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祁和许轶川的回程航班终于落地。
安妮奉命开车来接,瞧见许轶川,吃了一惊:“许小姐怎么……也在?”
江祁在后座上冷笑:“她比我忙得很,成天飞来飞去,不小心碰见了也正常。”
许轶川不敢吭声。
安妮怎么听都觉得老板这口气不对,开着车点头道:“也是……不过许小姐在忙什么呢?”
江祁偏头看着许轶川。
女孩抿着嘴唇无言,一副“我不说话,我错了”的模样。
安妮见没人回答,又问道:“祁少,您还有几次会面,这么早就回国来吗?”
江祁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许轶川:“为了看着某只四处乱跑的兔子,我只能改成视频会议了。”
安妮一脸问号,心道今天老板怎么说的话都奇奇怪怪的?
许轶川无声地叹了口气。
当晚回到家里,江祁立刻把人丢到了浴室去。
许轶川扒着浴室门眼巴巴地看着他,问道:“这么早……就洗澡吗?”
江祁平静地道:“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许轶川茫然。
“让我消气的方法,”他一字一句地说,“洗干净躺好。”
许轶川结结巴巴:“我、我没答应。”
江祁挑一挑眉:“是吗?”把她往里一推,将浴室门从外头锁住了,径自去另一间浴室洗澡。等洗好了回来,许轶川已经站在门边,透过门中间一块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只看到里面映出一个非常绝望的影子。
“江祁,你要防我防到这个地步吗?”
“不然呢?”
听出这声反问里有愠怒,许轶川又没动静了,半晌才没骨气地道:“防得好。”
她一服软,江祁反倒消了气,拿钥匙把门打开了,女孩才头发湿答答地冒出来,穿着他的宽大的睡衣踢踢踏踏地走到跟前。
才一靠近,就被他合臂搂住。
“在澳门的时候我没仔细问你,现在,有什么想主动交代的吗?”
“其实也没什么可交代的,该知道的你都知道。”她躲躲闪闪不去看他。
“江祁Time。”
“你问。”她一副坦荡荡的模样。
“从第一件让我生气的事情开始问起,”江祁说道,“那天为什么跟着梁松枝走了?”
“我脑子不清楚。”女孩仰头看着他,“你知道我疼起来就什么都不记得,等我清醒过来,就立刻给你回电话了。”
这个解释不甚合理,但江祁也不欲纠缠在这上头。
“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威胁盛家?”
“我之所以不再是滑手Ariel、之所以断腿,都和盛晴有极大的关系。”许轶川神色寂寂,“我至今都不明白,她到底爱梁松枝到了什么地步,才会不惜将一个无辜的人毁掉?可不管她是为了什么……我只想讨还我的清白,作为滑手Ariel的清白。”
“我不愿旁人再提起许轶川、提起Ariel,会用赛场黑名单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艰涩地说道,“这是我作为人,最后一点想要保有的回忆和尊严。”
“因为我……已经失去了我视为生命的一切。”
她每说一个字,江祁就垂首靠近一分,直至额头相抵,鼻息交错。他呼吸温热地落在颊侧,声音离得那样近,嗡嗡震入耳里。
“那不是你的一切,”他说,“你也并没有失去。”
许轶川怔然。
“你身体健全,技术还在,只需要克服心理障碍即可重上滑板;你仍然是滑手Ariel,只不过休息了几年没有参赛,不过只要你还想叫这个名字,我就可以这么叫你;你的父亲只是失联,但我相信他仍然存在在世界的某一方,只要一天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的前男友虽然没了,但有一个更帅更贴心更可爱的现男友,他就站在你面前,非常珍惜你……所以你没有弄丢任何东西,许轶川。它们都还在,一样都没少。”
许轶川心头涌上一股无可言述的感觉,像是悸动,像是热流席卷过冰凉的心窝,又像是疾风过境,将她所有怨怼顷刻间卷得连片叶子都不剩。
她仰面凝视了他良久,才蓦地在他的嘴角轻轻一吻。
江祁愣了一秒。
他以为自己已经极尽克制,音量是、动作是……还有心猿意马,也是。
掌心落在腰间,有一段曼妙的弧度,他凝视她低垂的眸子,带了些逼视的意味。
他想她之于自己更像是淡而寡味的清粥,舀起来入口,却应有回味绵延。可到了今时今日,他还没舍得将她生吞入腹,只隔着一个君子知礼的距离观其色、嗅其香。
视线灼烫了她极力维持的平静,她落下手来,微凉的温度覆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拉,却没拉动。他知道她没当真用力,又或是没舍得用力,更加得寸进尺地贴近了一步。
“你还想我怎么样,许轶川?”
