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伦蓬原本是武青帮帮主的得力手下,三个月前帮主忽然去世了,乍伦蓬成了帮主。随着他上位,武青帮有了大动作。乍伦蓬积极拓展器官市场的生意,还把武器贩卖的规模扩大,这让武青帮太过引人注目,引起其他老人的不满。帮里有人怀疑帮主的突然暴毙和乍伦蓬有关,并不服他。而事实上乍伦蓬能这么快上位,是他雇来A41杀了帮主,他以整个帮的财力和生意渠道做交换,答应坐上新帮主之位就兑现的。却没想到前帮主早就看出乍伦蓬有谋反之意,留了一手,转移了金库,使得乍伦蓬只得了一个空头帮主的名号。
这时候A41接了芯片计划,需要一个黑帮来继续拧线下拓展,乍伦蓬成了最好的选择,让他搭上了J集团。
没有灯光的铁梯旁,有猫飞快地跳过,隔着巷弄外的五彩缤纷和活色生香有毒一般地渗透过来,喧嚣侧耳。
唐树盯着库帕不说话。
姜一诺看看库帕,又看看唐树,完全插不上话,她不明白唐树为什么要找这个叫库帕的,刚才在饭店里他好像就是在等这个库帕。
“乍伦蓬。”
唐树忽然丢出这个名字,库帕脸色一变。
唐树稍扬下巴:“你认识他吧?”
库帕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了,头呈现摇晃的状态,又不敢摇得太用力:“不、不认识,不认识……”
唐树笑意更深,伸手摸摸库帕的口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放在库帕的嘴里,又给他点上,这才缓缓开口:“泰国那么多人叫乍伦蓬,我还没说是哪个,你就这么急着说不认识做什么?”
烟被点着,悠扬的烟雾模糊了库帕的脸,却模糊不掉他脸上被戳破的尴尬。
三人上了二楼,库帕的家中。
不超过四十平方米的房子,一张杂乱无章的大床占据了大半的面积,走动的地方捉襟见肘。
库帕坐在床尾低着头,拼命地吸烟,一言不发。
关上门后唐树开门见山,要他带他们找到乍伦蓬。
库帕把烟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去,瞪着唐树用蹩脚的中文骂了一大串:“你以为乍伦蓬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吗?不管想什么办法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的!你们不要送死了!你们送死也不要带上我好吗……”他后边还说了一堆泰文,姜一诺没听懂,但大致应该和之前的意思差不多。
库帕很激动,姜一诺听出来他怎么都不肯帮忙。
唐树靠墙而站,安静地听着,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想什么。
库帕见他一直没反应,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重新坐回到床上,双腿盘起,气鼓鼓地别过头去。
姜一诺刚想说话,唐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也不为难你,库帕。你只要告诉我,他的地下交易所在哪里、怎么去,我们自己去找就行。”
库帕哭丧着脸,感觉自己说了一堆跟没说一样,恨不得把牙咬碎了,单单是提到乍伦蓬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唐树的“不为难”根本就是虚晃一枪!
唐树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库帕的手机就响了。
他拿出来一看,皱起的眉头僵住片刻,皱得更深了。
唐树却笑道:“你已经收了钱,库帕,像你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活在刀尖上的,你的每一天都是赌回来的。”
库帕的神情很纠结,他盯着手机发光的屏幕,陷入了深深的自我纠结中。
姜一诺紧张地望向唐树,唐树却默默地摇头,示意她耐心一点。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库帕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打开话匣子:“乍伦蓬的地下交易所其实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条无形的游走的联络网。”
库帕说,他有听过乍伦蓬的生意做得很大,不只是掌握人体器官市场的生意,还有涉及高危的秘密武器。但武器部分更隐秘,是他亲自掌管的,外人根本接触不到,所以他只了解到器官市场的部分。
据他的了解,这个无形的游走的联络网很有意思,最外围的那一层是开放给所有人的,说句夸张的,阿猫阿狗都能嗅到空隙。但越往里走,网就收得越紧,关系人层层往里介绍,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就被中断了继续往里接触的资格,所以真正能接触到内核联络人的人并不多。而只有接触到内核联络人,才有机会看到器官地下交易所的全貌。
“接触外围联络人很方便,只要你们放出消息需要买器官,就会有人接触你。”
库帕拿出手机,翻出了一个名字,按下扬声器。
响了三声后,那边接起。
库帕先是用流利的泰语和对方寒暄了几句,随后进入正题。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库帕地点和时间。
库帕挂掉电话,告诉唐树已经和外围的小猜约好了,约在三个小时后,UB酒吧的后门见面。
三个小时后,就是凌晨两点。
唐树点点头,拉着姜一诺走到门口:“等一下我会跟库帕一起去,你在这里等我。”
姜一诺见唐树又要把她撇下,皱眉摇头:“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
“和外围人碰面这种事,这么多人去做什么?你待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就好。”唐树坚持。
“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姜一诺严肃地瞪着唐树,“以后你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唐树轻声叹了口气,伸手摸乱了姜一诺的头发:“我明知道劝不了你……”
但还是尽万分之一的可能想要你听话。
“那到时候,千万静观其变,看我的眼色行事。”
姜一诺用力地点头。
等待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见外围之前,他们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时间推移到凌晨两点,三人下楼。
在库帕的带领下,两人来到UB酒吧的后街。
远远地,看到破旧的灯光下有一个拖长的人影。
这个时间点,连调情的男女都不想待在这种隐秘的角落了,硕大的两个黄色垃圾桶像张大嘴巴做呕吐状,翻滚在地上酒瓶,被来来回回跑过的老鼠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
库帕快步上前。
唐树走在姜一诺的身前,默默地打量着这个渐渐从灯光下清晰出来的身影。
这个被唤作小猜的男人,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白色T恤,戴着帽子,下半身是灰色的七分裤,一双黑色的运动鞋,右手的蛟龙文身扎人眼球。
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唐树打量其的同时也在打量唐树。
待库帕走近,小猜扬扬下巴:“就是他们?”
库帕点头说:“是,他们是夫妻,从C国来,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需要做换肾手术。”
姜一诺和唐树当作没听懂的模样,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库帕,又看了一眼小猜,露出疲惫的浅笑来。
小猜微微皱眉:“小孩的器官?”
小猜打量姜一诺和唐树,目光停留在姜一诺的身上,用一根常年抽烟被熏黄的手指头指着她:“你把衣服撩出来给我看看。”
姜一诺没听懂,唐树却听懂了,他的眉峰刚要蹙起,但忍住了,看向库帕。库帕赶紧翻译:“他说,说让她把衣服撩起来看看。”
姜一诺大惊:“什么?为什么?”
