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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大大YYDS!
  • 绝绝子,这章写得针不戳~~
  • 大大为啥还不更新,小丑竟是我自己!
  • 什么是快乐星球?下一章就是我的快乐星球。
  • 代入感太强了,我已经开始生气了!
  • 这是我不掏钱就可以看的吗?
  • 就这?你们觉得她好看?笑死人了,我也这么觉得
  • 听说这本书很好看,结果点开一看,呵呵,原来真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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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相遇不敢倾心

 

关于橘猫的那段争吵,预言了他们之间的结局。

1. 葬礼

母亲回来时,李萌已经睡了一觉。

她听着母亲洗漱的动静,迷迷糊糊中,再次睡去。

次日清晨,李萌被母亲的敲门声唤醒,换上孝服去奶奶家。

奶奶家门口摆放着一排花圈,李萌和母亲刚到,前来吊唁的第一批客人就到了。

“萌萌,这是张奶奶,这是赵阿婆,她们都是奶奶的好朋友。你小的时候,她们都抱过你。”

李萌赶紧同老人家打招呼,接受她们的注视和爱抚。

她陪着两位老人家走进奶奶的客厅,父亲正站在遗像前,看到有人来,连忙迎了上来。

“张阿姨,赵阿姨,你们来了!”李建华说着就哽咽了。

两位老人家忙劝他节哀顺变。

“我们来送她最后一程。”

“往后,过不了多久,大家都要去她那个地方的。”

……

“爸爸!”

“萌萌!”李建华伸手把李萌的肩膀搂住。

“奶奶最后还在念着你,快去给奶奶磕头。”

李萌应一声,在奶奶的遗像前跪下,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

宋敏真已烧好开水,给陆续进来的客人们沏茶。

一名陌生人,大概是殡葬从业人员,默默地给客人们分发了黑袖章。

小小的客厅,容纳不了太多人,很快,门外或站或坐着,挤满了前来吊唁的客人。

肃穆的气氛,渐渐变得活跃起来。

李萌几乎不认识所有人,但在她看来,客人之间似乎全都认识。他们或是亲戚,或是同事,或是邻居。即便从前不认识,通过丝丝缕缕的关系,在这里也认识了。

他们向李建华和宋敏真表达慰问,在逝者的遗像前致哀后,便退出客厅,三三两两聚在门外,低声谈笑起来。

笑声很克制,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微,悲伤的气氛却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聚会的欢乐。

李萌不禁感慨:原来,葬礼才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狂欢派对!

一个人呱呱坠地时,许多人赶过去看望,庆祝生命的诞生,那是人生的第一场盛大聚会。

婚礼可能是第二场盛大聚会。那是一场狂欢,是快乐的巅峰。接下来便是繁衍后代、孕育新生命的过程。

再没有比婚礼更隆重的聚会了,除了葬礼。

亲朋好友,或者只有数面之缘的人,甚至陌生人纷纷赶来,参加这场聚会。

因为这是一个人在这世间召集的最后一次聚会。

不出意外的话,葬礼主角的朋友们,此时都已年迈体弱、行动不便。唯有这一场葬礼,才能将他们从各个角落召集到一起。

而那些与他有过恩怨的,朋友、亲戚,或是出于莫名其妙的缘故,彼此不对路的人,唯有葬礼,能让他们扔掉龃龉、罅隙,重新聚集在一起。

当然,逝者合上了他的眼睛,无法目睹这一切。但他并没有离开这人世,人们心里、口里,念着的都是他。

不被忘却,就是活着。

葬礼,是一个人在这世间所做的,最后一桩大事。

李建华已哭了好几场,宋敏真也是。

李萌帮着给客人们斟茶,听他们谈到奶奶,谈起她的为人,谈起她对儿孙的照料,甚至听到老人们谈到了她的爷爷,谈到爷爷奶奶当年的相识相恋。

她仿佛一下子认识了所有人,却一个也不记得。她仿佛重新认识了奶奶,又觉得她对奶奶的印象越发模糊。

待在人群中,太闷了。李萌撇开人群,对着院子墙根的几盆花发呆。

一盆菊花新吐蕊,一盆月季花已经枯萎,叶子背面发红,显然遭遇了红蜘蛛虫害。

李萌找了块软抹布,小心擦拭起月季的叶片,把覆在叶子上的红蜘蛛给擦掉。

“你在给叶子洗脸吗?”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李萌差点惊呆,声音很熟,抬头再看,果然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当然不是在2017年已四十七岁的王宁,而是一个英俊少年。

“不好意思,我突然跑过来跟你说话,是不是吓到你了?”王宁低声道歉。

“你是谁?”李萌没好气,同时也抱了一丝侥幸。

没准只是巧合,眼前这个人并非王宁。

“哦,我叫王宁,我送我姑妈来这里。”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名身材微胖的女人。

“你是——好的,我知道了。多谢你们过来。”她的语气淡淡的,甚至有些冷漠。

王宁见她态度不佳,只当是家中遭逢变故所致,并不介意。

“哦,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他朝李萌点点头,转身追上姑妈,陪她一同进屋去了。

李萌继续擦拭着月季花叶片,思绪却有些零乱。

王宁和她相识之后,曾谈到他也来过康城,是陪姑妈参加一位老人的葬礼。李萌一直以为那是王宁同她套近乎,不一定作数,现在她才明白,王宁并没有乱讲。

她和王宁的关系,早就有脉络可循。

人群突然喧闹起来。

原来,院子里开进了一辆公共汽车。包括王宁和他姑妈在内的一部分人跟李建华和宋敏真告辞,离开了院子。剩下的人,全都挤上了这辆车,朝殡仪馆开去。

李萌挤在一群陌生的熟人中间,望着车窗外流动的风景,恍然若梦。

在上一个1988年,她并没有参加奶奶的葬礼,而是在学校里正常上课。这一次,她全程出席,并见到了王宁。

李萌认为,这是一个提示,提示她,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都很正常,一切都符合葬礼的程序,没有突发事件,也没有遇见特别的人,听到特别的消息。

葬礼结束后,人群散去。李萌只觉得眼皮沉重,却不记得自己是否哭过,哭过几场。

康城习俗,参加完葬礼后,不能直接进家门,要到商店或别的公共场所转一圈再回家。所以李萌和父母在剑溪路、银河街附近就下了车,到街口的剑溪副食品商店买了三瓶酸奶。

酸奶用玻璃瓶装着,要及时回收瓶子。三个人站在店里,用吸管使劲儿啜吸着浓稠如嫩豆腐的酸奶。

忽然,宋敏真冷笑了一声。

李萌抬头看了看母亲,却见她神色如常。

“萌萌吃好了吗?”父亲催道。

三人并肩出了商店,没有按照惯常的路线,沿着小而温馨的银河街走一段,在青杨路口转弯,再绕到梧桐街,而是沿着大路剑溪路走了一阵子,直接拐上梧桐街。

宋敏真走得很快,李建华和李萌紧跟其后。

一路无话。

还没走到院门口,父母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宋敏真冷冷地说:“李建华,你们连多一分钟都忍不住了吗?”

李建华说:“别瞎说,我们回去吧。”

“何必呢?你人在曹营心在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回去有啥意思?”

“敏真,我们回去吧。”李建华不耐烦地说完,自顾自地朝楼道门前走。

李萌看了看母亲,不敢吭声。

宋敏真摇摇头:“走吧,没事儿。”

家里的气氛跟李萌记忆中一样冷清。

李萌坐在书桌前,脑子里闪过母亲在剑溪副食店的冷笑声和方才在院门外说的话。

你们?母亲所说的你们……莫非是父亲和照片上的女人?

母亲对这件事心知肚明?

有人说,丈夫出轨,妻子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李萌并不相信。除非妻子不爱丈夫,除非丈夫是影帝级高手,否则,两个曾相爱的人,两个亲密无间的人,彼此间的细微变化,岂能逃过对方的眼睛和心?

三年后,李建华和宋敏真的婚姻会以离婚收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结局都不可改变。李萌不知道她为何要参与其中,除了徒添烦恼,又有何意义?

“砰……”摔门声打断李萌的思绪,随后她听到重重的叹息声。

李萌轻轻拉开房门,父亲背对着她,站在客厅窗前抽烟。

父母的卧室门紧闭着,母亲大概在里面。刚才的摔门声,不知是父亲摔门而出,还是母亲将父亲挡在门外。

“爸,怎么了?”李萌问。

李建华转过身,眉头攒着。他掐灭烟头,重重叹了口气,面部表情松弛下来,脸色变得柔和了些。

“摔门声很重,把你吓一跳,对吧?”

李萌挤出一个笑脸:“是啊!”

李建华说:“你奶奶不在了,爸爸心情不好,容易激动。”

这么说,卧室房门是他摔的?

李萌说:“嗯,我也是。”

李建华走近李萌,伸手摸摸她的头,又叹了口气。

“你奶奶最疼你喽!”

“我知道。”

“你妈也最疼你。”

“嗯。”

“以后,你要对你妈好,不要跟她闹别扭。”

“嗯,我都知道。爸,你怎么忽然叮嘱我这些?”

房门开了。

宋敏真说:“因为你爸要离开我们一阵了。”

李萌惊讶地看了看母亲,又看着父亲。

李建华也惊讶地看着宋敏真,眼神复杂,脸颊上的肌肉微微颤抖。

“你要去哪儿,跟萌萌说说无妨。”

宋敏真的语气很冷,李萌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建华说:“宋敏真,你这是逼我。”

宋敏真一声不响,站在卧室门口,一动不动。

客厅里的气氛,诡异又阴冷。

李萌紧张地注视着父亲,唯恐他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我,是,我是要离开你们几天。嗯,单位派我常驻外地,早就在说,我不愿意。既然,既然……我去几天就回来。”

宋敏真说:“那多不好!去几天就回来?别说你那个单位不答应,就连我也是不答应的。我劝你别做美梦,两者只能取其一,女儿还是别管了,至于老婆,呵呵,老婆如衣服,《三国》里的刘备是你偶像,这句话,早就是你的座右铭了吧?”

李建华大声制止道:“敏真!不要瞎说!这都是没影儿的事情!我都说了,萌萌读高中时期,我不能离开家。”

宋敏真说:“没错!你说到点子上了,真正该走的人,是我!”

“别乱说了!敏真,求你了!不要在孩子面前使性子!”

李建华烦躁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哀求。

宋敏真瞧了瞧李萌,两行眼泪默默流下来。

李萌心情复杂,不知说什么才好。

“萌萌,过来!”

李萌忐忑地走近宋敏真。

“别担心,没事儿!年初,你外婆走了,现在,你奶奶也去了。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开,妈妈实在太难过了。”

李萌对母亲生出无限同情,眼睛一红,将脑袋靠在宋敏真肩头,亲昵地蹭着母亲。

“妈妈,别难过,你还有我呢!”

李建华哈哈干笑起来。

“萌萌跟妈妈亲,比对爸爸更亲嘛!”

宋敏真松开李萌,讥讽道:“你跟我争的什么风,吃的什么醋?”

李建华哑然一笑,知道最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

“你看你,跟你说什么,你都是这态度,没办法好好说话。”说完,他走进卧室换了一件衣服,是要出门的样子。

“爸爸你要去哪儿?”李萌紧张起来。

“哦,这几天忙奶奶的事情,单位发的过节物资我还没去拿,这会儿我去拿一下。”

“东西多吗?我陪你一起去拿!”

