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气渐凉,许轶川穿得很厚实,晃悠悠地走在校园里,从后头看更像是一个高挑的男孩,前几天她嫌头发长了,又去剪,几乎完全是男生头了。
这边的小路通往食堂,天已经暗了,却还有学生来来回回。
江祁的车子停在路边,正要下来,就一眼瞥到了人群里的许轶川。
她从远处走过来,目不斜视的样子,看得出来左腿还是有些不舒服,所以走得很慢。他目不转睛地盯了好一会儿,指间的烟燃尽,灼到手指,疼得他一哆嗦,将烟掐了。
他看见许轶川路过他的车时,停下来,偏头打量了一会儿,似乎在辨认车牌。
江祁终于降下车窗,探出半个头问她:“课都上完了?”
最后一节课是七点半结束,许轶川从阶梯教室出来天已经黑了,这会儿只有路灯照落醺黄的颜色,不知是因为光线还是什么,江祁的眉眼看起来居然很温柔。
许轶川没想到会在学校看见他,半天才应一声:“嗯。”
“我正好回来拿材料。”江祁说,“想着你可能还没去97,就把合同也带来了。”
他把副驾驶上的文件袋从车窗递出去:“签好字邮到97。”
许轶川走近接过,一句谢谢还没说完,下一秒车窗降下,江祁朝她摆摆手,非常公事公办的样子,驱车离开学校。
许轶川看了看手里的牛皮纸袋,心想倒是省了去97的路费。
许轶川是周末才到97报到的。
97有单独的办公区,江祁那仓库一样的个人区域就在办公楼顶层。
这是她头一回到97的办公区,大到电子门、地板,小到墙面、桌面上的装饰品,无一不与极限运动相关,带着后现代的街区感。甚至有摄影师把自己半公开的独立区域装饰成了摄影展。
行政区域算是最正常的地方了,安妮引着许轶川到这边休息。
“稍等一下。”
“等什么?”
安妮笑得意味深长:“等老板。”
“我的工作不是……场地维护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场地维护现在不缺人,老板临时调你做训练助教。”
许轶川:“……”
许轶川:“谁的训练助教?”
安妮面不改色:“祁少的。”
许轶川:“……”
时隔多年,许轶川再次走进U池场地,有股不可抑制的酥麻从脚底板一路冲到天灵盖。
熟悉的U池的气息,带了点金属的气味,还有说不清的、夹杂着回忆的熟悉感。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和下来。
2.
周末的上午,选手都在做街头滑板的练习,不会在身体没活动开的时候贸然上U池。许轶川不知道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心想江祁到了应该会告诉她,就四处走走看。
97滑板场比TD的训练场地要大,设施甚至更全。许轶川十几岁的时候在TD训练,第一次上U池差点吓哭,但因为梁松枝就在旁边看着,她愣是生生忍住了,还平生第一次做了空中转体。
幸好那次无惊无险地下来了。
教练说,滑板选手的生涯分两个阶段,上U池前,上U池后。在平地街滑的选手,无论实力多强、花式多漂亮,第一次上U池都是会恐惧的,那是人对威胁生命的高度产生的本能敬畏。
U池高高翘起的两端像是在告诉你,没胆量就别上来,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很多选手初次上U池的记忆都是极其糟糕的,而初次的阴影将会伴随他们整个职业生涯,他们未来的一切练习都是在克服初次失败的恐惧和不安。
许轶川是很幸运的滑板选手,她的第一次U池试滑几乎完美。下来之后,梁松枝带她去场地的滑板陈列柜挑板子,可她非常任性地说,我想要你亲手组的板子。
全世界都知道她喜欢他。
梁松枝那样高高在上一个人,要是不愿意的话,就会拒绝她的请求。
许轶川和他面对面地站着,她当时屏住呼吸,紧张到几乎背过气去,余光里是滑板陈列台,五颜六色的板面那样炫目,拼凑成记忆里最缤纷而美好的场景。
因为那天,梁松枝竟然没有拒绝她。
十六岁的许轶川,拿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个专业到可以出赛的滑板。
纯黑的板子,板底是银色的签名,梁松枝三个字写得工整而漂亮。每一个轴承、每一只轮子,都是他细细挑选,亲手安装。他将它交给到许轶川手里的时候,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与她对视,像是研判,又像是单纯的凝视。
她不懂他眼神的意味,却清楚她在他心里的位置有所不同。而那一点的与众不同,足够她为了追赶他的脚步而竭尽全力。
一个月后,许轶川用这只板子拿到了第一个全国联赛金奖,从此以破竹之势,走上了从无名到万众瞩目的明星滑手之路。
滑板摩擦的声响将她骤然从记忆中拉回到此刻。
高低起伏的滑道上,女孩踏着板子倏然自眼前滑过,许轶川只当是路过,那女孩滑到平地上,却嘎吱一声转了个弯,横板挡在了她的身前。
顾珊停住后,轻快地一踩一踢,板子飞起打了个旋,被她伸手接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许轶川,视线从她的眉眼一路向下,最后停在她的胸牌上。
“是工作人员吧?帮我检查一下板子。”
许轶川接过板子,迟疑片刻:“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没有带工具。”
“没关系,”顾珊说,“我带你过去拿。”
许轶川只好跟着她去拿工具。
顾珊的板子其实并不需要检查,从轴承到桥到轮子……一切都完美无缺。许轶川坐在工具房里翻来覆去确认了好几次,把板子还给她说:“好了。”
顾珊没接,她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耳后,及肩的长度,运动时便束起,这时却有些松散了。可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凌乱反而显得自然漂亮。
许轶川举着滑板久了,手有点累,放下来,问她:“你找我有事?”