小猜盯着库帕。
库帕只好又说:“是这样的,太太,需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生过孩子。”
姜一诺极不情愿,但还是利索地把内衣拎起来露出肚子,没好气地说:“这样行了吧?”
她平坦的肚子上有一条明显的剖腹产手术的缝合线。
小猜定睛一看,满意地点点头,又冲库帕说道:“明天早上,等我电话。”
库帕点点头,小猜从裤兜里拿出一包烟,迈步离开了。
待他走后,姜一诺重重地舒了口气,感觉经过了一番死后重生。她后怕地对唐树说:“幸好,幸好你提早准备,不然刚才肯定穿帮了。”
“看来他们的外围工作也严格了不少。”唐树凝眉看向库帕。
库帕大惊失色地忙摆手:“这个我真是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突然就这么严格了!这样的检查以前起码是去见内核人员前才会做的,没想到现在第一层外围就严格了这么多……”
唐树和姜一诺相视不语。
看来徐承意这件事,对他们的波动是很大的。
因为唐树的周密准备,第一关顺利通过。
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泰国的天亮得早,姜一诺和唐树索性不回库帕那里,在附近找了一家宾馆休息。
演戏就要演全套,只有真正进入角色才会尽可能地减少破绽。他们需要拿出作为来泰国着急购买器官来救命的平凡夫妻的模样来,所以赴面之前特意找了两套普通的中年服装换上,尽量往朴素沧桑的方向靠。
不过他们再怎么掩盖,相貌和气质比起一般人,还是很出众。
曼谷的天气常年炎热,小宾馆里的冷气不是很充足,姜一诺肚子上贴着人造皮做的剖腹产伤口,紧贴皮肤,痒得不行,她忍不住上手去抓。
唐树轻轻地握住姜一诺的手:“现在还不能弄下来,之后的审核应该会越来越严格。”
姜一诺放松不到哪儿去:“我也感觉到了。这第一关就这么严,之后肯定不好对付。我们哪儿来的五岁儿子啊?会不会让我们提供照片什么的?”
唐树对上姜一诺焦急的眼睛,忽然笑着打趣:“不然我们现在赶紧生一个出来怎么样?”
姜一诺一愣,又好气又好笑地推开他:“你怎么忽然开玩笑了,真不像你!”
唐树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将她拥入怀中,双双往床上躺去,看着她瞪圆的眼睛,娓娓道来:“我们十五岁相识,十七岁相恋,二十岁的时候生下了我们的爱情结晶。那是个眼睛和你一样大大的小男孩,他很调皮、很可爱,笑起来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每次看到他笑,我就能想到第一次见到他妈妈的那个时候,微风晴朗,那个小女孩不经意间抚发甜笑的模样。我原本以为那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小姑娘,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笑容只是惊鸿一瞥,她其实不怎么爱笑,常常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漂亮又优秀,还有点让人难以靠近。我想做那个让她会时不时发笑的人。”
“……”
“幸好,我们的儿子很爱笑,我给他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唐笑朗,小名小朗,小朗是老天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唐树你……”听着唐树温暖地叙述完毕,姜一诺脑海里就浮现出了真实的画面,差点当真。她不自在地讪笑,“我竟不知道你这么会编故事……”
“唐笑朗这个名字,是我十七岁那年想的。”唐树转过身,用手臂枕着头,“这个名字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后,我就告诉自己,唐笑朗的妈妈一定是姜一诺。”
十七岁。
那个年纪,最擅长把喜欢深埋于心底变成惊天动地。
那个时候,姜一诺一点也没觉得唐树喜欢她。
那个时候,对于她来说,好友在侧,未来可期。
姜一诺眼睛眨着眨着就湿润了。
她不想让唐树看到,急忙起身,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走出房间:“我有点饿了,去要点热水泡泡面吃。”
走出房间,姜一诺站在走道上垂下眼睑。
她忽然很想徐承意,比任何时候都要想他。
姜一诺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弄丢了最爱的人,又辜负了爱自己的人。
感情,是猫咪的爪子,总能挠得人面目全非,就算你再强悍也躲避不了其锋芒。
这时,一只小手拽住姜一诺的衣袖,用力晃了晃。
姜一诺扭头一看,竟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瞪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你是姜一诺吗?”
姜一诺一愣,她确定自己在泰国没有朋友,更没有朋友的小孩会认识自己。不等她开口问你是谁时,小孩指了指他的身后:“有人要见你,在楼下。”
姜一诺想问对方是谁时,然而小男孩拉着她就往楼梯处走去,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哎哎,你慢点,那个人是谁?”小男孩的手湿乎乎油腻腻的,他不回答问题,只是拉着她往下跑。
姜一诺皱眉踩着台阶,被他带到楼下后就被扔在服务台前,小男孩迅速地跑开了。
姜一诺走到门口四处环顾,没看到人。
就在她迟疑地再次确认时,突然捕捉到一双锐利的眼睛。再仔细去瞧,不是别人,正是蒋雨。
姜一诺心下一沉,心里的怒火和惊恐同时交织而上,唐树脑袋里残留的子弹就是她的功劳!还有上次她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跑开,现在又纠缠来到这里!
她跨步朝蒋雨走过去。
宾馆旁边的下水道水管旁,姜一诺瞪着蒋雨:“你来做什么?追来这里想要取我的性命?”
蒋雨轻蔑地盯着姜一诺,修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你还没那个分量,不要自以为是。”
姜一诺皱眉:“那你来干什么?”
蒋雨挑高眉峰:“原本你可以不用死,不过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去死的机会。”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姜一诺觉得蒋雨满是语病的话里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寒气。
“跟我来。”蒋雨扫了一眼姜一诺,然后转身。
姜一诺迟疑了几秒还是跟了上去,事实上,蒋雨的身手容不得她有第二个选择。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一条街,来到两千米外的一家宾馆前,看到蒋雨还要往里走,姜一诺皱眉站住:“你带我来宾馆做什么?”
蒋雨扭头,冷哼:“你不想看看徐承意?”
徐承意?
徐承意在这里吗?
姜一诺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个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蒋雨往里走。
上到三楼,蒋雨打开一间房间的门,姜一诺再一次站住了。
他会在里面吗?
再次见面,她要说些什么?
现在的她,是背着唐树来这里的,她还能名正言顺地见他吗?