宋敏真说:“萌萌你别管,让你爸自己去拿。”

李建华这一去,直到晚上九、十点钟才回来。手里果然提着大包小包,冷冻虾仁、带鱼、肉糜、开洋、香菇、黑木耳,很是丰富。

他把这些东西分门归类放进冰箱,神情轻松,犹如干了一件大事。

宋敏真似乎消了气,李建华找她讲话时,她也不再冷嘲热讽或故意挑刺。这晚的气氛,显得格外安宁祥和。骤然之间,会令人疑心,白天弥漫在这个家里的紧张、疑虑、冷漠、委屈、焦躁,全是想象出来的。

宋敏真非但没有故意同李建华抬杠,甚至有些迁就他。当李建华摆出大老爷们的姿态,要求宋敏真给他泡茶时 ,宋老师二话没说便照办了。

“现在已经很晚了,不能喝太浓。对了,你晚上打呼厉害,我睡眠又不大好,要不,今晚上,你就睡客厅沙发吧?”

李建华喝了几口茶,半晌才“嗯”了一声。

李萌这才明白,母亲缓和的态度,并不意味着退让,而是以退为进,与父亲正式分居。

唉,女人啊!

李萌悄悄看了一眼满脸愤懑的父亲,内心没有一丝波动。

倘若他真的背叛了妻子,这都是他该得的。妄想继续获得妻子的温存、关照,岂不是贪心不足?

宋敏真早就起床烧好开水,将几只暖水瓶都灌满,又在餐桌上摆了茶盘和点心。

她的衣袖上仍挽着黑纱,但她忙忙碌碌的样子,眉梢眼角的神色,仿佛发生了什么喜事。

李建华说:“我差点忘了!今天是十一,宋老师桃李满天下,趁着这个好日子,你那些得意门生们都要来看你!我这个粗人,还是回避一下为好。怎么样,宋老师准假吗?”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记得你说过的话就行。”

宋敏真正在擦拭客厅的家具,眼皮都不抬一下。

李萌想起来了,在康城的时候,几乎每年国庆节和大年初六,家里都会涌进许多年轻的客人。他们都是宋敏真教过的学生,有的在上大学,有的已参加了工作。

宋敏真跟她师范刚毕业带的那几拨学生感情很深,算得上亦师亦友。李萌很喜欢被学生们围在中央的母亲,这时候的宋老师,脸上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满足。李萌喜欢这样的母亲,也喜欢在每年这两天留在家里,站在一旁,或是开着门坐在书桌前,享受着母亲的学生们带来的那种欢畅气氛。

今天却不一样,今天的李萌,并非上一个1988年的李萌,她得设法离开一会儿,以免被那些年年来看望母亲的人窥出端倪,发现她的秘密。

“妈妈,我也要出去。”

“你不在家里做功课,要去哪儿?”

“放假嘛!我也想休息一下。青杨路上有一家饮食店,店里有只猫,特别可爱!我要去跟猫玩。”

宋敏真厌恶地皱皱眉头,挥挥手说:“去吧,去吧,别把猫毛带回来。”

李萌从小就想养一只猫,父亲曾从外面抱来一只小土猫给她玩儿,可是,宋老师厌恶一切皮毛动物,李建华只好将猫送走。

李萌曾为此事哇哇乱哭,跟母亲怄了几天的气。

宋敏真自知伤了女儿的心,所以,李萌脱口而出的借口,立刻得到了批准。

2. 橘猫

还没走近甄别的饮食店,李萌就听到了客人们的喧哗声。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

李萌将车停好,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店里一共摆了五张餐桌,这会儿已坐了四桌人。其中两桌客人已经吃上了,另外两桌正在等待。

有人不耐烦地说:“怎么还没有上菜呀?你去催催看。”

于是有人起身到厨房门口:“老板,瓦块鱼好了没?”

靠窗的一桌客人,是一对青年男女。桌上只有两杯茶水,两人也不喝,都把头扭向一边,呆呆地望着窗外,一声不吭,似乎在斗气。

李萌环顾四周,并没发现猫的踪迹。

“老板,我们要的炒河粉可以上了!”一桌客人朝厨房处大声嚷嚷。

“马上,马上。”

李萌听到甄别的声音,心头不禁一喜。

她快步走到厨房门口。

“甄别!”

甄别冲她点点头:“你来啦!我正忙着,待会儿再跟你说话。”

他将炒河粉盛到两只盘子里。

“是靠门口那桌客人点的吧?我端过去!”

李萌眼明手快,端起两只餐盘送到客人桌前,又回到厨房间。

“今天生意兴隆,我给你当服务员吧!”

“你是客人,怎么好意思让你帮忙呢?”

“咦?瞧不起我,还是不把我当朋友?”

“哪里敢!只是觉得不妥。”

“这有什么?大不了你再请我去悦宾楼吃一顿!”

“啊?”甄别笑起来,“那就这么定了!今天,你就是我的伙计!跑堂、切菜、洗菜,什么都得干!来来来,小李子,快把那堆盘子给洗了!”

李萌白了甄别一眼,挽起袖子,找了条围裙系上,手脚麻利地洗起碗来。

“没想到今天客人这么多,还不到中午,居然翻台子了!”

“今天是国庆节,所有人都放假了,在外面逛逛,饿了,渴了,进你店里吃点东西,不是很好吗?亏你还是开店做生意的人,难道不知节假日里都是商机?”

“那——你知道我今天生意好,特意赶来帮忙的?”

“我有那么好吗?”

“好不好,你已经在帮忙了。事实讲话,你就是赶来帮我的。”

甄别心情愉快,居然吹起了口哨。

李萌听了一会儿。

“你吹的是什么歌?”

口哨声戛然而止。

甄别嘟囔道:“年轻人,不是所有歌你都听过,说了你也不知道!”

“那可不见得。听着很耳熟,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名字来。”

李萌忽然想起来,甄别吹的,是《哈利·波特》的电影音乐!

我知道啦!

李萌愣住了,不行!时间对不上!《哈利·波特》第一本书是1997年出版的,电影要2000年代才有,她怎么可以知道这些?

她呆呆地看着甄别。

他怎么可以吹出《哈利·波特》的电影配乐?

甄别皱着眉头看了看李萌。

“你知道什么了?知道我吹的是什么音乐吗?”

他又吹出一段旋律,扮个鬼脸说:“我打赌你不知道,可是,我就不告诉你。”

这一次,李萌听明白了。甄别吹的口哨,确实有点像《哈利·波特》的音乐,但又不全是。

她略微松了一口气。

“不告诉我就不告诉!谁稀罕?没准是你自己随口胡吹的,东拼西凑!”

甄别说:“居然被你说中了。真要命!看来你不好糊弄呀!”

李萌笑道:“算你识相!对了,你不是说店里有一只名叫闹闹的猫吗?我怎么没看见它?这只猫,不是你胡吹出来的吧?”

“冤枉!我岂是那样的人?前面它还蹲在冰箱上看我炒菜呢,这会儿怎么没见着呢?”

甄别东张西望。

“我不管,我今天可是特意来跟猫玩儿的,要是它十分钟内不出现,我就不在你这儿帮忙了。”

“人不如猫。闹闹,闹闹,你快出来,有人来看你了!”

甄别连喊了两声。

“喵呜……”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只小橘猫。

“这就是闹闹?”

李萌大喜,急忙擦干手,蹲下身子抚摸着闹闹。

这只猫很是乖顺,蹲在地上,任凭李萌抚弄。

甄别笑道:“我去店堂收拾收拾,你跟闹闹玩吧。”

李萌抱起猫,跟在甄别身后也到了店堂。

客人们进进出出,生意越发忙了。李萌眼见着甄别脚不沾地忙个不停,只好先放下闹闹,继续帮忙干活。两人不歇气地忙到一点钟之后,客人们才全部离开。

“萌萌,你先坐会儿,我赶紧给你煮碗面吃。”

闹闹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跳到李萌膝头。

“咱们给闹闹吃什么?”李萌问。

甄别想了想:“也给它吃面怎么样?烂糊面加点肉末,它会喜欢吧!”

闹闹的皮毛非常光滑,毛色均匀,看上去就像丝绒垫子一样。跟普通小土猫相比,闹闹的耳朵要短一些,眼睛要大一些,脑袋也要圆一些。总而言之,闹闹长得很漂亮。

李萌本来就最爱橘猫,这会儿抱着闹闹,越看越喜欢。

“甄别,闹闹是从哪儿来的?”

甄别在厨房间大声回道:“还记得你和姨婆到我这儿来吃饭吗?你们离开后,我就看到了它。它趴在沙发扶手上,专心致志地盯着我,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谁家的猫走丢了,店门开着,它就钻了进来。时间已经很晚了,它既然来了,我当然要好好招待它,就给它找了一点吃的,又找了一个纸箱,在里面铺了一层软布,让它进去睡觉。我怕它随地大小便,又去院子里挖了一盆沙,充当猫砂。从此,闹闹就留下来了。有客人进来,它就不见了,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客人走了,店里就我一个人,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喵’一声,蹲在我脚边陪我。”

李萌乐得大笑。

“听你说的,不像一只猫的故事,倒有点像田螺姑娘!”

“我说的千真万确,没有一句谎言。”

“你为什么要给它取名闹闹?人家多安静呀!”

“这个道理你就不懂了吧。我叫它闹闹,它就能安静下来。要是我管它叫静静,它准定要跟我捣乱。小东西有灵性,专门跟你对着干。”

“原来如此!听上去怪有道理的。”李萌觉得好笑,却不便表露出来。

说话间,甄别端出了两大碗面条。

“闹闹的面条我也做好了,猫不能吃热的,等凉了后再给它吃。”

简简单单的一碗面,面上是青菜、肉片、香菇,还有一只煎荷包蛋。

“哇,真香啊!我可真饿了。”

两人在一张餐桌旁相对而坐,闹闹不甘示弱,“噌”地一下,跳到了它们中间的那张凳子上。

“你乖乖的,待会儿再吃。”

闹闹一会儿看看甄别,一会儿又看看李萌,圆圆的脑袋晃来晃去,嘴里喵呜喵呜叫着,忙得不亦乐乎。

李萌不忍心,走进厨房间,将灶台上属于闹闹的那一小碟加肉烂糊面端出来,用筷子不停地挑起面条,使它们快速冷却。

闹闹好像知道这碟面条属于它,跳下桌椅,站在李萌的脚边,前爪抬起,扒住她的裤腿,像又饿又馋的孩子,叫得更急了。

李萌一边加快跳动面条的速度,一边安抚道:“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再稍微等一下哦!”

“差不多就可以了。萌萌,你快来吃饭吧,面条都要焖干了。”

“还好天气不热,面又少,已经凉了,闹闹快吃吧。”

李萌将碗碟放在地上,闹闹立刻吃了起来。

店里安静下来,只听到两人一猫吃饭的轻微声响。

一阵风吹进来,带着些许水汽,李萌和甄别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看门外。

“下雨了!这下不能出去玩了。”

甄别问:“你不是特意来看闹闹的吗?还有别的安排?”

