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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大大YYDS!
  • 绝绝子,这章写得针不戳~~
  • 大大为啥还不更新,小丑竟是我自己!
  • 什么是快乐星球?下一章就是我的快乐星球。
  • 代入感太强了,我已经开始生气了!
  • 这是我不掏钱就可以看的吗?
  • 就这?你们觉得她好看?笑死人了,我也这么觉得
  • 听说这本书很好看,结果点开一看,呵呵,原来真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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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恰逢多事之秋

 

哪个成年人没有故事和秘密呢?区别只是隐藏得好不好。

1. 多事之夜

甄别的菜做得很一般,李萌却已知足。比起在朱达丽那儿吃的干粮,这家饮食店的菜肴要可口多了。

李萌连吃了几口,忽见朱达丽手拿着筷子,做着吃饭、吃菜的动作,却没有吃进任何东西。

就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朱达丽只是做了做夹菜、吃饭的动作。

“姨婆……”

朱达丽仿佛没听见李萌的话,眼神空洞迷茫,不知望向何处。

“姨婆……”李萌担心极了,“姨婆,姨婆!”

“李萌,出什么事了?”甄别闻声而来。

李萌像见到救星一般,抓住甄别的手说:“我姨婆不知怎么了?”

“看上去好像陷入了一种痴呆状态,你姨婆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甄别镇定地说。

“不,她没什么毛病。”李萌叫起来。

“可她现在的表现,有点痴呆。”甄别的语气听上去很冷漠。

“你确定?”李萌没好气。

“嗯。”甄别见怪不怪的样子,反而让李萌不似方才那样紧张了。

“那怎么办?”

“让她休息一会儿吧!”

李萌越发心定了,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紧抓着甄别的胳膊,连忙松开手。

甄别说:“我们把她扶到沙发上躺一会儿吧。如果你姨婆平时都还好,只是偶然发作,应该休息一会儿就会恢复。”

李萌说:“你对这些好像很熟。”

“嗯,我外婆当年就是这样的。那会儿我还小,但我印象很深。”

李萌注意到,提到外婆的时候,甄别脸上闪现出一丝落寞之意。

他补充道:“我是我外婆带大的,所以对这一套流程很熟悉。”

李萌将朱达丽手中的筷子轻轻拿下,随后,甄别和李萌一块儿将朱达丽从座椅上扶起来,半推半抱着,把她送到里屋。

李萌这才发现,甄别的这间小饭店,店堂虽小,里面却别有洞天。里屋应是一个小套间,外面是一个类似客厅的小屋,半开的房门内,隐约可见床铺和衣橱,应是一间卧室。

充当客厅的屋子里摆着沙发、茶几、座椅和写字台,家具虽简单,看上去却很舒服。

与2017年接轨了。

这想法再次在她脑海里冒了出来。

她这是有多想念2017年,想念原来的生活?

但这只是一闪念的事儿,李萌无暇多想,扶着朱达丽在沙发上坐下,接过甄别递来的一只靠垫,把它垫在朱达丽的腰后。

朱达丽发出模糊的嘟囔声。

李萌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柔声道:“睡觉吧,睡会儿。”

在她重复的劝慰声中,朱达丽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竟睡着了。

李萌小心翼翼地让朱达丽在沙发上躺倒,又问甄别要了一床毛毯,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甄别朝李萌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地走出房间。

甄别轻轻将房门带上。

“我帮你把菜热一热,你再吃点吧。”

李萌走到餐桌前,伸手碰了碰碗沿。

“还是温的,别热了。”她坐了下来。

甄别想了想,问道:“介意我坐在你边上吗?”

“坐吧!这是你的店,干吗这么客气?”

甄别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餐桌一边。

“她是你姨婆?”

“不是,她是我同学的姨婆。”

“看着挺年轻的。”

李萌笑了笑,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请原谅我的好奇心。这位姨婆,到底多大岁数?怎么就得了这种病?”

“什么病?”

“老年痴呆,后者与这类似的病。”

甄别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李萌不知如何反驳。

“我不清楚,也许她只是偶然这样。”

甄别不吭声,李萌也不再说什么。

一阵沉默后,甄别忽然说:“能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

“啪……”筷子从李萌手中落下,掉在了餐桌上。

甄别嘴角微微上扬,随即却收了笑容。

李萌被吓得不浅,证明他的感觉没错。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肯定不简单。

然而女孩受惊的眼神又让他心头一颤,为自己的唐突和冒昧而懊恼。

就在这短短一瞬间,李萌已恢复了镇定。

她重新拿起筷子,将碗里的饭吃光,又舀了半碗汤,一口口喝掉。

甄别一直静静地看着李萌,他知道这很无礼,却无法将视线从李萌身上移开。

李萌放下碗筷,满足地叹口气。

“嗯,吃饱喝足了,真爽!”

她看着甄别,认真地问道:“我看上去很成熟,对不对?”

甄别点头。

李萌说:“对我的真实身份好奇?”

她眯起眼睛,笑看着甄别。

“其实,我……并不是那种人。那种……喜欢到处打听,爱八卦的人。可是,可是……”

他结巴起来。

“你不像个高中生。但是……有时候,又很像。”

“有什么问题吗?”李萌笑嘻嘻的。

甄别摇头:“没有。”

“让我告诉你,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吧!因为——”

李萌的眼珠转了转,玩心忽起。

“我呀,我是一个心里住着一名四十多岁成熟女人的年轻人。我总有这种感觉,我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的合体。一个年轻的我,一个不年轻的我。”

这种说法,既是撒谎,又符合事实。以此来解释所有人对她身份的疑惑,都说得过去。

甄别皱了皱眉。不过,他皱眉的样子很像做鬼脸,李萌便觉得有些好笑。

她看着甄别,反客为主道:“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什么?”甄别眼睛一闪。

“在我看来,你也不仅仅是一个小饮食店的店主这么简单。”

甄别笑起来。

他认真地看着李萌,这女孩长得很可爱,忽闪忽闪的眼睛,长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在她的眼睑处留下阴影。脸庞白里透着粉红,大概是刚刚吃过饭的缘故吧,鼻翼上微微渗出一层细汗。

忽然,甄别生出一种在李萌的鼻头上刮一下的冲动。

他晃了晃身子,将这冲动压了下去。

“你真厉害!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李萌得意地扬起头。

甄别说:“我么,我不是康城人。餐饮不是我的本行,但我总得做点什么……”

他顿了一下,斟酌词句。

“我是上海人,计算机相关专业毕业的。由于某种我不方便说的原因,我被要求休假,就到了这里。这里的时间过得太慢了,我觉得很难熬。工作之外,除了会做点菜,我没什么特长,所以就开了这家店,打发时间。”

这番话一气呵成,却说得有点干巴,语气里露出一丝萧索和无奈。

李萌心中一动,原来这个人跟她一样,也来自上海。

她说:“嗯,我听出来了,你的普通话虽然还算标准,但有一点那边的口音。”

甄别笑道:“小丫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李萌瞪眼:“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甄别说:“那好吧!为了你知道的多得多,今天这顿饭,我请客。”

李萌并不跟他客气。

“那我先谢谢你了!不过,我不想欠你的人情……这样吧,我帮你洗碗,怎么样?”

“行!”甄别越发欣赏李萌的大方和随性。

李萌收了碗筷,端进后厨的水槽里。她动作利索地将碗筷洗干净,顺便将灶台擦了擦。

甄别倚在门边,两手抱肩,一直注视着她。

李萌将碗碟摆好,看了看料理台,却见一把菜刀搁在碗架上,不禁摇了摇头,伸手去拿那把刀。

“别动!那刀快得很。”

“呀!”

甄别话音未落,李萌已低声惊呼了起来,鲜血从她的手指上流出来。

“让我看看!”甄别握住李萌的手。

“还好,只是划了一下。”

甄别将那把刀放好,闪身离开后厨,很快拿着一卷纱布和一瓶酒精进来了。

他用酒精给李萌的手指消了毒,又扯了一截纱布给她包上。

“康城虽然很安静,很可爱,但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药房里只有这些卖,还好我前天逛街时经过一家名叫刘天保的药房,买了些感冒药、云南白药、紫药水之类的东西。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没事儿!小问题。”

“就因为这把刀特别快,我才把它放在碗架下面。我自己知道,却忘了跟你交代一声,是我不好!”

李萌看了看包着纱布的手指:“已经止血了。”

甄别松了一口气,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你怎么了?”李萌注意到他气色不佳。

“没事儿,刚才晕了一下……大概是晕血吧!”

“晕血?可是……”李萌瞥了一眼甄别,换了个话题。

“我说甄老板,你这店里,就你一个人?”

“当然。你还看到别人了吗?”

“老板,伙计,洗碗工,厨师,采购,都是你?够累的呀!”

“还行吧。反正生意冷清,足够应付。”

李萌蹙眉道:“客人少,是可以对付。但是开门做生意,至少要收支平衡。情况怎样?够你维持生计吗?”

甄别耸耸肩:“说来也奇怪,赚的钱不多不少,刚刚够我开销——大概因为我的费用不多吧。”

李萌遇到餐饮业的问题,就有探讨一番的欲望,但是她想了想,克制住了。

“这儿都收拾好了,我也没事了……不知姨婆怎么样?要不,我们现在进去看看?”

推门而入,朱达丽刚刚醒来。她像没事人似的,揉揉眼睛,大声问道:“咦?我怎么在这儿睡了一觉?李萌,他是谁?”

她看到了甄别,好像初次与他相见。

“姨婆,他是这家店的老板。”

“是吗?我怎么会睡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朱达丽嫌弃地看了看身上的毛毯,将它甩到沙发一角。

李萌和甄别对视了一眼。

甄别开口道:“你和李萌到我这儿来吃饭,忽然你有些疲倦,我们就把你扶进来休息了。”

李萌笑嘻嘻地走到朱达丽跟前,偎着她坐下。

“姨婆,你是不是和林老太太斗嘴怄气,伤了精神?咱们说好要吃点夜宵,结果呢,你一边说话,一边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朱达丽想了想说:“还有这种事?可见那个林老太太多让人烦心!”

