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徐承意的输液瓶没有药水了,姜一诺起身,闷声道:“我去叫护士。”
门啪地被关上。
徐承意望向门口,苍白的脸庞上并存着刚毅和伤感。
他忽然想起在书房里和唐树的谈话。
……
“你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你原本就不属于这个秩序的世界,冒险对你来说只是生活的调料剂。我只想带给一诺安稳的生活,她不该碰到你,不该担惊受怕,不该因为你失去对生活的掌控。”
……
回想一下,从他们在大巴上相遇开始,她看他的目光兴奋又警惕,害怕又勇敢;她木讷善良,容易脸红,看似胆小实则骨子有强大的冒险精神。
他的冷落冰霜不知不觉为她打开心扉,那夜在床榻上的冲动一吻,让他抱着一丝侥幸:她不会抱怨他,虽然他暂时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定未来。
唉,她最终还是抱怨了。
徐承意勾起苦涩的笑,缓缓闭上眼,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是重生,也不配携一个人共度余生吧。
嘎吱。
门重新被打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徐步迈进来。
超市,海鲜区。
姜一诺用蹩脚的日语让工作人员捞一条大小适中的鱼。
从医院跑出来,她纠结半晌,还是一头扎进超市。
没办法,生气归生气,病人大过天,想到他那张苍白的脸,姜一诺决定把之前某人没尝到的糖醋鱼转做成滋补的鱼汤给送去。
电影《阿飞正传》里,阿飞说他这一辈子都不知道要喜欢上多少女人,不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最喜欢哪一个。
而对于姜一诺来说,不是遇到徐承意,她都不知道这辈子还会对一个人心动,义无反顾到尘埃。
她仔细地挑拣食材,像第一次做菜那样小心翼翼;想到是给他做的,她心里就像抹了蜜一样甜蜜。
姜一诺不是一个任性到不讲道理的姑娘,芯片里的内容同样震慑到了她;她对武器这块不了解,也不知道具体能造成多大的危害,但器官地图这块她是有所了解的。
在都柏林做牙医的这几年,她去参加过医疗志愿协会,目睹很多躺在病床上垂垂等死的病人,只差新鲜可以匹配的器官;也目睹抢救室的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病人的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然后开始走器官移植的询问流程。
生命可以很宏大,宏大到让人歌颂让人敬畏;也可以很卑微,卑微到拿来争夺和交易。
大家争先恐后地想要活着,想要活着的人活着,就会被有心人形成供应链,不讲规则,只讲利益。
罪恶从来都不会停止,但不能因为这样就不作为。
徐承意可以把芯片转交给别人,然后放手,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尽己所能地想要把罪恶连根拔起,她应该为他骄傲才对。
想到这里,姜一诺心底的最后一点情绪也释然了,她伸手去拿冷冻架上的黄椒,另一只柔软的手同时伸了过去。
两个人本能地用中文和日文说:“对不起。”
姜一诺扭头,看到一张柔美的脸。
细眉柳弯,杏仁眼,小巧精致的鼻子虽然不是很挺,但配上两瓣薄薄的红唇显得十分典雅,像是十足山水滋养出的好皮肤,让出尘的气质更多了几分清新。
她长长的头发侧编成麻花辫,微笑点头的样子,礼貌而迷人。
她听到姜一诺脱口而出的中文,笑道:“我也是中国人。”
在国外遇见国人,即便陌生也亲切,两个人相视一笑。
姜一诺主动把黄椒让给她:“这盒先给你吧,我不着急要。”
对方亦摇头谦让:“没关系,你先选中的,还是先给你吧。”
姜一诺看了一眼她的购物篮:“要做意大利面的话,少不了黄椒。我就是熬鱼汤,想着颜色好看一点,我可以换点别的。”说着,她拿起架子上的红椒,“这个就可以了。”
对方这才礼貌地道谢,把仅有的一盒黄椒放进购物篮。
姜一诺又去挑了水果,然后去收银处结账。
走出超市,姜一诺准备先回家,没走两步就有人叫住她。
她回头,是那个辫子姑娘。
她开着一辆红色凯美瑞,探头出车窗,甜甜地唤道:“姐姐,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吧。”
姜一诺刚想说不用了,对方抢先说道:“姐姐,这里可不好打车,快上车吧。”
这时,后边有人开始鸣笛,姜一诺稍作迟疑便上车了。
两个姑娘年龄相仿,由美食切入,很好地打开了话匣子。
互通姓名后,姜一诺知道她叫郑颖,今年二十四岁,来自美丽的云南,是个客家族女孩,现在在东京一家报社当记者。
“平时都没什么时间烧饭做菜。刚才一诺姐一眼就看出我要做意大利面,一诺姐的厨艺一定很好。”郑颖的声音甜糯如糖,说话速度不疾不徐,十分悦耳,尽管她只比姜一诺小了几个月,却始终唤姜一诺“姐姐”,不过这声“姐姐”多了几分礼貌而少几分显老的意思。
姜一诺笑着摇头:“我就是偶尔做做,算不得厨艺很好,顶多是会几道拿手菜。”
“那……今天的鱼汤是煲给男朋友喝的吗?”郑颖歪头笑眯眯地瞅着她。
男朋友三个字像钢琴键的三个音,敲击出别样的曲子。姜一诺害羞地抿唇,不置可否:“你呢?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说到这个,郑颖也害羞地抿唇:“算有吧。”
刚认识的人不好打听这些,姜一诺托着腮帮看向前方的红绿灯,只是由衷地说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像是看了一千部的爱情电影,又好像第一次亲口尝到的酸奶。无法用言语描述,只有自己才知晓。”
郑颖点点头,颇为感同身受:“的确如此。”
这时,姜一诺的手机响了,她看来电显示,是唐树,而之前她的手机上已经有三通唐树的未接来电。
姜一诺接起:“喂。”
“一诺,徐承意在哪里?”唐树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承意生病了,我带他住院了。”姜一诺顿了一下,“你找他有急事?”
电话那头,唐树停顿了两秒:“我现在人就在医院,徐承意没在病房。”
“没在病房?怎么会?”姜一诺心下一沉。
那头唐树脚步匆匆,他没问姜一诺现在的位置,而是说:“你尽快过来和我会合。”
挂掉电话,姜一诺的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
怎么会这样?她才离开一会儿,徐承意怎么会不见了?是尚枫把他带走了吗?还是他那个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部队派人把他抓回去了?
郑颖关切地探过头:“一诺姐,你怎么了?”