“我的意思是,不能和闹闹在院子里玩了。”

“傻瓜!我可以把院子里的东西搬到店堂里,你们就能假装在院子里玩了。”

李萌愣了一下,随即被甄别的较真和孩子气逗笑。

甄别说干就干,起身走向后院。

李萌追过去:“傻瓜,雨越来越大了,别乱折腾!”

当她看到院子中的两棵向日葵时,又笑了起来。

“向日葵就长在院子里,难道你还把它们挖出来?”

甄别自知说了大话,讪讪地去厨房烧了开水,准备给李萌沏茶。

雨越来越大,李萌抱着猫站在店门口。她那辆破单车,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新了一些。

“喝茶吧!”甄别捧着茶杯站在李萌身后。

就在李萌回眸的那一瞬间,甄别呆住了。

“你哭了?”

“啊,是吗?”

李萌放下闹闹,擦了擦眼角。

“我都不知道我哭过,雨天使人伤感吧。”

“十几岁的小姑娘,有什么好伤感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吧!”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是强说愁?”李萌的语气有一点点哀怨。

甄别注视着她。

“你的眼睛里有很多心事,能不能跟我说说?”

“跟你说了,你也没办法帮我解决。”

“那可不一定。”

“我不想去学校上学,不过这件事情,姨婆已经答应要帮我解决。但我不去学校,又该去哪里,去干什么呢?该怎么打发这一天一天的日子呢?”

“你为什么不想上学?别误会,我不想当老师或家长批评教育你。事实上,我读高中的时候也很烦恼。天天做题,我都快闷死了!但是,熬过这一阵就会好起来。”

“得了吧!你的语气,简直就是我们学校政教处主任!还说不想批评教育我。我就知道,跟你说什么都没用!”

甄别把茶递给李萌。

“好吧,既然你姨婆已经答应替你解决第一个问题,那么我们直接讨论第二个问题。你该怎么打发这一天天的时间?很巧,这个问题,我也曾经考虑过,最后,我开了这家店。你也可以像我一样。”

“你的意思是,我也可以开家店?”

李萌眼睛一亮:“没错,我也可以开一家店!我可以开一家西式简餐店!就在吉林街开。”

“我只是这么提个建议。你的年龄、身份,开店恐怕会有麻烦,得多考虑一下,想个万全的法子。这两次我见你在厨房里干活,手势娴熟,比我还要厉害,我觉得,你开一家饭店、咖啡馆什么的,应该很不错。”

“咖啡馆?康城人可没有喝咖啡的习惯!”

甄别笑道:“是啊!开咖啡馆不大现实,你连原料都没地方采购。”

李萌说:“那也未必。康城本来是附近几家大型企业的居民区,那些企业有时会有外国专家过来,都住在一个招待所里,我们叫它外招。有一次我跟我爸去外招吃饭,那儿的餐厅就提供现做的咖啡,也烤面包、蛋糕。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刚刚上小学,距今十年了。现在是什么年头?发展趋势特别好,我想,只要真的想办事,一定能办成!”

甄别笑道:“听你说话的语气,哪像高中生,倒像一个商场老手。”

李萌说:“我不过是纸上谈兵,具体怎么办,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今天真的要感谢你,给我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思路。方向有了,我就不会这么迷茫了。”

甄别看着李萌转忧为喜,侃侃而谈,又是迷恋,又是困惑。

他从未谈过恋爱,也从未和异性如此接近过。十几岁起,他就沉迷于工作和赚钱的游戏中,是一名典型的理科宅男。同事和合作伙伴只能与他进行最简洁的工作沟通,面对面坐下来谈话,对彼此来说,都是一场折磨。

并非没有漂亮女生主动示好,但他从不记得对方的长相。

人们说他患有脸盲症。

父母和屈指可数的几名挚友,又另当别论。

按说像他这样的人,很难活下来吧?命运却对他颇有眷顾,一个偶然的机会——或者这世上并无偶然——尚未大学毕业的甄别,收到了一家著名企业提供的设计任务。对方通过他在大一投稿参加一项竞赛时注意到他,恰好有一个项目所涉及的环节中,特别需要他的参与。就这样,甄别得到了一个特别的机会,从此走上与大多数人不一样的职业道路。

他的工作并不需要跟太多人打交道,而他又乐在其中。他看电视,看新闻,也听歌,看电影。他喜欢宠物、植物,也擅长给自己做点可口的食物。他并非不爱讲话,只是工作太多,他的时间太过珍贵。多年来,父母对他的生活状态颇为担忧,他本人却没感到任何不妥。直到有一天,他在连续工作五天五夜后,出现了幻觉……医生给了他两个治疗方案:住院;找一个安静的小城休假。第一种方案见效快,第二种,至少需要几个月,一年半载,三年五载,说不清。

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甄别都会选择住院治疗。就算选了第二种方案,甄别也不会想到康城。作为休假地,康城并不很合适。这儿不是风景名城,没有海滨、沙滩,没有温泉、高山。不过,这里的生活节奏非常慢,除了睡觉、看电视、在城中晃荡,甄别无事可干。

他所需要的,正是无所事事。

开饮食店,是他消磨时光的方式。当然,他也想借此机会多跟陌生人接触,设法记住别人的长相,提高社交能力。

李萌,是他在康城唯一可以记住她容貌的人。

这个女孩,跟他像是八卦图形的阴阳两极。

甄别知道,认识他的人都说他看上去成熟稳重,其实他只是个孩子,很多事都不懂。

李萌看上去年轻,甄别却常常忘记她的年龄,当她是同龄人,甚至是比他还要年长的成熟女士。

第一次相见,他就记住了李萌的样子。起初他并没感到有何不妥,当李萌和她的同伴离开,一只橘猫出现在他的沙发上,就在那一瞬,李萌的形象跃上他的心头。

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橘猫身上,同它讲话,给它拿吃的,又给它准备了一个小窝和一盆猫砂。

然而李萌的形象时不时地蹿到他脑海中,他的耳边甚至回荡着李萌的声音。

甄别,别针!

甄别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记住了李萌。

睡觉前,他的脑海中是李萌。次日清晨他尚未睁开眼睛,耳边传来的,竟然是李萌的呼唤声:甄别,别针!

橘猫蹲在他的床头,“喵呜喵呜”叫了两声。

“别闹了!”甄别喃喃道,决定给这只橘猫取名闹闹。

从这天清晨开始,他的心中常常充溢着一种奇妙的情绪,令他有所期盼。时间过得依旧缓慢,日子仿佛越发难熬了,但那种困扰他多时的不耐烦、焦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带着淡淡惆怅的喜悦。

再次见到李萌时,理智制止了他对李萌表达更多的亲密之情,但是在情感上,他越克制,对李萌的爱意越浓。

在悦宾楼门外,为了避让那辆横冲直撞的小车,他拉了一把李萌。他闻到了她的发香,感受到她的气息……那天中午,他的眼里、心里,他的每一个呼吸里,都是李萌。

他被自己给吓坏了。

或许现在就逃走,离开李萌,从此再也不见,他还有希望摆脱这种甜蜜的、磨人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感觉。

他失败了。

李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时,他就知道,他被她给套住了。

3. 想飞

雨声哗哗,门外是一片白色的雨雾。

甄别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李萌、他,再加上闹闹,两人一猫,任凭窗外晴雨交替,岁月流转,他们就待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过着最平凡的小日子。

李萌找甄别要了纸和笔,两人趴在一张餐桌上,画下康城的主要街道示意图。

“我要在这里顶下一个门面。”

李萌在吉林街上圈出她想开店的位置。

这个不想上学的女生,想在康城开一间提供西点和简餐的小店。甄别并不赞成李萌放弃学业,但是,就当是做梦吧,他愿意陪李萌做同一场梦。

像玩一场虚拟游戏,甄别的情绪被李萌带动起来,两人在纸上圈出一个又一个地标建筑,越说越热烈。

而那只名叫闹闹的橘猫,则在他俩的高谈阔论中睡着了。

1988年10月1号,康城下了一场大雨。雨后空气清新,天色却暗了下来。

甄别的心里涌起阵阵惆怅。

“李萌,你出来这么久,家人会担心吧?”

“应该是的。不过,今天我妈的学生到家里来看她,外面下着雨,他们一定一直待在我家里。有他们陪着,我妈暂时不太会想起我。我爸出去了,根本不知道我出来了。”

提到父亲,李萌沉默了一会儿。

“别针,你不会是赶我走吧?”

“怎么会!我只是怕你回去挨骂。”

“放心吧!我爸妈从不骂我。尤其是我妈,哪怕批评我,她的语气也是温柔的。”

“那,你就在这里吃晚饭吧!这场雨把人都给赶回家了,晚上估计没什么生意。我这就去给你做吃的!”

“哎,别!”李萌伸手拉住甄别。

“晚饭我做给你吃吧,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甄别笑道:“也行!反正你早晚会在吉林街上开店,就让我先尝尝你的手艺。”

“你想吃什么?”李萌问。

“还能点菜?”

“当然!只要你这儿有原料。”

甄别想了想:“你会做牛肉吗?”

“炒牛肉片还是牛排?”

“冰箱里有一块上好的牛肉,但我没敢拿出来做菜。”

“不敢?为什么不敢?”

“因为我没有苏打粉,没有这玩意儿,我的牛肉就炒得老。”

李萌得意一笑。

“那你算是找对人了。炒牛柳,炒牛肉片,做水煮牛肉,我做的牛肉,不要苏打粉也能做得很嫩。”

“好,那就把这块牛肉交给你了。”

甄别从冰箱里取出一块牛肉,李萌切了一块浸在水中,其余的又放回冰箱中。

“你要吃哪种做法的牛肉?”

甄别瞥见案台上的两个番茄,随口道:“番茄牛肉可以吗?”

“可以。你有红酒吗?”

“你是说葡萄酒?红葡萄酒没有,但有白兰地,张裕金奖白兰地。”

“白兰地也可以。”

“要这个做什么?”

“你不知道吗?做牛肉加酒,可以去腥提香,但不适合用糯米黄酒,用葡萄酒最好。白兰地的香味馥郁,挺适合做牛肉时使用。”

“听上去很专业。不过,还是要吃到嘴里,才能最后点评你的厨艺。”

这一次轮到甄别打下手,李萌手势娴熟地将牛肉切成薄片,调味后加入食用油,将油和牛肉片搅拌均匀,使每片牛肉都裹上油。

她把番茄切成块,块切得比较大,随后又找了几根葱,让甄别洗净、切成葱花。

锅烧热后倒入食用油,热锅冷油,立刻倒入拌好的牛肉片,炒至变色就盛出备用。锅中留少量油,倒入番茄块,炒到变软后加盐,继续炒至出汁。番茄已经全熟后,她再加炒好的牛肉片翻炒。加适量老抽调色,撒葱花,起锅装盘。

“哇!颜色好棒!牛肉看上去很鲜嫩,不用吃,就知道很嫩。”

甄别一边说,一边拿筷子夹了一片牛肉送进嘴里,做出陶醉状。

“果然很嫩!又嫩又入味!你太厉害了,不用苏打粉,牛肉炒得这么嫩!”

“现在你服气了吧?敲黑板划重点,听好咯!牛肉调味后要裹上油,这是重点一,重点二是热锅冷油炒牛肉。记住这两点,除非笨手笨脚动作太慢,否则,牛肉想炒得太老,都很不容易呢!”