她从床上站起来,骄傲地对甄别说:“谢谢你的沙发和毯子!沙发硬,毯子丑,一看就是单身汉的狗窝。可是,睡这儿,总比趴着睡要舒服多了。”

甄别一脸无辜,李萌尴尬得龇牙咧嘴。

“对了,你叫什么?”

“姨婆,他叫甄别。”李萌抢着说。

“我没问你。”朱达丽横了她一眼。

李萌偷偷朝甄别吐了吐舌头,希望他别见怪。

甄别已在心里将朱达丽视为一名病人,自然不会同她计较。

“姨婆,我叫甄别,是这家饮食店的店主。多谢你和李萌光顾小店,以后还请你们多多光顾,照应我的生意。”

“你放心吧,别针,有空的话,我们会来照顾你生意的。”

朱达丽朝四周看了看:“几点了?”

甄别看看腕表:“哦,现在九点半。”

朱达丽愣了一下:“这么晚了?李萌,我们快走吧!”说完她便自顾自地走出房间,径直朝门外走去。

李萌跟甄别匆匆说了句“再会”,追上朱达丽,两人踏上单车,消失在甄别的视线中。

夜色深浓,夜凉如水。

朱达丽睡了一觉,精神大好,车子骑得飞快。

李萌放心不下,猛踩踏板追了上去。

“哎呀!”李萌脚底一空,车龙头猛烈晃动了一下。

她赶紧捏了车闸,下车查看情况。

“怎么了?”

朱达丽已骑出很远,声音在夜空中有些缥缈。

“链条掉了。”

李萌把车停在路灯下,小心地将链条重新装在齿轮上。

朱达丽掉头回来,单脚支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李萌和她的旧单车。

“你的车,骑了多久?”

李萌已将链条装好,站起身,拍拍手。

“没多久。这车太笨了,但也没新车用,凑合着骑吧!”

“跟我的车一个款式,我的就比你的看着新。”

李萌已注意到这一点。

“姨婆的车,是在哪儿买的?”

朱达丽懒洋洋地说:“早就不记得了。”

李萌跨上车,两人继续骑行。

朱达丽说:“我把你送回家,我再回去。你年轻姑娘,安全第一。”

李萌说:“我还担心姨婆的安全呢!”

“瞧你这操心劲儿!我都是老江湖了,怕什么?”

李萌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今晚上,多谢你陪我去找林老太太。”

“客气什么呀!我很乐意陪你。”

“嗯!我也喜欢跟你在一块儿。可你还要念书,我不能占用你太多时间。往后你有空,尽管来找我。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嗯!”

李萌到家门口了。朱达丽停下车,看着李萌锁好单车,上楼,看到她家的窗口映出灯光,这才放心离开。

父母果然没有回来。

李萌烧了一大壶开水,准备洗澡。

不知是晚上吃多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觉得衣服有点紧,特别是胸罩,挤得她有点憋气。

脱掉外衣和长裤去浴室时,李萌惊讶地发现,裤子短了一截,胸罩也小了。

她又长高了,内衣升杯了。

这是怎么回事?

李萌钻进浴室。没错,这都是事实,而非错觉。

她一边洗澡,一边从乱麻般的思绪中理出一丝头绪。

记忆中,她升入高一那年并没长个子,李萌一度以为她不会再长了。父亲李建华有176厘米,母亲宋敏真160厘米,她已长到167厘米,从遗传的角度来看,她已超额完成长个儿的任务。

但是她错了。高一那年暑假,她长到了169厘米,比高一足足高了两厘米。同时发育的,还有她的胸部。

这么说,一夜之间,不,几个小时之间,李萌已经从穿过来的1988年初秋,走到了1989年夏天?她从十六岁长到了十七岁?

洗好澡,穿好衣服,李萌第一时间跑去看客厅里挂着的一本挂历。

那是一本印着香港女明星头像的挂历,每个月是一个明星,背景则是高楼大厦。李萌盯着那上面的1988四个数字看了又看,终于松了一口气。

时间还在1988年。

她的忽然长高,是一桩意外事件。

可是,这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呢?

李萌带着疑问昏昏入睡。

她梦见了父母双亲,他俩并肩坐在康城医院的一张长椅上,只是李主任和宋老师都已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是2017年时的模样。而在2017年,是不会有这样的场景出现的。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床上时,李萌才猛然醒来。

爸妈一夜未归,不知奶奶情况怎样了?

奶奶是在她高一这年秋天去世的,具体是哪一天,李萌已记不太清楚。

她翻身起床,在衣柜里找了一通,翻出合身的长裤和内衣。想到今天还得去一中上课,李萌心情复杂。

她的外貌变了,内心和头脑,还是四十五岁的李萌。

能看到当年的同学,能与他们坐在同一个教室里,重新看到他们当初青涩的模样,当然很好。只是,再好,也是怀旧。

怀旧只能调剂生活,现在,李萌却生活在怀旧中。

李萌在一中只待了一天半,已有些厌倦,或许这跟她的性格有关。多年来,她很少想到校园生活,初中、高中、大学,QQ和微信上都有同学群,她也加入了,却只在最开始时跟大家打声招呼,之后就极少发声了。

她甚至屏蔽了那些群。

事实上,这些群只在建群之初比较活跃,怀旧了一阵子后,大家就无话可说,变成死群。只在有人发红包时,才会热闹一下。

进群之初,时不时有男生@她,赞她是女神,表白她是他当年暗恋的对象。

李萌连声谢谢都懒得说,假装没看到。

当年没有干过的事情,谁喜欢谁,谁看上过谁,现在都敢说了。长了一把年纪,这年纪就成了遮羞布,能把脸皮盖住,再加上隔着手机屏幕,双重保护之下,越发肆无忌惮。

那些男生们,敢在群里说些不上路的话,挑逗试探,话说得露骨,说是调戏都不为过。

而有些女生,竟然并不抗拒,反而你来我往,没半点含蓄矜持之意。

有人嚷嚷着同学聚会,李萌没吭声,不参与。

她也跟一些同学聚会,都是一直保持联系的。有几个大学同学跟她一样,毕业后因种种缘故,定居上海。还有几个高中同学,万妮、孙锦,向来有联络,她们来上海出差或旅行,总归会跟李萌聚一聚。

想见的人,一定能见到。没那么想见的人,见了也没意思。

这是李萌对同学聚会的看法。

因为没有参加过高中同学聚会,李萌不知他们活到四十五岁时的模样,也就没有任何今昔对比的感慨。

万妮和孙锦,她后来见过她俩多次,这两天在教室里看到万妮和孙锦,李萌也没有感到特别兴奋。因为这两个人一向温柔内向,当初在学校时与她的关系不远不近,现在也是。不像华菲,曾与她热络得要命,却以散落天涯、中断联系告终。就连同学群,华菲也没有加入。她和文静一样,跟过去斩断了联系。

然而文静却是在这个1988年里,唯一让李萌有新鲜感的同学。

文静是那条在沙丁鱼船舱中的鲶鱼,激活了李萌对康城一中的回忆,让她对范涛、华菲等人有了崭新的认识,也是让她打起精神去一中上课的原因。

2.重大事件

“咦?李萌,你是不是穿了高跟鞋?”

华菲抬头望着李萌,又低头查看她脚下的球鞋。

“奇怪,我怎么觉得你又长个儿了?”

华菲锁上自行车,挽着李萌的胳膊,一起走出停车棚。

“我跟你说啊,昨晚上我已经在家设计好了咱俩的伴舞姿势,特别棒!时间太晚了,我又不知道你家的具体门牌号码,否则的话,我真恨不得跑去找你,拉你一块儿练练!”

“什么……哦!《读你》。”

要不是华菲提起,李萌已忘了范涛邀请她俩伴舞的事儿。

“今天放学后,我们一起排练!”华菲拖着李萌加快脚步。

“范涛!范涛!”华菲冲着前面一排男生的背影喊道。

其中一名男生回过头,冲她俩笑道:“早上好!”

“啊哈!”其他男生也回头,目光或落在李萌身上,或落在华菲身上,笑嘻嘻的,像看一场表演。

这几个男孩身高接近,发型也差不多,都穿着或黑或灰的夹克衫,华菲竟能从他们的背影中分辨出范涛,简直像长了一双透视眼。

“范涛,我们今天下午放学后排练吧!”

“好啊!不过我六点半钟要上晚自习——”

范涛的目光飘向李萌。

华菲没注意到这一点,她正瞪着围观的那几个男生,令他们讪讪而退。

李萌暗暗叹息,范涛果然厉害,高三时就会左右开弓,正对着一个女生说话,却不忘记利用点滴机会关照另外的女生。

转瞬间,范涛已收回目光。

华菲说:“没关系!吃好饭到自习课之间,我们去阶梯教室排练。我有教室的钥匙。”

她从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得意地晃了晃。

“好。”范涛朝华菲点点头,又叮嘱李萌说,“你也要来的。”

华菲笑道:“那当然!她要是不去,我也不会去。”

李萌无意参与这场游戏,却听到自己说:“好,放学后见。”

“一言为定!”范涛露出满意的笑容。

看着范涛潇洒的背影,李萌有些走神。

不会吧?我穿到1988年,不会跟这个人扯上关系吧?高中时,范涛确实是人见人爱的校草,谁会想到,几年后的他,为了毕业后分配到理想的单位,为了往上爬,伤了一个又一个女孩的心……

传言不见得可靠,但已足够让李萌对范涛产生戒备之心。

教室里,文静坐在课桌前,正在背古文。

“真用功呀!”李萌放下书包,随口夸了一句。

“今天要考语文,我还有很多没背呢。”

“怎么突然要考试了?”

“随堂单元测验,你忘了?今天考语文,明天的两节数学课也要考试。”

“这样啊……”李萌蒙了。

语文测验,她大概还能对付过去。数学,她早就还给老师了。明天要是交张白卷,得个大鸭蛋,她还怎么在1988年的康城一中混下去呢?