姜一诺看向郑颖,抓过她的手:“郑颖,麻烦你把我送回医院。”
回到医院。
姜一诺和唐树会合。
彼时的唐树正在保安室看监控,监控画面拍到姜一诺离开徐承意的病房后,几乎是前后脚,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个子男人迅速推门进了病房。
不一会儿,男人就推着轮椅出了病房,轮椅上坐着的正是徐承意。
画面放大,男人戴着口罩的脸清晰起来,虽然看不清整体的长相,但他眉眼深邃,一看就是外国人。
轮椅上的徐承意则闭着眼斜着头。
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该医院的医生,他们从逃生通道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医院监控的画面中。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线索就此中断。
姜一诺捂住吃惊的嘴,感觉眼前一阵阵地发晕。
这是徐承意第二次不见,可同时也是她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掳走!
姜一诺的心像被人生生地剜走一块,她逼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然后走出保安室。
冰冷的砖墙,没有一丝温度,她紧紧地扶着墙,想着一切可以找到徐承意的办法。
芯片,胡妖妖。
没错,胡妖妖可以追踪到芯片的位置!
这时,唐树说道:“我把视频发给妖妖了,让她比对出假冒医生的个人资料,再加上大范围搜索日本境内街道的电子眼,希望能尽快找到徐承意。”
姜一诺默默地点头,她忍不住想说其实追踪芯片会更快,但牵扯到徐承意和胡妖妖,她又只好强压下这一层,现在只期盼通过比对脸部资料,也能很快地找到徐承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姜一诺心乱如麻,没注意到郑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徐承意现在身体虚弱,十分危险,等待的每一秒,于姜一诺来说都难熬得紧。
坐在病房里,她自责地捂着脸,早知道是这样,她就不会摔门而去,早知道是这样,她就不会和他吵架了……
唐树从裤兜里找出一块大白兔奶糖递给姜一诺:“好了,会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
姜一诺看了一眼奶糖,低落地摇头,把脸重新抵回膝盖。
唐树垂眸,盯着手里的奶糖,苦涩地勾唇。
他伸出的手臂上淌着血,是去找尚枫抢夺芯片时被砍伤的。
他从不动武,现在这个世道,如果用暴力来解决事情,那是弱者的行为。可是今天他破了例,因为徐承意说他已经把芯片交给了尚枫。
这件事,他不能退让。
为了姜一诺的安全,为了他自己,他带了一帮人跑去找尚枫,想不惜一切代价抢回芯片。
就这样,他带人闯进尚枫的酒吧,关上大门,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找到尚枫,一群人大打出手,现场一片混战。
他受了伤,惊动了金玉森,最后还是没有要挟到尚枫。
最后交代的时候,芯片这件事他和尚枫倒是出奇默契地只字未提,所以在金玉森那边,还不知道芯片已经被尚枫那边抢先一步。
他和金玉森约定的三天之期,依然有效。
唐树望着把自己蜷成鸵鸟状的姜一诺,心里的疼比手臂上的更甚。
她看不到他受伤了,他就在她眼前,却好像离得好远。
嫉妒燃烧了他的心,一股邪恶的念头划过唐树的脑海:他希望徐承意永远不要再回来。
这时,唐树的手机响了,是胡妖妖。
姜一诺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起来,抢过手机问:“妖妖!怎么样了?你找到徐承意了吗?!”
胡妖妖的声音伴随着键盘的敲击声:“这个人叫哈瑞,是美国海军退伍队员,2015年退伍后就没有他的更新资料了。我查了一下各个地方的电子眼,最后发现他们出现的地点是……关西地区的横滨港口!”
几乎是同一时间,姜一诺向唐树重复地点。
唐树拉过姜一诺的手:“走。”
坐在车上的姜一诺,焦灼的心被飞速疾驰的车轮无数次碾压,坐在她身边的唐树截然相反,如果可以,他希望时间就此停滞。
要知道,如果有些人的结局提前出现,也就不会再生变数。
穿过市区的街道,车子开到关西地区的横滨港口。
车子还没停稳,姜一诺就打开车门跑了下去。
横滨是东京的门户,这里是货物的主要集散地,人进入其中就像蚂蚁入了人流,显得特别渺小,一不小心就会因为迷失方向被吞噬掉。
那些又高又大的集装箱叠加在一起,仿佛要直插云霄。姜一诺茫然地环顾四周,仿佛迈过身边的箱子,转眼就能看到想看到的徐承意,可是当她飞奔而过,看到的只是新的阻碍。
姜一诺忍不住喊出声:“徐承意——徐承意——”
夜色提早笼罩了天空流水的浅蓝,姜一诺的呼喊显得那样微弱,压抑的空气就像一个大口子她喊一句吞并一句,她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回答。
封闭的集装箱空间里没有一点光,徐承意双手双脚都被绑着,侧躺在冰冷的铁皮上,呼吸困难。
他刚刚经受了哈瑞的电击折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更糟糕的是,尚枫给他吃下去的毒药,药性好像也开始发作了。
哈瑞从医院把他带走后,他就没有见到蒋雨。
哈瑞口口声声说替蒋雨找他,但是徐承意知道,哈瑞是出于私心想让他死,私下解决掉自己这颗眼中钉。
徐承意努力睁大眼睛,在无尽的黑暗里,仿佛把体内翻滚的难受都看得清清楚楚,也看到时间在一秒秒地流逝,死亡的钟声即将敲响。
就在这时,他猛地屏息,听到了姜一诺的声音。
“徐承意——徐承意——”
真的是……姜一诺?!
“徐承意——”
这个笨蛋怎么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来了?!
哈瑞还在这里,她会有危险!
该死,唐树居然没有拦住她!
徐承意感觉到那叫声越来越近,他强撑出全部精力想把手脚上的绳索给解了,然而腹部一用力,刺痛的难受立刻传遍身体的每一处。
就在换气间,徐承意突然听到姜一诺的喊声消失了。
一种不好的感觉让徐承意全身一紧,他翻滚到传来叫声的右边铁皮壁边,用脚去踹,试图发出声音来得到姜一诺的回应。
铁皮箱发出剧烈的响声。
砰砰砰!
还是没有姜一诺的回声。
徐承意绷住全身的力气,痛苦地叫出声,将反绑在身后的双手弄到前边,用牙齿生生地咬断绳子!
与此同时,姜一诺被唐树捂住嘴巴,猝不及防地往一旁拼命拖去。
就在姜一诺挣扎间,唐树示意她看向三点钟方向。
透过遮挡防身的铁皮箱,稍稍侧过脑袋,她就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浑身带着杀气地出现。
她认得,是那个哈瑞。
没了白大褂的掩饰,哈瑞身上的肌肉一览无余,他手里提着机关枪,目光似鹰,在寻找着猎物,单就隔着很远的距离,仍旧能感觉到强大的杀气。
就是他把徐承意带走了!
