
“奇怪了,老唐……我越看你越觉得熟悉。”
“你当然熟悉我!我们俩都认识多少年了?那会儿你只有十八岁,我二十岁。”
老唐的嗓音忽然变得嘶哑,他迎着朱达丽的注视,神色有些激动。
“是吗?”朱达丽避开了老唐的目光。
“你都不记得了吗?达丽,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吗?”
“不记得了。也许,你跟我的一个老朋友长得很像?”朱达丽眼睛一亮。
“跟谁像?是林嘉棠吗?”老唐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似乎在紧张地等待着一个答案,一个无论怎样都会令他害怕的答案。
“不是,你不可能跟他像。”朱达丽断然否定。
老唐垂下头。
“别这样,老唐。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但你不要像个小孩似的,非要跟林嘉棠过不去。”
“我怎么会跟他过不去?”老唐苦笑道。
“你知道我想见林嘉棠却见不到,就总是自称自己跟他很像,这不是犯傻吗?”
“好了,不说这个了,来,吃一块牛肉吧,吃了可以长力气。”
“要是能长记忆就好了。老唐,你应该给我买一些补脑子的药,让我恢复记忆。我现在连林嘉棠家住哪里都记不得了。”
“你看你,三句话绕不开这个名字,却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
李萌听着这两人的对话,眼前不断浮现出朱达丽与林老太太相见时的情形,又联想到那次离开林家不久,朱达丽就在甄别的饮食店中犯了病,不禁紧张起来。
“姨婆,上次去林家,是我陪你一块儿去的。”她小心翼翼地插话道。
“没错,是你陪我去的。那一天,我们到林家去找嘉棠,他不在,我只见到了他妈妈。”
老唐蹙起眉头,看了看李萌。
“你们俩,一起去见过林老太太?”
“是啊!林老太太看上去很厉害。”李萌说。
“我跟林老太太正面交锋了一场,大败而归。”朱达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老唐神情凝重。
朱达丽耸耸肩:“我都忘了。”
老唐又看了看李萌。
李萌也耸了耸肩:“我没仔细听。”
朱达丽说:“我好不容易想起林嘉棠家的地址,那天去过之后,又忘得一干二净。李萌,下次去,恐怕得请你带路了。”
“没问题!林家就在甄别的饮食店附近。”
“甄别是谁?”老唐问。
朱达丽也疑惑地看着李萌。
李萌大惊,就在半个多钟头前,她跟朱达丽还提到了甄别。
她正要发问,耳边响起甄别的话:你姨婆,患了老年痴呆症。
李萌摇摇头:“说了你也不认识,是我的一个朋友。”
老唐“哦”了一声,随即用严肃的口吻说:“你年纪这么小,可不要在社会上乱交朋友。”
李萌不理他。
“姨婆,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林嘉棠?”
“嗯?”朱达丽眼神空茫,仿佛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请恕我直言,我觉得林老太太对你有些敌意。既然你要找的人是林嘉棠,就去他的工作单位找,为什么一定要到有林老太太在的地方找他呢?而且林老太太说得很清楚,林嘉棠并不是每天都回来住。”
“可是,我不记得嘉棠在哪里上班,我只知道他是个老师。”
“康城的学校又不多,有名有姓,一个个找下来,肯定能找到。”
“傻丫头,哪有这样找人的?闹得满城风雨,对嘉棠没好处。万一他……万一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或者结了婚,我这么找他,岂不是令他为难?”
朱达丽喝了一口啤酒,轻叹了口气。
老唐轻轻咳嗽了一声。
“达丽,你为什么要找林嘉棠?”
朱达丽说:“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就是林嘉棠。不过,从前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好好对他说过一句话。”
“所以你想找到他,向他道歉?”李萌问。
“道歉?不!”朱达丽摇摇头。
“我要告诉他,我也很爱他。我不想让他委屈,不想让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傻子!为了一个女人,他忍受着别人的嘲笑和讥讽,还要抵挡来自他母亲的压力。我想让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如果他真心爱你的话,这些都不是问题。他不会认为自己是傻子。”
朱达丽说:“从前我也这么想。在感情上处于优势的一方,都会这样想。恃爱而骄,恃爱行凶而不自知。”
“怎么个行凶法呢?”李萌不解。
“爱都是需要回报的,这世上没有不要回报的爱。不一定是爱情,不一定是物质。感情上的回应,也是一种回报。当一个人深知自己在感情上处于优势,当她俯视着对方时,很容易做出伤害对方的事情。比如置之不理,任世人嘲笑对方是傻子,给对方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怀疑自己,令他痛苦挣扎,偶尔又给他一点甜头,就像恩赐一样,其实,不过是她想长久霸占他的感情的一种手段。而对方沉迷于这样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好好的日子,全在痛苦中消耗。”
李萌细细品味朱达丽的话,陷入沉思。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是老唐发出来的。老唐的肩膀耸动着,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发出奇怪的声音。
“老唐,你怎么了?”
“没、没事。”
朱达丽满脸嫌弃地说:“他总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情绪不稳定。”
老唐说:“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听到你这么说,特别激动。”
朱达丽不耐烦地叱道:“老唐!可能你认识我二十多年了,我却才认识你没多久。从前知道我朱达丽大名的人,特意跑过来见见我的人,多不胜数!你,是其中一个吧?”