“……”
只见蒋雨走到窗边,拉开帘子,催促姜一诺:“过来。”
姜一诺一怔,走过去,从蒋雨的手里接过望远镜,才发现她说的“见见徐承意”指的是在对面宾馆里住着的徐承意。
徐承意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他双腿挂在床后沿在做仰卧起坐,他没有受伤,他头发剪得更短了一些,他走到了窗边拿起水杯在喝水……
忽然,姜一诺拿着望远镜的手抖了一下,镜头里徐承意的目光和她的对接上了——
他在看她。
“放心,我们在暗处,有窗帘做掩护,他不会看到你的。”蒋雨提示姜一诺。
这样特殊的见面方式,让姜一诺心里百感交集。
她像是向上天求了一道限时旨意,在暴风雨来临前再一次看一眼深爱的人。
徐承意的目光一动不动,让姜一诺分明觉得他是能够看到自己的,他的眼睛真好看,她想要被他一直这么注视下去。
像璀璨如星的夜空里最明亮的一对,让混沌的宇宙变得通透,让无措的麋鹿归返。
但她慢慢冷静下来,分析徐承意应该是在出神。
他是不是也在想怎么接触到那个乍伦蓬,怎么毁灭芯片里那些具体的危险供给场所。
这个夜晚,没有人能够真正睡着。
突然,眼前一黑,姜一诺什么也看不见了。
是蒋雨把她眼前的望远镜给拿走了。
“看够了?”蒋雨冷冷地把望远镜往床上一丢,说道,“你来曼谷前应该已经知道徐承意被双方追杀的事了,我就是金总派来杀徐承意灭口的。”
“那天,我让你们不要再管这些事了,你们显然没有听我的。现在徐承意已经计划好明天跟踪你们,找到乍伦蓬的巢穴,只要他出动,就必死无疑。”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蒋雨的目光忽然闪过一丝凌厉,她伸手迅速地掐住了姜一诺的脖子:“因为你,哈瑞死了,我恨不得让你死!”
姜一诺紧紧地握住蒋雨的手,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因为她,唐树负伤,她和徐承意变得再没可能。
两个女人之间,背负着血和泪,根本无法心平气和,注定要以一方的倒下化身勒住对方的疯狂的缰绳。
蒋雨眼底的火焰重新平复下来,她把姜一诺甩到床上:“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还有利用的价值。”
蒋雨要把徐承意的计划都告诉姜一诺,只要她替徐承意早一步接触到乍伦蓬,就能帮徐承意挡住死亡的枪口。
“怎么样,为了他,你愿意赴死吗?”蒋雨指着对面的徐承意,问姜一诺。
姜一诺缓缓扭头,窗帘被蒋雨拉开了一小段,视线被聚焦,徐承意站在她的瞳孔中心,旁边的一切都像是被剪辑师剪掉了,只剩下他的身影。
“愿意。”姜一诺说。
她来这里就是为了救他,这个目的能够达成,那再好不过。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姜一诺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徐承意,对蒋雨说,“明天,我一个人去,你帮我拦住唐树。”
蒋雨盯着姜一诺两秒,突然冷笑:“你到底是喜欢徐承意还是喜欢唐树?姜小姐,你搞得懂自己的心吗?”
姜一诺也盯着蒋雨,一字一句地道:“唐树,就是我的哈瑞,明白吗?”
提到哈瑞,蒋雨的眼色闪过一阵复杂的神色,她应声承诺:“好,我答应你。”
从房间里出来,姜一诺和蒋雨达成共识,为了不引起怀疑,她还是会以五岁儿子急需换肾的C国来的母亲的身份跟唐树去赴面。等成功见到内核成员,蒋雨负责把唐树带离。而他们需要的一切,蒋雨都会策应。
姜一诺离开,蒋雨关上门,伸手慢慢地把洗手间的门打开。
浴缸里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为了不让血腥气太重,蒋雨将其泡在水缸里。
男人的脖子上插着一把精巧的匕首,血淌了一浴缸。
他才是金玉森派来的真正的杀手。
蒋雨重新把门关上,回到窗帘前,发现徐承意不在房间里了。
她的眉眼间没有诧异,也没有下意识地寻找,而是缓缓垂眸,掩盖住那眼皮下的愤恨和失落。
姜一诺从宾馆里出来,匆匆往回赶,她说出来找热水,就算是唐树轻易能看穿的谎言,但也只能掩盖一小段时间。
她出来得太久了。
快要天亮的深夜,夜色格外恐怖,像是被遗弃的寂静。
躺在街上的酒鬼都不作妖了,安静地呼呼大睡。
姜一诺赶了一段路后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她猛地驻足,然后扭头。
没有人。
姜一诺狐疑地继续往前走,那种被注视的感觉重新出现了。
这次她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保持步调,然后倏地往后看。
这次,她还是没有看到人。
姜一诺有些害怕地开始小跑,忽地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待她定睛一看,是唐树。
唐树扶住她,往后看去:“谁在追你吗?你怎么了?”
姜一诺惊魂未定地摇摇头:“你怎么出来了?”
唐树皱眉:“我还想问你,你要个热水怎么就出来了?我等你好久,担心你,所以出来找你。”
姜一诺讪笑地竖起手指:“我、我顺便还想出来买杯饮料,所以就出来看看哪儿有便利店。结果都关门了,哈……”
唐树深深地看了一眼姜一诺,那目光让姜一诺不敢直视,幸好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牵过她往宾馆走去。
待他们进去后,那个身影终于缓缓从暗处走了出来。
希望天不要亮,希望她一切都好。
天还是亮了,翌日一早六点。
唐树接到了库帕的电话,让他们来美工铁道市集。
两人马不停蹄地出发。
美工铁道市集离市中心还挺远的,有七十公里左右,两人坐出租车前往。
美工铁道市集是泰国很有特色的市集,特色就在于商贩们依靠铁道两旁摆摊,铁路就是市场的一部分,当火车鸣笛的时候,他们就不紧不慢地开始收拾,然后汽车缓缓通过,他们再重新把摊子恢复原样,继续售卖。
前后的时间不到五分钟。
不管是商贩,还是顾客,日积月累的习惯让他们把这个过程当成很自然的一部分,见怪不怪。
当姜一诺和唐树下了出租车时,就被眼前这一番热闹和密集的景象给惊住了。
墨绿色的防水布支起来,像连绵不绝的山峰,商贩们的摊子里放着新鲜的瓜果蔬菜,任凭顾客选购。
这时,随着一声清脆的鸣笛,一辆黄色的铁皮火车从远处渐渐驶近,选购的人们自动往两边退去。
唐树的手机响了。
唐树接起,电话那头是小猜。
小猜问唐树有没有看到驶来的火车,他就在火车上,让他们上来。
唐树拉过姜一诺,等到火车靠近,从敞开式的火车门一跃而上。
在火车上拥挤的人群里,他们没有立刻找到小猜的身影。
姜一诺和唐树分别四下张望,并跟着往里走。
他们的衣着和在座的乘客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们的长相实在不凡,引得他们在寻找的同时也引来别人停留的视线。
火车缓慢地往前行进,姜一诺和唐树来到中间车厢时狐疑地停下脚步,这时,有两个男人围上来看着他们,明显就是冲他们而来的。
唐树警惕地看向他们两个。
一左一右两个男人,分别穿着蓝色和灰色背心,露出魁梧的身材,个子不高但特别健硕,有些吓人,一看就是那种训练过的打手。
蓝色背心男说出小猜的名字,让姜一诺和唐树跟他们走。
姜一诺和唐树面面相觑,这时,越过唐树,姜一诺看到了藏在人群中的蒋雨。
姜一诺意识到即将有事情要发生,自己和唐树大抵就要在这里分开。想到这里,她挣脱开和唐树紧紧相握的手。
接替小猜引路的两个男人拥着姜一诺和唐树往后车厢走去,与此同时,火车里不知哪里起了烟雾。
大家立刻陷入慌乱中,纷纷躲避,四处乱蹿,原本静态的拥挤变成了动态的拥挤。明明敞开式的前车门和后车门因为没有秩序的拥挤,反而谁也不能轻易跑出去。
姜一诺趁乱想要挣脱开唐树,唐树意识到姜一诺奇怪的行为后,忽然明白了什么,犀利地瞪着她,一言不发地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唐树到底是男生,姜一诺单凭自己的力量是敌不过他的。引路的人见有情况,一把抓住他们的胳膊。
她着急地再次寻找蒋雨。
该死!蒋雨居然不见了!