“嗯?”
“我一直在等你的进度,才会坏了十日上垒的名声。”
她知他此刻的心思又溜到了哪里去,不妨好好一场谈话还是要走向岔路,干脆轻轻脱开他的手臂要逃,却被他自身后勾住了腰。
温热的身体和嘴唇一并贴上来,灼烫的呼吸在她的颈侧一下下徘徊。
“我就再放过你一次。”他说,“观察你这几天的表现,如果你有一点要走的迹象,立刻惩罚你。”
2.
江祁的威胁似乎颇为奏效。
许轶川规规矩矩地回去上课,下了课规规矩矩地回江祁家报到,竟然让他没抓到一点把柄。
她请了一周假,回来上课时引起哗然。
消失的这些天,大家都还在想,A皇难道因为流言再次出走国外?网上正讨论得热烈,就有人晒出了A皇最新的上课路透照。
虽然一半评论还在持续反对抗议,表示A皇人设已经崩塌,但也架不住当事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压根不关心似的。
许轶川的确没心思管这些,她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把江祁贴身带着的子弹U盘搞到手。
这天刚下课,周KK又大模大样地出现在门口把她堵住了。
“好久不见,师父。”
“谁是你师……”话说了一半,就被周KK清了清嗓子打断。
“A皇,我郑重表示,我们愿意成立一个脱离校方的独立组织,以这个名义来帮助你平反。”
许轶川虽然知道他脑子有洞,但也不知道洞大到了这种地步。
“所以?你要怎么做?”她抱着肩看他。
“雇佣水军、召开集会,再加上游行……”周KK一脸得意,“跌宕起伏的学生运动,怎么样?”
“会被抓起来,”许轶川说,“然后被迫肄业。”
周KK哑然片刻:“你、你、你……你怎么不识好歹?”
许轶川说:“心意我领了。”她背着书包往出走,“但你还是好好上学比较好。”
周KK站在原地干瞪眼,过了一会儿许轶川忽然又走回来,周KK的脸色立马由阴转晴。
“师父,你回心转意了?”
“你们有多少人?”许轶川若有所思地道,“我不用你们游行示威违法乱纪,就在关键时候,稍微帮我几个小忙就可以了。”
许轶川伸手道:“把你们基地的联络方式给我吧。”
和周KK说完话,许轶川走出学校,看见一辆分外眼熟的车子,不是旁人,竟是池霁。
阿光走下车来,邀请道:“许小姐,池先生邀您共进晚餐。”
许轶川上了车,瞧见身侧的男人,才淡淡地道:“池先生下次可以不用把威胁、恐吓、绑架说得这么文质彬彬。”
池霁微微一笑:“怎么,担心上了车就回不去?”