“不不不!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他们中的一个呢?达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前一分钟,你让我飘飘然,后一分钟,你就把我摔在地上!”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呢?”
朱达丽瞅着老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瞧你泪眼婆娑的,怎么像一个神经兮兮的老太太一样?”
老唐连忙从裤袋里抽出一块大手帕,擦擦眼角。
朱达丽说:“你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老唐如触电一般,手帕掉落在餐桌上。
“想起谁?是不是想起林嘉棠?”
朱达丽冷笑道:“得了吧!林嘉棠除了个子矮了一点,基本算得上帅哥,你哪点像他?”
老唐叹了口气:“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你想起谁了?”
朱达丽皱眉思考着。
“一个女人,一个老女人。”
老唐一脸迷惘。
李萌却发现不对劲,朱达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像在被这个问题困扰着,陷入了狂乱境地。她暗叫不好,连忙推了推朱达丽。
“姨婆!姨婆!”
朱达丽从迷惘中回过神来,呆呆地看了一眼李萌。
“你叫我?”
李萌松了一口气。
“是啊!姨婆!你说,我在吉林街上找一个店面定下来,好不好?”
“听上去不错。等一下,你是不是跟我说过这事儿?”
“是,提到过。姨婆,你的记忆力挺好的嘛。”
朱达丽露出羞涩的微笑。
“我现在是这样的,有的事情记得特别清楚,有的事情,却忘得一干二净。我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老唐说:“我懂了!达丽,你在安慰我。”
“我安慰你什么?”
“因为你不记得我。”
“好啦,老唐!你不要纠结于这些问题了!我记得你和我是怎么认识的,但我不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就认识你这么一个人。”
“真的吗?你记得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吗?”
“那天你走进我的摄影棚,冲着我傻笑。我问你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拍照。你说是的。那天店员正好不在,我给你开单子的时候问你叫什么,你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对我说,‘你难道不知道我叫什么吗?’我瞪了你一眼,让你快快报上姓名。你告诉我你是小唐。我当时就笑喷了,就你这样子,还小唐呢!于是我在取件单上写上了老唐两个字。从此以后,你就以老唐自称了。你为了接近我,每天都来拍照,足足拍了两个星期。我说得没错吧?”
老唐点点头:“你记得真清楚,每件事都说得很对。”
李萌看看朱达丽,又看看老唐,疑窦丛生。
朱达丽的记忆力有问题,她已不是头一回领教。老唐的话若是真的,证明朱达丽的病情已很严重。此外,从老唐的表现来看,他和朱达丽要找的林嘉棠似乎很熟。也许她应该找个机会,跟老唐私下聊一聊,看看能否通过他找到林嘉棠,既可以满足朱达丽的心愿,说不定还能够通过这种刺激,让朱达丽恢复记忆。
“达丽,达丽,我给你唱首歌好吗?”老唐忽然来了兴致,嗓门也提高了。
“不、不要了,我有一台录音机,我们来听音乐吧!”
李萌觉得老唐很可怜,正是朱达丽此时此刻恃爱行凶的对象。
“姨婆,我们就听老唐唱一首吧!老唐说话的声音是很醇厚的男中音,唱起歌来一定很动听。”
老唐巴巴地看着朱达丽,朱达丽却冷酷无情地说:“不!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和他唱歌的声音是截然不同的。你没见有些歌星说话时低沉粗哑,唱起歌来却醇厚动人?我承认,老唐的声音确实不错,念起情诗来声情并茂,我很喜欢听。可是,唱歌就免了吧。”
老唐扬着头,痴痴地看着朱达丽,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还是忧。
朱达丽已起身走到了收银台后,拿出一台收录机,又打开一只抽屉,在里面寻找磁带。
“李萌想听谁的歌?”
“都有哪些带子?”
李萌扔下老唐,跑过去选磁带。
“张蔷的,哇!八十年代的电音女王!这个也不错,荷东迪斯科,可以跳舞!“
朱达丽瞥了她一眼:“古怪少女,居然还是一个舞迷。行,就放这个!”
随着荷东的迪斯科舞曲响起,店堂里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
老唐重新鼓足了情绪,跟着朱达丽和李萌在店堂中央轻轻晃动身子,跳起舞来。
李萌嬉笑着跑到圆桌边,又喝了几口啤酒。
假如她曾设想过穿越到1988年后会遇到什么事,那么,哪怕让她再多想一百遍,她也不会想到,她会在丽达摄影棚听着1988年最流行的迪斯科舞曲,跟两位老人家共舞!