难道蒋雨看到没有机会就放弃了?!
容不得姜一诺多想,她被唐树带着,被两个男人裹挟着下了火车,上了一辆三轮车。
唐树问两个男人,要带他们去哪儿。
灰色背心的男人长眼一瞪:“还想不想救你们的儿子了?”
就这样,两个人被带到了沿溪水边的联排矮房的其中一间。从侧门进入,就看到很多流水线工人在机械地工作着,这是一个制作山寨高级酒瓶包装的作坊。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工人们的注意。
经过工人区,踩到嘎吱的榆木条板铺就的过道时,前面带头的两个男人忽地站住,转身,冲唐树和姜一诺伸出手。
唐树下意识地将姜一诺护在身后。
灰背心的男人伸手示意他们把手机交出来,姜一诺把手机交出来,唐树则说:“我的落在宾馆里了,我和我老婆用一个手机就行。”
姜一诺看了一眼唐树,又迅速收回目光。
她刚才交出手机的时候才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备用机,而是他的备用机。她的手机被唐树拿去哪儿了呢?
两个男人相互看了一眼,蓝色背心男上手,将唐树上下搜了一遍,确定他说的是真话,这才领他们继续往前走。
姜一诺心里的不安已经掩藏不住,挂在脸上。她环顾四周,曼谷的房子都是矮长型,大窗户。此时她走的每一步都希望会发生奇迹:蒋雨突然出现,将唐树带走!
可是奇迹并没有出现。
姜一诺定定地盯着前边的引路男,感觉着唐树紧紧相握的手,每往前一步,她的心跳都越发剧烈。
她居然会相信蒋雨的话?!
她真是太蠢了!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姜一诺担忧地看向唐树,唐树捕捉到她的眸光,轻声安慰:“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姜一诺张了张嘴,想说“我要的不是你保护我,而是你走”,最终还是徒劳地闭上了嘴。
随着带路的两个人,姜一诺和唐树扶着盘旋的木楼梯下到地下室,看到一个坐在转椅上吃着炸鸡的老头。
老头一头地中海白发,一口金牙,皱褶的脸皮像枯木枝,随着咀嚼上下拉扯。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女人,上半身穿着紧身的黑色背心,下半身是黑色皮裙,凹凸有致的身材,踩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长发梳成一个光滑的马尾,看上去像极了电影里可怕的女杀手。
姜一诺注意到老头的右眼是假的,眼眶里安放了一个假的眼球,十分瘆人。
他满嘴的油渍,大鼻子里发出一个沉闷的声音来。身后的女人就走过来,拉住了姜一诺。
唐树警惕地问:“干什么?”
女人毫不留情地伸脚踹开唐树,力气很大地掐着姜一诺的胳膊,要将她往里拉。
姜一诺见女人对唐树动手了,情急之下拉过女人的手臂一口就咬了上去。女人尖叫着将涂满红色豆蔻的右手高高抬起,目露凶光。
被踹到一旁的唐树咬牙起身,用头撞开这个女人,迅速将姜一诺拉回来,指着椅子上的老头着急地用中文呵斥道:“我们是来买器官的!你们不能把我老婆带走!你们不要乱来——”
老头坐在椅子上,淡定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在女人打算再次对唐树和姜一诺发起进攻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阻止:“够了。”
女人听话地吐了口口水,回到老头的身边。
老头笑眯眯地拿出毛巾擦擦手,重新请他们入座。
“唐先生,你知道的,有很多人想要抓我,我也要谨慎再谨慎。只要你们是正经买家,付得起钱,我们都会好好对待的。”老头摊手,“毕竟我们做的事就是造福像你们这样有需要的人嘛。”
姜一诺心下一沉,刚才唐树略显狼狈的反抗,恰恰安了他们的心。如果是徐承意那样的身手,这看似是两个人,可能下一秒四周就会出现好多枪手将他们当场射杀了。
他们随时随地都在试探他们!
姜一诺拍着胸口,表现出一个母亲急迫的神情来:“我们有钱,我们需要肾!”
老头继续笑眯眯的,双手搓了一下,对唐树说道:“唐先生,我需要对你们分别进行谈话。”
这看似柔软的语气,其实是通知,而不是征求他们的意见。
姜一诺知道他们再拒绝,就无法往前推进,便主动点头:“好,你们想问什么就问,不过能不能快点?我们的儿子等不起!”
老头点点头,让女人带着姜一诺往里走。
唐树眉头紧锁,目送姜一诺离开,心里惴惴不安。
他很清楚,他们现在接触到了内核人员,自己能掌握的部分越来越少。
他必须尽快看到器官交易所。
老头眯眼盯着唐树,一点也不放松,问道:“唐先生的儿子是什么时候肾衰竭的?什么时候开始比较严重的?”
通过耳麦,女人可以传达老头的问题,也就是说被带到暗间的姜一诺和唐树在同一时间针对同一问题,需要做出相同的答案才能过关。
姜一诺表面平静,内心其实在怦怦狂跳。
尽管事前和唐树做过详细的编排,但是毕竟没有接触过一个肾衰竭的孩子的具体情况,照他们这么严谨地提问下去,她不见得能周全!