姜一诺又气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唐树压低声音在姜一诺耳边说道:“他现在就在找你,我们不能出去。”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阵车鸣声由远及近。
姜一诺茫然地望去,唐树却被忽然而至的窃喜扰乱了心房:有人来这个码头,一定会催促哈瑞加速处理徐承意。
哈瑞也听到了,他像被刺激到的人形田鼠,转身迅速离开。
姜一诺转身间就看到哈瑞不见了,心下一沉,直觉告诉她,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地等下去!
她猛地推开失神的唐树,迈开腿就追了过去。
唐树伸手去抓她,抓了一个空。
就在这时,那阵喧闹以一种有秩序的散开形式朝这边涌来,唐树刚跑出去,就感觉到身后有强光照过,伴随着脚步声和呵斥声:“站住!”
姜一诺跟着那转瞬即逝的影子穿过几个集装箱,没有害怕,没有犹豫,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救徐承意!
突然一个身影从姜一诺的身后鬼使神差地出现,抬起手里的枪,此时他手里拿着的机关枪变成了一把左转式手枪。
扳机扣下,一枚子弹悄无声息地奔向姜一诺!
“啪——”集装箱里的徐承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朝向的铁板遭受一记外击,发出巨大的响声。
徐承意隔着铁板能感觉到是一个人扑向了集装箱。
是姜一诺吗?
徐承意短暂窒息了两秒,拼命地大声喊:“一诺——姜一诺——姜一诺——”
隔板外,姜一诺终于清楚地听到了徐承意的声音。
是徐承意的声音!
姜一诺欣喜若狂,忘记所有,拼命地拍打集装箱:“徐承意,是我,是我!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来救你了!你别怕!”
听到徐承意的声音,姜一诺激动得语无伦次。
她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完全忘记了刚才身后哈瑞的子弹擦过了她的耳朵——她的耳朵现在在流血。
姜一诺没感觉到疼,往后退,想看清这个集装箱的全貌,找到进入到里边的入口。
在她的身后,哈瑞保持着举枪的姿势,一脸阴沉,而在他的身后有及时赶到的警察举枪威胁,不断地呵斥他放下武器。
要知道枪法奇准的哈瑞不可能在这么短的距离打不到姜一诺,就在他按下扳机的刹那,有一记子弹从后斜方射过来打中了他的手枪,这才改变了子弹射出的方向。
这时,姜一诺急急地绕到集装箱的另一旁,被一大束白光给刺到眼睛,她眯眼侧了侧脸,就这样看到几个警察握枪打开了集装箱的门,最前边有人扛着摄像机器,似乎是记者的模样的人,往里探头。
冲在最前边的姑娘,姜一诺认得。
是郑颖。
姜一诺不知道郑颖什么时候从医院消失了,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姜一诺拨开人群,只见郑颖冲进黑暗的集装箱里,紧紧地抱住徐承意。
借着警察打的大束白光,清清楚楚地可以看到郑颖的脸上挂着泪,抱着徐承意不撒手,一遍遍地唤着他:“意哥哥,意哥哥……”
徐承意借着光亮,看到了乍然出现在门口的姜一诺。
两人以这种方式,四目相对,一眼万年。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姜一诺都在问自己是不是所有的巧合其实都是必然?所以她才会和郑颖在这种情况下,明白彼此认识的真正意义。
医院。
郑颖、唐树和姜一诺、徐承意都挤在一间病房里。
两个女护士分别给姜一诺和徐承意包扎伤口,检查身体。
姜一诺和徐承意躺在相对的病床。
唐树守在姜一诺的身边,郑颖则一直坐在徐承意的病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那寸步不离的架势,仿佛谁靠近都是一种打扰。
“只是擦伤,不过小心别碰到水,防止感染。”转眼间姜一诺的右耳被包扎成一个白色的饭团模样,即便有头发遮盖,仍有些滑稽。
唐树替姜一诺谢谢护士,紧紧地拥过她:“幸好你没事。”
这声安慰更像是安慰他自己。
在被警察不明分说地控制之后,他听到姜一诺跑走的方向传来的声响,整个人都像被时间割据成两块,无法呼吸!
他是那么害怕她出事了!
唐树把脸埋进姜一诺的脖颈,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姜一诺则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徐承意,依然没有从码头的震撼里脱离。
她万万没想到,真正救了徐承意的人,竟是郑颖。
她的紧赶慢赶,都不如郑颖的及时。
护士给徐承意检查完身体后,起身出去,徐承意委婉地推开郑颖的手,轻声道:“我没事。”
郑颖把药和水杯拿过来,将药倒在徐承意的手心:“来,意哥哥,先吃药。”
徐承意看到手心里的白色药丸里多了一颗醒目的黑色药丸。
郑颖把水递到他的嘴边,用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这是尚枫托我给你的,只是一半,能暂时缓解你的毒性。”
徐承意盯着郑颖,眸色一凛。
一直沉默的姜一诺终于忍不住问:“你们,认识?”
徐承意和郑颖同时望过去。
徐承意把药送进嘴里,喝下一口水。
郑颖扯嘴角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嗯……半年前,意哥哥救过我。今天送姐姐来医院,我看到视频里意哥哥有危险,也顾不上解释,就想凭借自己的办法救意哥哥出来。幸好,你们都平安无事。”
当她得知徐承意被带去的地方是码头时,便利用自己是记者的身份,假意去揭发某公司储存在码头的货物中有违禁品,顺理成章地带警察来检查。
以“意外发现、误打误撞”成功解救了徐承意。
除了这点,其他她都说得很含糊,字里行间给人的想象空间很大。
姜一诺垂眸,现在听来,这声“姐姐”真不是滋味。
这时,徐承意突然叫唐树:“唐树,太晚了,你先带一诺回家吧。我想单独和郑颖聊两句。”
姜一诺倏地对上徐承意的目光,张了张嘴,唐树的眸光微妙地扫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牵过她的手,轻声道:“一诺,我们先回家。”
因为及时赶到的警察,哈瑞负伤逃走,徐承意顺利被救出来。
急速回归的平静,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时,姜一诺的心反而更加不平静了。
走出病房, 姜一诺皱眉推开唐树的手,驻足片刻却又没有折返的理由,她的心像停止跳动一样憋得难受。事实上,刚才徐承意下逐客令时,她张张嘴同样不知道要说什么。
坐在车里,姜一诺呆呆地看向车窗外。
东京的高楼大厦,淹没在深夜里又苏醒在霓虹中,它们鲜活着它们的姿态,根本不知道也不在意其他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集装箱里,郑颖紧紧地抱住徐承意的画面,郑颖紧紧地握着徐承意的手的画面,郑颖那段不算解释的解释……像过山车一样一遍遍轰隆隆地穿过脑海。
姜一诺悻悻地脱口而出:“唐树,我怎么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地变成第三者了呢?”