“我见过你。”顾珊一点也不拐弯抹角,“你还记得我吗?”
许轶川费力地在脑袋里搜索关于眼前这个女孩的记忆,然后怔了一下。
江祁生日那天,即便隔着那么远,却也记得她的侧脸。
她刚要开口,顾珊下一句已经追问过来:“他们说,你就是Ariel,是吗?”
许轶川微微一愣,却无法立时回答。
“Ariel已经消失了。”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国内再不会有Ariel这个选手的名字出现。”
“你不会再玩滑板了吗?”
许轶川平淡地说:“应该没有机会了。”
“那你……喜欢江祁吗?”
顾珊的眼神很直接地望过来,她避无可避,只得迎视。
手里的滑板有磨损的纹络,拇指无意识地在板面上摸索,直到被刮得有些疼痛。她在顾珊眼里看到了无畏、执着,以及属于这个年纪独有的勇气。
这些温热的沸腾的情绪,她曾在年少时一一拾取,紧握在手里,连灼烫都不顾。
而今她却忽然不敢伸手了,掌心的疤磨成茧,却添了记性,连碰一碰都要再三思虑。
顾珊拿过板子,自信地笑了一下。
“可我一直觉得,不看过去,只有现在能和他并肩的人,才配得上他。”
言下之意,不能再玩滑板的Ariel,已经配不上江祁了。
顾珊说完,站起身来往出走。
她从许轶川的沉默里,其实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是学考古的,教授常说,学术界证有容易,证无难,一样东西发现了、记载了便是有,可你要说一样东西从来没有,却无从证起。
喜欢这种事却是反的。
对一个人的喜欢,没有便能开口说没有,有的时候,反而无从说起。
3.
江祁在家里,还没出门。他站在厨房边上,等阿姨做的骨头汤炖好。
没一会儿江怡就从楼上下来,瞧见他一脸惊奇:“你什么时候喜欢喝骨头汤了?”
江祁没应声。江怡眼尖,凑到他的身后,就看见了准备好的保温桶,啧了两声:“要给谁带呀?不会是你那群朋友里又有人骨折了吧?”
江祁无可奈何,回头看着姐姐:“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别和我说话?”
他这几天都是回家里和父母姐姐一起住的,过得简直生不如死。
江怡一年的话剧巡演结束,好容易得了十天的假期,不但自己宅在家里,还要求江祁也要在家里陪父母。
“爸妈年纪也大了,你又一副驴脾气,成天不着家,指望你自己主动回来尽孝?我疯了吗?我不管,反正我在家这十天,你必须回家来,天天回来,一起吃饭,知道吗?”
江祁被扣了个“不尽孝”的帽子,简直委屈,想想自己确实已经很久没回家,也有些理亏,姐姐这番话竟没法反驳。
结果回家住了才觉得,自己是上当受骗了。
父亲江常山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每天九点钟准时去公司坐镇,母亲是个搞艺术的,活动更丰富,每天泡在画廊和画室,不然就是参加拍卖会、艺术讲座。
他倒是回来住了,然而每天九点多一睁眼,父母早就没影了,就剩一个好吃懒做的姐姐,使唤他干这个干那个。
这些跑腿工作里面,最离谱的是江怡让他去商场拿一双从国外调货的鞋子,他站在品牌林立的商场里,转了好几圈,头都大了,才找到江怡说的那个牌子,结果柜台小姐说其实可以邮寄到家的。
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无语,问她为什么不让专柜邮寄到家里。
江怡的回答也很清奇。
“喂,你姐姐我是谁?江怡哎!”江怡脸上敷着面膜,从厨房里拿出阿姨刚做的一盏冰糖燕窝,袅袅婷婷地走到他的跟前,“邮寄过来,别人还以为我贪便宜海淘呢!”