被逼无奈的李萌,数学课上得异常认真。经验告诉她,考试之前的复习课至关重要,虽然她忘了曾学过的内容,但临时抱佛脚,突击一番,多少还是有点用处。

这一天下来,除了跟文静偶尔聊两句,李萌全力以赴对付着每一堂课,比干了一天的体力活儿还要累。若非华菲站在她面前,不让她跟文静结伴去车棚取车,她已忘了放学后一起排练的约定。

她俩刚到阶梯教室门口,范涛就来了,手里还拿着一袋面包和三瓶汽水。

“先吃点东西!两位为我伴舞,是我的荣幸,要是让你们饿肚子,就是我的罪过了。”

李萌眼睛一亮。

“老面包!好久没吃了!”

“真的?那太好了!”

李萌撕了一块面包,用行家的眼光看了看面包组织。

“学校附近有卖这个?范涛,是哪家店?告诉我,下次我自己去买。”

华菲说:“这种老面包,跟馒头差不多,只是松软一些。李萌你太夸张了吧,当真爱吃这个?”

“真爱!朴实又美味,吃不厌。”

范涛用牙齿将橘子汽水的瓶盖咬开,递给李萌,又开了一瓶给华菲。

华菲默默地接过汽水,喝了一口,把头扭过去,看着教室最后一排座椅发呆。

范涛笑了笑,绕到华菲的跟前,跟她商量如何排练。范涛的语气很软和,甚至有点讨好,华菲却怄气了一般,硬是不搭腔。不知范涛说了句什么,华菲忽然被逗笑了,开始回应范涛。渐渐地,华菲的话越来越多,阶梯教室里回荡着她和范涛的说笑声。

范涛将文静帮忙录制的伴奏带放进录音机中,华菲指挥李萌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又给她拿来一本书,让她做阅读状。

李萌依言照办。

音乐声响起,华菲从舞台一侧走过来,范涛与她擦肩而过,又回眸凝望。

前奏播完,范涛慢了半个节拍,开始唱:“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春天……”

范涛的歌喉一般,节奏也踩得不够准,但他台风潇洒,与华菲在台上载歌载舞,还是很有可看性。

李萌做阅读状,实为欣赏范涛和华菲的表演。

一起唱罢,李萌连忙放下书本,鼓掌叫好。

华菲的脸色因激动而泛出潮红。

“范涛唱得很棒。”李萌不想说扫兴话。

“华菲的伴舞也特别好!虽然没什么舞蹈动作,但很符合这首歌的意境。相比之下,我就太偷懒啦!其实,有没有我都无所谓。我看,我还是退出吧!”

“怎么能这样说呢?”范涛和华菲异口同声。

两人说完,脸都红了。

范涛想了想,解释道:“其实我和华菲一个在唱,一个在跳,你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反而更引人注目。”

李萌笑道:“那我岂不是喧宾夺主?越发应该退出了。”

她像是在同范涛开玩笑,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多多少少带了一点醋意。

华菲说:“李萌,算你帮忙好了!你要是退出,我也不会给范涛伴舞。”

李萌只得说:“好啦!我会做好你们的人肉布景的。”

三个人又排练了一遍,时间便差不多了。范涛再次向两人道谢后,踩着晚自习的铃声飞跑出去。

“我们也回去吧!”李萌忽然意兴阑珊,想立刻离开学校。

两人一块儿去车棚取了车。

华菲忽然问:“你觉得范涛这人怎样?”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他吗?”

李萌心头一颤,她当然不喜欢范涛!从前她跟此人没讲过几句话,这一次虽然被对方搭讪,也令她怦然心动,但这只是正常人面对漂亮异性主动示好时的正常反应。

她已经四十五岁了,怎会喜欢一个十八九岁的男生?

可是,她已经四十五岁了,怎会因一个年轻、灿烂、潇洒的笑容而心跳加速?

就在这一瞬间,李萌恍惚了。

我到底是一个中年女人,还是一个少女?

……

“你猜。”她将问题抛还给华菲。

华菲的目光暗了暗,语气也有点低沉:“我猜不出,你跟别的女生不一样。”

“别的女生怎么了?”

“她们看到范涛就很激动的样子,你却无所谓。”

“所以呢?”

李萌松了一口气,还好,没人看出她内心那些微妙的波动。

“所以我猜不出来呀!”

华菲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沉重。

“我说李萌,你这一招,叫作欲擒故纵吧?”

“啊?”李萌受惊不浅。华菲竟如此看她?

“你在想什么呢?”李萌气得苦笑。

“你看,你都笑了!男生对不理自己的女生反而有好奇心。特别是范涛这样的,在女生中大受欢迎,你这样,他反而想接近你。”

李萌正色道:“这是你自己猜的,还是范涛告诉你的?”

“这不是我猜的,也不是范涛告诉我的,这是事实。”

“那你的意思是,我看见范涛,就应该像花痴一样,扑上去?”

华菲不吭声。

李萌叹了口气:“他只是一个高三学长,高考后,谁知道他考到哪里,将来还会不会碰见?我干吗要关注这样一个飘来飘去的人?值得我玩三十六计,欲擒故纵?”

华菲还是不响。

李萌跨上单车:“别傻了,华菲!明天艺术节后,这事儿就算完了。以后你要参加什么活动,跟谁一块儿,可别拉上我。”

李萌扬长而去,扔下华菲一人在车棚里咬牙跺脚。

天色昏暗,路上行人寥寥。昨天掉过链条的单车,骑起来“咔咔”作响。

李萌在脑子里梳理了一下时间线,倘若回到1988年的时间与2017年恰好对上,今天应该是9月28号,再过几天,就是十一假期了。

记忆中,奶奶的葬礼,似乎就在这个时间段……

李萌心头一紧,猛地踩几下单车,朝家里奔去。

三楼窗口亮着灯,李萌略微松了口气,锁好车便冲上楼。

“妈!”

宋敏真神情肃穆,李萌一见便知不妙。

果然,母亲告诉她,奶奶去世了。

“后天落葬,你得跟学校请假,参加你奶奶的葬礼。”

李萌点头,回想起奶奶的音容笑貌,眼泪便落了下来。

“你爸要在奶奶屋里守灵,长辈、亲戚都通知了,我也要过去,这几天会很忙。”

“妈,干脆我明天不去学校了,跟你们一起——”

“不行!”宋敏真断然拒绝,“家里亲戚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多半不认识,到时候人家问东问西的,你又不知怎么回答。你帮不上忙,还是去学校上课吧!”

“就爸爸一人在奶奶的老屋里?”

“这会儿是的。他表弟晚点儿会到,跟他轮流守夜。”

“那你呢?晚上在家陪我吗?”

李萌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很想抱抱她,安慰她,一开口,却是反过来求母亲安慰。

“我今晚在家里睡,陪你。明天还有一堆事,不睡会儿,支撑不住。萌萌,你明天就在学校吃晚饭,回来后要是妈妈不在家,就自己先睡觉。妈妈尽量赶回来,要是赶不回来,你就定个闹钟,后天一早七点之前,你得赶到奶奶家,跟爸妈会合,一起坐车去殡仪馆。”

母亲的声音干涩单薄,透着无尽的疲惫,令人心痛。

李萌情不自禁张开双臂抱住她。

宋敏真木木地站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伸出手,在李萌的后背上抚摸了一下。

在李萌的记忆中,她从未拥抱过中年时期的母亲。上初中后,她跟母亲就少有身体上的接触。一方面是她的个头蹿得极快,发育期的种种窘况,令她对肢体接触很是排斥。另一方面,宋敏真是一名非常忙碌的优秀教师,在李萌看来,母亲在学生身上倾注的热情,恐怕要超过对她的女儿。母女俩感情虽好,相处时却并不亲昵。

这一次,李萌算是补上了在上一个1988年没有做过的一件事。她拥抱了中年时期的母亲。

两人默默抱了一会儿,方才松开手,各自回房。

拧亮台灯,李萌拉开抽屉,打开影集,找到一张她小时候与奶奶的合影。往事一幕幕浮现脑海,模模糊糊,好似隔了一层滤镜,亦真亦幻。

她是奶奶带大的……不知是真的记得,还是听大人讲过多次,便以为是自己的记忆。

李萌的脑海中,甚至浮现出她被奶奶抱着去食堂上班的画面。奶奶是白案大厨,她无师自通的厨艺,应该遗传自奶奶。

对于母亲的记忆,是从幼儿园中班开始的。那一年她四岁,她从奶奶家回到父母家,开始新的生活……

这一晚上,李萌把一本影集翻了又翻,毫无困意。

薄薄的影集,一部分黑白照,一部分彩照。除了她跟奶奶的几张合影,还有她和父母在照相馆里拍的全家福,彩色照片几乎都是她上初中后拍的。她似乎特别喜欢跟树合影,不是靠在树上,就是躲在树后探出脑袋,要么站在树前。

李萌看着影集中青涩的自己,想着实际上已在这世间度过四十五个春秋的自己,对她为何会穿越到1988年,并恰好赶上奶奶的葬礼,深感困惑。

奶奶的去世,是李萌生命中的重大事件之一。但是,这件事对她的生活似乎并未造成太大影响。

这并不是说她对奶奶没有感情,恰恰相反,李萌和奶奶的感情很深。

没有抱上男孙,奶奶曾露出过遗憾之意,但她对李萌的疼爱却并未因此减少半分。

儿媳妇宋敏真还为婆婆对孙女太过溺爱闹过意见吧?李萌那时还小,隐约听说过,妈妈和奶奶有一段时间闹得很僵。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李萌上幼儿园后,宋敏真才坚持要自己亲手带女儿。

李萌将点滴回忆拼凑在一起,得出结论:母亲和奶奶的关系比较微妙。

不过,这世间的婆媳,又有几对没一点儿龃龉呢?

凌晨时分,李萌才迷迷糊糊地入睡,醒来时已过了上学时间,母亲也早就出门去奶奶家了。

想到今天有一场数学考试,下午还要和华菲一起为范涛在艺术节上的表演做伴舞嘉宾,李萌的头就大了。

重返学生时代,她却对校园生活兴趣寥寥。看样子,当务之急,她得设法改变每天去一中上学的生活轨迹。

李萌精心梳洗了一番,跨上她那辆笨单车,慢吞吞地朝学校骑去。

正是第二堂和第三堂课的课间休息时分,同学们都从教室里走出来,到操场上、走廊上透气。

“李萌!你迟到了好久!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还在楼梯上,李萌就被华菲抓住了。

“嗯,我是去找老师请假的。今明两天,我都不能上课了。”

“你请好假就走?那不行!你得参加我们的表演!”华菲急了,“你要是不参加,我也不能参加。范涛的演出就砸了!”