甄别连连点头,另取了一双筷子,喂李萌吃了一片牛肉。

“你辛苦了,快尝尝自己做的菜!”

李萌躲闪了一下,忽觉太矫情,便没再躲,就手吃了甄别喂的牛肉。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甜蜜的氛围“轰”地一下溢满厨房。

“我再做个菠菜粉丝吧!一荤一素,咱俩吃吃就够了。”

李萌的声音格外轻柔,顺手拿了把粉丝放进一只大碗里。甄别“嗯”了一声,默契地洗好菠菜。

两样食材分别在滚水中烫过,淋入各种调味品,用筷子搅拌均匀,就端上桌了。

离开厨房间,两人都恢复了冷静。

菠菜粉丝的调味汁中里加了一点芥末,味道立刻变得清新活泼起来,令人胃口大开。而那盘番茄炒牛肉,牛肉又嫩又美味,吸收了番茄浓郁的酱汁,又不失牛肉的本鲜,滋味特别好。

甄别大概好久没吃牛肉了,赞不绝口,痛吃了三碗白米饭。

“现在我也掌握了炒牛肉的诀窍,以后不用苏打粉,也敢做给客人吃了。”

李萌笑嘻嘻地说:“那你得管我叫师父喽!”

甄别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扑闪的睫毛,终于没法克制住自己,伸出手在李萌的鼻翼上轻轻刮了两下。

“小师父。”

甄别的手触到李萌鼻翼上的那一瞬间,如电流通过全身,李萌感到了阵阵战栗。

两个人都怔住了,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俩又同时垂下眼睑,避开对方的目光。

“喵呜……”闹闹跳上一张餐椅。

李萌抱起猫,抚摸着那光滑柔顺的皮毛,轻声说:“闹闹,我要回家了。”

闹闹“喵呜喵呜”连叫几声。

李萌又说:“等我改天再来看你。”

“改天,是哪一天?”甄别低声问。

李萌想了很久,终于做出决定。

她仰起头迎上甄别的目光:“我明天再来,继续给你做菜。你这儿生意很忙,我又特别想做菜,练练手,为将来开店做准备。甄别,你不介意我拿你这儿当实习基地吧!”

不同于跟闹闹说话时的低柔,这番话,李萌说得干脆利落,好像公事公办一般,不掺杂个人情感。

甄别呆呆地看着李萌,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好的,那我们明天见。”

李萌被她和甄别之间的化学反应吓了一大跳。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她当然有过类似的经历,但都没有和甄别这一次那样强烈。她有谈恋爱的自由,却不想在穿越之旅中动真情。

她不敢忘记自己的真实年龄,也不敢忘记她的真实身份,她最不敢忘记的,是她随时会变老,随时会穿回到2017年的可能性。

甄别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而她,李萌,不管现在是四十五岁还是十六、七岁,他俩都很不般配。

她是一名结过婚并有一个十九岁大的女儿的中年女士,或者,她是一名尚在念高中的未成年人。

她刚穿过来时是十六岁,现在她大概是十七岁,也许明天她会变成二十岁、三十岁,后天她就沿着来时路,骑着那辆古怪的共享单车,穿回到2017年。

她一向冷静理性,循规蹈矩,按照世俗的标准,尽力做一个不受人指责的人。

她欣赏特立独行的人,也尊重那些不走寻常路的人,就像她喜欢朱达丽一样,她更容易欣赏那些跟她不一样的人。从他们身上,她可以看到生活的更多可能性。

“参差多态乃幸福生活的本源。”这句话是罗素说的。

李萌很认同,便记住了。

她愿意在这场穿越之旅中尝试一些新的东西,但是,事到临头,她却发现,一个人的观念形成了,便根深蒂固,很难改变。

她应该拒绝甄别的诱惑,从此再也不去那间小饭馆。

但她光明磊落,阅历丰富,何以连这点小事都怕对付不了?

去吧,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像对待一件如喝水般理所当然的小事一样。落落大方地去吧!在她和甄别之间,她理应处于主导地位。

骑着她那辆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破单车,在黄昏暮色中迎着1988年清爽的初秋晚风,李萌思潮起伏。

各种各样的心思,像笼中鸟一样,想飞,想歌唱。

唯缺一点胆量。

回到家时,天已擦黑。学生们大概刚离开不久,母亲正在厨房里清洗茶杯。

李萌跟母亲打了声招呼,笑嘻嘻地敷衍了她几句,便回到自己房间,扑到床上,倒头大睡。

次日清晨,李萌坐在餐桌前吃一份简单的早点时,宋敏真问起她昨天跟猫玩得如何,那只猫长什么样子,是否可爱。

李萌知道,这是母亲关心的探询。

她大谈特谈那只名叫闹闹的橘猫,从个头大小、皮毛颜色、脑袋、眼睛的颜色,再到它多么擅长发嗲,又是多么通人性,听得懂她讲的话。

有一半是她现编的,但她编得很带劲,眉飞色舞,好像她早就认识那只猫,并与它相处甚欢。

“这猫还真可爱!”宋敏真耐心地听了很久,露出满意的神情。

“昨天下了一下午的雨,我知道你没带雨衣,还担心你淋雨。原来,你跟猫玩了一下午!你是真喜欢猫啊!”

“因为妈妈不许我养猫,我只好到别人那儿去蹭一蹭。”李萌借机发嗲。

她几乎没有跟宋敏真撒娇的记忆,这次,拥抱、发嗲,都补上了。

宋敏真略带歉意地说:“等你以后单独生活了再养猫吧!妈妈是过敏体质,害怕这些皮毛动物。”

李萌“嗯”了一声,心里却想,单独生活,这四个字说得好。她几乎没有单独生活过,要么跟父母生活,要么住集体宿舍,然后就是跟王宁和女儿王嘉凝一起生活。

所以,直到现在,她也没有真正养过猫。

王宁喜欢种花,担心猫把他的花花草草全给糟蹋掉。李萌迁就王宁,养猫计划就没再提起。

“昨天去送奶奶的人中,有人来了一会儿就走了。其中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同我在门口聊了聊。他说他是陪姑妈来的,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以前好像从没见到过。妈,他们是外婆那边的亲戚吗?”

“昨天来了太多客人,你说的,我有点印象。估计是你爸那边的亲戚。”

“爸爸家的亲戚不多,多半是奶奶的朋友。”

“对,你们李家的亲戚多数在浙江和上海。你爸在上海还有一个姑妈,对他很好。你小时候跟爸爸和奶奶去上海探亲过,就住在那个姑妈家,你得管她叫姑奶奶。”

李萌当然知道此事,父亲后来定居上海,跟这位姑奶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是没印象的,但听你们说过这件事。那会儿我才两三岁,两三岁的人还没有记忆吧。”

宋敏真点了点头。

吃过早餐,宋敏真忽然郑重其事地对李萌说:“萌萌,我有件事情要同你商量。”

“同我商量?”李萌有点慌,脑子里首先闪过的是她夹在书包里的那张照片。

“是啊!你爸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要做什么决定,要去哪儿,他都没意见。我就是放心不下你。”

李萌略松口气:“到底是什么事儿呀?”

“你知道深圳吧?妈妈的一个学生,现在就在深圳工作。他说那儿机会很多,而且很缺少教育工作者。”

“那个学生今年多大了?”

“他是我教的第一批学生,我师范毕业后带的第一个班,是五年级毕业班,我跟这个班的学生感情最深。那会儿我二十岁不到,他们都已十二三岁了,彼此之间年龄差距不大,轻松打成一片。他们毕业后还常常来学校看我,几乎无话不谈。我们之间,真正可称得上亦师亦友。我这个学生在深圳发展得不错,去年他就向一所学校推荐了我,希望我能过去。我当然拒绝了,因为,你还在读书,并且正准备中考。今年他又推荐了我,那边开出的条件,确实很让我动心……你已经考上了一中的高中部,我们学校这学期新来了几名老师,妈妈的工作相对清闲一点,所以我寻思着,是不是可以请假过去看看。如果你这边没什么问题,十一以后,我就请假过去一趟,看看那边的情况,为将来做打算。康城虽然也不错,但缺少活力,让人感觉比较沉闷……”

宋敏真一口气说了许多,好像不说完,她就会改变心意似的。

李萌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做思考状。

“我觉得还行吧。平时我可以在学校吃饭,星期天可以到满意食堂买饭吃。除了会想妈妈,我觉得没什么别的问题。”

宋敏真笑了,感慨道:“我也会想你的。你支持这个决定,妈妈真的高兴!那我去学校请假,假期一过就去深圳看看情况,看我能否适应那儿的工作节奏。如果不行,我就死了这条心;如果行,我就跟那边保持联系。”

“妈妈放心吧!再说还有爸爸呢!”

宋敏真沉默了一会儿:“这倒也是。不过,你爸天天忙出忙进的,不着家,没法指望他照顾你。生活方面,我倒也不大担心你,就怕你交友不慎,心思不花在学习上,如果考不上大学,你这辈子就只能窝在康城了。我不是说康城不好,而是说,人应该趁着年轻,多学点知识,将来也有资本到外面去闯荡。”

“好的,宋老师,学生知道了。”

得到了李萌的理解和支持,宋敏真心情大好,收拾一番后出门办事,为她的深圳之行做准备。李萌则直奔丽达摄影棚,央求朱达丽尽早帮她开出病假单。

母亲将离家一个月,这个消息,给了李萌放飞自我的胆量。

朱达丽正忙得不可开交,随口答应李萌,后天开学后,最多上两天课,李萌就可以拿着病假单,过她向往的逃学日子。

“5号,也就是星期三,放学后你来找我,我给你病假单。”

事情顺利得让李萌难以置信,她想同朱达丽多聊一聊,却见老唐正笑容可掬地朝朱达丽走来。

朱达丽脸上的表情很耐人寻味,有点困惑,又有点欢喜。

“老唐,你怎么又来了?”朱达丽嫌弃地问道。

“只要有空我就会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嫌弃我,我就在边上站着,反正不会打扰你工作。”

“你站在边上,像傻瓜一样杵着,怎么不打扰我的工作?”

“我保证我不傻,而是一名随叫随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出即去的仆人。”老唐连忙表态。

“嘁!你可真够贱的!”朱达丽叱道。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不觉得我贱。”

朱达丽挥挥手,以示不耐烦。老唐乖乖地缩在一边,从裤袋里拿出一本书,就站在那儿看了起来。

直觉告诉李萌,今天不宜同朱达丽闲聊。

4.三天

按照她跟甄别的约定,十一点前,李萌应该赶到饮食店,帮忙做些开餐前的工作。

刚把车停好,她就看到站在店门口的甄别。

四目相对,李萌的心莫名慌了一下。

“哈!你是站在这儿迎接我吗?太客气啦!”她用大笑压过心慌。

“闹闹呢?”她绕开甄别,走进店里。

那只猫听到呼唤,“喵呜”一声,蹿到她的脚下。

李萌蹲下身,与闹闹玩了起来。

甄别也蹲了下来。

“人不如猫啊!”他自嘲着,语气委屈巴巴的。

“喵呜,喵呜,喵呜!”