唐树看着前方,故作云淡风轻地回答:“你和徐承意又不是恋爱关系,何来第三者的说法?”那天晚上,徐承意在姜一诺的房间里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他通过监控画面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天晚上,他一夜未眠,对徐承意的违约感到愤恨,但同时也看到了徐承意脸上极度不安的表情。
徐承意的软肋他再清楚不过:动心是一时的事,关系却是长期的事,他没这个资本。
唐树的话让姜一诺陡然一个激灵。
想到那天徐承意的吻,想到在房间里他在她耳边的“我喜欢你”……
是的,这些似乎都是她以芯片里的内容威胁回来的。
如果她没有威胁他,他还会这样吗?
姜一诺心虚而不安,她攥着衣角,整个人都陷在灰败里。
她缓缓地看向唐树:“唐树,那天你对我说的话,我想你……”
唐树打方向盘,打断她:“我说了,别急着回复我,于你而言,我永远都在。”
他转头间的明朗笑容,让姜一诺越发愧疚,不敢直视。
从校服的年纪到趋于稳定的年纪,他们存在于彼此人生里最金贵的十年。即便是这些年两人为了彼此的工作天各一方,年少累积的熟悉感依旧稳固,牢不可破。
唐树是她最亲近的人,却成不了她心动的人。
感情,或许让人最为难的地方就在于:你很好,但我不爱你。我不想辜负你,但我只能辜负你。
病房。
徐承意久久地看着姜一诺离开的门口问郑颖:“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你不是被他们给绑着的吗?”
郑颖瞪大眼睛:“并没有啊。我被你救了之后,你忽然就不辞而别,我找你没找到,只好先来日本继续调查了。”
“……”
徐承意盯着比自己还惊愕的郑颖,再次回忆之前徐昊那帮人绑着自己的时候,给他放的视频,现在仔细想……灰暗的光线下,他并没有看清视频中女孩的脸,只是和郑颖很相似的身形……
看来那个时候,郑颖已经跑掉了,情急之下,他中了对方的套。
“意哥哥,没想到你也来这里了。”郑颖抱住徐承意,既欣慰又后怕。
徐承意推开她,心口的石头重重地落下。幸好,她没事。
没事就好,省得他回去再救一趟了。
“那你和尚枫是什么关系?”尽管如此,郑颖和尚枫有关系,还是让徐承意很意外。
郑颖想了想:“合作关系。”
她帮尚枫收集圈子里集团各个势力划分的小道消息,让他在集团里有立功的机会;作为回拨啊,尚枫则帮她留意金玉森的动态。
她得知他在码头有危险,着急想办法施救,尚枫竟主动找到她让她去码头,说徐承意是他的朋友,还帮忙联系警方,让她捎带药片。
“意哥哥你放心,尚枫让你嗑药这么卑鄙的行为,我一定会帮你报仇。”郑颖表示他们的交易纯至于此,绝对不是和他站在同一边的。她义愤填膺起来,温婉的脸庞多了一丝孩子气的倔强可爱。
徐承意看着气呼呼的她,声音清冷:“当初我救你,是想让你过普通人的生活,不是让你又出来涉险的。”
郑颖怔住了,她微微脸红地歪头,有些得意:“当初意哥哥救了我,我也救了意哥哥。加上现在这次,意哥哥你还欠我一个大人情呢。”
徐承意的心跳漏了两拍,陷入恍惚。
在边境的时候,第一次救她时她满脸被雨水浇灌的慌张;第二次醒来时她凌乱的发丝、瞪大眼睛的关切目光;第三次她换了衣服,端着水盆走进来,他终于看清那是一张典型的江南美人脸,如墨的长发还没全干,湿答答地贴着轮廓,漂亮得似一弯春水,毫无攻击性,黝黑的眸子忽闪忽闪会说话一般。
见他醒了,她把水盆放到一旁,捏了一把毛巾帮他擦脸:“你救了我一次,我也救了你。我们算是扯平了?”
徐承意想把毛巾拿过来自己擦,她固执地没给他:“你被象牙华丽雨林蜇过,中毒了,我摘了药草熬解药给你喝下了。”
徐承意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全然变样,换成了薄薄的素色麻布衫,系腰裤。
她吐了吐舌头:“你忽然晕倒了,我得确认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再加上你的衣服都湿透了,所以……”
见他定定地瞅着自己,她赶忙摇头认真地解释:“我只是帮你脱衣服检查,其他什么都没做。”
徐承意沉默地抿唇,无端端地添了几分尴尬。
他没心思和她较真,找回自己的衣服便要离开。
她说:“我叫郑颖,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一语不发地检查自己身上的装备,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吗?”
“好吧,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我看得出你不是一般人。”
“你这么着急要去哪里?这里是个迷宫,没有当地人做向导,你是出不去的。”
……
那天救她,对于徐承意来说是个意外,是想避开的意外。
他出手相助,已经耽误了离开的进度,醒来后的他只想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郑颖的不依不饶激怒了不安的他。
徐承意指着她说:“听着,我救你是出于躲闪不掉的本能,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的情况。你应该好好珍惜你的生命,好好生活,而不是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他的严肃和警告吓到了她,但她只是愣了一下,蹙眉用更笃定的语气说道:“可我也救了你一次,你也应该好好地珍惜自己的生命,避掉别人提醒的危险,而不是自说自话!”
……
就这样,郑颖虽然没有要到徐承意的详尽资料,但成功地要到了他的名字,并将其带出雨林。
见徐承意想要说话,郑颖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一脸正经:“人情怎么还我已经替意哥哥想好了。”
徐承意狐疑地看着她突然凑过来的脑袋,压低声音问:“意哥哥,芯片里的内容你是不是破解出来了?那里边是什么?”
徐承意皱眉:“你怎么知道芯片的事情,尚枫告诉你的?”
郑颖叹了口气:“当然不是。”
“我之所以和尚枫做交易,就是因为这张芯片。”郑颖说到这里,稍有抱怨地噘嘴,“之前你救我的时候,我其实就是在追查这件事。”
在边境,郑颖追踪医院幼儿无端死亡的报道,了解到涉及器官买卖的隐情,于是混进一个地下器官市场当卧底,拿到情报的过程中被对方发现,这才有了被追杀的险象环生。
搜罗来的器官秘密储备,是为了该产业链背后一个庞大的交易内容。
该交易内容藏在一个神秘的芯片里,不久后会和神秘的幕后买家进行交易。
她是最早得知芯片存在的人,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们再次见面,竟是因为同一件事。
人生际遇这玩意儿,还真是奇妙非常。
郑颖扯徐承意的被子:“放心,我没那么笨,尚枫不知道我们认识。”
徐承意望向郑颖:“那你怎么知道我破解了芯片的内容?”