李萌有点不耐烦:“砸就砸了呗!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可是,你答应过要参加的,怎么能出尔反尔呢?”华菲气得脸色绯红。

李萌自觉理亏,语气软和了些:“对不起,华菲!我也不想发生这种事。可是,我奶奶昨天过世了,我必须请假。”

“哦……”华菲呆住了。

李萌冲她抱歉地挤出一个苦笑,转身要走。

“等一下!”华菲抓住李萌。

“你能不能参加完演出再回去?下午就是闭幕式,范涛的节目在前面。”

李萌转过身,盯着华菲看了好一会儿。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替我做决定,我也尽量配合,但是现在,我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觉得我还有心情将就你吗?”

她将华菲的手甩开,朝老师办公室走去。

请假过程很顺利。

后天就是十一,老师叮嘱李萌节哀顺变,不要忘记学习,在十一假期期间,要记得复习这一个月讲的所有知识点,迎接假期后的月考。

老师的叮嘱,越发坚定了李萌要请长假的决心。离开一中,骑行在银河街上,李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路过“丽达摄影棚”所在的院子时,李萌灵光一闪。上次分手时,朱达丽说过,若有什么需要帮忙,尽可去找她。

丽达的生意似乎很好,大概是就要过节了,不少人过来买彩色胶卷。前台店员忙得不亦乐乎,并没注意到悄悄钻进摄影间的李萌。

朱达丽不在里面,这儿另有一名年轻男摄影师,正指挥着一对青年男女摆出互相凝望的表情。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李萌,继续干他的活儿。

李萌等了一会儿,等他按下几次快门,满意地说出一个“好”字后,赶紧问:“请问,朱达丽在吗?”

摄影师的下巴朝一个方向努了一下:“在里面。”

“哦,谢啦!”

李萌说完朝他指的方向走去,男人拦住她。

“等一下!洗印重地,闲人免进。你来找朱师傅拍照?”

他的目光中带有一丝不友好的挑衅,大概以为李萌看不上他的摄影技术。

“不是的。我是她朋友,找她有点事儿。”

男人蹙起眉头,上下打量起李萌。

门“哐当”响了一下,朱达丽从里间出来露了个面,又进去了。

趁她还没把门关严,李萌叫道:“姨婆!”

男人听到她的称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也喊了一声:“朱师傅,有人找。”

朱达丽再次露出脑袋,看到李萌,高兴地说:“你来了!你到我屋里去,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忙好了。”

3. 雪上加霜

李萌熟门熟路,穿过摄影室,绕过堆放杂物的那间屋子——杂物已规整好,另外摆了带镜子的化妆桌、几排挂着各式衣服的晾衣竿,可充当化妆室。

在那间与墙壁极其接近的暗门前,李萌停了下来,拉开暗门,进入朱达丽的卧室。床上堆满各种包装袋、影集、衣服,李萌扒拉出一块空地,坐了下来。

这是她第三次来到朱达丽的卧室中,也是她第三次坐在这凌乱如杂货堆栈的床上。

没有网络,没法通过智能手机浏览各种新闻、信息、文章。等待朱达丽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手机就在李萌的书包里,但现在已失去功能,沦为一个代表2017年的纪念品。

我为什么而来?又该如何回到原来的世界中?

为了避免陷入这些恼人的思绪中,李萌环顾四周,试图找点什么事儿,转移注意力。

墙上挂着风景照挂历,还有几幅朱达丽的单人照片。照片中的她,比她本人要娴静温柔,朱达丽特有的妖娆洒脱,照片完全没显示出来。

床头搁架上有一个小相框,也是朱达丽的单人照。李萌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不是用油画底纹的相纸印出的照片,而是一幅货真价实的油画。

远看看不真切,李萌凑近相框前,才看出画布上细微的笔触。

画面上的朱达丽,大约只有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眼神纯净,笑容恣意,有种令人沉醉的自然的美感。

时间缓缓流逝,朱达丽仍未进来。

李萌站起身,想在屋子里走走。她将手撑在身后,想从床上跃起,手却碰到了一摞似软似硬的东西。

她赶紧回头,查看自己是否弄坏了朱达丽的物品。

还好,她压住的是一大摞胶卷和洗好的照片,这些东西是压不坏的。

左右无事,李萌拿起那摞照片,漫不经意地看了起来。

几乎每张照片上的风景和人物都不同,应该不是从一卷胶卷上冲印下来的。人物有单人照,也有合影,有的照片看上去不像是一本正经摆好姿势再拍的,像是抢拍或偷拍的镜头。

合影中的男女,无一例外都偎依在一起,很是亲密。

李萌以她四十五岁的阅历,很快看出端倪。

照片中的男女,多半不是夫妇或光明正大的恋人关系。

就像那些情人节到她的餐厅享用烛光晚餐的恋人们一样,通过他们的眼神、肢体语言,李萌能迅速判断出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

不伦之恋或是隐秘的恋情,与那些可公开的恋情,恋人们的表现是不一样的。

看了一半,李萌又去翻了翻那摞胶卷。胶卷放在一个纸袋中,果然不是成卷的。两三张一组,分别用小纸袋包着,纸袋上写了一些类似取件密码的数字或英文字母。

李萌不禁微笑。

看来,朱达丽是一个手握秘密的女人。

她放下胶卷,继续翻阅那些秘密。

忽然,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语一般,脸色刷白,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背景为起伏山峦的双人合影。

照片中的男人是父亲李建华!或是李建华的双胞胎兄弟——倘若他有这样的兄弟。

男人的手搭在女人肩头,女人的脑袋歪靠在他的胸前。

女人的眉眼有几分眼熟,但是李萌不认识她。

男人看上去并不年轻,四十岁左右,女人眉清目秀,生得很清丽,虽然显得年轻,但李萌通过照片中女人脖子上的颈纹来判断,此人的实际年龄也有四十左右。

李萌深吸一口气,开始查看照片的细节。

男人穿着一件灰色夹克衫,露出藏青色鸡心领羊毛衫和白衬衫衣领。

这些衣服并不特别,父亲李建华可以拥有并这样搭配,其他男人也可以。

然而有些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甚至可以说,这世上,唯有一个男人能拥有。

照片中的男人,手上戴了根用红丝线编制的手绳,手绳打结处绕了三圈,正是李萌特有的打结方式。

大概是念初二时,李萌学会编织手绳,刚好赶上父亲生日,她便精心编了一根,送给父亲当作礼物。父亲很开心,当场戴在手腕上,连续戴了好些天才取下来,甚至戴着它出了一趟差,回来后才取下,放在抽屉里。

李萌的心脏犹如被空心锤重重敲击了几下,并不觉得疼,但能听到空心锤敲在心上时发出的“咚咚”声。

这声音令她心神大乱,惶惶不安。

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照片中的男人,是李萌的父亲李建华,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根据手绳提供的线索,照片应是前年拍摄的。

那么,李建华搂着的女人是谁?

傻子也看得出来,他们是一对情人。也就是说,李建华的情人是谁?

李萌被自己的提问给惊到了。

她从未试图探询过父母的感情世界,他们因感情失和而离婚,离异后分别去了上海和深圳,并在那里与现在的配偶相识,组成新家。

李建华去上海,是投靠无儿无女的上海姑妈。宋敏真则因再婚丈夫,在深圳退休后随夫迁到上海定居。

至于李萌,大学毕业后,她被上海一家单位聘用,并在那里遇到王宁……

阴差阳错,兜了一大圈,李家三口人,分别定居上海,在这座被称为魔都的城市里,各有各的小日子。

父亲后娶的妻子名叫魏美芳,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女人,年轻时大约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快四十岁了,与年近五旬的外地人李建华相识,居然看中了这个相貌英俊的老男人,愿意“下嫁”。

魏美芳长得不好看,照片上的女人,则算得上美人……

“嗨,等急了吧?”

门拉开又拉上,朱达丽一把扯下身上的蓝色罩衫,将它扔到一边,走到墙角的橱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瓶,就着凉水吞了一把药。

“你怎么了?”

朱达丽走近李萌,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照片。

“你认识他们?”朱达丽问。

“认识一个……”李萌声细如蚊。

朱达丽看看她,又看看照片。

“女的?”

“不!”李萌快哭了,“是我爸。”

“哦,你爸长得挺帅的。”朱达丽笑了起来。

“你就为这个不开心?”

她满不在乎的语气让李萌心头略松了一松。

“姨婆,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

“这不是很正常吗?我这儿是影楼,冲印是主营业务之一。”

“可是,这些照片,应该属于他们的主人。”

李萌站起来,从朱达丽手中夺回她父亲的照片。

“你多印了一份,对不对?”

朱达丽耸耸肩,不置可否。

“为什么要这样干?”李萌瞪着朱达丽。

“为了……解闷儿。”朱达丽说。

李萌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你以为我想拿这些照片去敲诈当事人?”朱达丽变得严肃起来。

“不是就好。”李萌并不隐瞒她的怀疑。

朱达丽从她手中夺过照片。

“当然不是!相反,我对这些人充满同情!”

李萌只觉得血往头顶涌,脸都涨红了。

“你同情他们?那他们的爱人、孩子呢?”

朱达丽双手抱臂,靠在床边的墙上。

“我干吗要想那么多?我只需看看照片中他们的神态、眼神,知道他们正享受着爱情的甜蜜,同时也在饱受着心灵的折磨,就足够了。”

李萌正欲反驳,目光扫过照片,那上面的一对男女,似乎正是朱达丽描述的那样,脸上的表情又甜蜜,又哀愁。

“好啦!李萌,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突然发现父母的秘密,一时半会儿的,难以接受。过阵子就会好的。”

李萌颓然地坐下。

“心情怎么会好?他俩很快会分手吗?”

朱达丽叹口气。

“我怎么知道呢?别傻了!这是你父母的事,你没法插手。其实叫我说,哪个成年人没有故事和秘密呢?区别只是隐藏得好不好。”

李萌求助地望着朱达丽。

“姨婆,我该怎么办?”