为了维持江怡一个话剧演员的品格,江祁成了无辜的牺牲羊。
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和姐姐说话。所以他很快打包好骨头汤,逃之夭夭。
坐进车里,向安妮确认了一下许轶川是否到职,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的心情缓和了一些,才往97去了。
到达后,江祁走进U池。
清晨,空气还带着草木的气息,女孩坐在U池边高高的石台上,双脚落空,一荡一荡。
他一只手拎着骨头汤,一只手抱着滑板,仰面望她,心头莫名一软。
“许轶川!”
女孩闻声,手背遮在眉上,阳光却仍将她暖洋洋地笼罩住了,视线落下,一眼就瞧见了他。
男孩放下滑板,勾手示意:下来。
从U池高台上下来要走几十级台阶,许轶川足足走了三分钟,等安稳地踩到平地上,脑袋上就挨了半轻不重的一下弹指。
“爬那么高干吗?”
许轶川疼得皱了一下眉,没吭声。
江祁把拎了很久的保温桶塞到她手里,一个字没说径自走了。
许轶川有点发蒙,抱着保温桶,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细细打量手中的保温桶。
这应是家中备着的物事,有些旧了,乳白色的桶面,印花已经模糊。
许轶川小心翼翼地打开,扑面而来是浓郁的香气,应该是炖了很久的大骨棒,还有脊髓汁水的那种,还未品尝,已经垂涎。
上次吃这种家常饭……是什么时候来着?似乎是已经很久很久以前了。
她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又被无数种情绪填满,最终却仍归于虚无。
许轶川沉默了好一会儿,坐在那儿把汤一点点喝完了,起身去找江祁。
4.
偌大的97,有各式各样的场地,她循着路径慢慢地巡视,走到腿酸了,才看到江祁在浅一点的碗池里热身。
江祁穿着米白色的连帽T恤,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只看得见阴影下的半张脸,瘦削而坚定。他踩着板子,在连续的碗池里如鱼得水,自在而轻快。滑板飞起下落的瞬间,能捕捉到他抿唇屏息的小动作。
周围有买票进来的初学者、观光客,也有长期在此训练的VIP用户,这一刻却忘记了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着江祁的练习。
“太棒了,不是吗?”有金发的异国少年踩着轮滑驻足观看,忍不住和身侧的朋友赞叹。
97的专业摄影师一直在旁边跟拍,似乎是素材足够了,便停下来检查效果。
鬼使神差地,许轶川走过去问摄影师:“可以让我试试吗?”
摄影师愣了一下,瞧见她的工作牌,才点头同意:“当然可以。”说着手把手教她如何跟拍。
许轶川拿着机器,站在几步之外,隔着镜头凝注在江祁的身上,这是她第一次跟拍这样迅速的滑动过程,直到他滑到碗池边缘,嘎吱一声踩着板子停住,许轶川才放下机器。
周围响起了一片“bravo”和口哨声。
就在这一刹那,她和大汗淋漓的江祁遥遥对视。
江祁走过来,自然地凑到她的身侧,调出素材查看,他离得很近,她闻到他身上汗的味道,却并不反感,等到他看完,她拿着机器的手都有些酸了,才要还给摄影师,却听江祁说道:“拍得不错。我这段时间的训练都由你来拍摄,最后整理出一个练习日志给我。”
“老徐,怎么样?”江祁说完朝摄影师一扬下巴,“给你找了个学徒把活儿揽了,不用谢。”
老徐哈哈一笑,没接机器:“那接下来几天就辛苦你了。”
许轶川点点头。
江祁举步要走,想到什么又回头吩咐:“你可以午休了,下午两点钟我在U池训练,不要迟到。”
江祁说练习,就真的只是练习。
下午两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八点钟,他几乎在U池上没怎么下来过,反复尝试最近研究的新的花式。
许轶川一直在旁盯着,看他高空旋转再落下,看他几次险些踩脱,又化险为夷……最后终于结束练习离开U池。
江祁抱着板子朝这边走过来,许轶川把准备好的毛巾递给他,对方却没接。
她举着手有些茫然,下一刻,他覆住她的手背,将毛巾按在了她的额际。
冰凉的额头被柔软的毛巾轻轻覆盖住,她怔怔地看着他,疑心此刻对方眼神里的温柔都是假象,抑或是错觉,而这一个迟疑的工夫,却忘记抽回手,被他掌心的温度包围良久。
他终于低声问道:“怎么汗出得比我还多?”