这话问得半真半假,许轶川一时有点怀疑自己贸然上车,是不是太鲁莽了点。
她平静地说:“池先生总不至于和我一个学生过不去。”
“学生?”池霁嗤笑出声,“那你这个学生恐怕有点太过多才多艺了。”
“池先生想和我说什么?U盘现在不在我这里,你知道的。”她语调冰冷,偏头望过去,带了点挑衅。
池霁没接下去,只轻轻一笑,一副不和她计较的模样。
车子沉默地行进,午后的阳光那样明亮,她看着车窗外,反倒很镇定。不知不觉开到了外江湾,这边有很多著名的观光点,尤其是江岸边,到了深夜,对岸建筑灯火辉煌,江上的游船也纷纷亮了起来,穿梭往来,和这一岸的欧风建筑勾连成一道美景。
池霁停了车,径自走进一幢建筑的大门,她跟着进去,才意识到这是一家酒店。
似乎感觉到身后的脚步迟疑,池霁插着兜,回身道:“我虽然危险,总不至于对江二的人下手,尤其是你。”
许轶川只好跟上去。
原来酒店顶层是花园餐厅。
她其实没什么胃口,池霁倒是吃得津津有味,末了抬头看了她一眼。
“我好像知道江祁为什么对你感兴趣了。”
许轶川被他说得一怔。
“你有股天生的淡漠。你知道吗,像江祁这样没心没肺长大的孩子,习惯了旁人热脸贴上来,所以对淡漠有种本能的好奇,总想看看,这个人在乎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
池霁说着笑了笑。
“但没想到在你开始在乎之前,他反倒先把自己搭进去了。”
许轶川沉默地听着,她知道池霁绝不会平白无故地找她说这些。
“你知道最近江祁手底下的公关团队在忙什么吗?”池霁说,“过几天你会发现你所有的黑料都不留痕迹,会有大批水军出来为你说话,现实中议论你骂你的人开始减少,你会成为一个正能量的滑板手Ariel,重新站起来的励志A皇。”
许轶川愕然,忽地意识到了什么。
“池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你,江祁本该一心扑在事业上,好好完成自己筹备多年的滑板品牌。但他现在放弃了我的投资,为了在关于你的问题上减少我们之间的尴尬;他手底下的公关团队暂停了品牌的前期宣传,转而为你那该死的名誉殚精竭虑。”池霁慢条斯理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许轶川,现在你满意了吗?”
她握着叉子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看着眼前的菜肴,半晌都没能出声。
池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表情,起身道:“慢用,许小姐。”
“时至今日我的想法依然没有变,希望你离他远一点,许轶川。”他说着便离席,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道,“我想江祁应该不会想看到我送你回去,所以,失礼了。”
许轶川缓缓放下叉子。
是她太天真,以为他对自己的事不置一词,便当真能做到袖手旁观。
原来他没有。
他不想看到她奔波冒险,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希望给她哪怕一丁点的安慰。
比起感动,最先涌上心头的,是愧疚和不安。
3.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她按了密码进来,才瞧见江祁已经坐在沙发上。
像是在等她。
她在玄关口,才换了鞋,就听到他背对着她说道:“我以为你又走了。”
“我没有。”她不知怎的,心头一涩,克制着眼眶发红,低声说道,“我答应过你的。”
她说着,踢踢踏踏地朝他走过去,瞧见他坐在沙发上的冷寂模样,只得站在他跟前,抬手放在他头顶。
“为什么一直在外面晃,不接电话?”江祁终于抬头看着她。
“就是想一个人走走。”她知道江祁能通过定位知晓她的行迹,却没办法知道她和谁见了面,于是信口道,“散散步什么的。”
她的手轻轻在他头发上抚摸,又说道:“对不起,下次不这么晚了。”
他伸臂揽住她的腰朝自己靠近,额头轻轻抵在她怀中。
“许轶川,”他说,“我也有很累的时候,别让我这么操心。”
她无措地静了半晌,问道:“为什么累?”
“没什么。”
品牌创立遇到了麻烦;签约的设计师临时毁约,要重新寻找合适的人选;视频会议远不如面对面来得真切,令彼此信任……他却不必把这些事出口平添她的烦恼。
他不再是那个能够任性滑翔在U池上的少年,握住她手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只有他成为一个男人,才能够给她永久的庇护,不必再看到她将自己紧锁在堡垒中,面对一切恐惧。
他希望成为她的堡垒。
“江祁Time,”她忽然开口说道,“我会让你觉得累吗?”
他忽地伸手勾住她的后颈,蓦地拉低了,仰面吻上她的唇,纠葛之际,尚有余暇轻轻一笑:“可你也会解乏,不是吗?”
他将她打横抱起,往浴室走。
“去洗澡。”
许轶川茫然看着他:“现在?”