老头刁钻,从第三个问题开始就不断啃病理细节,问他们是怎么照顾的等这些无法作假的环节上。
唐树还能应付,但姜一诺的回答就越来越慢,女人的凤眼开始闪出警惕的异光来。
“为什么说不出来了?你儿子一天要摄入多少碳酸氢钠,你作为母亲都不知道吗?”女人拍桌,俯身,露出的半大酥胸都像咄咄逼人的凶器。
姜一诺被逼到了死胡同口。
她盯着女人的眼睛,觉得脑子里紧绷到现在的神经线随时都要崩断。
该怎么办……怎么办?!
见姜一诺额头沁出汗来,回答不出来了,女人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杀气,然后起身,就要开口通知外边的老头。
说时迟那时快,姜一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椅子上猛地弹起来,抓起腰带上的钻头就往女人脖子上抵去。
女人没想到姜一诺会有这举止,瞬间愕然,说不出话来。
给蛀牙挖空的钻头锋利无比,对于姜一诺来说,运用起来得心应手,她把钻头卸掉握手,当作点缀别在腰带上,隐蔽性极好,那些人愣是没发现。
尖利的钻头就挨着女人的脖子,只要刺进去一点,她就必死无疑。
姜一诺努力平复着气息,不让女人感觉到自己是第一次杀人的生手,她压低声音,催促女人不要耍花样,快点安抚住外边的老头。
女人用余光扫了一眼姜一诺,神情虽然不屑阴冷,但嘴上还是用平静的口吻对老头说没问题。
老头那边对唐树的问话继续。
暗间里,两个人的呼吸重叠。
姜一诺虽然暂时处于看似有利的位置,但她已经骑虎难下,接下来要怎么出这间屋子就是一个大难题!
只有过了这一关,才能见到器官交易所,拿到证据报警。
可是现在,她还是搞砸了!
姜一诺知道这女人有功夫,和她耗下去,自己根本没胜算,反倒会被她整死。
姜一诺索性开口:“我给你一个在你老板面前立功的机会怎么样?”
女人冷笑连连,眼角都带着不屑的痛恨:“你出不去的,别白费工夫了,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感觉到女人的身子动了动,姜一诺没有犹豫,立刻将她的脖颈用手肘越发夹紧,钻头抵进她的大动脉,耍狠道:“好啊,那就比比看,谁先死!”
女人被姜一诺的气势给吓到了,就是那么一秒钟的犹豫,让姜一诺意识到这个女人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凶狠,自己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提问结束之后,你们接下来的流程是什么?”
“你们是第几围?”
“器官的地下仓库到底在哪里?说!”
……
女人为了保命,很不情愿地告诉姜一诺之后,他们会按规矩选一个人留下,另一个人去取器官。
她的老板,也就是外面那个老头,名叫斧摘,是最外围的内核人员。他筛选客人极为犀利,能过他这关的人才能进入地下仓库购买器官。而在这些安全的客人里,由斧摘选择可发展的优良客户,有下次交易时再推荐给更为深层的内核人员。不然,像姜一诺和唐树这样的普通客户,能接触到的人,只能终结在斧摘这里。
这是他们这个系统的自我保护措施。
器官地下仓库就在包装工厂的下面。
这时,外边传来了警车的声音,暗房外边应声骚动起来。
姜一诺担心唐树的安危,赶紧对女人说道:“我是警察卧底,我的目的是抓到乍伦蓬,你现在挟持我出去,我能保证你安全离开,还能救你老板博功劳,怎么样?”
女人听到这话有一点犹豫,姜一诺却把钻头抓在了女人的手里,喝令她:“没时间了!”
女人啪的一声踢开了门。
外边,老头和那两个灰、蓝背心男都在,老头和灰色背心男脸色怒然,蓝色背心男则拿着手枪对准唐树就要抠下扳机。
危险情况一触即发!
姜一诺大喊一声:“放下枪!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所有人都循声望过来,女人用力一勒姜一诺,拿钻头抵着她的脖子喝道:“BOSS,你们快走!她是警方派来的卧底!我们被算计了!”
姜一诺攀着女人的手肘,手指做出一个往下的动作,冲唐树使眼色。
不知道唐树有没有看懂,他站在原地没动,而是不停地对女人说:“你冷静一点。”
女人这个时候就像个女英雄,喊道:“我来控制她,你们快走!”
老头看了一眼女人,毫不犹豫地冲其他人挥手,准备撤退。
突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前方,像被控制的提线木偶,往回退了回来!
姜一诺一怔,看过去——
一身黑衣的徐承意,举枪出现。
徐承意那双黝黑犀利的眸子,像迷雾中乍然的星火,燃烧了一切!
他一个人把所有人逼退回去,场面重新一触即发。
姜一诺无法向徐承意传达更多的信息,只能冲他拼命地摇头。
这时,蓝色背心男原本是要对唐树开枪的,刚才老头挥手要跑,他的子弹还在膛里没有发出,见徐承意只顾注意姜一诺,蓝色背心男抬手就要给他来一枪。
不想徐承意的动作比他更快,对着他的腹部就是一枪!
蓝色背心男应声倒地。
女人大惊,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她意识到当下已经不同于姜一诺刚才的说辞,开始失控地勒着姜一诺后退:“别过来!你别过来!”
“把她放了,我饶你一条命。”徐承意阴冷着目光,做出警告。
姜一诺见势不妙,立刻冲唐树喊:“唐树,器官交易所就在这下边!”
女人手里的钻头一下子刺进了姜一诺的脖子:“你闭嘴——”
起先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的感觉,但随后钻心的疼痛就像排山倒海一样朝姜一诺袭来。
姜一诺像被电流击中,通往全身,整个人都僵住了。
女人失控的举动刺激到了徐承意和唐树,他们几乎同时想要往前冲,这时,老头和另一个灰色背心男转身就跑。
那一刻,唐树猛然上前滚翻,抓过倒地的蓝色背心男手里的手枪,瞬间将老头挟持住,让他带着他们去往地下的器官交易所。
而此时,因为唐树事前拿姜一诺的手机偷偷报警引来的警察,还在和前面做人体肉墙的包装工人做纠缠,不能立刻赶到里边来救援。
被拖进暗房的姜一诺用力捂着脖子上的钻头,不让女人拔出来,她望着徐承意,努力地张了张嘴,想让他快走。
可是喉咙里竟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凄凄地望着他。
血穿透姜一诺的指缝,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她的目光越来越没有力量。
徐承意瞪着这个女人:“你带我去找乍伦蓬,我现在就让你离开!”