许轶川抬手一摸,才发觉耳鬓的碎发都已是微湿。
5.
夜色朦胧,江祁拎着自己的板子,和许轶川并肩走在97场地的小路上。
风有些凉,吹拂过许轶川的耳际,像是私语,又像是触碰。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耳垂,才发觉耳垂的温度远远高出指腹。
所经之处皆是寂静,唯余身侧的呼吸声。
“这个滑板公园建成已经是第四年了。”江祁忽然说。
许轶川偏头望他,他没看她,接着说道:“建成那年我十九岁,刚拿到人生第一个职业滑板赛的大奖,为了建97,押上所有身家,贷款千万,直到这两年才慢慢还清。那时候年轻,觉得经营滑板公园不会多难,觉得世界都在我手里,未来极限运动史上一定会留下我的名字,结果,后来吃尽了苦头。”
许轶川想及他年少轻狂的模样,不禁出神。
“你知道我是怎么进TD的吗?”
“拿到大奖的一年后,TD神一样梁松枝选手宣布退役。叶城找到我,邀请我签约TD。”江祁说到这里,停了停才道,“当时所有人都说我一定玩不长,家里也非常反对,后来叶城去找我爸妈谈,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爸那个倔脾气才终于松口。”
他走得很慢,叙述得很平静,许轶川只是沉默地听着。
“去年我比赛意外骨折,我妈妈——她说白了就是一个艺术家,骨气傲得很,平常和谁都不低头——那样一个人,居然和我说,求求我,让我别再玩滑板了。可我没听,她到现在都和我赌着这口气。我没法和她解释,没踩过滑板的人不会懂,完成一个新技术心情有多爽,也大概体会不到在U池边缘飞起是多么刺激……像吸了毒一样,只要试过一次就别想戒掉。年轻的时候,对一件事、一个人的喜欢就是最金贵的东西。这是我二十几年来遇到的最喜欢的事情,我怕以后再也没有了。”
他停下脚步,她就跟着停了下来。
“许轶川,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
天色昏沉,远处的霞光早已落了下去,这条无人的小径十分幽长,她不知道原来滑板公园也可以把绿化做得这样柔和。他侧过身来凝视她,身后的桂花已过花季,仍有余香,合着他身上的香水味,陌生而又奇异地让人安心。
她望着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我在把我的身家行藏,向你和盘托出。”
耳际恍惚是轰鸣,这句分明不是情话的低语,却令她在当下手足麻木。
那天在家门前他握住她手腕时,她自嘲地问他,就算将身家行藏都对你和盘托出了,又有什么好处吗?
他记在心里了,她不能够开口、不敢开口,所以今天他先开口剖白自己——他所挚爱的事情,他为之付出的代价,他年少轻狂的曾经,以及坦陈因由的此刻。
可他要的,她分明无从支付。
许轶川与他对视,半晌无言。
可他漫不经心地继续朝前漫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尽管自白过往,却无意强求她怎样的回应。
“常路能够冒充97的场地经理,是这边管理上的失职,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许轶川不妨他忽然提起这件事,一时陷入思索。
“那两个人有消息吗?”
江祁说:“我差人找过,他们手脚干净,没留下线索。这件事不是普通犯罪,或许背后有人指使。”
许轶川缄默。
“许轶川。”
她偏头望着他。
“你是有什么仇家吗?”
许轶川忽然笑了一下,这一笑着实莫名其妙,但很快她就说道:“应该是有的吧。”
江祁停住脚步,低声问道:“和两年前那件事有关?”
许轶川不答。
那些本与他无关的事,他去了解了多少呢?又有多少,是关乎她恶劣和不堪的形容?