“关于这张照片吗?你可以当它是别人的故事。你看到它,本身就是个意外,你可以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李萌沉默了一会儿。

“只能这样了,但是我想搞清楚,照片上的女人到底是谁。所以,你能把这张照片给我吗?”

朱达丽想了想:“可以。不过,你要小心些,别让别人看到照片,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我会的。”李萌将照片放进了书包夹层。

“对了,这会儿你应该在学校,跟文静一块儿上课,怎么跑出来了?”

李萌如实相告。

“十一假期过后,我也不想去学校。姨婆,你有办法帮我开些病假单吗?”

朱达丽沉吟道:“按理说,我不应该支持你逃课。但是我答应过要帮你……这样吧,给我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李萌想了想。

“我有点偏科,但我们要到高二才分文理科。现在上的几门课,物理、化学、生物,我一上这些课就头痛,恨不得跳过高一直接升到高二!到了那时候,我只用修文科,就不会莫名其妙犯头痛病了。”

朱达丽笑道:“这理由倒不错。行,我帮你想办法!不过,你还得忍耐一段时间。十一后,你继续去学校上几天课,等我找人开好病假单再说。”

李萌略微高兴起来,正要谢谢朱达丽,门外传来顾客的吵嚷声。

朱达丽说:“我今天特别忙,不能陪你。要是你累了,就把这床收拾收拾,睡一觉吧。”

李萌说:“算了,你忙吧。我回家收拾收拾,明天要去参加奶奶的葬礼。”

朱达丽张开双臂给了李萌一个拥抱。

“节哀顺变!好好享受每一天吧!你这么美丽,这么年轻,这么健康,可不要自寻烦恼哦!”

离开丽达摄影棚,李萌骑着旧单车,漫无目的地在银河街上闲荡。穿过青杨路,再往前走,就是剑溪路。沿着剑溪路向东,可以一路骑到康城公园。

大学毕业之后,李萌就没回过康城。二十多年过去了,康城在她的记忆中已有些模糊。这几天,她所走过的路,除了银河街、梧桐街、青杨路的一小段,其他街巷,她还没有重走过。

国庆节前的康城街道,已挂上了灯笼和彩旗。不过,今天是工作日,街上的车和行人都很少。

李萌骑在车上,左顾右盼,记忆对照着实物,不禁唏嘘。

经过剑溪路和银河街路口时,她停了下来。

街角的副食品商店还开着,透过橱窗,可以看到里面琳琅满目的副食品,她甚至看到了饼干、蛋糕、散装的巧克力。

剑溪副食品商店曾是李萌读书时最爱去的地方。

夏天的时候,这儿有菠萝刨冰和橘子刨冰两种饮料,此外也有绿豆冰砖、娃娃头雪糕等冷饮。

吸引李萌的,不单单是这些食物,更是这家商店夏季黄昏时的风景。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夏天来临时,剑溪副食品商店就会开出一溜儿露天茶座。

店员们在店门口的空地上摆上一些折叠长桌和椅子,过往行人走到这里,叫上一杯刨冰,坐在桌前,一边啜饮着冰凉的饮料,一边观赏着街上的车流和人流。

而在那些匆匆路过此地的人眼中,坐在茶座边的人,连同他们身后的剑溪副食品商店,也是一道风景,在晕黄的光线中,在昏沉沉的暮色中,别有一种浪漫的情调。

李萌非常喜欢这样的情调,但从未试过在露天茶座坐一回。

坐在桌边的人,要么是恋人,要么是带着小孩子的年轻夫妇,也有三五成群的年轻姑娘们,欢声笑语飘荡在黄昏醺醺然的空气中。人人都有伴,李萌没有胆量一个人叫份刨冰,独自坐在那儿,悠闲地欣赏街景。

多年以后,当她有机会重返1988年的剑溪副食品商店时,她才意识到,当初没试过的一件小事,竟然成为遗憾,悄然埋在她心底。

眼下已是九月末,露天茶座,怕是早就结束了吧?然而李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走进了商店。

她选了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年长店员,上去问道:“请问,这儿的露天茶座还开吗?”

店员笑眯眯地说:“还开!还开!中秋节都过了,天气还热得很,这个月肯定都会开,国庆节也会开。”

真是意外之喜。

“几点开始?”

“现在天黑得早,下午三点半钟,茶座就摆出去了。”

“谢谢您!那我下午再过来。”

李萌朝那和气的店员嫣然一笑,扭头走出商店。

“嗨!你好!”

副食品商店门口,一名男子朝李萌嬉笑着打招呼。

李萌愣了一下,随即认出对方。

“是你!别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能到这儿来,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呢?”甄别嬉皮笑脸。

“说的也是,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巧克力。”

“你喜欢吃巧克力?”

“为什么不?”

“我以为你来买香烟。”

“香烟随处可买,不一定非要到剑溪副食。这里的散装巧克力很纯正,我隔阵子就来买一些。”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剑溪副食的散装巧克力,确实特别好!”

甄别的话,勾起了李萌的一段回忆。高三那年,母亲喜欢给她吃巧克力补充能量,家里总是囤着一大罐从剑溪副食品商店买回的散装巧克力。

“对了,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有话对你说。”甄别忽然板起脸,语气也严肃起来。

“好啊,我就在车前等你。”

没过多久,甄别抱着几大包黄色的牛皮纸袋过来了。纸袋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的全是散装巧克力。

“你先拿一块吃。”他腾不出手来,示意李萌自己拿。

李萌探手进去,摸了一大块碎成三角形的巧克力,“咔嚓咔嚓”啃起来。

甄别嘴角上翘,想笑,却忍住了。

“袋子放我车篓里吧!”李萌打开车锁。

“你要跟我说什么?咱们边走边说。”

甄别清了清嗓子:“这会儿不是上课时间吗?你怎么在街上逛?”

李萌苦笑道:“你要跟我说的,是这个?”

“是啊!你不是高一的学生吗?功课很紧,你就这样随意在街头逛,是不是逃课了?”

李萌摇摇头:“我是请过假才出来的。我奶奶去世了,明天我要参加她的葬礼,今天也没有心思上课。”

甄别连忙道歉:“是这样啊!对不起!”

“没关系,你又不知道。多谢你的关心。”

“你跟你奶奶的感情,一定很深吧?”

“是啊!”李萌叹了口气,“我小时候是奶奶带大的,上幼儿园后,我才回到父母这边。不过,几乎每个星期天,我都会去奶奶家玩儿。”

李萌想到她这次穿过来,依旧不能跟她在2017年见不到的亲人相见,心内大恸,红了眼圈。

“我跟你的情况有点类似,不过,我是外婆带大的。”

也许是为了调节气氛,甄别的语气很轻快,与李萌的心境形成反差。

“上次在你店里吃饭,听你说过。”李萌很不喜欢他这副语气,不由得蹙起眉头。

“你还记得?外婆菜,外婆桥,外婆最亲。”甄别甚至吹起了口哨。

此人似乎不通人情世故,李萌狠狠地瞪了甄别一眼。

“你外婆呢?”甄别丝毫不认为他的做法有何不妥。

李萌冷冷地说:“年初就去世了。”

甄别目瞪口呆。

李萌暗暗叹口气,决定不跟他计较。

“说到我外婆,好像外婆很不喜欢我呢。”

“不会吧?”甄别从车篮里取出一块巧克力嚼起来。

“我可是说真的。我跟外婆几乎没有单独相处过,不是没机会,是我不肯。我很小时,就能感觉出她对我的冷淡。外婆跟奶奶,对我的态度是冰与火的差别。不过,我奶奶和我外婆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们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说笑笑。我是个乖孩子,没有告状的习惯——不,我跟奶奶虽然很亲,却也没有跟她说心里话的习惯。我绝不会跟她说,外婆对我很冷淡。我更不会问她,为什么外婆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甄别侧头深深地看了李萌一眼,安慰道:“也许你外婆不喜欢小孩。”

李萌摇摇头:“不清楚。我妈告诉我,她和我爸的婚姻,是奶奶和外婆做主定下来的。”

大概是心头郁结,需要找人倾诉,李萌竟跟偶遇的甄别说起如此私人的话题。

“不过,我总觉得我爸妈之间还是有感情的。单纯为了遵从长辈的意愿而在一起,也不至于。”

甄别笑了笑,伸手在李萌的头上晃了一下,想摸摸她,又不敢,只好把手缩了回来。

“你年纪小小的,心事却这样重。要我说,别管大人之间的事,学业要紧。”

李萌说了一堆话,心里松快了些。

“你怎么啰里啰唆,像个老古板!我学业要不要紧,功课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嘛……”

甄别笑道:“你要是功课不好,我可以免费辅导你。”

“你能辅导我?”

“那当然!我可是如假包换的学霸。”

“是小学学霸吧?”

“什么意思?”甄别不解。

“我认识一些自称学霸的人,连高中都没考上。所谓学霸,不过是小学时数学得过一百分。”

“我可不是那样的冒牌货。我是重点高中理科班毕业,科大数学系的。”

甄别说得一本正经,李萌却有点想笑。

“哎呀!真没看出来!失敬失敬!你是科大哪一届的?我同学的哥哥也是科大的,没准跟你认识!”

“这我不能告诉你,总得……保持一点神秘感吧。”

李萌抿嘴而笑,不再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漫步在剑溪路上,沉默无言,倒也不觉尴尬。

4. 别针

甄别忽然说:“喂,你好像长高了。”

“是吗?”李萌心想,这个人倒是细心。

“而且,好像长大了。”

“是吗?”李萌不禁看了看甄别。

“老实说,你怎么看,都不像一个高一的学生。”

“那,像大学生?”

“也不像……你看上去不像学生。”

“你是说,我看着很老气?”李萌故作生气。

“说不上来。”甄别摇摇头。

“不是老气,是成熟,或者说,是特别,是与众不同,是神秘。”

这话有点像恭维了。

“好了,甄别!你不肯告诉我你是科大哪一届的,想保持神秘感,现在又说我很神秘。我看,你是跟神秘杠上了。”

甄别笑道:“如果你不爱听,以后我就不说了。”

李萌说:“没事儿,听你胡说八道,也挺有意思的。至少,现在我的心情要好多了。对了,你一个开饭店的,这会儿不在店里准备开餐,而是跑出来闲逛,不想做生意了吗?”