“一起。”
或许是今天的时机不对,但凡与他对视,便总让她心怀愧疚,连说声“不”都无法出口。她被他抱着坐在盥洗台上,静静等浴缸中的水放好。
他单手撑在她身侧,倾身吻她的眉眼,冰凉的大理石台面那样硬,她坐了一会儿便觉硌痛了,手搭在他肩头要下来,没料到他借着她伸手之际,为她褪去衣衫,抱着她放在了浴汤里。
温热的水浸没皮肤,她只是窘迫得闭着眼不肯张开,直到另一个重量浸没水中,压得水平线上升,她才将眼睛掀开一条缝,隔着朦胧的光去望他。
雪白的泡沫遮蔽住水面,她在浴缸另一端抱着膝头,感知到他的皮肤擦过脚趾、腿侧,视线所及仅是他线条紧实的上半身以及轮廓瘦削的脸。
他也正凝视着她。
“江祁,”她忽然说,“让你消气的方法,还作数吗?”
他微微一怔,她已经倾身靠近,仰面吻上他的唇。
“许轶川。”他静止了几秒钟,似乎在判断她眼中究竟有几成认真,当她的嘴唇贴近,却连思考的道路都被烧得堵死,只顾扣住她的肩,回吻过去。
……
那一夜极尽漫长。
待他缱绻温存里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清早。
偌大的房间里,并无许轶川。
他起身去找自己昨天的衣服,那子弹U盘平时一直贴身放着,睡觉时便锁入保险柜中,但昨天一晌贪欢,将衣服脱下后却忘了理会。
衣兜里空空如也,U盘果然不见了。
江祁打开手机查看定位,却显示就在附近,他四下打量,居然在床头柜上找到了她的手机。
他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打给池霁:“你的人有看到许轶川去哪里了吗?”
“江二,许轶川这些天被你看得严严实实,我难道还能把手伸到你家门口去?”池霁听见江祁半晌不吭声,笑了一声道,“不会是又把人看丢了吧?”
江祁冷然无言。
“拿了U盘走的?”池霁想了想又猜测,“不会是美人计让你分了心吧?”
一刀刺中要害,江祁连说话的心情都没了。
池霁了然地嘲笑道:“果然温柔乡也是英雄冢啊。”
4.
许轶川失踪了。
池霁、盛晴、江祁三方的人,通通没找到她的行迹。
盛晴的人表示,要么这人是专业学过反侦察的,要么就是混迹市井惯了,是个人精,不太好对付。
池霁干脆让底下的人别去找了,让她爱干吗干吗。他反正也算是清楚了许轶川的脾性,但凡是她想闹出来的事,你拦是拦不住的,只能是随缘去吧。况且现在许轶川也算半个网红,全世界网民都是他的眼线,还怕得不到一点消息吗?
只有江祁还在耿耿于怀。
他怎么就着了许轶川的道,让温柔乡成了英雄冢呢?
这时,正被几人恨得牙痒痒的许轶川,正大模大样地穿过街道。
她的方法就是不藏,住在路曼舒家,平时照常出行,该去哪儿去哪儿。
有句话不是说吗,大隐隐于市。
她双手插着兜,慢腾腾地走在一处商业区。她晃悠到一处建筑门口,进了旋转门,发现入口处需要打卡才能进。
工作人员亲切地询问:“请问您要上几楼?”
许轶川微笑:“展厅,谢谢。”
工作人员说:“对不起,我们展厅是不对非工作人员开放的,您可以打卡进入,或者到前台登记一下……”
“好。”许轶川点点头,当真去前台登记。
翻开登记名单,入场原因那一栏写得都很具体,许轶川一目十行地扫过,看到了几行写的是“兼职”。
“我听说这里周末要召开发布会?”她一面填写登记表,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我去聘兼职还来得及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前台的美女说,“理论上是来不及了。”她伸手一指登记表上的几个兼职信息,“你看看这几个,几天前就得来提前彩排流程了。”
许轶川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名字,哦了一声。她填登记表填了一分多钟,却连名字都没写全,只写了歪歪扭扭的一个“王”字,然后有点烦似的,搁了笔说:“那我就先不进去了,打扰。”
许轶川把登记的本子递回去,转身走了。
路过电话亭,她走进去,照着心里默背的号码打了个电话,嘱咐了几句,又挂断。
离开电话亭,她晃悠悠地走在街头,找了个店面进去,点一杯咖啡坐着,却没喝,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又找出一支笔,没摘笔帽,在纸上点来点去。
纸上写满了清单,她想了一会儿,拿笔勾掉几个,又把纸折好揣回去。
她招呼侍者过来。
“你好,可以给我一张白纸吗?”