她忽然无可自制地恐惧起来,痛觉从腿骨深处蔓延而上,如同那年被砸断时一般。
“江祁,”许轶川抬眸望着他,几不可见地咬紧了一下牙关,才能将接下来的话流畅出口,“不管是两年前还是两年后,我的事都与你无关。”
她面无表情地说完,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手上拎了很久的保温桶还给他。
“其实我的腿早已康复,疼也只是心理性疼痛,骨头汤多喝无益。”
她伸手递过去,江祁却没接,克制着眼底险些倾泻而出的情绪。
许轶川尽量平稳地说:“所以,以后不必劳烦了。”
江祁漠然地凝视她,某一瞬间,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愠怒,却又倏然而逝。
他募地抬手,啪的一声,保温桶被他打得脱了手,滚落在地,骨碌碌地落在脚边。
许轶川还僵在原地,他将手插回衣兜,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她独自站在无边的夜色里,看着那背影渐行渐远,直到那人走出视线,她才呼出一口气来。
她知道自己刚刚出口的话多令人心寒。
甚至前几天,他还在悉心照料经受了意外的她,小心翼翼体贴至极。
她知道他这次是动了真怒。
许轶川垂眸看着地上的保温桶,蹲身将它拾起,小心翼翼地掸去灰尘,抱在了怀里。
所以,别原谅我。
6.
许轶川一直觉得,信任,这个最简单的字眼,却是知易行难。
人们常常会因此徘徊在不安和恐惧之间,不知对方能否交托真心。
两年前的变故剥夺了她滋生某些情绪的能力,她不再期待任何人的谅解和信任,亦不再肯轻易交付自己的真心。
她独自穿行于软红十丈,回首望见前尘如许,也只得心无波澜地抬眼一瞥,再视若无物。她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练就了一项本领:止步雷池。
这两周许轶川照常去97兼职,却意料之中没有再被江祁召唤。
安妮的说辞是:“老板最近比较喜欢一个人练习。”
可她偶尔经过U池时,总会见到那个叫顾珊的女孩坐在一旁,在他下场时,及时递上水和毛巾。
负责给江祁拍摄训练日志的老徐有次和她一起路过,瞧见那场景,看向许轶川的眼神颇有点不忍。
“你也别往心里去,祁少那个人……说不准的。”
她笑了笑,知道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那些97的工作人员,自然认得她这张经常出入的脸,更熟知江祁曾和她出双入对,好似恋人,如今却备受冷落。
“徐老师,”她因受教了如何摄影,便尊称他一声老师,“我没关系的。”
许轶川轻描淡写地带过,佯作没看见徐焕江脸上的惋惜。
这个周末,从97出来已经是傍晚。许轶川拿出新买的手机,操作不甚熟练地看了看时间。
半个小时后,京都怀石料理。
这家店的地理位置优越,是装帧精致的四层独栋的顶楼,两端的两间包厢更有延伸出来的宽大露台。其中有一间被盛晴长期包下来,只要不是出差在外,她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吃晚饭。
今天也不例外。
侍者恭敬地引盛晴到包厢去,走在回廊之中,低声提醒:“今天天气有些凉呢,包厢里为您备好了毯子。”
盛晴点头,走进包厢,过了会儿,又起身去盥洗室。
就在回手关上门的那一刹,盛晴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侧的厕所隔间里似乎有人,却偏偏没有任何常听到的声响,安静到异样。
她皱了一下眉,回过身,伸手去拧门把手,手背却突然被另一只手覆住了。
她猛地偏过头,厕所一间隔间的门骤然打开,不速之客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侧,戴着棒球帽,低垂面容,按着她的手施力将门反锁。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盛晴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看不清对方帽檐遮挡下的脸,却还是凭借对身形的记忆,立刻喊出了来人的名字。
“许轶川?”
下一刻对方的手腕回转,微凉的触觉抵上她肋下三分。
搏动的震颤,合着心跳,令皮肤一下一下贴近了利刃。
盛晴后背抵在门板上,手从门把上落下,屏住呼吸,垂眸瞥见她手中的蝴蝶刀,倍感荒谬地皱眉。
“你疯了吗?”
“别乱动。”女孩沙哑着声音,手极稳,让刀刃隔着一层衣服的距离,若即若离地贴紧。
盛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这沉默太过漫长,对方的呼吸几乎平稳,绝非冲动之下的贸然出手。盛晴忽然意识到,许轶川选在这里等侯,是因为她知道这里是唯一没有监控的地方。
她不是疯了,她是做了周全的准备才来。
盛晴心口登时揪紧,这丫头可能是来真的。
挣扎的想法消去大半,如果在这时触怒了对方,恐怕得不偿失。盛晴试图打破沉寂,引她说出目的。
“你出门随身带着蝴蝶刀?”