甄别连学三声猫叫,把脑袋硬凑在李萌的目光下。

李萌忍俊不禁,笑着将他推开。

甄别就势坐在地上:“你不理我,我不开心!”

大男孩卖萌,李萌心中一软,横了甄别一眼,伸手去拉他。

手指相触,两人都红了脸。

甄别僵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猛然甩开李萌的手。

“算了,不跟你闹了。”

他站了起来,微笑道:“我要去做准备工作了。你跟闹闹玩会儿,再帮我把餐桌收拾一下。”

甄别的语气再正常不过,李萌却有失落之意。

厨房传来叮叮当当锅碗瓢盆的撞击声,随后是“嚓嚓嚓”的切菜声。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李萌觉得,甄别把声音弄得特别响,好像在发泄着什么。

她给闹闹准备了一碟水,猫将水喝得一干二净,满意地叫了一声,便跑出了饮食店,不知去哪里玩儿去了。

“喂,甄别!闹闹出去了,会不会跑丢?”李萌没话找话。

切菜声停了下来。

“跑丢就跑丢了,它莫名其妙地来了,又一声不吭地溜走了,来去自由,无牵无挂。我劝你不要对它好,反正到最后也是一拍两散的结果,白白伤心!”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李萌立刻火了。

“大别针,你把话说清楚!不要借题发挥!”

甄别把手里的活计一扔,走出厨房间。

“不明白,我怎么借题发挥了?”

李萌更生气,斥道:“你不要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无辜表情!莫名其妙就翻了脸,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拿闹闹说事!什么叫作劝我不要对它好?什么叫作一拍两散,白白伤心?”

“我说错了吗?这只猫自己跑到我这儿来的,这会儿你告诉我它跑出去了,不知道会不会丢。你问我,我又怎么知道?如果闹闹不回来了,你岂不是要伤心一场?我劝你不要对它用感情,到时候就不至于太难过,没毛病吧?”

李萌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倒是戏精,内心戏十足咯!”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问心无愧。”

“呵呵!”李萌气得发抖。

“甄别,你想跟我吵架,尽管明说!你不欢迎我来这里,也是一句话。何必话里有话,指桑骂槐,边鼓敲得咚咚响?”

“好,那我就明说了。你到我店里来,就是找闹闹玩,现在它出去了,你是不是也要跟着出去?”

“行!你这是赶我走!”

李萌看着甄别,心里有一万头羊驼在奔跑。

她很想臭骂这个喜怒无常、随时翻脸的人,猛然间看到甄别眼角的泪光,硬是把那些激烈的言辞都咽了下去。

她跺跺脚,一扭身,跑出了饮食店。

甄别也恼恨得很,一看到李萌,他就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忽上忽下,一会儿如在云端,一会儿又坠落深渊。他恨自己,继而迁怒于李萌。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怪兽,想冲出去,又怕伤害了别人,只能在笼中发出嘶吼,乱抓自己的胸口,令笼外的人厌恶,同时也抓伤自己。

但是,他并不认为李萌真的会离开。

他仍然摆出那副又酷又拽的样子立在原地,保持了几秒钟。

忽然,他觉得情况不对,这才冲到门口,却见李萌已经跨上单车骑出巷口。

笼子开了,怪兽变成了普通人。这个普通人,眼看着心爱的女孩生气离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赶紧追了出来,却只见李萌骑着车,沿着青杨路,朝吉林街、橡木街的方向骑去。

甄别飞快转身回到店里,从空屋里取出一辆变速自行车,锁上店门,循着李萌的踪迹追去。

一路上,李萌努力把甄别的样子从脑子里挥去,想把这段插曲忘掉,从此不再造访甄别的小店。

男人只会长大,不会成熟。甄别是典型的例子,情商低,情绪多变。前一秒钟情意绵绵,眨眼间就翻脸,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李萌越想越气,狠命蹬着自行车踏板。曾经掉过的链条发出咔咔的响声,仿佛有断开的危险。

到了十字路口,左转弯,拐上了吉林街。只隔了两天,吉林街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新的店铺,令人目不暇接。

街上人很多,根本无法骑行,李萌推着自行车,一边浏览店铺橱窗,一边寻找挂着“出租转让”字样的门面。

甄别在吉林街上搜寻着李萌的身影。

节假日的吉林街,人潮汹涌,似乎全康城的人都涌到了这里。甄别推着车,抻长脖子,在人群中寻觅李萌的身影。

如大海捞针,他找了很久,并没有看到李萌,急得浑身都是汗。

忽然他扶着车龙头,跳了起来。

“喂!李萌!萌萌!”

周围的人们纷纷朝他看过来。

他高兴极了,冲着人群嚷道:“我找到我的朋友啦!”

他推着车朝前走去,人群自动散开,为他让出一条小路。

“大概跟朋友走失了!”

“难怪那么高兴!估计刚刚找到了!”

“别看错了!快让他过去,看看清楚。”

“对!快让人家过去。这么多人,别一转身又不见了。”

人群议论纷纷,笑容友好,言辞温暖。

甄别一边快速推着车朝李萌所在的地方走去,一边不停地道谢。

那么多道视线投向他,若在往常,他一定会心烦意乱,不知所措,但是今天,他丝毫不觉得为难,轻而易举克服了这个困扰他多年的毛病。

他离李萌越来越近,那推着旧单车的高挑女孩,正将单车停靠在路边。

甄别想喊她,又怕她还在生他的气,会立刻跑掉。

终于,甄别距离李萌只有十来米的距离了。可是不对,李萌身边又多了一个女孩。李萌将车停好后,跟那女孩儿一块儿走近路边那间叫作“非凡精品店”的服装店。

透过橱窗,甄别能判断出,这是一家女装店。他踌躇了一下,终于没能鼓足勇气踏进店门。

甄别站在店门外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呆呆地看着非凡精品店的大门。不时有顾客进进出出,三五成群,都是年轻女子,然而,李萌却一直没再露面。

这家店是不是还有后门?李萌会不会从另一个门出去了呢?

甄别胡思乱想着,当他的视线再次落在店门口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时,他又放下心来。车还在,李萌就没走。

甄别在树下站了很久,太阳的光影一寸一寸挪移,时间慢慢流淌。三十年来,这是甄别第一次如此虚度时光,在煎熬中等待一个人,并且是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不时有情侣手牵着手从他眼前走过,他们的脸上呈现出幸福的表情,他们微笑时的样子,望向对方的眼神,都让甄别羡慕不已。

这就是爱情啊!他想。

爱情是有光的,照亮身在其中的人,也能照亮周围的人。

此刻,甄别的眼睛就被一道温柔的光线给照亮。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地向上翘起,笑容绽放,脚底仿佛腾起了一团云,将他弹了起来。

李萌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那可爱的女孩正微笑着跟另一个女孩挥手告别,走向她的单车,打开来,扶起车龙头,将车推到街道上。

他俩一前一后,在人群中推着车前行。

走到吉林街和青杨路的交叉口,人流开始变少,拐上青杨路,甄别松了一口气。越过人海,青杨路上终于只剩下他和李萌。

李萌跨上车,缓缓朝前骑着。甄别为了配合李萌的车速,将变速车调到了最低档。

“嗒嗒嗒……”身后传来的链条声引起了李萌的注意,她回头看了一眼,勃然变色。

李萌猛踩踏板,朝前冲去。

甄别紧追不舍。

“萌萌,你停车好吗?听我说一句话。”

他冲到李萌前面,李萌只得猛捏车闸,停车下来。

李萌怒视着甄别,嘴巴抿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李萌,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我真的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你走后,我马上追了出来,在吉林街找你。”

李萌把头扭到一边,不看甄别。

“我看着你进了那间精品店,我站在门外等你,直到你出来。”

李萌冷笑一声。

“你出来后,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不敢叫你。”

“那你现在倒敢叫我了?还冲到我前面,逼我停车!”

李萌终于开口了。

“甄别,我生平最恨翻脸像翻书的人,你偏偏就是这种人。拜托,别再干这种翻脸后又求和的事。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这样对我,有意思吗?”

甄别垂下头。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意思。反正,我真的没有赶你走的意思,我更不想惹你讨厌。我……我也说不上来,我到底是怎么了……”

“少扮可怜!”

她态度如此,却也没有立刻走开。

甄别说:“你不原谅我,也是应该的。其实我自己也不想原谅自己。”

“说这些没用,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分上,我实话实说,你这样是有问题的。心理问题,或者情绪问题,你最好自己好好捋一捋,有病就得治,有药不能停。”

“我会的。现在,你稍微消气了吗?我们回店里,好吗?我给你泡茶,给你煮饭,向你赔礼道歉。”

“不敢当!我说过了,你老人家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很温和,一会儿又很粗暴。你变脸变得太快,事先没有任何预兆,我不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但我不是这样的人。萌萌,我不是一个情绪多变的人,认识我的人都知道。当然,你可以说我乱讲,反正在康城,我找不到为我作证的人。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变成这样。”

“这么说,倒是我的错,应该怪我咯?”

“我怎敢怪你!我只是怪我自己。”

“你确实应该怪自己!一个人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还能做什么?”

“我只是在你面前管不住情绪!你明白吗?李萌,因为,我喜欢你。”

李萌哈哈大笑了两声,呆住了。她没想到,甄别就这么表白了。

甄别也被自己吓住了。

惊魂甫定,他索性豁了出去。

“我喜欢你,我记得你的样子,记得你的声音,我总是不由自主想着你。但是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你还是一个小女孩。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应该离你远点,可我管不住自己。你优雅成熟,常常让我忘记你只是一个高中女生。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比我的年龄还要大。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说你老的意思!我想说,在我眼里,在我心里,不管你多少岁,不管你是十六七岁,还是三四十岁,甚至七八十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你就是你,李萌,独一无二的一个女人。我不知道怎么对你,不知道怎样跟你相处,不知道怎样做才好,所以我的想法变来变去,像野马一样没法控制!”

李萌凝望着甄别,思潮起伏。

这份表白,应该在她意料之中吧?只是,她没想到甄别就这么脱口而出。

现在,她已经原谅了甄别。他为何反复无常,变化多端,都有了答案。

但是接下来她该怎么回应呢?

李萌不能告诉甄别,她是一名穿越者。

她和他之间,很有可能像店里那只猫一样,莫名其妙的相遇,又不告而别,倘若用了真情,结果难免伤心。

事实上,甄别说的那些话,之所以会让李萌勃然大怒,正是因为他无意中戳中了她的心事。

甚至可以说,关于橘猫的那段争吵,预言了他们之间的结局。

既知结果,何必开始?

然而,人生下来就难免一死,是不是干脆不要活了呢?

思虑至此,李萌叹了一口气。

“甄别,谢谢你的欣赏和喜欢。既然咱们把话说开了,就别再想这件事了吧!让我们像好朋友一样好好相处,可以吗?”