这个要求实在诡异,Waiter先是拿了张白色餐巾纸,见她摇头,又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大的记事本,撕了一张递给她。
许轶川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又开始低头写字。写完了,她就抬头往外看。
外面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直到她无意识地和一个人对上了视线。
那人看起来有些阴沉,但又非常普通,戴着黑框眼镜,扔到大街上不容易被认出来,或许脸盲患者要见上十次百次,才能记得他是谁。
视线相交的一刻,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仓皇。
许轶川便隔着玻璃把纸举起来。
再一眨眼,那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人海里。
“没上来抓我,也没想抢东西……”她笑了一下,“应该是江祁的人了吧。”
而在此时,许轶川方才的一举一动,已通过那人的智能眼镜,转化成一帧帧画面,传达到另一人的面前。
看到手机有邮件进来,江祁几乎是一愣。
这是找到了?
点开视频,看见女孩举起一张纸,不由得定格,再放大。
却是“对不起”三个字。
5.
周末,偌大的发布会场人潮熙攘。记者早就占好了前排的位置,等候良久。空旷的台上只有一张长桌,以及十几个座位。
过了一会儿,一行青年人依次上台,坐到座位上,留空了中央的三张椅子。
背后是巨大LED屏,循环播放着宣传视频。
这些青年男女分别是各大极限项目的职业选手,这次的发布会,是要公开池霁旗下极限集团组建的一支跨项目的极限战队。
也就意味着,这些活跃在各大极限项目的选手,将跨越项目组成一支战队,通过媒体宣传,最大限度地达到宣传极限运动的作用。
这支队伍背后的另外两只推手,就是叶城和盛家大小姐。
叶城自不必说。盛晴曾在极限事业上相当活跃过,这次借池霁的这支战队,也算是表明自己未来将会有更多极限方面的事业延伸。
记者们静候良久,池霁才与叶城、盛晴一同出现在大众视线里,穿过选手们,在中央的位置落座。
主持人宣布,这次的跨项目极限战队组建发布会正式开始。
这支战队的每个选手都来头不小,依次介绍过后,便开始了媒体的提问环节。
盛晴见惯大场面,对各种刁钻问题也应对自如,还能优雅地与记者交锋谈笑。叶城在旁赞叹不已,想及梁松枝这些年对盛晴的态度,他就觉得梁松枝看女人的眼光着实差得很。
怎么会放着这么一个出身世家的美女不要,反而对一个假小子念念不忘?
什么为情所伤,还不都是自找的?
叶城正看着盛晴如何得体地应对记者,偏头看到池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在桌子上一敲,低声问:“怎么了?”
池霁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却没说话。
他方才低头看着手机,是阿光的信息。
许轶川混进了会场控台。
他回了三个字。
“别管她。”
他抬头却若有所思,事到如今,他倒想看看,许轶川拿着U盘,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有股直觉,许轶川虽恨盛晴,却应该不会闹大到将U盘公之于众。
盛晴与许轶川之间的恩怨,不就此了结,恐怕会继续没完没了下去。
倒不如让她出了这口气,从此两不相干。
场上的采访进行到这里便结束,接下来有工作人员上台撤去桌椅,摆好U台和道具。选手们要依次展示自己的极限绝技,这才是发布会的重头戏。
摄影机已经摆好了位置,这些表演都经过事前的摄像彩排,选手们在旁稍作热身,便开始一位位登场。
极限运动涵括了许多项目,滑雪、攀岩、冲浪等等,这些都是必须在特定场地才能展示的,受到发布会场地的限制,这次的表演,仍然以滑板、轮滑为主。
第一个表演是滑板项目里的U台跳跃。
比起大型U池,表演用的U台有些小儿科了,叶城连看的心情都没有,和盛晴闲聊着。池霁在台下坐了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没惊动人,便悄然离场。
巨大的屏幕上画面变换,配合着选手的表演,恍若实景街区。
池霁正往后台控制区走去。
阿光在侧,低眉道:“她在控制台的电脑里导入了私人文件。”
“怎么会没人发现?”