甄别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对,歇业半天。我是一个任性的店主。”

李萌说:“得了吧!你是一个不敬业的店主,应该批评。”

甄别说:“那我改。李萌,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到我店里去,做我今天的第一位顾客?”

“可是,我怕我荷包里没钱。”

“没关系,就在我那儿记账吧,到时候一起付。”

“也不是没钱,只是,我带的都是大钞,得去换点零碎钞票才行。”

话一出口,李萌吓一跳。她跟甄别才见第二次,却毫不设防,这不像四十五岁的她。

“这好办。我知道有一家银行,什么钱都能换。”

李萌心头一喜,随即冷静下来,甄别应该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刚到康城的时候,手头也没多少零钱。有一天我正发愁,经过那家银行,进去随便问了问,问题迎刃而解。”

“不过——”甄别顿了一下,“你的大钞,是从哪儿来的?”

“我奶奶给我的。”李萌只能撒谎。

她那只无法启用的手机里,有微信、支付宝等支付软件,绑着她的信用卡、银行卡。她的钱包里,有几张储蓄卡和信用卡。在2017年,她不用携带太多现金出门,甚至可以连钱包、信用卡都不带,手机在手,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

此刻,她的钱包里有几十张百元大钞,零钱包里有几十块钱零钱。1988年的物价再便宜,那几十块零钞也不够用。只是,百元大钞的发行时间比1988年要晚,如何换成当下通用的货币,是摆在李萌眼前的难题。

“你奶奶对你可真不错呀!”甄别扬扬头,“喏,银河街、青杨路路口,看到了吗?”

“什么?”李萌顺着甄别的目光朝那儿望了望。

“那家银行很不起眼 ,就在那儿,但要走近了才能发现。你确定要换钱的话,可以去一趟。”

李萌并不认为甄别说的这家银行可以解决她的难题。不过,既然已走投无路,何妨试试?

“要我陪你去吗?”甄别礼貌地征询她的意见。

“你陪我到银行门口吧。”

树荫掩映下,路口只有一幢红砖建筑的外墙。

若非甄别说过这银行很不起眼,李萌几乎要疑心这是一个恶作剧。

她揉了揉眼睛,凝神注视着树荫深处,这一回,她果然看到了“银河街支行”五个大字。

要不是甄别带她过来,要不是她知道这家银行非常隐蔽,即便她从这儿走过一万次,也不会注意到,这里竟然还有一家金融机构。

李萌走进那小小的木制大门,里面光线明亮,大理石地面,闪闪发光的柜台,别有洞天。

她深吸一口气,朝柜台前走去。

“请问可以兑换零钞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可以。请问您要兑换哪一年、多大面额的钞票?”柜员的声音温柔又有专业素养。

“这种……这种能兑换吗?”

李萌取出钱包,拿出一张粉色一百元钞票递给柜员。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紧紧盯着柜员,生怕她按下隐藏在某个角落里的报警器。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柜员轻轻点了点头:“可以。请问您需要兑换多大面额的零钞?就换这一百块吗?”

李萌略微松了口气。

“兑成十块十块的吧,兑两千块。”

五分钟后,李萌背着装满十元钞票的书包走出银行。

甄别笑道:“办好了?”

李萌说:“为了感谢你给我介绍这家银行,我请你吃饭!吃大餐!”

“你的意思是……不去我那儿了?”

“对!康城最好的饭店在哪儿?咱们去大吃一顿。”

“甄别路上走,好运砸中头。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去悦宾楼吧!”

“行!我记得悦宾楼在剑溪路上,咱们要掉头往回走。”

“你可要想清楚了,当心被我痛宰。”甄别又从纸袋中取了一块巧克力,大嚼了起来。

“没问题。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心甘情愿被你痛宰!”李萌的心情转好。

甄别大笑:“我帮你推车吧。”

“也好。”

李萌正要把车把手交给甄别,甄别却改了主意,取下车篮子里的那几个纸袋。

“算了,车是座驾,认主人,我还是不碰为好。你先去悦宾楼吧!我把巧克力放回去,随后就来。”

“随你。那我们在悦宾楼门口见!”

悦宾楼是这一带最气派的酒店,裙楼是饭店,主楼是宾馆。李萌并不知道,早在1988年初,悦宾楼的一、二楼就承包给了一名私人老板,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隔成一间一间的小包厢。跟当时康城其他饭店不同,悦宾楼从厨师到服务员全都面向社会招聘。

李萌把单车停在一棵树荫下,回头一看,甄别已到了。

“你的速度可真快!”

“没办法,腿长,一步顶别人两步。”

李萌瞟了他一眼。

“这是在炫耀大长腿吗?我也有。”

两人相对大笑。

忽然甄别收起笑容,露出困惑的神色。

“嗳,李萌,你到底有多大?”

“十六岁,十七岁,你说多大就多大。”

“不,不对。”甄别摇摇头。

李萌笑道:“你怎么了?钻牛角尖吗?”

“嗯……总觉得有点不安。”

“别这样。一个人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不见得会同步。比如我,年轻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老灵魂。”

“也许我情愿你有三十岁。”甄别嘟囔着。

“那你就当我三十岁好了。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可以吗?”李萌想换个话题。

“还不行。因为我有点担心……”甄别欲言又止。

“担心什么?快说呀!话说一半最讨厌了!”

“你这么年轻,未成年。如果你超过十八岁,我就没有心理负担了。”

“你说什么呀?甄别,只是吃顿饭,还是我请你,你是不是想多了?”

甄别的脸红了,李萌说完也有些烦躁。

她已看出甄别对她别有情愫。十六岁的年龄,是一道屏障。

她应该高兴才是,先是范涛,现在是甄别,她在这一个1988年,怕是难免要谈一场恋爱,可她却心烦意乱……

因为她不是真正的青春少女,至少在心态上不是。她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在这儿待多久,而不管待多久,终有告别的时候。

既知这样的结果,又何必开始?

啊,不对……李萌心慌了一慌:我竟为此事烦恼,难道已陷入其中?

她正胡思乱想着,甄别忽然抓住李萌的手,把她往怀里拽。

李萌脚步不稳,差点倒在甄别的怀里。

尚未来得及发作,一辆小轿车从她身边快速擦过,又突然停下。

李萌这才明白,甄别之所以拉住她,是为了避让这辆小车。

“哇,这么嚣张!凭什么呀?”

李萌惊魂甫定,便要冲到小车前,与驾驶员理论。

甄别拉住她:“你没事吧?”

他看了看李萌的后背和胳膊:“没事就好。”

李萌朝那辆轿车望去。

“在酒店门口开这么快,一点素质都没有。”

“确实很差劲。这年头,能开一辆小车,大概就算超级富豪了,可惜,素质堪忧。”

李萌冷笑道:“富豪?我倒要看看他是什么嘴脸。”

李萌大步朝那辆轿车走去,甄别立刻跟上去。

尚未走到轿车前,车门开了,一名鼓着金鱼眼的中年男人,趾高气扬地从驾驶室钻出来。

李萌看到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那个男人却根本没注意到李萌,径直走到车后,拉开车门,点头哈腰,满面笑容地请出一名打扮得非常时髦的年轻女士。

“这个人我认识。”李萌轻声道。

原来,中年男人名叫钱永亮,是康城1990年代初期名噪一时的富翁。1990年代中后期,钱永亮卷入一桩经济案件中,跳楼身亡。

李萌与此人本无任何交集,然而世事难料。母亲宋敏真后来嫁的丈夫,是钱永亮的堂兄钱永发。堂兄家在上海,钱永发却在1990年代初前往深圳工作,在那里认识了宋敏真并与之结婚,直到2001年,两人才一起回到上海定居。

因为这层关系,李萌才听说了钱家这位“名人”生前的故事,并在继父的老影集中看过钱永亮的照片。

此刻,李萌看到钱永亮真人,再想到他在未来数年的经历和最终结局,强烈的荒诞感扑面而来。

钱永亮与那女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李萌甩头,把纷乱的思绪甩开。

“算了,恶人自有天收。”

两人走进悦宾楼,迎宾小姐将他们领到二楼小包间中。

包厢装修得很豪华,是1980年代末期最华丽的风格。墙上贴了壁纸,墙壁上还有几只壁灯,餐桌上铺了红白格子的桌布。餐椅上有坐垫,坐上去很是舒适。

餐桌上摆放的花瓶里插着一枝绢花,很有年代特色。

两人落座后不久,三名服务员鱼贯而入。

走在最前面的服务员,双手捧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中有两只长碟。第二名服务员将碟子摆放在甄别和李萌面前,紧跟其后的服务员走到李萌身边,跟第二名服务员一起,将长碟中雪白的毛巾打开,毕恭毕敬地递给甄别和李萌,请他俩用这热腾腾的毛巾擦手。

这一套程序结束后,三名服务员便默默退出了包厢。

这时,一名身穿藏青色套裙、挽着发髻的服务员进来了,她手持一本精美的菜谱,语气温柔地请甄别和李萌点菜。

甄别并不看那菜谱。

“一个白灼基围虾,一个西柠煎软鸡,一个水煮肉片,再来一锅土鸡汤。饮料嘛,就喝菊花茶。”

服务员领命而去。

李萌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包厢的布置,尚未来得及跟甄别聊天,已有人送上一壶新沏的菊花茶和两只细白瓷杯。

甄别挥挥手说:“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不用待在里面。”

趁着包厢里暂无旁人,李萌说:“就这几道菜,就算是痛宰我?”