甄别愣了一下,随后默默点了点头。

李萌如此洒脱地回复了他的表白,完全不像一个涉世未深的高中女生。她的建议,确实是最适合他俩的相处模式。

1988年十月,甄别永远不会忘记这些日子。

国庆三天假期,康城,他和一个名叫李萌的女孩一起做饭、洗碗、招待前来吃饭的客人。

一只名叫闹闹的小土猫也在店中。闹闹长得很漂亮,橘色的皮毛柔顺光亮,特别可爱。

这只猫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它不在店里时,都去了哪些地方晃荡。甄别只知道,闹闹非常特别,跟它说话,它仿佛听得懂。

每天中午和晚上,零零散散的,店里总归有三五桌客人。结束营业后,甄别、李萌、闹闹,两人一猫,坐在一张餐桌旁吃饭。

他们聊着李萌不久后在吉林街开一家餐厅的构想,聊着康城的风土人情,也谈起丽达摄影棚、非凡服装店的店主。

甄别在康城只认识李萌这一个人,认识李萌后,他的脸盲症似乎越发严重了,这一点,连李萌都看出来了。

“真不明白,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开一个小饭馆,专门跟人打交道?你应该和书本、和机器打交道。你的记忆点不在人身上。”

李萌对甄别选择目前的工作有些不解,但她并没有追问什么。

这也是甄别欣赏李萌的一点,在分寸的把握上,她比这世上绝大多数自称成熟的人都要准确得多。

三天假期很快结束了。

按照李萌的计划,她将去学校上两天课,随后她将从朱达丽姨婆那儿拿到病假单。

忍耐两天,甄别又可以跟李萌经常见面了。

5. 校草

跟李萌讨厌去学校的态度截然相反的,是范涛。

十一假期,高三年级也放了假。范涛天天待在家里,除了阿姨来访的那天下午,母亲允许他陪阿姨在楼下打一会儿羽毛球,他几乎没出过门。

他迫切盼望开学,这样他就可以暂时摆脱母亲,获得更多的自由。父亲去世后,母亲对他比从前要严厉得多。清寒的家境,偏激、要强的母亲,使得范涛对成功的向往比别人更强烈,也让他对异性的审美,偏向成熟、温和与淡然。

没错,范涛欣赏的,并非母亲那样的女性。

他从没想过,在学校里,在他的同龄人中,会有这样一个人,直到他在银河街上遇见李萌。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生,李萌和华菲是好朋友,而华菲,经常与他“偶遇”,自然而然的,范涛也就认识了华菲身边的女生。

但是那天中午,在银河街,他仿佛第一次认识李萌。

她的打扮很奇怪,穿着质地不错的套裙。她的发型也有点特别,绾了个发髻,额头光亮,斜背着一只小挎包,靠在自行车上,眼睛明亮,不知为何,露出惊喜又慌张的神色。

范涛不禁主动招呼了她一声,他对女生总是友好的、坦然的,但是这一次,他感到自己有点心虚。

李萌看了他一眼,眼里明显有亮光划过。

范涛被这道亮光给击中了。

他熟悉女生看他时的眼神,仰慕、羞怯、欢喜。李萌不是这样,显然她是欣赏他的,除了欣赏,还有一点审视的意味。

范涛很难描述李萌的目光,但在他骑着自行车先行离开之后,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李萌的目光。

华菲的适时出现,让他有了跟李萌接触的机会。范涛没来由地觉得,他跟李萌很亲近。但显然,李萌不这样认为。

原本定好的艺术节闭幕式表演,李萌却因家里有事而缺席。

范涛忽然对这场演出失去了兴趣,他比伴奏要慢了半拍,身着白衣长裙的华菲,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令他心神烦乱。

他漏唱了一句歌词,后来又唱错了词,总而言之,那天的表演,俨如车祸现场。

台下捧场的掌声、欢呼声、尖叫声中,夹杂着几个嘘声,范涛也不在乎。

但是华菲在乎。

演出结束后,几名高一高二的学弟当着他和华菲的面吹起了口哨,有人故意拖长声调唱起了《读你》。

“你少来!就这水平,也能登台演唱?”

“为什么不行?”

“哈哈哈!就是!”

他们挤眉弄眼,哇哇乱叫。

范涛不想同他们计较,华菲却不依不饶,急步冲到他们跟前。

“你们行,你们上啊!你们觉得自己很厉害是不是?那为什么连艺术节的上场券都拿不到呢?”

“因为我们长得不帅,没人伴舞吧!”

“你们太无聊了!哪个班的?有种留下姓名!”华菲冷笑。

范涛拉过她:“算了,没事儿。”

“怎么?是要告老师,还是要找人来修理我们呀?”

“好男不和女斗!没事儿,咱们走吧!”

他们嬉笑着,作鸟兽散。

“华菲,谢谢你。”范涛有些难为情。

“别客气!咱俩是拍档,说你,不就是说我吗?”

范涛摇摇头。

“多谢你宽慰我。今天我表现糟糕,连累了你。多亏还有你,不然的话,我会更尴尬。”

范涛很想知道李萌为何没露面,却深知此刻不便提及此事。

华菲见他情绪不高,劝慰道:“我是说话算话的人,答应你的事情,当然会办到。我才不会像李萌那样,不守承诺,突然告诉我,她要请假回家。其实那会儿她人还在学校呢,再多留几分钟就能赶上你的演出,可她偏不。我都求她了,她却无动于衷……真是过分!”

“这样啊!”范涛轻轻一笑,“你也别气,人和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不!我就要生气。什么人啊!太不够意思了!”

“算了。既然她要请假回去,估计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她没告诉你具体情况吗?”

“谁知道?管她呢!对了,高三今晚不上晚自习,是吗?”华菲心思一转,就把话题岔开了。

两人去车棚取了车,结伴回家,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范涛所在的街坊。

华菲眼尖,抬眼看到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士朝他俩走来。对方特意多瞅了她几眼,华菲便猜到那是范涛的母亲。

范涛立刻不自然起来,一声不吭,像老鼠见了猫。

中年女士走近他俩,范涛立刻喊了一声妈。

华菲忽觉范涛妈妈有点面熟,来不及多想,乖巧地朝范涛妈妈微微一笑,甜甜地喊了一声:“阿姨好!”

此人正是范涛的母亲贺双云。

她对儿子管教极严,此刻见范涛与女生结伴同行,立刻起了疑心。但见这女孩儿一脸聪明,又懂礼貌,心里略微舒服了一点。

范涛唯恐母亲揪住华菲盘查一番,正要同她道别,华菲却冲着贺双云问道:“您是贺老师吧?”

贺双云愣了一下,眯着眼睛打量着华菲,笑着说:“你认识我?”

“嗯!我小时候在红星幼儿园上的大班,老师姓贺,我可喜欢她了!”

贺双云的确在红星幼儿园上几年班,范涛上小学后,她就调到了康城职工图书馆工作。

算算时间,华菲应该是她带过的最后一批幼儿园小朋友。

“那会儿你还很小吧?竟然记得姓贺的老师?”

华菲嫣然一笑。

“那会儿我有五岁,不小了。因为贺老师长得特别漂亮,小朋友们又喜欢她,又怕她,所以,我对她印象特别深刻。我记得,大家都喜欢贺老师不戴眼镜的时候,因为这时候,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暖暖的。大家怕她戴眼镜的时候,因为这时候的贺老师,看上去特别严厉,总觉得她在瞪着你!”

华菲所说的,一半是事实,另一半则是现编乱造。

如她所愿,贺双云被逗得哈哈大笑。

“没错,我就是你们的贺老师!”

“啊!”华菲高兴地上前一步,抓住了贺双云的手。

“贺老师!我真的没认错人!”

范涛长舒一口气,暗暗佩服华菲与人打交道的能力。

在他心目中,母亲是这世上最难讨好的女人。万万没想到,华菲轻而易举地就让贺双云女士笑逐颜开。

贺双云问:“你叫什么名字?”

华菲委委屈屈地答道:“我叫华菲,贺老师肯定不记得我了。”

“那可不一定。你姓华,这个姓很少见,我记得。只是,老实说,我确实没法对上号。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一晃眼就过去十多年了。你看你,长这么高,这么大了。你印象中的贺老师,也变成了老太太了!”

华菲连连摇头:“没有变!没有变!我一看到您就认出来了!只是,我没想到您是学长的妈妈!”

她扭头对范涛说:“对了,你把文静的伴奏带给我吧,我帮你还给她。”

范涛连忙从书包里取出磁带递给华菲。

“这次活动,多谢你和文静同学的帮助。你替我向她道谢吧!”

“放心吧!那我先走了!”

三人站在路边道别。

贺双云甚至邀请华菲有空时来家里玩儿,尽管只是客套话,但在范涛看来,已属惊人之语。

母亲是一名严肃的女人,平时经常敦促范涛专心学习,不要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更不要跟女生来往密切,以免分心。今天他和华菲并肩同行,恰好被母亲撞见,原以为会有一顿猛批,没想到,母亲对华菲如此和悦。

不过,晚饭后,贺双云还是叮嘱了儿子一句话。

“华菲是个大方活泼的女生,你不要跟她走得太近,免得影响了人家读书。”

贺双云并不担心儿子对别人有什么影响,她只是换了种说法提醒儿子。

这句话可以解释:看得出来,华菲很喜欢你,虽然这女生还不错,但你也要离她远点儿。

范涛当然知道华菲喜欢自己,事实上,他对华菲也颇有好感。

艺术节结束后,学校里开始流传他和华菲是一对的说法。范涛并不排斥这种传言,反正不是传他跟华菲,就会传他跟其他的女生,至少华菲是个机灵的女孩。

不过,他很不喜欢华菲谈到李萌时的态度。女生的友谊真是虚假,华菲提及李萌时,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范涛再次见到李萌,已是十一假期后。

他首先看到了李萌臂上挽着的黑纱,上面有孙辈专用的标记。

范涛匆匆追上去。

“李萌,好久不见。你……还好吧?”

“还好。谢谢你!”

“节哀顺变。”范涛补了一句。

李萌点点头:“是我奶奶。其实,我这几天都没有戴黑纱。”

“嗯,我明白。那天你没有参加艺术节的闭幕式,是因为这件事吧?”

李萌抱歉道:“是的。不过,我觉得应该不会影响你的演出。”

范涛点头又摇头。

“那天我表现得很糟,不是你没来的缘故,而是……”他忽然语塞。

李萌笑了笑:“没事儿,反正都过去了。”

范涛跟在她身后,不知说什么好。

“你好像长高了。”他没话找话。

李萌却猛然停下来,看了他一眼。

“你用尺子量过?”

范涛摇头:“不是尺子,是对比。我记得前些天在车棚遇见你,对了,就是请你为我伴舞的那天,你到我嘴巴这儿,今天,你的身高到我这儿。”

他比了比自己的鼻翼。

李萌暗暗佩服。范涛说得没错,跟朱达丽拜访林老太太回来的那天晚上,她确实忽然长高了两厘米。让她佩服的,不是范涛发现她长高,而是他有如此缜密的心思,或者说,他在细节上肯下功夫。

这份心思若用在对付女人上面,大概会所向披靡吧?

“我怎样了,关你什么事?”思虑至此,李萌的语气变得很冷。

身后传来华菲的声音:“怎么了?”

范涛连忙摇头说:“没事儿。”

他又对李萌说:“对不起,我乱讲话,惹你烦恼了。你现在心情不好,我应该安慰你才是。”

李萌笑道:“奇怪!我需要你的安慰吗?”

范涛低声说道:“对不起。”看了华菲一眼,算是打过招呼,匆匆从她俩身边掠过。

华菲问:“怎么回事?一早就吵起来了。”

李萌叹口气:“没什么,我只是一到学校来,心情就特别糟糕。”

华菲问:“那也不该拿别人出气吧?范涛说你什么了吗?”