“她的装扮与工作人员如出一辙,她似乎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帮手,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服了那个兼职打工的学生,代替那个人过来了。”
池霁失笑:“嗬,真是花样百出。”
池霁走到控台门口,稍微停下步子,推开控制室的门,里面人头攒动,他却一眼看见了那个人。
单薄的身影坐在控台电脑前,戴着棒球帽,几乎遮挡住脸孔,穿着工作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问阿光:“江祁呢?”
发布会的直播正在网络进行中,江祁正在屏幕那一头,关注着这场直播。、
6.
直播画面里,表演还在继续。
江祁仍在出差中,此刻坐在沙发上,神情有些复杂。
安妮走过来道:“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出发去机场了。”
她垂眸看到视频上的画面,颇有些惊讶:“这是……池先生的战队发布会?”
江祁向来对这些新闻不八卦,怎么会突然关注起这个来?
表演压轴是盛晴、叶城两人展示的街滑小技巧,其实两人都许久未曾踩过滑板,动作做起来都有些生疏。
换成平时,江祁或许连看完的心情都没有,今天却似乎连眼都没眨。
安妮心中疑惑,跟着在旁一同观看直播。
盛晴、叶城的小课堂环节最终结束,主持人出场,就要宣布落幕,台下的媒体忽然一片哗然。
大屏幕上忽然出现了一大片雪花,随即是音频的波纹。
四周的音响传出一个有些陌生的、明显中文不太灵光的人声来。
“当年我说了谎……”
直播画面里,盛晴的脸色一瞬间骤变,手紧紧攥起来。
叶城却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丹尼尔曾在TD待过不算短的时间,他讶然道:“这难道是……丹尼尔·顾?”
而接下来的所有陈述,几乎令全场屏息。
直播画面上原本一片安静,此刻突然炸出满屏弹幕。
“天哪!这什么操作?”
“请告诉我这是彩蛋吗?”
“吃瓜群众吓到把瓜扔了。”
“炸出一堆潜水的……”
“这才是炒作宣传的正确打开方式!”
……
主持人试图圆场:“哈哈哈,真是意外,这应该是我们的战队队员准备的恶作剧,观众朋友们是不是也被吓到了呢?”一面和导播低声道:“什么情况!控台的人在干什么?”
控台一片肃静,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被堵在门外,而门被反锁了。
连池霁都想不到,许轶川是如何拿捏准时机,在二十分钟里,依次将四名工作人员支出了控制室,再将门反锁的。
他却不知道,以周KK为首的几个人混在人群里,代替她圆满地执行了这项任务,再悄无声息地离场。
现在,情况陷入了窘境。
所有的控制机器、电源,都在控制室内,要想阻止她,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会场的总电闸。但这几分钟,足够她公开想要公开的东西。
录音还在继续,许轶川与盛晴的姓氏露出来,甚至提及叶城。当年一场意外事故的假象、所有伪造的细枝末节,悉数在这个被全国极限运动爱好者瞩目的发布会直播中揭露出来。
盛晴端然立在台上,阻止了工作人员试图扶她下去的动作,拿过话筒,冷冷地道:“许轶川,说出你的条件。”
录音到此刻,已经播放完毕。几乎所有人都跟着那语声重温了一次当年的事故,恍如代入了那人的角色,目睹了一场极其残忍和恶劣的事故伪造,再用莫须有的罪名,害人至万劫不复。
天才选手Ariel被污蔑封杀,跌落谷底后,归来揭露真相,没有比这更能让媒体人激动的戏剧性事件了。
媒体的镜头与视线齐齐对准了盛晴,无论是否是曾经的知情者,又无论这场赤裸裸的揭发有几分真、几分假,盛晴都逃不过一场流言浩劫。
她用这样的方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7.
LED屏忽然又是一变,出现了电脑桌面,随即是一个文件上传至公共云盘的对话框。
文件名称是一串数字,然而盛晴一眼就认出,那是嘉业影视成立的日期。
上传开始,百分之一,百分之二……
她上传的是不能见光的账目文件!