许轶川终于开口道:“我为什么会开始带刀,你应该比我清楚。”
盛晴的心思何等剔透,立刻知晓对方此番来意。
“你误会了,前些天的事情我听说了,不是我。”
“我知道你在找白三。”盛晴干脆和盘托出,看到许轶川手腕有一丝松动,又接着说道,“我也在找他。”
肋下一宽,眨眼间蝴蝶刀已经收回手中。
“你没说谎。”许轶川得了答案,退开半步,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伸手去开门,竟是要走。
“等等!”盛晴想拉住她,瞥见她清冷的侧脸,却又缩了手,“97那件事是白三做的,他是为了恐吓你别去找他,我知道。”
盛晴这话只能信一半,是白三做的倒有可能,让她别去找白三,恐怕是盛晴希望的事情吧。
“你想怂恿我做什么?”许轶川转过头,淡淡地道,“你找白三是为了什么我不管,但我既不杀人,更不是你门下的走狗。盛大小姐,你好自为之。”
门被轻轻合上,盥洗室如此寂静,仿佛刚刚不过是一场梦。
盛晴迟迟才宁定心神,拿出手机来拨出电话。
“盛小姐,您请吩咐。”
“务必在许轶川之前找到白三。”她克制着喉头的一点颤抖,“如果她先将人找到,你们都不用再来见我了。”
挂断电话,盛晴深吸一口气,站在镜前稍作整理。
她拉开门走出去,仍是妆容精致的模样。
这个时间,回廊如此安静,唯有侍者上前询问道:“盛小姐,你的菜可以上了吗?”
盛晴颔首道:“可以。”
7.
梁松枝拉门进来的时候,盛晴已经吃到第八道菜。
“对不住,我来晚了。”
盛晴不声不响地望着他,心道,你真该早来半个小时,或许还能看到你心心念念的初恋女友身怀蝴蝶刀的样子。她忽然疑惑起来,眼前这个男人,又真的了解许轶川吗?他知道她这一副杀机重重的模样吗?
但她毕竟不能开口,只是微微一笑。
梁松枝在她面前坐定,仍旧寡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用餐。
“怎么样,这次可能中标吗?”盛晴问道。
梁松枝摇摇头:“有同行围标,可能性不大。”
“我可以帮你……”
“不用了。”梁松枝截断她的话,深沉的眸子泄露出疲惫,“那不是我的方式。”
盛晴忽然食不知味,在他面前,她永远字斟句酌,小心翼翼。或是爱得太卑微,连理直气壮地说句话都不能。
从前锋芒毕露的梁松枝,如今光华内敛,却自有一股距离感,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她这样竭尽全力,也不过触到他一片衣角。
“你呢?”梁松枝忽然道。
“什么?”
“不是说家里安排了订婚对象?”
盛晴挟着筷子的手顿在瓷碗边上,脑子里浮现出那个目光总带着逼视意味的斯文男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如果嫁给他,你会松一口气?”
梁松枝不答,注视着盛晴,那眼神与以往的冷漠似乎有所不同。
盛晴放下筷子,盖住了他落在桌案上的手背。周遭安静至极,他的眼神似乎在蛊惑她再近一步。
她绕过长案,跪坐在他的身侧,仰面去寻他的嘴唇。
他手掌粗鲁地摩挲在她颊侧,缓缓垂下头去,似要吻她,却在她闭上双眼的那一刻,呢喃地问道:“这么多年,这就是你想要的?”
盛晴张开眼,他的眼神如此清醒,近乎冰凉。她知道他又在冷言冷语逼她走,可她偏不。
她张开眼吻上去,他往后避,却被她紧紧揽住了脖子。
齿颊缠绵,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叹息。
“盛晴,别这样。”
她向来受不了他的叹息,只得从这难得的缱绻里抽身,戚戚然地说:“我爱你。”
他心知肚明,却习惯了连回应都不给。
他那样顺着她,除了爱她几乎顺从了一切。他鲜少拒绝她的邀约,他陪她逛街、陪她去酒吧、陪她吃饭,却绝不逾越雷池半步。无论她做怎样的打扮,怎样出格地引诱,他给她最多的也不过是一句:“盛晴,别这样。”
唯有一次他陪她喝酒,终于灌醉了自己,脱口说出他这些年陪伴在她左右的因由。
他说,是因为愧疚。
因为险些害死她,却要她丝毫不追究,他愧疚至今。
可是……被世人指认为凶手的不是他,害她在U池上摔落的不是他,他为什么要愧疚?他在替谁愧疚?