“他没话找话,说我长高了……关他什么事儿?”

华菲的脸色暗了下来。

“范涛还真是多管闲事。”

整个上午,华菲都没找李萌讲话,直到中午放学时,看到拿着饭盒的李萌,她才招呼道:“你不回去吃饭?”

“我爱吃食堂的饭。”李萌一副“要你管”的语气。

在2017年,有时她确实会想起学生时代吃过的食堂饭。跟那种用格子餐盘分好的食堂饭不一样,她喜欢那种带着搪瓷饭盆,打上二两米粉,再浇上一份盖浇圆子或炒三丁的食堂饭。

回忆这些的时候,她甚至能闻到食堂大厅里的气味,闻到开水房冒出的白气的味道。

与其说喜欢吃食堂的饭,不如说是喜欢沉浸在青春时代种种细节的回忆中。

宋敏真已动身去了深圳,临行前叮嘱了李萌许多事,从学习习惯、休息安排到吃饭穿衣。她希望李萌在学校解决两顿饭,每顿多加一个菜,不要怕浪费,星期天休息时,自己在家煮一锅汤,增加营养。

比起2017年的宋敏真,不,比起1988年之后的宋敏真,李萌觉得,第一次去深圳之前的母亲,最是啰唆。她不记得还有什么时候,母亲对她如此不放心,如此千叮万嘱,唯恐漏说一句话,忘记一件事。

她本可以将这件事告诉华菲,但是她不喜欢华菲咄咄逼人的态度。

在上一个1988年,她跟华菲总是在一起。在回忆中,李萌不记得华菲同她说过什么,也不记得华菲住在哪里。高二分班后,李萌去了文科班,在另一幢教学楼里上课,从此她跟华菲很少在一块儿,在学校里遇见,也只是点头之交。

她俩像是乘坐同一列火车的旅伴,本来同在一节车厢,座位离得很近,便于交谈,旅程尚未结束,两人都没有下车,却去了别的车厢,偶尔在餐车或洗手间附近遇见,也因结交了新的旅伴,懒得再敷衍对方了。

“跟你说,我妈去深圳了……”转过身,李萌就对同去食堂的文静说起这件事。

“我以后也想去那里,食在广东……”

李萌戳了戳文静的胳膊:“就想着吃!”

两人打了饭菜,坐在食堂里吃起来。

“你看,范涛朝这边走过来了。”文静忽然压低了声音。

来人确实是范涛。

整个上午,他都在为李萌对他的态度而烦恼,在食堂看到李萌和胖姑娘文静,他竟然有些紧张。

他先向文静表达了感谢,为了那盘伴奏带。

“可惜我唱得不够好。”范涛在她俩对面坐了下来。

“还不错呀!”文静羞怯得放下了调羹,不敢在范涛面前大吃大嚼。

“我的节奏感不行,又没有花时间练习。要是下了功夫,结果应该会好很多。”

“你对自己的要求真高!难怪能当学霸!”

“学霸?我又不是第一名……”

范涛跟文静聊了几句后,把视线投向李萌。

他轻声说:“李萌,我为今天早上的事向你郑重道歉!”

“啊?”李萌愣了一下,随即爽快地说道,“好,我收下了,就让这事儿翻篇吧。”

范涛笑起来,想再说点什么,又怕多说多错,再次得罪李萌。

他站起来,朝文静点点头。

“我先撤了。”

范涛撤离得有些狼狈,他自幼便是女生喜欢的对象,在李萌的面前,范涛头一回尝到被忽视的滋味。这激发了他的好胜心和好奇心,他很想知道,李萌为什么会对他如此冷漠。

下午放学后,当他拿着饭盒去食堂时,竟然又看见了李萌。

通常情况下,只有住宿生和高三生会在学校食堂吃晚饭。今天不知怎么了,李萌不仅留在学校吃了午饭,还要在学校吃晚饭。

范涛兴冲冲地要追上去时,却被华菲给拦住了。

“范涛,刚才我正要找你呢!今天数学有一道三角函数题,我想了很久都没想出来,你能不能帮我讲讲?”

范涛没停下脚步,急匆匆地说:“明天吧!这会儿我要去食堂。晚饭跟中午不一样,去晚了,就没什么菜了。”

“没事儿,你在食堂吃饭时,我把题目给你看,你给我讲讲就行。”

“食堂里油腻腻的。”范涛瞥了华菲一眼,“有那么急吗?”

“当然!今天老师布置了很多函数作业题,这一题卡住了,我也没心思做后面的题。”

范涛眼看着李萌距离他越来越远,心里有点恼火。

“那可不行!要是考试时遇到这种情况,你也跟它死磕?那不是太傻了吗?”

“好吧!”华菲只得作罢。

“快回家吧!明天中午再给你讲。”

华菲站在原地,眼看着范涛小跑着追上一名女生,浓浓的醋意像火山岩浆一般喷薄而出。

她重重地跺了跺脚,扭身而去。

6. 姐妹

李萌发现,范涛完全没有后来传说的那么可厌。

在校食堂里,范涛坐在她对面,缠着她问东问西时,他的眼神清澈,笑起来有点耍帅,却很坦荡。李萌有些恍惚。

明明是个干净的少年,怎么会传成渣男?

人会变,传言传来传去,变得更多。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李萌忽想到这句在2017年夏天很流行的一句话。

她回到了1988年,遇见了少年范涛。不管范涛后来会变成渣男还是油腻中年男,此刻她见到的,她与之谈笑的,是少年范涛。

“你喜欢跑步吗?”这是范涛的开场白。

李萌想了想:“有时会跑,但也谈不上喜欢。”

她不明白,范涛为什么会在吃饭时特意跑来问她这个。

“我喜欢。”范涛说。

“哦。你的体育成绩应该不错吧?”

“还可以。不过,我喜欢跑步,跟考试没关系。”

李萌想起在2010年代很流行的马拉松运动,也想起她喜欢的作家村上春树写的一本叫作《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的书。

“那么,你为什么喜欢跑步呢?”

范涛说:“有时是心里有些郁闷,跑步后,情绪就会好转。有时纯粹是想锻炼一下。有时候——”

他顿了一下,用饭勺划拉着饭盆边缘。

“月圆的时候,我会在月亮底下跑步,跑得汗如雨下,疲惫不堪,可是,内心却会因此得到安慰,整个人都像从哪里汲取了力量。”

李萌本想笑话范涛甩文艺腔,凝神一想,却觉得有点道理。

“为什么会是月圆的时候呢?”她的语气温柔了些。

“因为,不知我是在哪里看到的,也许是偶然听人说过,据说,月圆的时候,如果你在月亮下奔跑,逝去的亲人就会看到你,接收到你内心的信息。”

“你相信这个?”

李萌注视着范涛,后者重重点了点头。

“我初中三年级那年,父亲去世了。我知道以后我会是家里的支柱,可我很害怕,怕我承担不了这个重任。那段时间,我蒙了,什么也做不了。我很想念父亲,他却从来没在我梦里出现过。”

李萌的心脏抽搐了一下。

“至今我都记得那个月圆之夜,我觉得自己完了,功课一落千丈,人也无精打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在家附近的马路上奔跑。我跑啊跑啊,月光洒在我的身上,只要我抬起头,就会看到前面天幕上挂着的圆月。我出了很多汗,好像还哭了。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我筋疲力尽。就在我要跑不动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这个传说。”

范涛眼神发亮,好像回到了那个夜晚。

李萌被他的语气和神态所感染。

“你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力量,对不对?”

范涛说:“没错!那一刻,我平静了。我的人虽然疲惫不堪,但我的心里充满了力量。”

李萌有些激动:“那是一种来自血脉的力量,是亲人之间的感应。”

“是!是流淌在我血液中,藏在我的骨子里的东西。当我想放弃时,当我觉得撑不下去时,那种古老的力量,来自逝去的亲人的力量,会给我勇气和信心。”

李萌眼角泛潮,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范涛为什么会同她谈论跑步的话题。

他知道她刚刚失去一位亲人,他惦记着她的心情,希望给她安慰。

“谢谢你!范涛!”

李萌轻声说:“我记住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在月亮下奔跑,也许……总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范涛看着李萌,恍惚间,有种异常亲切熟悉的感觉。

“李萌,我——”

“范涛!”一个男生在不远处大声招呼着范涛,打断了他俩的谈话。

“老叶的晚自习,别迟到了!”

范涛连忙收回思绪,抱歉地对李萌说:“老叶是数学组的魔头,迟到了会吃他的粉笔头。我先走了!”

离开学校时,天已擦黑。李萌刚要跨上单车,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女士。

她不认识这个人,但也许是她父母的某个熟人,所以,她只好推着车走过去,试探地冲着那名女士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李萌?”刚才果然是她在喊李萌。

“我是……您是?”

“我是范涛的妈妈。”

“哦,阿姨好!”李萌礼貌地问好。

尽管中年女士面色不善,但她想起范涛同她说过的那些好话,态度反而越发恭敬。

“您是要找范涛吗?他们已经上晚自习了。”

“是吗?”范涛妈妈的神色越发严肃了。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刚才正和我儿子在一起,对吧?”

此时李萌已完全接收到范涛妈妈的兴师问罪之意。

贺双云仰着头,眼皮下垂,是居高临下的藐视姿态,这是一个以自己的孩子为中心、戒备森严的母亲。

王嘉凝上大学后,李萌就退出了高中家长群。她见过不少以自己孩子为傲的家长,也理解那些像母鸡呵护小鸡一样,对任何靠近小鸡崽的人竖起羽毛和鸡冠的妈妈。

她自己,也只比这样的家长多半分克制,才没有在王嘉凝成绩下滑时,将责任全部推在女儿的朋友身上……

李萌甚至能猜到贺双云将会对她说些什么。

她唯一好奇的是,贺双云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何以知道范涛刚才正跟她在一起?

贺双云是收到华菲的报告后赶来的。

很巧,她下楼扔垃圾,恰好看到华菲——她在幼儿园工作时教过的那个小姑娘。

华菲聪明伶俐,贺双云对她的印象不错。作为一位敏感的母亲,只消看一眼华菲看她儿子时的眼神,贺双云就能准确地判断出这姑娘对范涛的感情。

不过,贺双云了解自己的儿子,她很清楚,华菲并不符合范涛的审美标准。当然,华菲长得不错,眉眼醒目,唇红齿白。但是范涛似乎喜欢容貌清丽的女性——他常常说,阿姨长得最美。尽管贺双云和妹妹贺双霞是双胞胎,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在范涛看来,母亲和阿姨的区别很大。

贺双云对儿子的说法无可奈何,她倒也并不在意这些,妹妹爱打扮,爱撒娇,女人气重,她跟妹妹不一样。她是寡妇,是一心要把儿子培养成才的严母。

儿子又帅又聪明,父亲的早逝,并没有击垮他的斗志。尽管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儿子的功课也一度一落千丈,但是,令人欣慰的是,他没有一蹶不振,痛苦给了他更多力量,中考时,范涛以优异的成绩被康城一中录取,并在高中一二年级都保持了领先水平。唯一让贺双云烦恼的是,儿子长得太帅,脾气性格又太过温和,女孩缘太好。

她可不希望儿子在高中阶段谈恋爱!