没错,只要不发生意外,活到2017年的朱达丽和老唐,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4. 信使
欢乐的气氛没能持续多久。
朱达丽累了,老唐陪着她,给她递水递烟。
老唐不抽烟,却备着烟和打火机,只为了能随时给朱达丽点上一支。
李萌换了一盘轻音乐的磁带,把音量调小,坐在桌边,听老唐和朱达丽漫谈。
朱达丽说:“老唐,你要是已经认识我二十多年,应该知道我的故事。”
“嗯。”老唐轻轻应着。
“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姓欧阳的画家。他希望我能给他做模特,我答应了。嗯,就是那种人体艺术模特。他很欣赏我,他觉得我是他认识的最好的模特。欧阳对我来说很重要,至今我都很感激他。在摄影方面,我能够跟别人不一样,能够得到大家的认可,跟欧阳有很大的关系。这件事一直很隐秘,但是我不知道,我的一个同事对我很好奇,他偷偷跟踪我,知道了我和欧阳的秘密。于是,便有了关于我和欧阳的传言。起初只是普通八卦,后来就不对了。终于有一天,一群人闯进了我们的画室。一切都很正常,但我的名声从此坏透了,我家人就是那个时候同我决裂的。你们看,关键时刻,亲人也不可靠。欧阳只是康城的一个过客,他很抱歉给我带来这么大的困扰,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娶我,带我离开康城。可我对欧阳,没有丝毫男女之情,而且,我要是真的嫁给他,离开康城,岂不是证实了别人说的话?我就是要留下来。”
李萌摇摇头:“原来,姨婆年轻时这么天真!”
朱达丽又点了一根烟。
“欧阳离开康城后,我的身边忽然热闹起来,多了许多勇敢接近我的男人。但这种勇敢,其实是一件虚伪的外衣,他们只是对我感到好奇。林嘉棠,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老唐问:“林嘉棠对你,也只是好奇吗?”
朱达丽迟疑道:“我想,最开始,他是这样的。”
“你不是说他是一名老师吗?应该不会那么猥琐吧?”
朱达丽“哼”了一声。
“你以为职业能够掩盖内心的猥琐吗?当年,那些对我图谋不轨的男人中,道貌岸然的居多。就是这个原因,我才将林嘉棠与别的男人混同对待!而且我相信,经过我的一番捉弄和嘲讽、打击之后,他很快就会退缩,知道我不是那种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但是,他没有退缩,而是一直守在我身边。”
老唐说:“这只能说明,从一开始,他对你就是真心的。”
朱达丽说:“你怎么知道呢?一个人能够无缘无故爱上另一个人吗?”
老唐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然能!一个男人在人群中偶然瞥见了一个女人,便会怦然心动,对她一见钟情。”
“那怎么能叫无缘无故呢?那是外貌的吸引力。”
“可是达丽,你要知道,美不是唯一的。与其说这是外貌的吸引力,不如说,这是一种外貌的辨识。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他们会相遇,会吸引,他记得她的样子,在人群中看到了,便知道这是他要找的人。”
“老唐,你说的这番话,和林嘉棠说的很像。”
“因为这是爱情的真理。”老唐此时倒不乐意把自己跟林嘉棠并列了。
“因为林嘉棠从没有对我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说出过火的话,所以我对他只是随意差遣,倒也没有让他吃太多苦头。林嘉棠是个妈宝男,他每次来见我,都是背着他妈来找我的,并且要提防着被他妈妈捉回去。所以,我总是拿他妈妈来吓唬他。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向我求婚,我当然是一笑了之。”
“我便随口说,‘你的求婚太晚了,我刚刚答应跟别人结婚,并且要马上离开康城。’这个傻子当场呆掉,脸色惨白,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离开康城是真的,跟别人结婚是假的。当时我对康城已灰了心,便天天留意电线杆。电线杆上贴着手写的字条,是报纸、广播之外的信息中心,那些希望能与本市工作的人对调工作的,就将自己的工作单位和所在城市写清楚,附上联系地址,一股脑儿写在纸上,贴在电线杆上。反正大家的工资都差不多,工作环境也大同小异,到哪儿都是一样的。我跟其中一个人取得联系,办好了手续,就要离开康城到外地工作了。离开康城的时候,我听说,林嘉棠躺在床上一个星期,不吃不喝。那时候我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但也没想着要去看他,因为消息称,他母亲在家里痛骂我是狐狸精。而且,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进食,只是人还比较虚弱。”
老唐说:“林嘉棠得知你去了外地工作,而且并没有结婚,还去看了你几次。”
“是啊。这么说,你也知道林嘉棠是个傻子。他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总是来看我。林嘉棠的工资、存款、寒暑假,都耗到了火车上。他真是个傻瓜。更傻的是我,我还是没有意识到林嘉棠的好,因为我在外地开始学习摄影,又有了新的生活,还谈了恋爱,打算嫁给一个男人,做他孩子们的后妈!这件事后来没有成功,因为我自由自在惯了,受不了那些家庭琐事。最重要的是,男人的家人竟然到康城打听了我的过去,认为我是一个破鞋,拼命阻拦他娶我,这件事自然而然就黄了。那时我才知道,一段关系要画上句号,就是这么容易!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加在你身上,你百口难辩,永远也洗刷不清。既然如此,我干什么要留在外地呢?我再次留意起电线杆。可以说,在工作的调动上,我是很幸运的。我想回康城的时候,有一名在康城工作的当地人,主动询问我,要不要同他对调工作,就这样,我回来了。后来的事情我记得不深了……林嘉棠一直利用寒暑假去外地看我,可在我回来后,他似乎就没有再出现了。”
老唐喃喃道:“怎么可能没出现呢?他一直都来看你的,他对你的爱,从来没变过。”
朱达丽却一脸迷茫。
“我不知道。我记得很多事,也忘记很多事,林嘉棠偏偏夹在其中,我记得一半,忘记了一半。”
老唐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说:“我和林嘉棠一样,会一直守着你,对你好的。”
“你又来了,老唐!你不是那个人,做什么,都是白搭!”