“我爱她,盛晴。”
那夜,梁松枝说出这句话时,盛晴疑心他根本没有醉,或者说他从未如此清醒过。
即便此刻,他依然清醒地划下线来。
“盛晴,我希望你幸福。”他说,“不仅仅是因为愧疚。”
盛晴怔怔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干脆再让我死心一次?”
梁松枝垂睫默然,忽地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那年我发现她离开的时候,还心存侥幸,以为她早晚会回来,我们会和好如初。”
“直到我听说她父亲遇难……有天夜里,我终于拨通了她的电话。就是那天,我忽然意识到,她是再也不会回头的了。”
“听说她身边有了新的对象,她回到了学校,她一切都好。”
“这……就可以了。”
青年的面上皆是憾然,却分明恳切。
盛晴一只手撑在冰凉的榻榻米上,露台有风呼呼吹进来,拂乱她鬓边的发。
她恍惚记得有人说,佛家八大恨,唯求不得最苦。
如她一般。
一出生就有了一切,而真正想要的,却偏偏得不到。
8.
那晚与梁松枝分别后,盛晴喝醉了。
她独自坐在贵宾卡座里,遥遥看见周遭人生喧嚷,群魔乱舞。台上是不知名的秀,台下是欢跳的人群,她持着酒杯,忽然觉得很寂寞。
她想起几年前在一场发布会上,她对身为选手的梁松枝一见钟情。
梁松枝那时正是少艾青葱,于人群中卓然而立,明明是不羁的装束,却偏看出旧时风骨来。
后来……她努力地靠近他,投资TD,挂名成了特邀选手,终于以队友身份相见时,却看到了他身侧那个耀眼到近乎夺目的小丫头。
她百般努力,却还是晚了一步。梁松枝,早就有了女朋友。
人人都说,梁松枝的女友是亚洲最好的女滑手。她在三年间获奖无数,风头无两,更拿到了北美最大的巡回赛邀请函,明年若是出线拿到名次,就能成为TD的传奇,成为亚洲唯一的世界级女滑手。
那个女孩子,真是耀眼,明明出身平凡,却身价不菲,每年拿着最高价的年薪,赢得千万的赛事奖金。
因此被称之为A皇。
即便站在家门赫赫的她身边,也绝不逊色半分。
当年的A皇骄纵而恣意,踩上滑板冲上U池的那一刻,仿佛雄鹰展翅,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地面与高空,任意翱翔。
而后来,她亲手折断了A皇的羽翼,又目送她背井离乡。
她仍记得初见那天,梁松枝身侧的女孩蹦蹦跶跶地走到她面前,伸手自我介绍。
“盛小姐,你好,我是Ariel,你可以叫我的本名,许轶川。”女孩面上的笑容是那样粲然,粲然到刺眼,“你长得真好看!”
一晃,就到了而今。
她在许轶川的脸上,大约是再也看不到从前那样的笑容了。
杯中的酒轻轻摇晃,她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有俊俏的少爷凑到盛晴的身侧问:“盛小姐,要帮您倒酒吗?”
她眼神蒙眬地瞧了对方半晌,头渐渐朝靠背倒去。
酒杯骤然倾斜,酒水哗啦啦洒在沙发上。
夜场正热闹,越来越响的欢呼声环绕耳际,音乐的鼓点震得骨膜咚咚作响。
池霁从楼上的包厢下来,一路往出走,走廊里的侍者瞧见他便避让开来,恭敬问候。
“池先生。”
“池先生晚上好。”
……
他在外场的舞池边上停下来,不知看见了什么。
几步之外是贵宾卡座,阿光眼尖,道:“那是盛小姐。”
池霁与人刚在楼上喝过一轮,正是微醺,顿了一下,就朝那里走过去。
夜场的少爷收拾好酒水,眼神落在盛晴静谧睡去的容颜,不禁屏息。
他伸手想要碰一碰这位声名在外的盛家大小姐的侧脸,却忽然听到身后一声低沉的质问。
“你干什么?”
他吓得缩回手,回身发现,来人竟是池霁。
“池先生,我……”
“滚开。”
池霁慢条斯理地吐出这两个字,弯身将盛晴抱起来。
大堂经理远远瞧见不对,凑过来赔着笑要请罪,却见池霁一面往出走,一面道:“盛家大小姐下次再来,把周围清一清,如果我知道有谁碰着她一根头发……”
大堂经理连连点头,不敢多说一句。
怀中的女人被吵醒,醉意迷蒙地伸手勾上池霁的脖子。
“池先生。”她的意识却还在,还能念对他的姓。
“送你回盛家?”池霁询问。
而直到将她抱上车,盛晴四肢绵软地靠在他肩头,他才听到她迟迟答道:“不回家。”
池霁不由得放低了声音:“那去哪里?”