女人冷哼,拿出视死如归的气势:“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你们吗!”
这时,猝不及防地,一声轰炸不知道从哪儿响起,他们脚底下的地都跟着震了一下!
女人想跑,徐承意拦住她的去路,和她迅速交手,打斗起来。
姜一诺抬抬手,耳鸣间又一次爆炸声响起。
这一次好像是从地下传来的。
姜一诺脑海里闪过唐树的身影。
她下意识地往门外看,外边已经是一片狼藉,并不结实的房子在经过两次爆炸后墙体开始脱落坍塌,刚才老头斧摘坐过的椅子侧翻在地,刚才踩得嘎吱作响的榆木条板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好像有人惨叫,还有人呼救……
姜一诺的脑海里浮现出蒋雨的脸,她的话断断续续地出现在自己耳边。
……
“我只想救徐承意。”
……
“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替他去死。”
……
“我会全力配合你和唐树的需要。”
……
第三次爆炸,比前面两次产生更大的威力,轰然发生。
姜一诺头顶的板子塌了下来,摇摇欲坠,她被一个身影扑倒在地。
她好像听到了徐承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停地唤她的名字。
她好像能看到和唐树在来曼谷前,日本街道上飘散的樱花雨。
她感觉自己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鸟,不停地往下掉。
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被一股力量强行闭上眼睛……
……
2018年4月29日,曼谷美功郊区,一处作坊发生爆炸,警察殉职人数达到二十多名,警车炸毁三辆。
具体死亡人数不明,爆炸原因不明。
半年后,都柏林。
八月的都柏林,已经很凉快了,健壮的人仍然穿着短袖,单薄的人换上了长袖,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迎着阵阵凉风不时缩缩脖子。
姜一诺从家里出来,脖子上系着一根好看的白色丝巾,往公交车站走去。
她再次确认手表上的时间,确认自己可以搭上最后一班公交车。
德国人把生活过得很严谨,不会迟到,也不会早到,在这种按部就班的体制下,只要好好地规划,每一个环节都能紧紧相连。
姜一诺来到公交车站,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
这时,一辆黑色商务车从前方驶来,从她的身边经过。
姜一诺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开车的人,是一个俊俏的男士,穿着西装,握方向盘的双手戴着手套。
之所以说他俊俏,是因为只是随意一瞥,都无法避开他深邃到像量尺标画出来一般的五官。
车呼啸而过,掀起一阵风,姜一诺脖子上的丝巾被吹落在地,她脖颈上细小的疤痕仍然清晰可见。
姜一诺微微失神,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像是难过,又像是熟悉。
说不清,道不明。
公交车来了,姜一诺回过神上车,才发现自己脖子上空空荡荡的。她下意识地捂着疤痕的地方,在空位上坐下。
冰凉的座椅让她的思绪也一下子漾进了冰水里。
从那场爆炸中醒来后,她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的一切真实又虚幻,她很努力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包括那个叫徐承意的男人。因为醒来后,她好好地躺在家里的床上,唐树守在她的身边,一切和原来没什么不同。
姜一诺问唐树:“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J集团上班吗?”
唐树说他从J集团辞职了,准备在都柏林找一份工作。
姜一诺很开心以后好朋友之间不用再煲电话粥,可以随时见面。
唐树笑着点头附和说是啊。
姜一诺又问他,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唐树叹了口气,说她是遇到了抢劫,解救过程中撞伤了脑袋,昏迷了小半年才醒过来,他差点以为她就醒不过来了。
姜一诺问,那脖子上的伤也是被歹徒伤到的吗?
唐树点点头。
唐树说,一切都过去了,他们会有新的生活。
唐树住进了姜一诺楼上的房间,两个人成了上下楼的邻居,还像以前一样吃饭,碰面,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唐树不愿意多谈从J集团辞职的事,并且很快找到了一份IT公司的码农工作,只要有一台电脑就可以在家工作。生活枯燥又轻松,工资一般,姜一诺却觉得他比起之前在J集团的时候,过得快乐了很多。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姜一诺发现唐树时不时会犯头疼的毛病,需要吃药,以前他没有这毛病。
唐树打哈哈说是他在集团用脑过度导致的。
没错,她假装不记得一切,假装相信唐树的话,常常假装不知为谁不自觉地流泪。唐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这是创伤后遗症,是一种情绪舒缓的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好转。
唐树相信了,他看着她的目光越发欣慰和柔和。
可笑的是,姜一诺骗过了全世界,却骗不过自己。
那场爆炸,带走了徐承意,她却不能为其大声地痛哭一场。
悲伤如溃堤,姜一诺怕一旦放纵自己,这余生,便是汪洋泽国。
于是,她飞快地投入工作,这似乎成为转移悲伤最有效的方式。
四站后,牙科诊所到了。
姜一诺下车,遇上了也正往诊所里赶去的同事玛丽。
玛丽是个德美混血,妈妈是德国人,爸爸是美国人,父母离婚后,她就随妈妈来德国生活,是诊所里的最年轻漂亮的牙医。
她向姜一诺热情地挥手say hi:“诺!”
姜一诺笑着说:“早安。”
玛丽凑过来挽过姜一诺的手臂,说是挽,但她一米七六的高个子,再加上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凑到姜一诺的身边,完全像个大保镖。
玛丽八卦地冲姜一诺挤眉弄眼:“嘿,诺,你知道吗,今天诊所会来一个新主管,听说是一个大帅哥,所以我们需要提早来诊所做准备。”
姜一诺没回过神来:“准备?什么准备?”
“当然是迎接新人的准备呀。”玛丽一脸夸张,额头皱起,道,“我希望是个大帅哥,天哪,简直太兴奋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诊所里如果来了一个长相俊美的男病人,玛丽的殷勤度都会猛地升高,恨不得一颗牙检查个十遍八遍。
和唐树从小认识的姜一诺,对帅哥这种事是反应度没那么大。她淡淡地附和玛丽的话,走进诊所。
果然,工作单位就是八卦制造机,哪个国家都一样。已经有人在交头接耳,兴奋非常。
原先管理诊所的室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德国老头,顶着一个大大的啤酒肚,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让诊所的整个基调都稳重不少。
昨天才给他举办了欢送会,没想到这么快就派来了新室长。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快点,新室长来了”,大家立刻披上白袍,各自站成两排,要给新领导看看员工们的新容新貌。
姜一诺站到右手边最后一个,随着所有人往门口看去。
只见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从外面迈步进来,清晨的晨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披了一件金黄色的盔甲,有一种看到天神的错觉。
已经有女人忍不住兴奋地从喉咙里发出低呼声。
姜一诺最先注意到的,是他手上戴着的手套。
她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有点眼熟……
他的脸一点点清晰起来,透明的玻璃门折射着阳光,他的五官从光芒里脱颖而出,那完美比例的脸,挑不出一丝毛病,好看得让人咋舌。
所有人的瞳孔都在扩张,仿佛置身于大型的T台现场,看到了一个只应该出现在台上的人出现在了台下,和自己擦肩而过。
而他的眼神却坚定地直直地看向一个方向。
当姜一诺意识到这位新室长的目光方向是自己时,他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姜一诺瞪大眼睛,看着他手里轻轻地捏着一根白色的丝巾:“你掉了这个。”
姜一诺一摸自己的脖子,赶紧拿过丝巾,用中文说了一声:“谢谢。”
他没有立刻放下丝巾,而是静静地看了她两秒。
姜一诺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刚才这个男人是用中文和自己说的。他看得出她是中国人而不是日本或者韩国的吗?