老唐哭了。
“你哭什么呢?一个大老爷们,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怎么这么烦人呢?你哭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快把东西收拾收拾,我要休息了。”
老唐再次从裤袋里摸出他那块手帕,擦擦眼睛和鼻子,默默收拾起餐桌。
李萌很同情他,但也确如朱达丽所说,一个中年男子在人前毫不掩饰地哭哭啼啼,确实不讨人喜欢。
李萌帮着老唐收拾,朱达丽却阻止道:“李萌你别动!你的手指受伤了,干吗还干这种事儿?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
李萌这才想到受伤的手指,抬手仔细一看,那伤口竟然痊愈了。
她心慌了,紧张地问道:“姨婆,你看我真的没有任何变化吗?”
朱达丽打开日光灯,好好看了看她。
“没有任何变化,你为什么老是问这个问题?”
李萌走到镜子前照了照,镜中的少女,的确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老唐拍拍手说:“我先走了!达丽,明天我再来看你。”
目送着老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李萌告诉朱达丽,她觉得老唐和林嘉棠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
“也许可以通过他找到林嘉棠!没准他就是林嘉棠!”
朱达丽哈哈大笑。
“林嘉棠的样子,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怎么可能是老唐?”
“姨婆,你最后一次见到林嘉棠是什么时候?”
“我忘了,关于这一点,我想破脑袋也没想起来。”
“你的意思是,回到康城后,林嘉棠就没有来找过你?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朱达丽好像没听到李萌的话,喃喃道:“最近我常常想起嘉棠,想到他对我的好,搜肠刮肚,想到了他家的地址。可惜,林嘉棠没见到,倒是见到了林老太太。”
两人陷入了沉默中。
朱达丽说:“我想睡觉了,你也快回家吧。”
今晚月华如水,路上并不黑,行人也不算少。
回到家,李萌才注意到,时间还早,时针刚刚指向八点。也就是说,她离开甄别的饮食店,在丽达摄影棚待了不到一个钟头。
这一个钟头的容量太大了,似乎是平时的好几个小时。
李萌甩甩头,不让自己陷入这个问题中。回到1988年,太多事不按常理出牌,如果她样样事情都要追根问底,恐怕要变得神经兮兮,甚至会崩溃。
李萌前脚进屋,李建华后脚就回来了。
他告诉李萌,奶奶的事差不多处理好了,但是他还得去一趟奶奶的老家云镇。这一去就要三五天,他担心李萌一个人在家,没法照顾自己。
“最近功课不忙,干脆你带上课本,跟我一起去云镇吧!”
“不要。别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李萌暗暗欣喜,她自由了!
在上一个1988年,母亲宋敏真去深圳待了一个月,父亲在奶奶去世后去了一趟云镇。这些都是确实发生过的事。
但是在当年,她做了些什么呢?李萌毫无印象。
也许她和平时一样,家和学校,两点一线。也许,她确实在那段时间生了一场病,在家休假。
李萌克制着激动和欣喜,假装在房间里专心学习,直到客厅的灯熄了,传来父亲轻微的鼾声——奶奶的葬礼之后,客厅沙发就成了父亲的床。
李萌站了起来,拉开衣橱,对着柜门上的镜子照了很久。
她仔细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又翻出影集,对照着各个时期的照片,一一查看。
李萌终于确信,今晚的流血事件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变化。
她长舒一口气,同时对甄别生出一股歉疚之情。
今天在饮食店里,她的态度是不是太恶劣了些?
甄别没有做错什么,她却将怒火撒在了这个可怜的家伙身上。
当然,她有她的理由。上一次,也是在甄别的店里流了血,她在几个小时之内就长大。或者说,变老了两岁。
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两次,结果却大不相同。
看来,导致她突然变老的原因,不是流血。
那是什么呢?
李萌竭力回想着变老那天发生的点点滴滴……
“喵呜……”窗外传来一声猫叫。
“闹闹!”李萌的思绪被打断,却并不着恼。
猫叫声大同小异,她却听出来,这是闹闹的声音。
李萌冲到窗前,拉开窗帘。
外窗台上趴着一只猫,一只橘猫。月光柔柔地洒在它身上,果然是闹闹!
李萌立刻拉开窗门,把闹闹抱了进来。
“小可爱!你是怎么爬上来的?我家可是三楼!你居然能够爬这么高,真是太了不起了!”
她压低声音,兴奋地同闹闹说话,怕惊醒了睡在客厅里的父亲。
“闹闹,你是从别针那儿来的吗?他怎么样了?你怎么找到我家的?你真是一只神奇的小猫!你到这里来是想让我和你一起去找甄别?太晚了,我爸在家,我不能偷偷跑出去,明天再说吧!”