甄别笑道:“待会儿埋单,你就知道了,没准会让你破产。”

李萌白了他一眼。

甄别凑近她,低声道:“如果你从银行换的钱不够,没准悦宾楼的老板会把你扣押下来,充当他这儿的服务员。”

李萌说:“好啊!我正好可以体验一下。”

甄别见李萌毫无怯意,不禁赞道:“你可真行!胆子大,情绪稳定。”

“这也谈得上胆大?”李萌喝了一口茶,“咦?菊花茶里放了糖。”

“糟糕,忘了叮嘱一句。今年流行菊花茶加糖吧?你喝不惯,让她们换一壶。”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菜上得很快。基围虾很大很新鲜;西柠煎软鸡煎得恰到好处,酸甜适宜;水煮肉片麻辣香鲜,吃得李萌直吐舌头。

最好吃的是土鸡汤,汤色亮黄,鸡皮呈土鸡特有的油黄色,一大锅鸡汤,除了鸡,没加任何辅料。鸡汤醇香浓郁,鸡肉鲜甜又有弹性。李萌一边吹着小汤碗,一边不歇气地喝着,连喝两碗,这才满足地抬起头。

甄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来你吃得很满意。”

李萌笑道:“主要是食材好。如果能买到这些原料,我也会做。”

甄别微笑着:“我能买到,但我不信你会做。”

李萌得意一笑:“你买呀!你买好了,我去你店里做。”

甄别心中一荡,忽然失语。

李萌夹了两只虾,剥好后,分一只到甄别面前的餐碟中。

“看样子,不露一手,没法震住你。”

“很期待被你震住。”

甄别的声音微微发哑,说完欠了欠身,说声失陪一会儿,便离开了包厢。

李萌已吃得很饱,靠在椅背上欣赏着包厢的壁纸和各种装修细节。悦宾楼的装修很老派,李萌带着怀旧的心思来欣赏,倒看出许多趣味来。

忽然她想起可趁这时先把单给买了,省得被甄别说嘴。

“服务员,埋单。”

服务员应声而来,刚想说什么,又一名服务员跑进来说:“已经买过了。”

甄别闪身进屋,满不在乎地说:“我买好了。”

“说好我请客的!”李萌抗议道。

甄别将她的书包背起,轻轻拍了拍,笑眯眯地说:“走吧!我们回头再算账。”

“喂!包还给我!”

李萌欲夺回她那装满十元钞票的书包,甄别作势不给,两人就在包房里闹了起来。

两名服务员掩嘴而笑,悄然退出。

“小鬼头!快还给我!别闹!”

李萌的马尾辫已散落下来,她又叫又笑,一时忘形,忘了自己身处在1988年,尚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女。

她甚至说了上海方言:小鬼头,发音是小巨头。

她以为自己仍在2017年。

面前这名冲她笑、撩她跑、逗她闹的大男孩,实在顽皮。恍惚中,李萌下意识地使出哄孩子的语气。

甄别浑身一震,笑容凝结在脸上,立刻停止了嬉闹。

“小丫头,没大没小的!喏,书包拿好,咱们走吧!”

他将书包往李萌怀里一塞,转身先离开了包厢。

甄别突然变得严肃又干脆,倒让李萌有些意外。她快速束好马尾辫,背着书包追了出去。

“别针!甄别!别走那么快啊!”

甄别头也不回,逃一般冲下楼,穿过走廊,离开悦宾楼。

李萌紧跑了几步。

“喂!大别针!你干吗走那么快?”

甄别不理。

李萌喊道:“再不停下来,我就不追了!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好了!”

甄别猛然停住脚,李萌绕到他面前,只见甄别抿着嘴,神情古怪,故意侧着头,眼睛望向别处,偏不看她。

“你怎么回事?我得罪你了吗?莫名其妙发什么脾气?你这样子算什么本事?有事说事,没事儿一拍两散,有你这样耍脾气的吗?”

李萌生平最恨人摆脸子,劈头盖脸骂了起来。

“我……”甄别终于把脸扭过来,“我不喜欢你叫我小鬼头。”

“就为这个?”李萌要气昏过去。

“就算是吧。”甄别叹了口气。

他已做好同李萌一拍两散的准备,专等李萌一跺脚,扬长而去。

“你的脾气还真大,我应该让你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再也不睬你。可我刚吃了你一顿饭,好像自从咱们认识以来,一直是你在帮我的忙。姨婆的事,换钱的事,你还请我吃了两顿饭。所以,算了,这次我不同你计较。下不为例。”

甄别轻轻点了点头。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让李萌为他俩的关系做主,李萌却对他的心事浑然不觉,并没有转身离开。

然而李萌的决定,却让他的心情变得明媚起来。

不知从何处蹿来一只猫,“喵呜”一声,从他们身边掠过。

甄别眼睛一亮。

“李萌,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店里新来了一只猫,我给它取名叫闹闹,你要不要去看看?”

“漂亮吗?”

“漂亮。咦?你怎么不问这只猫是什么品种?”

“管它什么品种,漂亮就行。”

“这我就放心了。闹闹就是一只小土猫,但是长得很帅。”

“土猫有土猫的好处,土猫不大生病,好养。”

此刻时间还早,李萌并不排斥去甄别那儿撸猫。但是,为了惩罚甄别的情绪化,她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

“改天再去你那儿吧。明天要参加奶奶的葬礼,我得去买点东西。”

“那好吧!马上就要放假了,如果你有空,十一假期别忘了到我店里来玩。”

李萌点点头,摇着车钥匙走到树荫下。

“喂!”甄别在背后叫她,“如果我想找你,该怎么跟你联系呢?”

“你最好别来找我。”

李萌跨上车,朝甄别挥挥手。

“要是你有急事,可以到‘丽达摄影棚’找我姨婆。”

5. 灵魂街道

李萌沿着剑溪路朝东骑去。

下一个十字路口,与剑溪路垂直的路,名叫吉林街,再往前就是橡木街。

沿着橡木街往北走,在橡木街和青杨路的交叉口,有一个岗亭。那是李萌从2017年来到1988年时看到的第一个标记。

要不要试着穿回去?

李萌的心脏跳得很剧烈。

奶奶去世了,父母的婚姻是由奶奶和外婆决定的。而她的包里,除了一大沓十元钞票,还有一张她父亲和一名漂亮女人的亲密合影。

她可以随时试着穿回去,但一定不是今天。

这么想着,李萌便拐上了吉林街。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李萌很想从包里取出墨镜戴上。但在1988年的街头如此打扮,似乎招摇了些,李萌只得眯着眼睛继续朝前骑。

印象中,吉林街是一条热闹的商业街,但从剑溪路到青杨路的这一段,街道两边是五金商店和杂货店,看上去冷冷清清的。

穿过青杨路的十字路口,眼前的颜色变得鲜亮起来。街道两旁,是各种各样的服装店、精品屋、美发屋。店面都很小,一开间,最多两个开间,却都装饰得花花绿绿的,进进出出的人们,一律有着生机勃勃的气色。

李萌精神一振。吉林街的这一段,才是1988年的灵魂街道嘛!

路过一间服装店时,她愣了一下。

非凡精品屋,这不是初到1988年那晚,在她家楼下遇到的女孩的店吗?

林巧巧,她还记得那女孩的名字。那位跟她女儿王嘉凝相貌颇为相似的姑娘,这会儿在店里吗?

李萌将车停好,走进非凡精品店。

店里挂着不少衣服,一个姑娘正低着头用熨斗熨衣服。

“林巧巧?”

姑娘抬起头,立刻扔下电熨斗朝她扑来。

“李萌!你来了!我正在想你呢!”

“赶快把插头拔了!”李萌推开林巧巧,“当心衣服被电熨斗烫坏了!”

林巧巧吐吐舌头,连忙照办。

“这熨斗可真难用啊!”

林巧巧的热情令李萌有一丝感动。

“你真的正在想我?”

林巧巧重重点了点头,目光炯炯。

“我正想着,不知你什么时候会到吉林街逛逛,会逛进我的店里,你就来了。对了,现在是上学时间,你怎么在外面闲逛?李萌,你不会是逃学吧?”

林巧巧说着说着就兴奋起来,好像抓住了李萌的把柄。

“逃学又怎样?你会因此不卖给我衣服?”李萌满不在乎。

林巧巧调皮地瞪了李萌一眼,眼睛亮晶晶。

“当然卖给你!不过,连续两次遇见你,你都在逃学,我很惊讶。”

“怎么?我看上去是一个特别乖、绝不敢越界的人吗?”

林巧巧点头:“没错,你看着就是一个乖乖女!”

李萌得意地扭过身,欣赏起店里陈列的服装。

墙面上有一片铁丝网架,挂着各式各样的毛衫、外套,店中央的简易衣架上挂着长裤和春秋半身裙。这些衣服都是新的,看起来却很有年代感。

吸引李萌注意力的,是靠近收银处的那面墙。

墙上挂着几件衣服和几条破洞牛仔,都是用店里现成的服装改的。

牛仔裤的面料很一般,款式也是最基本的直筒,但是膝盖和大腿以及脚踝处,都有人工制造的破洞。其中一条还被剪成短裤,裤边拉着流苏。

衣服是夏装,肩头另外挖开,就变成了露肩T恤。

“怎么样,这几件衣服才算得上时髦吧?”

林巧巧在李萌身后得意地问。

李萌笑道:“时髦是够时髦,但我敢担保,你这几件衣服肯定卖不掉。”

“怎么可能啊?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喜欢标新立异的人。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喜欢打扮得中规中矩!”

“你的衣服是从哪儿进的?”

李萌不跟林巧巧争辩,又问了一个问题。

林巧巧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嗯,我顶了一间现成的时装店,衣服还是上一任店主留下的。”

李萌蹙眉道:“你连店面带库存都吃下来了?”

“是啊!”

“多少钱?方便告诉我吗?”

“没花钱。”

“还有这等好事?”

李萌瞅了瞅林巧巧,并不相信她的话。

“是这样的,我手里有一些老掉牙的邮票,碰巧这家店的店主是一名集邮爱好者,看中了,就成交了。”

“原来如此。”李萌陷入沉思。

1988年,康城确实兴起一股集邮热,那股热潮一直蔓延到1990年代前期。一本邮票换一家店面,倒也说得过去。

林巧巧说:“这些衣服都很普通,我得弄几件有特点的,吸引本城最前卫的年轻人来购买。”

李萌说:“林巧巧,你的思路是对的,但这些改装的衣服,未必会被人接受。”

“接受也不难。我可以自己当模特,穿给她们看。”

“倒也是个办法。我问你,这些衣服,你打算卖给哪些人?”

“当然是卖给年轻人!学生,或者是刚刚工作的人。”

“那你觉得,她们能花多少钱来买衣服?”