跟别的男生家长不一样,贺双云并不认为男生谈恋爱不会影响学习。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人的感情不是像机器那样,可以随意调控的。不管男女,只要投入了精力和感情,必然会影响学业。

贺双云深知自己没能力给儿子提供任何就业、出人头地的机会,除了靠自己,范涛靠不了任何人。

对于范涛来说,努力学习,通过高考考上名牌大学,是唯一一条有希望和前途的出路。

贺双云满怀着对儿子的期望和爱,像在空中盘旋的老鹰一样,死死地盯着儿子和他周围出现的任何人和事,稍有风吹草动,她都会第一时间知晓,并做出反应。

华菲也是儿子身边的一颗炸弹,尽管贺双云认为儿子不大会去引爆这颗炸弹。可是,年轻人是善变的,又是冲动的,谁知道呢?贺双云曾做过幼儿园老师,多少懂点儿教育心理学,她知道,对待年轻人的情感问题,要多管齐下,有时要敲警钟,有时要堵漏洞,有时也要疏导。

华菲,属于可以疏导的一个小问题。

贺双云主动招呼了一声,那姑娘就笑意盈盈地推着车朝她走过来。

两三句寒暄后,华菲主动提到了范涛。

贺双云这才知道,华菲班上有一个名叫李萌的女生,为了接近范涛,特意留在学校吃完晚饭再回家。

“还有这种事?”贺双云半信半疑。

“是啊!今天一早我在车棚里就看到她跟范涛吵架。我还觉得奇怪呢!这才放完假回学校,怎么就吵起来了?李萌跟我说,范涛说她长高了,她叫他少管她。”

“范涛说她长高了?”

“具体说没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李萌一早就跟范涛斗嘴怄气了。下午放学时,我碰见范涛,他匆匆忙忙地赶去食堂门口,跟李萌碰头。我也觉得奇怪,李萌平时都是回家吃饭的,今天却在学校吃,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回答我说,她爱吃食堂的饭。”

“岂有此理!”

贺双云再也无法假装淡定了,她本想让华菲带她到学校来指认那名女生,但那可怜的姑娘死活不敢。贺双云想了想,决定不让华菲为难,问过李萌的容貌特点后,她独自赶到一中校门口,守株待兔,专等那个胆大妄为的女生。

贺双云的目光与李萌的相撞时,她的心微微一颤。

这女孩哪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她的眼睛如两潭秋水,深不见底。

“是啊!我在食堂碰见范涛了,还聊了几句。怎么了?”李萌的语气很冷。

贺双云调整了情绪,换了温和的语气说:“你是高一的学生,家里有事情,在学校里吃完晚饭再回家,我能理解。但是,请你以后不要找范涛聊天!他现在是毕业班,功课、学业很紧张,吃饭的时间短,很快就要去上晚自习,希望你不要为了自己消遣,跑去占用他的时间。”

李萌说:“原来阿姨跟我说的是这个。我要告诉您一个事实,每次都是范涛找我讲话,而不是我主动搭讪。如果你为这件事发愁,最好去跟范涛谈谈,让他在学校里遇见我,不要跟我讲话。”

贺双云脸色一沉,冷笑道:“小姑娘,语气还真老练,经验不少吧?我的儿子,难道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如果你不去主动,他怎会理你?”

李萌气得笑起来:“那是我失礼了!真没想到,您的儿子如此高贵冷淡!可我还是想告诉您,范涛是王子也好,是乞丐也罢,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中的一名高三学长。我该跟他讲话,自然会主动找他讲话。他该跟我讲话,也尽管来找我。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您根本就没必要巴巴地跑到学校门口来堵我。”

“好!好!好!”贺双云气得发抖,“好你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原本我还怕误会了,误伤了你,现在,看你这说话、做事的做派,看你这长相身段,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误会你!告诉你吧,今天我只是提醒你,如果再被我知道,你跟我儿子在一起,我就到学校来,找你们班主任,找政教处主任,找校长,让他们来解决这件事!范涛的成绩一贯很好,不出意外的话,一定能上名牌大学!如果因为你的纠缠,他的功课退步了,我是饶不了你的!学校领导,也不会答应的!”

贺双云取下眼镜,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李萌正欲反驳,忽然怔住了。

贺双云重新戴上眼镜。

“我要说的话,就这些,希望你不要当耳旁风,我说到做到!”

“原来是你。”李萌的声音微微发颤。

贺双云疑惑地看了看李萌,后者满脸悲愤之色,像是遇到了仇人。

“你倒好意思跑到儿子的学校,像圣母一样训斥别人?”

李萌盯着贺双云,像是要看透她的心。

“小姑娘,你年纪这么轻,却生了一副尖牙利嘴,一看就是被爸妈惯坏了。我训斥你,不过是替你爸妈管教管教你。”

“你不配!”李萌的声音变得很尖锐。

“一个和有妇之夫勾肩搭背、亲热拍照的女人,竟然跑来教育小女孩儿不要跟男生讲话!这也太滑稽了吧!”

贺双云呆了一呆。

“你说什么?你要骂人,也要找对对象,有的放矢,可不能够血口喷人,否则的话就是诽谤污蔑,如果你年龄够大,是要吃官司的。”

“是吗?我诽谤污蔑了你吗?”

李萌把单车停好,从书包夹层里拿出一张照片,走近一步,将照片在贺双云的面前晃了几晃。

“你戴着眼镜时,我没认出你来。我从没想到,有的人戴眼镜,并不是为了看得更清楚,而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

她顿了一下,观察着脸色突变的贺双云。

“跟我爸合影的女人,是你吧?”

贺双云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吭声。

“我听说,范涛的父亲去世了。但我的父亲,却是有妻子的人。”

“把照片给我!”

贺双云将眼镜扶了扶正,伸出手要抢那照片。

李萌将照片放回书包。

“你以为我会把这照片交给你?别做梦了!你教育了我半天,现在,该我跟你说几句了。你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你是第三者!赶快离开我父亲吧!这样的话,至少我不会在范涛面前提起这件事。”

“你从哪里弄来的照片?”

“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贺双云说:“再让我看看照片!我保证不抢过来。你就拿在手里,让我再看看!”

李萌想了想,重新取出照片,拽在手里,又给贺双云看了一回。

“让你再看看也好,照片上的人是你吧?”

贺双云摇摇头:“不是我。”

李萌将照片收好。

“我知道你会否认。你乱说一气、混淆事实的本事,前面我已经领教过了。”

“既然你不相信我,多说也无益。总之,我问心无愧!我跟李建华没任何关系。”

李萌嘿嘿冷笑。

“你连我爸的名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跟他一定很熟吧!为什么又说不认识他,跟他没任何关系?范涛妈妈,你打脸打得‘啪啪啪’,声音够响的嘛!”

贺双云自知说漏了嘴,脸涨得通红。

李萌瞪了她一眼。背好书包,跨上单车扬长而去。

贺双云一路疾走,却并没有回自己家。

她的心情糟透了,只想马上见到妹妹贺双霞,把她臭骂一通。

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贺双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让她想不通的是,她与贺双霞是双胞胎,照说彼此间会有心灵感应,脾气、性格也会比普通姐妹间接近,可是为什么,她俩越长大,差别越大?

老实说,看到贺双霞和李建华的合影时,贺双云差点昏过去。

她一直以为,妹妹和这个男人早就断了联系。哪里料到,双霞这个撒谎精,依然跟此人勾勾搭搭。

双霞真不让人省心,搞出乱七八糟的事情,居然还留下照片,被对方的女儿拿在手里。

说起来,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双霞,最可恨的人,是李建华!

李建华早就有了未婚妻,却非要招惹双霞。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双霞情窦初开,立刻掉进李建华的情网里。

然而李建华却不肯娶双霞,说是要按照老人的意思去办,非跟别人结婚不可。

他玩弄了贺双霞的感情,伤了她的心,双霞理应与此人一刀两断,永远不再跟他再有任何纠葛。

可是双霞……

贺双云见过李建华,也见过他跟双霞在一块时的样子,说真的,她有时也很同情这两人。明明是一对璧人,奈何相见恨晚,有人棒打鸳鸯。

李建华结婚后没有消停多久,又来找双霞。那会儿双霞已经有了合适的对象,两个人就要结婚了,李建华一露面,双霞就丢了魂。

想到自己的前妹夫,贺双云不禁叹了口气。

由于贺双霞的坚持,她跟未婚夫在结婚之前还是分开了。双霞跟李建华纠缠了一阵子,那个渣男既不离婚,又不肯放开双霞。灰心失望之余,双霞自愿下到云镇的一家卫生院工作,以避开李建华。

两年后,双霞从云镇回来,碰巧又遇见前未婚夫。这对冤家兜兜转转,都是孑然一身,旧情难忘,索性结为了夫妇。

事实证明,他们两个人并非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是一对怨偶。

两人从领了结婚证那天起就陷入互相抱怨、互相折磨的死循环中。

也许他们有个孩子,关系就会好转吧?贺双云这么劝慰妹妹。双霞却像只警惕性极高的野猫,一提孩子她就怒气冲天,说她讨厌怀孕生孩子,生个男孩也就算了,万一是个女孩,女孩只会给人增添烦恼。女人想通过生孩子来改善夫妻关系,绝对是妄想!

贺双云不知劝了多少好话,双霞就是不听。婚后第五年,双霞还是怀孕了。果然,妹夫欣喜若狂,对贺双霞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双霞的孕期反应严重,脾气特别坏,稍不顺心就任性苦恼。孩子最后没保住,妹夫很是伤心,责备双霞根本无意要这个孩子,才导致了最后的结果。刚刚失去骨肉的妹妹,正处于情绪和健康的低谷,需要体贴和安慰,丈夫说出这种话,对她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从那时起,两人的关系朝着恶化的深渊滑去,最终以离婚收场。

这几年,亲友们给双霞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双霞嫌弃对方不是死了老婆的,就是拖着几个孩子的,外形也令她倒胃口,地中海发型、大肚腩,或者瘦如竹竿。

双霞说,大不了这辈子不再结婚了,跟姐姐与外甥相依为命。

这话听起来又让人感动,又凄凉。

想到这里,贺双云不禁落泪。姐妹俩性情不同,经历各异,但是她俩的感情世界,同样欠缺幸福的眷顾。

贺双云与丈夫的感情很好,倘若没什么意外,应该能恩爱到老。可惜,丈夫因一场工伤事故,抛下了她和范涛母子。那一年贺双云刚刚四十岁。

她知道自己将面临的命运,绝不会重蹈妹妹的覆辙,同那些可怜的男人们相亲,从中挑选一名勉强过得去的人,与之组合成新家,凑合着过日子。

贺双云发誓要独立将儿子培养成才,以告慰丈夫的亡灵。日子过得清苦了些,但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她为自己赢得了外人尊重的目光,于是那份崇高的道德感住在了她心里。她不允许别人对自己的品行有任何指责,事实上,她也做到了。

妹妹贺双霞,似乎是老天专门派来破坏她的完美形象的人。这几年,贺双云听到了不少关于妹妹的流言。双霞拒绝亲友们介绍的相亲对象,自己去结交不同的男人,听上去都是些来路不明、形迹可疑的家伙。

只是,贺双云万万没想到,李建华竟也藏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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