闹闹任由她抚摸着它的皮毛,任由她自言自语。
李萌抱着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带它参观她的床、衣橱、五斗橱、书柜。快走到书桌前时,闹闹突然挣脱她的怀抱,跃身跳到了桌上,扬起头冲着李萌“喵呜”了一声。
李萌赶紧走过去,坐在椅子上。闹闹似乎踩住了什么,冲她看了看,又看了看自己的右前爪。
李萌轻轻挪开闹闹的脚爪,不禁莞尔。
闹闹踩住的,是一只小铃铛。回来好多天了,李萌还是想不起这只铃铛的来处,此时见闹闹喜欢,便从抽屉里取出一根皮绳,将铃铛串进去,系在闹闹的脖子上。
闹闹趴在书桌上,静静地看着李萌。
李萌忽有所动,撕下一张纸,在纸片上写了sorry,又起一行,写上她名字的缩写LM。她将字条叠起来,塞进闹闹脖子下的铃铛里。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找到我家,但是我想,既然你是从甄别那儿来,就能回到他那儿去。你能做我和甄别的信使吗?拜托了,猫先生!”
李萌说完便站起来,朝这只橘猫鞠了一躬。
“喵呜……”橘猫纵身跳到了窗台上,半空中回荡着小铃铛发出的悠扬铃声。
李萌拉开窗,闹闹便身姿轻盈地移到了外窗台上,沿着窗台和落水管,回到了地面上。
月华如水,夜色如梦。
李萌趴在窗口,看着那宛如精灵的影子消失在视线中,耳边犹闻轻轻细碎的铃铛声。
今晚月色很美,甄别的心情却很糟。
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两次,难怪李萌会生气。
那把刀,轻巧又锋利,用起来很顺手。正是这个原因,甄别才会再次将它从橱柜中取出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李萌的身影从他眼前消失,却没有勇气追上去,请求她的谅解。
甄别沮丧地坐在店门口,闹闹蹲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他,直到晚市的第一拨客人抵达。
这晚的生意好得出奇。
来来往往的客人将甄别的时间填满,令他无暇再想李萌。最后一桌客人离开了,甄别关上店门,清理好店堂,累得浑身酸软,然而李萌的身影却不依不饶地跃上脑海,那股歉疚、心疼和思念之情,立刻如潮水般席卷了他。
这会儿她已经离开丽达摄影棚,回家了吧?
她家住哪里?我竟从没问过!
她还会到我这儿来吗?
也许我可以去剑溪副食品商店碰碰运气,第二次见面,不就在那儿吗?
康城一中就别去了,她说过,她要请假逃课……不如去吉林街找她,那家非凡精品店的店主,似乎是萌萌的好朋友。
甄别在店堂里徘徊,自言自语。闹闹蹲在一张餐桌上,忽然“喵呜”一声,从尚未关上的窗口跳了出去。
“你去哪儿?”甄别喊了一声。
闹闹的身影从他眼前划过,消失无踪。
这只猫来来去去,像是小店的旅客,从不放弃猫类对自由的热爱。
今夕何夕?心爱的女孩大怒而去,夜夜在店里歇息的猫咪也弃他不顾。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没几分钟,甄别听到一阵细细碎碎、若有若无的铃声,当他听到熟悉的猫叫声时,才敢确定,那铃声是跟着闹闹而来的。
果然,闹闹再次出现在甄别眼前。它的脖子上多了一根皮绳,绳子上吊着一只小铃铛。
“谁给你戴的这个?叮叮当当的,老鼠听见就跑了。”
甄别抱起闹闹,轻轻抚摸着它,又从它的脖子上摘下那只铃铛。
闹闹挣脱他,连叫了几声。甄别听得懂这几句猫语,将铃铛塞进衣袋,立刻给闹闹端出一碟鱼干和一盘水。
店堂里静静的,唯有闹闹舔食的声音。
甄别从衣袋里取出铃铛,轻轻一拨,铃铛开了,里面藏着一张折叠得很精致的纸片。
他将纸片摊开,嘴角不禁朝上弯,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5. 亲闺密
非凡精品屋斜对面,有一家名叫斑斑屋的童装店。
吉林街上人来人往,不知为何,人们打从斑斑屋经过,随意瞟上一眼,就是不肯进店里仔细瞧瞧。
斑斑屋的生意惨淡,开一天就亏一天的钱,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了,只剩下店主刘婕一个人死守。
这天一早,刚开门,店里就来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其中一个长得特别出挑,大眼睛、小嘴巴,就像动画片《花仙子》里的小蓓一样。
刘婕认识她,立刻迎了上去。
“小林来啦!”
“刘姐,你开门真早啊!”
“可不是!越是生意不好,越不敢偷懒。你的非凡精品店,天天顾客盈门,我看你也不比我晚开门多久,晚上比我关门还迟些呢!”
被唤作小林的,是吉林街非凡精品屋的店主林巧巧。另一位身材要高挑一些,是林巧巧的朋友李萌。
得知林巧巧的朋友想顶下斑斑屋,刘婕虽然很动心,却没有答应。
“小李,你多大了?”