“我猜的。我得到消息,J集团发生内乱还惊动了高层。出了名冷静沉着的唐助理居然主动去找尚枫的碴儿,而尚枫又给你喂药,所以我猜芯片的进展已经到白热化阶段了。”郑颖说。
看来郑颖关注J集团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所以通过他们不寻常的举动就能猜到几分。徐承意点头表示她说得对。
“我为了得知芯片的内容,骗唐树说把芯片给了尚枫。”他把芯片一女嫁二夫的事情告诉了郑颖,“唐树那么一闹,尚枫肯定确认我得了空当去拿芯片解析其中的内容了。郑颖,我的时间不多。”
郑颖也收起了方才的俏皮,一脸严肃:“意哥哥你想怎么做?”
与此同时,尚枫带着一帮人,气冲冲地往医院赶。
最前面的一辆黑色轿车里,尚枫坐在后座,目光阴冷地看向前方,手里把玩着一个白色药瓶,药丸在药瓶里滑落的声音反复,若有若无。
坐在副驾驶座的手下扭头看向尚枫,毕恭毕敬地说道:“老大,唐树已经离开了医院,徐承意还在病房。”
尚枫从鼻息间嗯了一声。
对方迟疑了一下,不放心地问:“老大,唐树会不会已经拿到东西了?”
尚枫冷笑一声,自信满满:“如果那家伙真的不怕死,真要倒向唐树,就不会支开唐树来我这里闹一场了。”
车急速前行,逼近医院。
郑颖正在给徐承意倒水间,尚枫便推门进了来。
郑颖故作吃惊地看看尚枫身后跟着的一帮乌合之众:“尚先生,你这是……”
“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吧。”尚枫定定地看向徐承意,也顾不上和郑颖客气,现在的他再无耐性。
郑颖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徐承意,垂眸退出病房。
尚枫刚要开口说话,徐承意抢先说道:“新宿车站,1-21号,拉面店铺后方地下室。”
“什么?”尚枫没反应过来。
“芯片,我放在了那里,已经破译出来了。”徐承意云淡风轻地说道。
尚枫盯着徐承意,不带犹豫地让手下人去他说的那个地方。
徐承意瞅着他:“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不亲自去?”
“不用。我得在这儿陪着你,直到阿唐真的拿到芯片。”尚枫拉过一把椅子在床尾坐着,目光像强力胶水一样黏在徐承意的身上。
如果这次徐承意再敢耍滑头,尚枫就要当场了结了他。
徐承意也不搭理他,闭上眼睛静静地闭目养神。尚枫的疑心病正好成了他这里的保卫措施,就不用怕蒋雨和哈瑞万一出现,自己这个刚死里逃生的病号该怎么办了。
把芯片交给郑颖,把胡妖妖的地址告诉尚枫,是徐承意和郑颖商量好的结果。
现在只求郑颖能兵贵神速,在尚枫的手下赶到之前把一切安排妥当,让尚枫拿到郑颖克隆好的芯片。
尚枫拿到的芯片,里边会有内容,而且是真实的内容,但是不是全部内容。
金玉森拿到蒋雨这边的芯片还不肯善罢甘休,说明芯片势必要两个一起才能发挥效应。
尚枫和唐树都拿到芯片,但这仍然不会有实际的进展,这样以退为进,能再次给他破坏计划争取更多的时间。
等待的时间格外迟缓,不知道过了多久,尚枫的手机响了。
徐承意睁开眼,听到尚枫简短地嗯了一声。
等他挂了电话,徐承意摊手:“我以后的药。”
尚枫得到了满意的结果,终于扬起阴冷的笑容,把药瓶丢给他:“放心,既然我在码头上救了你,还是想你能好好活着的。”
徐承意把药片扔进嘴里,眉色间没有半分波澜:“我可说不出感谢的话。”
尚枫起身,整理西装领子,饶有兴致地回了一句:“不用。这药吃完了,之后就得靠你自己了。希望我们以后互不相欠,永远不见。”
说着,他起身离开病房,一副要去主上那里领奖的风光姿态。
徐承意余光扫到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从被子里拿出郑颖临走时给的备用机,拨给她。
郑颖很快接起电话,那边传来她走路的呼呼风声:“意哥哥,胡妖妖那边我已经转移了,该交代的也交代了。尚枫他们回去后仔细检查就会发现芯片里的删除痕迹,我现在就赶回来。”
徐承意挂断电话,平静的目光里依然没有消散多少凝重。郑颖把胡妖妖转移去了哪里?她该交代都交代过了,胡妖妖会做什么反应?
芯片这件事,胡妖妖是局外人,到底还是拖累了她。
徐承意最担心的是,接触过芯片全部内容的胡妖妖会不会带来变数。
思绪飞舞,徐承意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姜一诺的脸。
她拼命赶来救他,差点死在哈瑞的枪下,在集装箱门口想要跑过来却被郑颖抢先的克制和隐忍……
刚才坐在病床上望着他的目光,她离开时的黯然神伤……
无数次,他想要抱抱她。
告诉她,他的生气、庆幸、担心和感动。
告诉她,他从未有过这么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重生了好多次,又湮灭了好多次。
窗外鸟儿扑打翅膀的声音让徐承意回过神,他给姜一诺打电话。
嘟嘟的忙音,徐承意耐心地等待着,一声、两声……四声,那边始终无人接听。
这时,门再一次被推开。
徐承意抬眸,他要等的人比预料得来得早。
和尚枫一样,唐树也失了耐性,开门见山:“芯片,给我。”
徐承意微微蹙眉:“你把一诺一个人留在那么大的屋子里?”
“我的别墅全屋智能,不用你操心一诺的安全。”唐树皱眉,“你把芯片给我,我就能带一诺离开,彻底地陪在她身边,再也不让她陷入危险,担惊受怕。”
唐树最后一句话就是刺激徐承意的,每个字他都说得咬牙切齿。
郑颖还没有回来,徐承意垂眸:“一诺同意了吗?”
“什么?”唐树一怔。
“一诺同意跟你走了吗?”徐承意看向唐树,“她接受你了吗?”
唐树蹙眉,褐色的瞳孔折射着不耐烦:“当然!”