他的眉眼有光,像深海仰望海面的一抹明亮……在公交车站前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原来是他,是他捡走了自己的丝巾。
时间仿佛在两个人彼此的对视中静止了,姜一诺的心突突跳动,想要问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时,男人收回目光,转身站到中间,扫视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用熟练的英文做自我介绍:“姓名,徐一生,年龄保密,性格保密,其他的日后慢慢告知。从今天开始,是你们的新室长。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简洁不失幽默的开场白,引得满堂喝彩。
大家笑着鼓掌之后,陆续上前一步做自我介绍,以及任职的职务。
最后轮到姜一诺,她上前一步,原本她就处于离徐一生最近的位置,这样上前一步,他们的距离就更近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用中文介绍时,想了想还是用英文介绍了一遍,再用中文又介绍了一遍:“我叫姜一诺,一诺千金的一诺。”
徐一生嗯了一声,挑了挑眉眼,随后垂下,淡淡地说道:“我们的名字,挺像的。”
他淡淡的语气,是随口一提。姜一诺却被一拳打在心口,沉沉的,又软软的。
国外的职场欢迎礼,没那么复杂,大家熟识后,就继续投入一天的工作中。
徐一生转身去到自己的办公室,众人也就散了,回到各自岗位。
姜一诺心不在焉地拿着丝巾回到自己的诊室,对着镜子将丝巾重新系好。
丝巾上好像有一股好闻的古龙水的味道,是刚才被他揣在手里太久的缘故吗?
徐一生的那双眼睛又浮现在眼前。
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泽,那么熟识……可是他的脸、他的声音都是那样陌生。
姜一诺不明白,才见他一面而已,内心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为什么一瞬间会把他错以为是徐承意……
“是我太想你了吗?”姜一诺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的眉眼就抑制不住地湿了。
徐承意,与你经过生死,我才知道,这世间跨越过生死,却跨不过你不在身侧的思念。
来不及告别,亦来不及说爱,便留下了冗长的遗憾。
姜一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扬起嘴角。她打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两块巧克力握在手心中。这巧克力是唐树给她的,说工作的时候调节情绪,不时摄入糖分很需要。
于是不管她说巧克力对牙齿不好,唐树还是硬塞给她几盒巧克力,让她带来诊所。
姜一诺拿着巧克力,鬼使神差地往室长办公室走去。
诊所里除了牙医的单间诊所是用蓝色隔板做成的一个个独立空间之外,行政办公区都是用半透明的玻璃隔成的,就像一个玻璃迷宫。
看上去特别精致简练,高大上。
姜一诺就这样稍稍抬起下巴,透过朦胧颗粒带上边的清晰部分,看到徐一生正在伏案整理着文件。
他低着头,漂亮的背弧露出专注的线条,和桌子保持着健康的距离,他的眉眼清冷温和,手指若有若无地敲击着桌面,似在思考。
不过他即便是一个人的时候,也还是戴着手套。
忽然,他敏感地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正好迎上姜一诺打量的视线。
姜一诺的脸颊迅速地染过一片绯红,是她看得太专注了吗?被他注意到了。
姜一诺故作镇定地推开门,恭敬地唤了一声:“室长。”
徐一生压下心头的激动,神情隐忍平静:“嗯,找我有什么事吗?”
姜一诺抿唇,将手里的巧克力放到桌上:“没什么,我就是想谢谢您,帮我捡回丝巾。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徐一生拿起其中一块巧克力,好整以暇地打量:“这算是贿赂吗?”
“不不。”姜一诺慌忙摆手,意识到他是在打趣自己,脸颊的绯红又渲染开来,心虚地补充道,“算是答谢。”
“室长,你喜欢吃巧克力吗?”
“喜欢。”徐一生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掰,将巧克力送进嘴里,“很甜。”
他冲她笑了。
姜一诺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她低头抿唇站了一会儿,指了指门口:“那我先出去了,室长您忙。”
走到门口,姜一诺的手停留在门把手上,身子侧一半出去后忽然回头:“室长,我们之前认识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徐一生怔了怔。
“为什么这么问?”
姜一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是这样,我半年前出了一点事,把脑子给撞坏了,记不得一些人和事。我见到室长,总觉得很熟悉,所以就冒昧地问问。”
徐一生保持着刚才吃巧克力的动作,目光往右游离了一下,说道:“我想,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
姜一诺觉得自己提了一个很蠢的问题,点头致意后,便迅速出去了。
玻璃门轻微地来回晃动,折射的影子一点点覆盖徐一生的笑意,没有人看到,他的眼角沁出隐忍的泪光。
原来,那场爆炸案,让她失忆了。
她刚才那样问,不是怀疑他的身份。
眼泪是苦涩的,也是甜蜜的,就像在嘴里溶解的巧克力,说不清哪一半多一点。
姜一诺问他,他们是不是以前见过时,他差点就绷不住了。
天知道,他暗暗使了多大的力气才保持住这表面的波澜不惊。
即便他变得面目全非,即便他换了名字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她还是能认出他来吗?