“我跟巧巧差不多大。”李萌指了指林巧巧。
刘婕笑道:“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有闯劲!小李,你是不是看着小林的生意做得不错,才动了心,也想开店玩玩?”
李萌说:“那倒不是。我一直有开店的计划,但要条件成熟了,才会行动起来。”
刘婕一愣,忽然有点懊恼。李萌看着像个学生,幼稚得很,说话行事,却很老到。
她换了种语气,叹口气道:“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能力。一个店开着,要跟各方面的人打交道,你年轻,脸皮薄,我担心你处理不来呀。”
林巧巧说:“这也不是难事,我会帮她的。”
刘婕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把话题岔开,不再提及转店的事。
李萌知道刘婕另有打算,便也不提此事,顺着刘婕的话题,从康城的风貌、悦宾楼的菜肴、涧溪公园的菊花展,再到小孩子的教育问题,谈得头头是道,令刘婕暗暗称奇,对她刮目相看。
林巧巧十点钟要开门营业,急着回去做准备,听了一阵后,颇为不耐烦。
“对了萌萌,忘了跟你说,昨天到的货里,有我给你选的几件毛衣,咱们快去试试吧!”
她拉着李萌匆匆告辞,回到非凡精品店,她直怨李萌不该同刘婕啰唆。
“既然她没意向转让这家店,咱们就另外找!让她的斑斑屋继续亏本吧!”
李萌笑而不语,另有打算。
几天没来,非凡精品店的陈设已变了样。三分之二的店面被一些便宜且花哨的流行服装给占据,另外辟出一个精品角,里面摆着几个全身模特,从帽子到鞋袜,再到模特手上的挎包,脖子上的项链,无不精心搭配,透出精致的意思。
但是李萌仔细一瞧,这些服饰也多是廉价货,模特全身上下,至多两样东西有些质感,以此提升整体装扮的档次。
“哇,现的格局,能做大部分康城时髦青年的生意了!这个精品角你是怎么想的?看上去很高级!”李萌鼓掌大赞。
“你知道吗?也有你的功劳!我仔细考虑过你的建议,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手里有些服装杂志,又订了一些新的,上面有不少当今流行款式,我根据杂志提供的风向去采购,基本上不会出错。康城附近就有一个大的批发市场,要什么有什么,如果你需要的量大,可以让服装厂照你的要求做一批。不过,目前我还没这个打算,康城毕竟小,消费能力有限。至于这个精品角——”
林巧巧眯起眼睛,望了望那几个模特。
“我妈妈以前曾跟我说过,在老上海百乐门附近,有一家时装店。这家店提供个性化服务,从帽子到鞋子,都有卖的。一个人走进去再出来,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我这个精品角,就是受这个故事的启发。”
李萌说:“这个店名叫绿屋夫人时装店,我在一篇文章里看过……”她顿了一下,嘻嘻一笑,“你妈妈知道的还挺多嘛。”
李萌暗暗庆幸,幸亏及时刹车,否则的话,言多必失。她是在1990年代后期才接触到张爱玲的作品,此时是1988年,万一林巧巧问她是在哪里看到的文章,她又得设法搪塞过去。
林巧巧瞟了她一眼,皱眉道:“是啊!我妈妈还是挺有想法的。可惜,我跟她合不来。如果跟她多聊聊,我这家店可能会开得更好。”
“为什么合不来?”李萌对这个问题颇为关心。
“一个青春期的女儿,和一个即将进入更年期的妈妈,当然合不来咯!我跟我妈隔了二十多年,同一件事情,我们关注的点很不一样,聊起天来就很尴尬。”
“倒也是……关注的点不一样,可以同时考虑一下对方的点吧?”
李萌又像是问林巧巧,又像是自言自语。
林巧巧摆摆手说:“就算是同一个点,看法也不会一样的。好比小孩子跟成年人,看到一个棉花糖,小孩子关心的是形状、颜色漂不漂亮,味道好不好;成年人呢?关心的是干净吗,色素安全吗,性价比高吗?不过,跟你认识后,我觉得我也许错怪我妈了。”
李萌有点纳闷:“为什么?”
林巧巧眨了眨眼:“也许只是我太幼稚了。比方说你,你虽然年龄小,考虑问题就很成熟,跟我妈的思维模式有点像。”
李萌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笑了笑。
林巧巧换了个话题。
“我这个精品角昨天推出,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客人呢!”
“放心吧,一定会有人欣赏的。”
林巧巧说:“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那当然!我相信你肯定能干出一点成绩来。”
“为什么你会相信我?”
李萌说:“因为你有一种奋发向上的劲头。你的思路很新,有自己的坚持,但也不顽固。比方讲,你考虑了我的建议。这说明你是一个善于吸收各方面意见,并有自己想法的人。这一点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你很勤奋,率性但不任性。”
“任性?”
“是啊!自己做老板,没人管得着你,想什么时候来开店就什么时候来开店,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儿,就什么时候出去玩。但你没有这样干,刮风下雨你都会到店里来,对不对?”
林巧巧笑了。
“偶尔也会任性一把。但是我想,做一件事情,一定要把它做好,这样才对得起自己。也可以向我家人证明,他们的看法是错的。”
李萌问:“你的家人,不相信你?”