徐承意哼笑:“你骗人。”
从病房离开时,唐树心里就憋着一团火,开车折返回来,他心里的火焰已经燃烧成片,当下站在某人的面前,他已经是用惯性的修养压抑着自我。
可这三个字,像一双大手将压抑的砖块搬开,让他难得地发飙了——唐树伸手一把掐住徐承意的脖子!
微弱的床头灯下,唐树的目光似两道明亮的闪电:“你不要以为一诺不顾一切地跑去码头救你,你就可以在我面前嘚瑟!我和一诺认识这么多年,她的性情我最清楚不过。以前念书的时候,看到小狗受伤了她都会奋不顾身地相救,这根本就不代表什么!”
徐承意没想要反抗,静静地望着唐树,眸光像检验仪,检验着他的底气。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电光石火胜过千言万语。
就在这时,郑颖冲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病床边,奋力推开唐树:“喂,唐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呢?意哥哥他是病人!你放手,放手!”
郑颖努力护小鸡仔一样地护着徐承意,瞪着唐树:“你再乱来,我就要叫保安了!”
郑颖的及时赶到,给徐承意解了围,也暗中将芯片塞给了他。
徐承意将手从被子下拿出来,把唐树要的芯片递过去:“拿去。”
唐树睨了一眼他,一把将芯片抓过去,握在手心,但他没有立刻走,而是举了举拳头:“我说过,我只有三天的时间,一诺也只有三天的时间。”
“放心,是真的。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拿一诺的安全开玩笑。”徐承意给唐树安心的答案。
唐树转身离开。
病房里总算彻底安静下来,再也不会有人过来。
郑颖心疼地看着徐承意脖子上几道红红的手指印,抱怨道:“意哥哥,你就让他这么掐着?如果我不及时赶回来,你不就被掐死了?”
徐承意似笑非笑:“我相信你能及时赶回来。”
郑颖却笑不出来,定定地望着他:“意哥哥,你和一诺姐……”
徐承意转过身:“我累了。”
郑颖默默地闭上嘴巴,额头上的细汗缓缓地往眼角滑落。
东京现在是夏天,她用最快的速度往返,即便身体素质过硬,还是折腾出了一身汗。可在他转身的一刻,她忽然冷了下来。
徐承意和唐树的话她在病房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徐承意眸色中满满的落寞,她也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重逢是喜悦,也伴着错过。
那么,她和他不过是一个月零十七天的离别,到底错过了多少?
是否能够弥补,还是一不小心就成了过错?
姜一诺盯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又按亮它。
看着上边的未接来电提示消息,她歪着脑袋靠在手臂上,重复这个动作。
是郑颖的号码。
她打来想要说什么?报告徐承意没有事?报告徐承意已经睡着了吗?
这些都不是她想要听的。
不过是一个晚上的工夫,姜一诺就已经觉得自己失去了全世界。
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
她混沌得要死,也困得要死,可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就是睡不着。
想起在这个房间里,徐承意的告白,她的第一次接吻,触摸床单仿佛还能触摸到他的气息。
梦醒人未醒,姜一诺从来不知道这种感觉竟这般难受。
姜一诺打给胡妖妖,可一向都是夜猫子的胡妖妖却没有接电话。
姜一诺从床上坐起来,委屈地抱住自己,以前一个人在都柏林时都没有感到这么孤独过。她总算理解了那句话:海水原本就是安静的,有风来过,才会有浪潮。
与此同时,负伤逃走的哈瑞躲在废弃的船舱里给自己处理伤口,他身上中了一枪,警察虽然没有打中他的重要器官,但打穿了他的肩胛骨,血流不止,需要止血。
他向来自信,但有两手准备也是军人的本能。
会有大批警察赶来是哈瑞没想到的。
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正在处理伤口时,一个身影从货堆那头适时走出来,他抬眸望去,握在手里的碘酒继续往肩膀上洒去,丝毫不在意对方手里握着的手枪。
“谁让你私自行动的?”蒋雨呵斥他。
哈瑞:“A41擅自出逃的人,必须死。可你根本不会杀了他。”
蒋雨用枪指着他的额头,蹙眉厉声:“他是我的兵,要不要杀他,由我决定!他的命是我的!”
见蒋雨拿枪对着自己,哈瑞如深海一般的眼睛凛冽了一秒:“徐承意出现在徐昊他们的芯片交易现场,你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吗?”
蒋雨一愣:“你想说什么?”
“我收到风声,BIG BOSS已经派了贴身部队来这边。”哈瑞的脸色凝重得像暗夜里的石子,“你知道的,那意味着什么。”
蒋雨皱眉,脑海里浮现出金玉森威胁她的情景。该死!她不是暂时安抚下来了吗?!她握着的手枪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BIG BOSS的贴身部队从不轻易派出,一旦派出,只有清理门户这一个任务。
“就算你千辛万苦把他带回A41,他的心也不会在你身上,你知道吗,蒋雨?更别说,你现在已经回不去了。”哈瑞用有些奇怪的语调道。
夜色穿透破旧的船舱,散落星星点点的光,拖长他们剑拔弩张交叠的影子,哈瑞突然伸手抓过蒋雨的手枪,反手一扣,起身和蒋雨平行相视。
两簇怒火碰撞在一起,似乎都要把对方灼烧致死。
最后,哈瑞缓缓举起手枪。
蒋雨凤眼阴冷,瞪着手枪丝毫没有退缩的畏惧。
哈瑞眸光忽地一凛,扣动扳机只听砰砰砰三声,蒋雨猛地扭头,透过碎片玻璃窗看到外边有警察应声倒地!
“快走!”哈瑞推着蒋雨往身后的门离开,枪声继续。
此时,外边包围过来的警察见到里边的人已经做出反应,加剧射击,很快一片交锋声此起彼伏。
蒋雨准备从船舱后边离开,可已经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包抄声。
哈瑞拉着蒋雨重新躲回船舱内,他徒手搬开两个油桶,跪地打开一片甲板,下边是翻滚的海水。
“快,下去!”哈瑞催促。
蒋雨皱眉看向哈瑞:“那你呢?”