林巧巧愣了一下:“我的衣服卖得并不贵。”

李萌笑道:“可是,大家手里的钱有限,买一件衣服,又要时髦,又要随时都能穿出去,才容易下决心掏腰包。如果买一件破洞牛仔裤,时髦是时髦,却只能在有限几个出风头的场合穿一穿,其他时候只能闲置在家里,我想,她们一定会犹豫的。”

林巧巧不服气:“你又不是她们,怎知她们的心思?你这么想,别人可不一定!再说了,你只是一个高中生,还没有踏上社会。社会上的时髦青年,一定会接受我改的漂亮衣服的。”

李萌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试一试,事实说话。”

她们正说着,进来了两名打扮时髦的姑娘。其中一名留着短发,但是刘海烫过,吹得很高,穿着夹克衫和上宽下收口的萝卜裤,脚下的布鞋鞋面上带着流苏。另一名留着长直发,齐刘海,穿着蓝红格子的长袖连衣裙。

两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龄,跟林巧巧差不多大。

林巧巧热情地迎上去。

“美女,随便看一下,看中哪件衣服,可以试试。”

两名女郎对视了一眼,羞涩地摇摇头。她们不习惯被人称作美女,但看得出来很喜欢这称呼。

当她俩站在收银台边,望着墙上的破洞牛仔和露肩T恤时,林巧巧得意地瞟了李萌一眼。

李萌耸耸肩,假扮顾客,再次浏览起店里的衣服。

林巧巧走近两名女郎。

“这牛仔裤特别好穿,试试吧!”

短发女郎说:“好,我穿穿看!”

长发姑娘说:“确实很特别……不过,什么时候能穿出去呢?”

林巧巧笑道:“随时都可以穿呀!”

长发姑娘摇摇头。

短发女郎钻进简易试衣间,迅速换好牛仔裤,出来后对镜自赏。

“怎么样?”

“挺不错的。”

林巧巧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副墨镜,递给短发女郎。

“再戴个墨镜,更有味道。”

女郎接过墨镜戴上。

“帅!时髦!我喜欢!多少钱?”

“一百块。”林巧巧说。

短发女郎沉默了,摘下墨镜,将它还给李萌。

她再次钻进简易试衣间,把那条破洞牛仔裤换了下来。

“这条裤子太适合你了!你的腿长又直,微微露点皮肤,特有味道。”林巧巧大吹法螺。

“太贵了。一条破牛仔裤卖一百块,你也太宰人了。”短发女郎并不为林巧巧的美言所动。

“这可不是破牛仔裤,这是设计!”林巧巧有点不高兴。

“得了吧!我穿这个,就像个要饭花子。”

“就是!根本穿不出去!”长发姑娘也帮腔。

李萌忍着笑,低下头不敢看林巧巧。

“要么,你们看看别的吧。”林巧巧仍不甘心。

两名女郎拿腔拿调地“嗯”了一声,好似给足林巧巧面子一般,磨磨蹭蹭地在店里看了又看,一人挑了件做工粗糙的风衣,讨价还价了一番,各花了80块钱,买下她们中意的衣服,满意离开。

“做生意可真不容易呀!”林巧巧一口气喝了半杯水。

“嘴巴都说干了!这么便宜的牛仔裤,她们也嫌贵。明明穿着很漂亮,偏要自贬为乞丐。”

李萌笑道:“怎么样?应验了我的判断吧!大家口袋里只有这么多钱,肯定要买马上能穿的衣服,又实用,又能出风头,又鲜亮,这样的服装,才容易卖掉。”

林巧巧沉吟道:“你说得是。我才开始做生意,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物价不高,钱比较值钱。衣服的价格和整体物价相比,还是贵了一些。买一件是一件,不管做工如何,都会穿下去。你听我的,肯定没错!”

“好吧,我听你的,继续卖这些普通时髦的应季衣服,不折腾!”

李萌摇头道:“矫枉过正!不折腾,怎么能做好生意?你得把握住潮流,做一笔生意,带几个新顾客来,一传十,十传百,有了好口碑,顾客趋之若鹜,你就能把生意做起来。”

“可是,如果在外面进货,服装款式大同小异,也没什么特别的,人家凭什么要来我这儿买?”

“康城的服装商好像喜欢去广州那边进货。”李萌使劲儿回忆1988年的服装市场行情。

“那我也只能随大流,跟广州那边联系一下。”林巧巧一边说一边思索着,忽然,她眼睛一亮,“有了!我带着一些服装杂志,上面有些款式还是挺不错的。我进点货,再找人按照杂志上的款式做几件……”

林巧巧的话,迅速将李萌带入回忆中。

曾经,她也是服装杂志的拥趸。1990年代前后的几种服装杂志,她几乎期期不落,一直保存着,几次搬家,她也没舍得扔掉。时尚轮流转,到了21世纪,许多新流行的东西,其实是几十年前的重复,她经常能在那些老杂志中找到新款服装的灵感之源。

不过,王嘉凝出生后,李萌渐渐变成了一名美食爱好者和厨艺研究者,她开发了自己的厨艺潜能,并成了一名专业人士……

林巧巧在店中踱来踱去,不知想到什么开心事,满脸兴奋。

“太好了!我只需比现在的潮流领先半步、一步就够了!这一点我完全能做到!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李萌,我的好萌萌!你真是我的大福星!你一到我的店里,我就卖出了两件衣服。以后你一定要经常来!你身上有气场,能够给我带来生意。”

李萌从回忆中收回思绪。

“我哪有这么神?巧巧,你忙吧,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林巧巧很是不舍。

“我要去剑溪路副食品商店吃刨冰。”

“刨冰?是橘子和菠萝刨冰吗?”林巧巧的眼睛睁得溜圆,“我也想吃!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李萌不大敢相信:“你不做生意了?”

“嗨,今天的销售任务已经完成,我要做一名任性的店主!让顾客追随我,而不是我追随顾客。”

又是一名任性店主!李萌脑海中闪过甄别的身影。

她笑道:“顾客是你的衣食父母,顾客是上帝,你怎么能倒过来,让顾客追随你?”

林巧巧扮个鬼脸:“好啦好啦,你长得美,说啥都对。就让我今天任性一回吧,为了传说中的橘子刨冰和菠萝刨冰。”

林巧巧的红色自行车比李萌的要漂亮多了,不仅成色比较新,还能变速。李萌没看清楚她这辆车是什么牌子,正想询问,却被林巧巧抢了先。

“李萌,你的自行车是什么牌子的?款式还挺新潮,怎么这么旧?”

“杂牌货,不值钱。你的呢?我看你的车好像不是凤凰、永久,也不是金狮、飞鸽,看着很新,是在哪儿买的?”

“不是在本地买的。”

“那是?”

“托人代买的。”

林巧巧说得很含糊,又有点神秘,随后就把话题扯到了别处。

剑溪副食品商店门口,已摆开了几张长桌和长条凳,只是时间还早,露天茶座尚无人落座。

李萌大摇大摆地朝店里走去,林巧巧则喜滋滋地跟在她身后。

“你吃什么味道的?”

“你呢?”

“我喜欢菠萝刨冰。”

“那我就吃橘子的。”

“好的,我请你。”

“哎,你还是学生呢!我已经赚钱了,应该我请你。”

李萌笑道:“今天我大概走了被人请客的运,每次我要请别人吃什么,都会被对方抢着埋单。”

林巧巧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中,她和李萌坐在长椅上,一会儿看看街头,一会儿看看李萌,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只是傻笑着啜饮杯中的橘子刨冰。

“你觉得味道怎样?”李萌问。

“老实说,这橘子刨冰,就是罐头碎肉加一点冰碴子,一点儿都不稀奇。想必你的菠萝刨冰,不过是把橘子罐头碎换成菠萝罐头碎吧!”

“差不多。不过,坐在这里,看着街上的风景,感觉挺不错吧?”

“哈哈!我说了,你长得美,说啥都对。我觉得吧,坐在这里看街上的车啊,行人,有一种时光缓缓流动的感觉。”

“真的?”李萌很高兴。

林巧巧吐吐舌头。

“我随便说的。我想,你可能会有这种感觉。”

李萌瞪了她一眼:“你揣摩我的感觉做什么?滑头!”

林巧巧嘻嘻一笑:“李萌,你是不是经常到这儿来?”

“没有,我这是头一次来。”

“第一次?不可能吧?我以为你是这儿的常客!”林巧巧惊喜交集。

“我是剑溪副食品商店的常客,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坐在露天茶座上,看车来车往,并且是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在一起。”

“李萌……”林巧巧打断她的话,“今天我特别高兴!因为,今天,=是我跟你一起坐在这里,还请你吃了刨冰。这是我第一次请你吃东西吧?”

李萌笑道:“当然,毕竟我们才见第二次。”

林巧巧叹道:“真没想到,我会认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

“巧巧,你怎么了?你不会爱上我了吧?”

“哈哈哈哈!而且,我没想到你这么幽默活泼。李萌,你真是太可爱了!”

李萌有点困惑:“你对我,是不是有很多想象?”

“那倒也不是。”林巧巧犹豫了一下,“主要是,你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李萌说:“你给我的印象也很深。巧巧,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熟人。”

“谁?”林巧巧伸手理了理额前的刘海。

李萌摇摇头:“我说了你也不认识。对了,你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怎么没有念书,而是直接去开店做生意了?”

“这个嘛,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清。坦白说,为什么会这样,我都没有理清思绪。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详细情况吧。”

李萌见她不肯讲,也就不再追问。两人谈起服装店,又谈起康城的各条街道,气氛再次轻快起来。

光的脚步走得很快。一杯刨冰尚未喝完,天色已由明媚转为昏黄。

两人分手时,林巧巧颇有依依不舍之意。李萌心想,这姑娘和自己还真有缘分。跟她待在一块儿,她常会想到女儿王嘉凝。只是,王嘉凝的五官没有林巧巧漂亮。

林巧巧的下巴比较尖,鼻梁比较高,眉毛比较浓,眼睛比较圆。她有点像2017年的网红脸,但没那么夸张。或者说,林巧巧是用美颜相机P过的王嘉凝。

想到女儿,李萌暗暗叹了口气。要是女儿跟林巧巧一样,喜欢亲近自己,那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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