林巧巧的眼睛暗了暗。
“是啊,我爸还好,主要是我妈。”
李萌等着林巧巧继续说下去,但她却没再说话。
“来!试试毛衣吧!刚才在斑斑屋,我并不是乱讲话拉你走,是真的给你带了几件不错的毛衣。”
一件杏色及膝长毛衣,款式简单,衬得李萌的脸色越发白嫩。一件脏粉色开衫,随便搭在衬衫外,颇有文艺气质。
看着镜中的自己,李萌有些恍惚。
是时尚轮流转,毛衣款式转来转去,2017年与1988年重叠?还是毛衣的变化从来就不大?
李萌觉得,哪怕穿回到2017年,这两件毛衣的款式、颜色和质量,也很过得去。
“喜欢吗?”镜中,林巧巧看着她的身影,巧笑嫣然。
“喜欢极了!”
“喜欢就好!我送给你的礼物!”
“那怎么可以?多少钱?我给你!”
“再谈钱,我就生气了!”林巧巧果然露出了愠色。
“我一心给你选的衣服,你怎么可以跟我谈钱?”林巧巧越说越气。
“好啦!你别这样,我喜欢,我收下,我不谈钱,还不行吗?”李萌哭笑不得。
“就不行!你已经伤了我的心!”林巧巧嘟起嘴,像撒娇,又像真的动了气。
“你这人……”李萌笑着摇摇头,忽然心念一动,看着林巧巧的模样,越看,目光越是难以收回。
“巧巧,你真可爱,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李萌想到的是王嘉凝。有一年母亲节,王嘉凝用压岁钱给她买了一支迪奥口红。李萌虽然很开心,还是数落了女儿几句,又嫌口红颜色太亮,不适合她。不过是爱怜的嗔怪,王嘉凝竟然气哭了。
“是吗?”林巧巧有些难为情。
“我那个朋友,跟你长得有些像,她的五官没你这么精致,脸型比你要圆润一些,但在我心目中,她是最美的。啊,巧巧,对不起!我这么说,你会不会生气?”
“你说呢?”林巧巧瞪了李萌一眼,“你当着一个人的面,说她不如另一个人漂亮,换了谁都会生气!”
“不过——”她得意一笑,“既然你说我跟她长得像,又夸了我很多具体细节,说明我其实比你的朋友要漂亮得多。你之所以会认为她最美,只是加了感情分。谁的实力更强,你已经给出了答案。哈哈哈!”
她越说越得意,张开双臂就要拥抱李萌。
两人抱了一下,越觉得亲近。整个上午,李萌都待在林巧巧的店里,闲时帮她整理衣服,聊着各种话题,忙时帮她做生意、收钱。
李萌有好几个闺密,每一个的交往时间都超过了十年。或许在特别的时间、特别的境遇中,人际交往模式也会特别,林巧巧在短短几天内,就成了李萌的新闺密。
“听上去,你爸妈很关心你?”李萌问。
“岂止是关心!是不放心!”林巧巧摆摆手,“说说你吧!你怎么会逃学?乖乖女的模样,怕是天天逃学,爸妈都以为你是天下第一乖的学生吧?”
“我妈去深圳了,我爸也去了云镇,我向学校请了病假。所以,严格说来我不算逃学。”
“狡辩!可你为什么要请病假呢?你看上去很健康!”
李萌想开个玩笑,把这个话题岔过去,却叹了一口气,将她家里这些天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下。
“我没心思上学,我觉得,我爸妈早晚会离婚。”
林巧巧耸耸肩。
“那就离婚好了,反正你已经这么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林巧巧的说法,和朱达丽的竟然完全一致。
李萌怔了怔。
“问题是,他们为什么会离婚。”
林巧巧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俩本来就不是对方的真爱,凑合过了这么多年,也难为他们了。”
“你说得也对。但我最烦恼的,还不是爸妈离不离婚,而是,我到底是不是我妈生的!”
林巧巧“哦”了一声,并没有李萌预料的那种震惊。
“有可能哦!”
林巧巧似乎并不觉得这是多严重的事儿,她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李萌有些难过。
“巧巧,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可怕?跟你在一起生活多年的人,忽然有一天,你发现她不是你妈妈,你会怎么想?”
林巧巧想了一会儿。
“想象不出来,就算重新投胎三次,估计我也是我妈的女儿。”
她的声音低柔婉转,包含着无限深情。
李萌眼睛一红,差点落泪。
“所以,你不会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巧巧,我没有,我从来没有你这样的笃定。在我心里,一直有个黑洞。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为什么我是现在这样的我,而不是别的样子的我?”
“萌萌!”林巧巧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那、那就去问问你妈妈,或者问你爸爸。唉,总之,既然你这么难过,这么苦恼,就应该想办法解决。”
“怎么问?没事的话,他们会以为我疯了。有事的话,有事的话……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巧巧,这不可能。我不能拿这个问题去问爸妈。”
林巧巧想了想,说:“你这么害怕,估计真的不是你爸妈生的。”
“嗯?”