哈瑞捧过蒋雨的脸,深深地吻住她的额头:“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我的天使。”说着他就把蒋雨推了下去。
蒋雨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看到油桶被搬回上去,紧跟着枪声在头顶上方响起。
她往海里游去,游远一些望向船上,只见哈瑞被众多的日本警察逼到了死角。这时,他笑着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最后一声枪响,哈瑞望向蒋雨的方向,仰头栽进海里。
海水发出一声闷响,哈瑞的尸体坠入,随即归于平静。
蒋雨没有再做停留,转身继续往远处游去。
不知道游了多久,蒋雨终于爬上岸,围绕飞虫的路灯下,她脸上的湿漉分辨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
她抚发起身,一步步地离开。
远方,海水和天空的接连处,鱼肚白微微苏醒。
这个世界不管发生什么,时间从不为谁特意停留。
姜一诺听到外边有动静,从房间出来,看到唐树在整理东西。
唐树扭头看到姜一诺起来了,便说:“一诺,你也收拾收拾。”
“去哪儿?”姜一诺皱眉,一头雾水。
唐树把行李箱合上,脸上闪过一丝和往常都不同的微笑:“去度假啊,过我们想要过的生活。”
姜一诺微微一愣,没听明白他的话外之音,于是走上前去。
唐树起身伸出长臂拥过她,轻声道:“我还要去公司一趟,等我回来,回来我们就出发。”
说着,他转身拿上车钥匙离开了。
姜一诺站在原地,盯着地上的行李箱,再去他的房间把门打开,发现里边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靠在门口有两个已经收拾妥当的行李箱。
她这才意识到他刚才说的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认真的。
是要离开了吗?
姜一诺握着门把手,垂眸,她需要和谁告别吗?
出神间,姜一诺听到有人开门。她走出过道,看向玄关。
开门的人是徐承意,郑颖从他的身后探头。
姜一诺的心立刻缩成一团。
他现在和郑颖是形影不离了吗?
徐承意走过来看到地上的行李箱,抬眸问她:“你要离开?”
他没问她昨晚为什么不接电话,他没有解释这一整夜有郑颖在身旁还不够,为什么今早还要把她带过来,堵了一夜的姜一诺听到他这四个字,心口的郁结就像被点燃了一般,不答反问:“你来不也是整理东西离开的吗?”
徐承意愣住了,随后用鼻息嗯了一声:“虽然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但还是想过来道个别。”
姜一诺的心像滚压在仙人掌上,无法正常呼吸,她不敢去看他脸上说这话时同样冷淡的表情:“唐树去公司了。”
“郑颖,跟我去房间。”徐承意顿了一下,“帮我拿东西。”
郑颖点点头,冲姜一诺浅笑:“姐姐,那我先进去了。”
他们越过她,往里走。
姜一诺自嘲一笑,第一次感受到被视而不见的感觉有多么难受。
有很多话想问,无处问起;有很多话想听,某人不愿说起。
就这样,姜一诺站在客厅里看着徐承意和郑颖从里边出来——
郑颖拿着包,徐承意转过玄关处,往门口走去。
姜一诺再也忍不住了:“徐承意。”
徐承意站住。
“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如果有,为什么一下子就变回了之前那个冷漠的你?
如果有,为什么明知道我在等你解释,你却对我视而不见?
如果有,为什么要这么头也不回地走掉?
“当然没有。”徐承意没有回头,“如果不是你拿芯片里的内容威胁我,我根本就不会向你告白。”
姜一诺细眉微颤,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那玩笑话的质疑,怎么会变成正经的事实?
“那……那个吻呢?”谎言可以骗人,眼神也可以骗人,可是身体语言是骗不了人的。那个吻,包含着感情,姜一诺不相信那只是为了圆谎做的补充!
“一个吻而已,又能代表什么?”徐承意转身走向姜一诺,伸手捏过她的下巴,“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再吻你一次。”
说着,他就吻上了她。
姜一诺的瞳孔里再一次投射出他的脸,那熟悉的感觉附唇而上。第一次的感动、甜蜜,碾压上这一次的真相,十分讥讽……
她怒从中来,用力推开他,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看到这一幕,郑颖站在原地抖了抖,张大嘴想要说什么,可到底还是咬住嘴唇没有吱声,没有介入。
徐承意则是静静地侧着脸。
“真的是这样吗,还是……”姜一诺看向郑颖,还是她的出现,让你的心动摇了。
“姜一诺,我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打断她,迈步离开。
砰的一声响,门被关上了,仿佛徐承意从没回来过一般。
姜一诺瘫坐在地,心被整块挖走了。
原来,得到又失去,不是最疼的。
是以为得到了,以为失去了,其实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庄周晓梦。
J集团。
金玉森和唐树约定的三天期限已到。
唐树把芯片交给金玉森,芯片下面还垫着一封辞职信。
金玉森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芯片,戴着墨绿色玛瑙戒指的手,飞快地将其拿过来嵌进芯片输入器。
“那老板,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唐树见状,点头致意便想离开。
“等一下,”金玉森扫了一眼唐树,冷冷地开口,“急什么。等我确认这芯片以后,你才能走。”
金玉森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敲打键盘。
唐树只好立在一旁,他拿到芯片后查验过,里边是真的有内容的。至于内容是什么,他毫不关心。
金玉森紧皱的眉梢渐渐舒展,却又慢慢紧皱起来。
“这芯片里的内容不是完整的。”金玉森看向唐树。
唐树原以为这件事总算顺利结束了,金玉森的这句话猛地让他惊愕:“这不可能,我拿到芯片后只是检验了真假,其他的我什么都没做。”
唐树难得温和平静的脸上出现少许波动的表情。
金玉森瞥向他:“我的意思是,这芯片你拿来的时候里边就是不完整的。”
唐树微微一怔,拿来的时候就是不完整的?
什么意思?
难道徐承意……
“老板,您怎么知道这里边的内容不是完整的?”唐树回神,除非早就接触过芯片,否则从来没有接触过芯片的金玉森怎么会知道里边的内容有多少呢?
金玉森合上笔记本,从雪茄盒里抽过一支雪茄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这才吐气说道:“这芯片之所以是机密,除了里边的内容一般黑客几乎都无法破解之外,还有这内容数量的相对密码是二次保障,即便有人动了手脚也会知道。而只有得到两张芯片里完整的内容,才能开启这背后的庞大计划,真正地参与进去!”
“不然你以为这高达二十亿的成交金额,是随便交易的吗?”金玉森利眼扫去,幽幽地道,“唐树,你还没有完成任务。”
原本是来辞职的,却被告知还不能走;原本以为就可以离开,却还是要留下。
唐树暗暗握拳,恨不得把徐承意给撕碎了,想到在医院里他说的话……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徐承意居然会在这上边阴他!