事实上,他又是想她认出他来的。
这很矛盾,他知道。
可是活着,本身就是矛盾的存在,更何况——在那场爆炸里,他毁了容,为了给姜一诺挽回一丝生机,他在淹没的废墟里徒手拼命地凿出能呼吸的空间和活动的洞,因此弄坏了双手,无法修复,只能用手套来遮掩。
他改头换面,费尽心机地回来,除了试图重新回到她的生命里,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完成半年前没完成的使命,抓住乍伦蓬,不能让他如壁虎一样再次断尾逃脱。
他在病床上整整躺了六个月,当他一圈圈地解下绷带看到镜子里一个全新的自己时,竟有一丝快感。
仿佛以一种重生的姿态告别过去的生活,他已经可以进入新的篇章,但事情还没有结束,那场爆炸是乍伦蓬毁灭证据的阴谋。为了有一个美好的结束,他只能披上盔甲再次介入。
是郑颖救了他。
具体的情况他不知道,总之他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医院。乍伦蓬那些人都在找他,郑颖为了保他活命,拿了另一具尸体冒充他,在他住院的期间,她也没有现身过。
就这样,在医院里整整休养了半年,当他的脸可以见人后,他就开始着手准备寻找乍伦蓬的计划。
那场爆炸案是蒋雨布置的炸弹,她这边被金玉森怀疑,那边和金玉森私下做交易的事也已经传到了大老板的耳朵里,她如过街老鼠。
两害取其轻,她杀了老K,重新将金玉森捧上了J集团董事长的宝座,才重新得到依附着金玉森活命的机会。
事到如今,钱可以再赚,J集团必须要保住。
蒋雨从金玉森那里接收到任务内容:把一切都炸干净,不留痕迹。
自那之后,她就不见了踪迹。
爆炸虽然炸死了所有关联的人,但是掩盖不住地下的器官交易所。泰国警方拼命掩盖,但通过郑颖这样的记者,还是让新闻传了出去。
如果说器官市场和武器市场是乍伦蓬的两条手臂的话,现在丢了一条,乍伦蓬已经藏不住了。
浴火重生后,徐承意让郑颖帮忙,查到了乍伦蓬的最新动态。
故事的结束即是开始,那天下班路上,姜一诺被劫持,他们选择来到都柏林,再转道去缅甸,很明显是有着什么目的的。
于是,徐承意来到了都柏林,这个第一次遇到姜一诺的城市,以徐一生这个名字。
打听到姜一诺的住址很容易,然而真的见到了她,他却不敢上前相见了。
他知道她每天几点出门,知道她喜欢下班后去超市逛一逛,买点吃的,一边吃一边走回家。唐树经常开着车去接她,然后两个人一人一盒冰激凌,有说有笑。
他知道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伸个大大的懒腰;知道她喜欢和邻居的大黄狗逗着玩儿;知道她哪几天是要去诊所上班的;还知道她几点去公交车站等哪一班公交车……
他甚至觉得,就这样远远地注视着她回归到从前平静的生活,没有他,也挺好的。
只要她开心就好,幸福就好。
可计划需要,他要进入她工作的牙科诊所。
徐承意想,如今的他面目全非,她是不会认出他的。
今天公交车站前故意驶近她身边的擦肩而过,是他出现在她身边半个月后的第一次出现在她的个人领域。
徐承意回过神,把另一块巧克力放进抽屉里,低声呢喃:“姜一诺,我没有死,我回来了……”
可是你却不记得我了。
姜一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脸还是止不住地一阵阵发烫。她这是怎么了,在新来的室长面前丢人了,别让他觉得她是个神经病吧?
姜一诺心烦意乱地按下叫号器,让外面的秘书安排客人到访,逼自己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平复情绪。
这一天,姜一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不停地接病人,不知不觉忙碌到晚上。
姜一诺送走不知道第几个病人之后,头也不抬地重复:“Next one。”
推门进来的是秘书小姐,她挨着门边嘟嘴:“No next one,亲爱的,该下班了。你今天是怎么了?失恋了吗?不会啊,我看到你的小帅哥来接你了呀。”
姜一诺嗔怒,张嘴刚想要骂她两句,她鬼精地做鬼脸:“我先下班了,byebye。”
姜一诺摸摸已经僵硬的脖子,扭头看向窗外,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天黑。
她伸了伸懒腰,把白大褂脱下来。这时,门再次被打开。
姜一诺以为是唐树,在外边等得不耐烦了所以跑进来催促她,她一边拿包一边整理头发说:“好了好了,我来了,唐树你……”
“室长。”姜一诺一愣。
徐承意站在门口:“还没有下班吗?”
“就要下班了,”姜一诺拘谨地将手垂在胸前,客气地问,“室长呢?您怎么也这么晚?”
“我也正好要下班。”徐承意顿了一下,“我开车送你吧。”
姜一诺张了张嘴:“那个,我,有朋友来接了。”话一出口,她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说得那么快。
徐承意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停顿片刻,点点头:“那我送你出去吧。”
姜一诺抿唇,木木地越过他往外走,他的身上散发出的古龙水香带着缥缈的诱惑,她仿佛还能听到他结实有力的心跳声。
从诊所区走到门口,有一段距离。
两个人的脚步不知道是默契还是抱着对彼此的试探,总之,他们都走得很慢。
下班后自动调暗的装饰小灯的照射下,瓷砖上映着两个人并肩的身影。
姜一诺用余光不停地打量他,觉得共同不语的沉默让气氛莫名升温。
姜一诺想了想,问:“室长你……”
“下班了,就不要喊我室长了。”徐承意打断,“叫我名字。”
姜一诺一愣,眨眼点头,略显生硬地试着唤道:“徐……一生。”
徐承意微微蹙眉:“这样听起来,好像徐医生对不对?”
姜一诺忍不住局促地笑道:“嗯……”
“去掉姓,叫叫看吧。”
“一生?”
徐承意的眉头舒展:“嗯,好很多。”
姜一诺却仔细地琢磨,有吗?
“你刚才想问我什么?”徐承意把话题拉回正轨。
姜一诺却被他拿名字这么一打岔,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刚才要问什么了,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说道:“哦,我想问一生,你刚见我第一面的时候,为什么会知道我是中国人,而不是来自亚洲其他国家呢?”
徐承意的神情依然清淡,眸底翻涌过她察觉不到的浪花:“我提前翻阅了诊所里所有员工的名单资料。”
姜一诺了然地点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两个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门口。
徐承意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一诺。”
姜一诺耳边猛地一阵耳鸣,那轻启唇间的两个字像是交错时空中传过来的,她之前的某时某刻似乎听过……她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他的目光却看向了落地窗外:“他是你男朋友吗?”
男朋友?姜一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唐树靠在车边颇有耐性地抱紧双臂,在等她。
姜一诺回过神,忙解释:“哦,不是。他是我朋友,一个很好的朋友。”
这时,唐树转头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姜一诺,笑着挥手。
姜一诺便对徐承意说:“那我先走了。”
徐承意点点头:“路上小心。”
姜一诺冲他点头致意,然后提了提包,走向唐树。她能感觉到背后有一束温暖的目光一直存在,她不敢回头,而是加快了脚步。
唐树上前两步迎她,目光越过她看了一眼仍然像雕塑一样站在门口的徐承意:“他是谁?以前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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