“怕什么,来什么。这话的意思你懂吧?你怕那个贺双霞是你生母,很可能她就是。”
“不可能!”李萌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因为……”李萌顿住了。
她想说的是,李建华和宋敏真离婚后,李建华娶的妻子并非贺双霞,而是一名远在上海的女人魏美芳,贺双霞并没有再在李萌的生活中出现过。
然而,这些发生在1988年之后的事情,她怎能告诉林巧巧?
林巧巧叹了口气。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不管谁是你的生母,养育你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你说得很对。可是,如果我妈妈真的不是生我的那个人,那我觉得,搞清楚我是谁生的,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要知道我身上流着谁的血,我的血脉、基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巧巧说:“但是你又说贺双霞不可能是你生母,难道还有别的人选?”
李萌瞪了她一眼。
“我问你,巧巧,假如你是我;假如,事实证明,宋敏真宋老师不是我生母;假如贺双霞或者另外一个女人才是我的亲生母亲,你会怎么做?”
林巧巧露出难色,恰好有顾客进来,两人中断了这个话题。
客人买好衣服离开,林巧巧给李萌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萌萌,前面你问我的问题,我可以给你答案了。首先,我肯定会对养育我长大的人好;其次,我会去认我的生母。”
李萌凝视着她:“理由?”
“不管她出于什么缘故没有要我,不管她做过什么,她都是那个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生命是一次偶然,这个偶然,是她给的。”
李萌摇摇头。
“我不认为我会去认她。如果一个人在你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都缺席,她有什么资格被叫作妈妈?”
“可刚才你也说过,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自己,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
“是啊,我知道就行了,但我不会去认,感情上接受不了。”李萌的声音变得很冷。
林巧巧正要说什么,又有顾客进来了,这个话题就此中断,之后谁都没有再提起。
临近中午的时候,非凡精品店来了一名神秘客人。
他戴着墨镜和网球帽,手上提着两个保温桶,进店后他并不留意衣服,而是东张西望,像在找人。
林巧巧刚刚做完一单生意,见此人形迹可疑,立刻警惕起来。
“喂,你找人?”
男人不吭声。
“买衣服?我这儿是女装店,你要给家人还是朋友买,可以随便看看。”
“不,不是。”男人终于开口。
林巧巧越发起疑。
“那你是?”
“别针!”李萌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刚到阁楼上参观了林巧巧的卧室,一眼认出来人是甄别。
男人愣了一下,将两只保温桶往收银台上一搁,语气生硬地说:“这是有人给你们订的午饭,赶快趁热吃吧!”
说完他就逃一般冲出店门。
“喂!”林巧巧冲他的背影喊道,“是谁给我们订的午饭?”
李萌却笑得前仰后合。
“别、别问了,我知道!”
林巧巧睨了李萌一眼,调侃道:“原来你都知道!快快招来,让我看看你这个老实学生,除了逃课,还干了多少叫人想不到的事情。”
李萌还没笑够。
“这个人!他以为这么乔装打扮一下,我就认不出来?幼稚!”
“你认识他?刚才那个男人是谁,叫什么?”
李萌一边笑一边打开保温桶的盖子。
“我们快吃饭吧!”
林巧巧阻止道:“等一下!你胆子好大!不明来路的东西,你也敢吃?”
李萌说:“没事儿!我知道是谁送来的。”
林巧巧说:“我妈一有机会就提醒我,在外面一定要小心,特别是食物、饮料,陌生人给你的,绝对不能接受。”
李萌说:“好啦!放心吧!不是陌生人,我心里有数。”
一盒饭,一盒菜,刚好够她们两人吃。装着菜的保温桶有两格,下面一格是甲鱼汤,上面一格是蘑菇炖鸡。
“真香啊!巧巧,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来来来,快吃饭!你的警惕性太高了!别担心,送饭的是我朋友。”
林巧巧摇头道:“很多问题就出在熟人、朋友之间。刚才那个人,鬼鬼祟祟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心虚!”
李萌哭笑不得。
“瞧你说的!人家心虚什么呀?也许只是好玩。”
“可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玩的。”
李萌说:“行行行!算你说得对!快来吃吧,趁热吃,不要辜负了美食。”
李萌舀了一勺甲鱼汤,赞道:“原料好很关键!不需要乱加什么,就能做得这么美味!”
林巧巧终于没能抵挡美食的诱惑,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不过,她对送饭的人感觉很差,拒绝赞美这顿饭的滋味。
“这种人只能做点小吃,黑暗料理之类,上不了正席。”
“不就是戴了一副墨镜,戴了一个网球帽,故意遮遮掩掩,不想让你看见他的真面目吗?虽然我也觉得他这么打扮太多余,并且有点莫名其妙,但你也不能因此把人给看死嘛!”
林巧巧说:“李萌,你虽然看着挺成熟,到底只是一名高中生,社会经验还不足。特别是男人,你了解多少呢?还是要小心为好。”
李萌啼笑皆非,只好说:“是是是,我会万分小心的。”
吃过饭,李萌便向林巧巧告辞。
“我把保温桶送回饮食店。”
“喂——”林巧巧送她到门口,叮嘱道,“小心为妙!”
李萌明白她的意思,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
“你可真像个老妈!好啦!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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