“随便你。”她半张脸都埋在他肩颈之间,纷乱的长发搔着颈窝,随着呼吸,一下一下,惹得发痒。
池霁把盛晴带回自己的住处,才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女人蜷缩在他的床上,明明是落到脚踝的长裙,在移动间掀到了膝头,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他记得那场事故,却从没见过这道疤。
他忽然想起,许轶川问她,他亲口促成的那场封杀,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那时他在媒体上说话,确实也是顾及池、盛两家的关系,有表态替她出头的意思。虽然幼时曾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屡次碰面,他却从没想过他们会进展到约定姻亲的关系。
盛晴是理想的结婚对象,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甚至她不爱他,这件事也刚好遂他心意。
但是现在,他的心跳正以不规则的频率告诉他,这一秒有什么在发生变化。
他凝眸在她蹙起的眉心,却只想倾身过去将她的眉心吻平。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盛晴被惊动,慢慢张开眼,下意识地伸手推在他肩头。
“池先生?”
他撑在她上方,没头没尾地问:“你为了谁喝醉?”
盛晴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半撑起身子,仰面吻上他的唇。
酒香融进唇齿之间。
“我没醉,池霁。”这一次她没有唤他池先生,“我只是在伤心。”
而他不等她再开口,便回以疾风骤雨般的吻。
去他妈的姻亲。
此时,此刻,此地,他只想要眼前这个女人而已。
心知此身是客,偏一晌贪欢。
9.
五塘。
又是一场秋雨。
午夜的清寒侵入床榻,床头的手机振动声响了很久,苍白的手才摸摸索索地将它接起来。
“喂?”
电话那头只有沙沙的响声,她疑心这是个莫名的骚扰电话,直觉却让她没有立刻挂断。
“本事够大啊许轶川。”
那头忽然响起一个粗粝又低沉的男声,仿佛嗓子被炭烧过了一样。
许轶川连一秒都没有迟疑,脱口喊破了他的身份。
“白三?!”她猛地坐起身,按下录音,垂眸确认了来电号码,可是来电却是公用电话的座机号。
“上次我派人去接你,却被你打断了肋骨,你这尊佛还真是……比想象中难请。”
上次是他派人来请她?确定不是绑她?
许轶川另一只手摸索着电脑,想要打开来追踪此刻的通话定位,那头却仿佛长了眼睛一样,不屑地笑出声来。
“别白费工夫,我的定位被加密过。”
许轶川手微微一顿,又瞬间恍然。
盛晴也在找白三。他如此小心翼翼,大概是怕盛晴的人也会因此找到他。
“我来问你要个明白话。”白三道,“你这么大费周章地找我,难道就为了我两年前打断你的腿?”
“不然呢?”
白三冷笑。
“许轶川,别装傻!你花了多大一笔钱,才在地下市场买到了我的秘密,以为我不知道?”
许轶川并不否认。
她当年的确花了很大一笔钱,才买到关于白三的消息。白三在盛晴的授意下成立嘉业影视,为盛家洗钱,一年前东窗事发,盛晴早有准备,许下重金让白三替罪,白三却拒捕出逃,并带走了相关的电子账目。
盛晴大约也没想过他居然留了一手,私下里另备了一份把盛家记录在册的账目。
白三猜得也没错,许轶川找他,的确是为了他手上的东西。
那头陷入沉寂,半晌才说:“我可以把东西给你。”
许轶川笑了一声:“你怕了?”
“放什么狗屁!”
许轶川一字一句地接着道:“因为你知道盛晴找你,是为了灭口。盛晴是个聪明人,账目可以有无数备份,但现在威胁到她的人,只有你一个。你应该早就想到这个可能了,所以才急着找上我,不是吗?”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良久才出了声:“原来你也不傻,许轶川。”
许轶川语声轻缓:“你选择把东西给我是对的,这样你或许还能继续在外头逍遥快活几年。毕竟你是个亡命之徒,任何意外发生,都是理所当然;但盛晴不会傻到去动一个牵扯甚多的我。我可是在申请替你挡刀,白三先生。”
那头又是一阵死寂。
“等我的消息。”他匆匆说。
未及她应答,那头已经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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