事已至此,再分辨无益。
万千情绪在唐树心底纠缠,却没有在脸上表现出分毫,他平静地冲金玉森点头致意:“我知道了。”
这时,金玉森的手机响了。
金玉森接起,脸上的笑容荡漾开来,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老K啊,什么风让你亲自打电话给我……”
唐树看到金玉森的笑容僵住了,随后挂掉电话。
金玉森死死地盯着他,眸泛寒意:“老K主动要找我开会,看来他已经拿到了芯片的内容。”
唐树的心猛地一沉。
J集团的董事长是金玉森,但老K的势力越来越大,金玉森想要找机会清除掉老K,老K也在想方设法地吞并掉金玉森。
一个月前要开的股东大会,两人默契地往后推迟一个月,就是为了在这个时间内率先拿到芯片,成为打倒对方的有力砝码。
安静的金玉森猛地抓起桌上的鼠标,狠狠地砸向唐树。
鼠标砸中唐树的脑袋,然后落地。唐树没有躲闪,只是站着不动。
他眸色沉沉,却不是为了头上红肿的疼痛,而是在想芯片的事——
如果徐承意在芯片的内容做了手脚,那么他也没有理由倒向尚枫,让尚枫拿到全部的内容。
唐树抬眸看向金玉森,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就算老K说得是真的,就算他拿到了另一张芯片,可老板您不是说了吗?两张芯片要合二为一才行。老板,您现在还没有输。”
“对我来说,没有赢就是输!”金玉森并不领情唐树的分析,冷冷地呵斥他滚出去。
唐树退出办公室,迈开步子想去找徐承意,不想徐承意主动来找他了。
唐树走到电梯口皱眉按下按钮时,门叮咚一声开了,徐承意从里边走了出来。
徐承意一改之前的休闲风,一身正经的黑色西装,打着领带,神清气爽地站在他的面前:“嗨,唐树,我来报到。”
“……”
他还敢冲他笑?!
唐树的脑神经嘎嘣断裂,直接揪过徐承意衣领,将其推进僻静的逃生通道。
徐承意被重重地砸在墙上,眉梢微颤,他打量着一脸杀气的唐树,满不在乎地笑道:“唐先生,这里是公司,你可别乱来啊。”
“你只给了我一半的内容,还有一半在哪里?”
徐承意怔了一下,勾唇:“你这么快就知道了?我还以为能瞒一些时间呢。”
唐树用手肘顶着他的脖颈:“少废话!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害死一诺的!”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J集团,更了解金玉森!他拼了命地想要远离,想要带姜一诺去过真正平静的生活!可是这个家伙居然一次又一次地捣乱!
徐承意迎上唐树的眼睛,渐渐收起笑容,将他的手从自己衣领处挪开:“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危险。”
绿色的逃生通道指示牌在头顶上方发出幽绿色的光,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剑拔弩张。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真的要把芯片交出去。无论是金玉森还是老K拿到两张芯片,芯片背后的邪恶计划一旦开始,你知道会害死多少人?!我的目的是要阻止他们,而不是助纣为虐!”
“你也知道两张芯片的事?”唐树皱眉看向徐承意,有些许诧异。如果这件事有一个信息排行榜的话,他自觉是排名垫底的那个。一记愤恨从心底蹿出来,他越发死死地用手肘抵住徐承意,“我不管那么多!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要尽快带一诺离开!”
徐承意把歪掉的领结重新整理好:“所以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我。原本你安排我进来不也是想安然脱身吗?”
唐树愠怒着,没说话。
“放心,一切都在按照你的计划走。” 徐承意又恢复方才不羁的笑容,拍拍他的肩膀,“如果真的想要保护一诺,就把真正的幕后黑手找出来,斩草除根。”
唐树睨着他:“你想怎么做?”
“现在还不知道。”徐承意挑眉,“你先帮我找张不起眼的办公桌坐下再说吧?”
胡妖妖离开了自己的王宫,很不习惯。
虽然郑颖安排她住的酒店,整洁干净,可是哪里能比得上她精心布置的自己的家?
胡妖妖打了几把游戏之后,就无聊到开始焦虑。待在陌生的地方,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着不自在。
……
那天晚上郑颖突然冒出来,报上徐承意的名字,便不由分说地借用她的电脑,分离出芯片的内容,各自组装到不同的芯片中。科技挂的人,对自己同一国的人莫名就会有一种亲近感。
所以胡妖妖即便从一开始的不明状况到后来亲眼见证郑颖不错的操作后,尽管还听不太懂为什么要走,却还是听从郑颖的安排,暂时离开。
胡妖妖从电脑前挪到床上,再从床上挪到座椅上,把房间里每个位置都蹭了一遍后,终于爆发:“不管了!”
胡妖妖噌地起身,把电脑扔进包里,刚按下门把手,结果有人从外边刷门卡进了来。
“妈呀!”胡妖妖吓了一跳。
郑颖一看胡妖妖这架势,也吓了一跳:“你要去哪儿?不是让你在我来之前不要乱走的吗?!”
胡妖妖没好气地翻白眼:“同学,你这一走就走了三天,我怎么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
郑颖把手里买来的吃食放到桌上,双手抱臂:“我当然会回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啊。”
胡妖妖自然听出来她所谓的“不放心”是什么意思,她盯着这个略带神秘的女孩,心里有好多问题:“你和徐承意是什么关系?”
郑颖饶有兴致地歪着头:“你猜猜看呀。”
胡妖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打开,按了一下回车键,转向郑颖:“郑颖,二十四岁,云南人,客家族,来东京之前是云南白灵杂志社的记者,现在就职于东京的库奇报社。”
“我能查到的关于你的资料就这么多。”胡妖妖耸耸肩。
在她看来,电脑上可以查到任何人的信息,只要能在电脑上查到的就不是秘密。可关于徐承意,她查到的除了在A41的队员名单里出现过以外,就是一个死人。
对于他们的关系……胡妖妖琢磨了很多可能性:“嗯……我想,你是徐承意的手下,秘密潜伏在东京,为了策应他完成秘密任务!”
说到这里,胡妖妖立马拿过笔记本,警惕地看向她:“喂,你今天该不会是来杀人灭口的吧?我可告诉你,我有预备方案的,只要你动手,你和徐承意的秘密就会大白于天下!你也跑不了!”
郑颖还是第一次看到拿电脑当武器的,她扑哧笑出声:“玩电脑的人是不是都活在二次元,爱胡思乱想?我今天来,是接你出去的。”
胡妖妖一怔,欣喜地睁大眼:“能出去了?是接我回家的吗?”
郑颖摇摇头:“你新宿车站的家暂时是回不去的,我带你去一诺姐姐那里住。”
“一诺姐姐?”胡妖妖挑眉,敏感地瞅着她,“你什么时候和姜一诺这么熟的?”
郑颖不好意思地抿唇:“嗯……也没那么熟,第一次是在超市遇到的。没想到她认识意哥哥。”
胡妖妖抖了抖身子,暗自起了鸡皮疙瘩,这哥哥姐姐地从郑颖嘴里喊出来,她真的十分不习惯!
她不想多做停留,催促郑颖快些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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