盛晴砰的一声将话筒砸落在地,转身下台。叶城下意识地追过去,见她一路朝后台控制室走,控制室已经有人尝试过开锁,现在转而尝试砸门。
盛晴走过去,一把掀开了砸门的工作人员,冷声道:“许轶川!你想要什么?”
其实当年的事故,即便有所谓的“真相”,对盛晴而言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件事,一则未必有人相信,二则即便有人相信,对她来说也毫无影响。然而嘉业影视却是盛晴乃至盛家心头的一根刺。她当年头脑一热,轻易任用白三,竟为盛家带来了如此威胁。
账目一旦曝光,盛家将牵涉进无穷无尽的麻烦之中。
盛晴克制着恐惧,继续拍门板祈求她的回应:“许轶川!你想我怎么样?”
“快看大屏!”有人说道。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文本框,上面竟是一段文字。
最上写着一行字:亲自对着镜头读完它。
盛晴重新走回台上,孤立无援地站在上头,看着那段文字。
不过短短数句话,她却如鲠在喉,连吐字都不能。
这完全是在将她高高在上的自尊拿下来,当众践踏,任意凌辱。
她浑身颤抖地站在原地,不肯开口,眼睁睁地看着上传的进度条越来越满,终于咬紧牙关,弯身拾起话筒。
“敝人盛晴,”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于二零一五年四月之滑板联赛上,因滑板技术不精,失误跌落,却将事故责任恶意推卸至同队选手Ariel之身,使其遭受极大不公,并遭封杀。另,唆使白某殴打Ariel,致其重伤,中断其滑板选手生涯。”
底下的媒体纷纷拿出录像设备来,已经开始录制。
周KK混在其中,举着手机,听到这里,不禁咬紧牙关,瞪大了眼睛。
原来当年……Ariel是这样消失的。
那个单薄清冷的女孩,是怎样遭受了这些,仍然坚韧地成长到了而今的模样?
“敝人盛晴,于今日向媒体自陈其罪,申请退出极限事业,终生不得与极限活动、组织、赛事等有任何牵涉。请到场诸位保留视频影像,以行监督、问责之职。”
录制完毕,周KK点击保存视频,手指已经微微发抖。
大屏上,上传进度堪堪停滞在99%,终于在盛晴念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出现对话框显示已停止了上传。
盛晴茫然无措地握着话筒,看着恢复成雪花的大屏,恍惚觉得自己方才口中所念,都是梦中胡话,然而在场的确有不少媒体已将她所说字字句句记录下来。
一切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盛晴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下,忽然恐惧而无措起来,话筒砰的一声从手中掉落在地,她四顾茫然,而后转过身,跌跌撞撞地下了台,却被一双手扶住了。
“池霁,”她喊了一声,又伸手抓住他的袖口,质问,“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
池霁抬手,细致地理顺她凌乱的发,说道:“能阻止她的,只有你,盛小姐。”停了一停,他又说,“盛伯父让我带你回去,他有话同你说。”
“我不去。”盛晴的声音泄露出一点哽咽,仰面看着他,只是摇头,“父亲会责骂我!我丢了他的脸!我不要去!”
“盛晴,放轻松。”池霁无法,干脆伸手抱住她。
“这不是丢脸,”他忽然说道,“这只是代价。”
怀中的人果然安静下来,池霁吩咐道:“阿光,我们走吧。”
另一边,周KK的人攥着备用钥匙,这时候才让人悄无声息地放回了仓库。
直到此刻,四处寻找、焦头烂额的物业管理员,才终于在第三次回到仓库寻找的时候,看到了突然冒出来的备用钥匙。
“奇怪,刚刚这里明明没有啊?”
尽管事情诡异,他还是匆忙抓起钥匙,赶到控制室,打开了门。
控制室里空无一人,里面连通一间小小的库房。此刻,库房的窗子大开。
有人匆匆跑过来说:“有个人从仓库的窗户跳出来跑了!”
保安立刻朝那个方向追过去。
阿光走到车子旁边,听到后面的动静,又询问池霁道:“要去追吗?”
池霁反问:“追她做什么?”
阿光愣了一下。
同步的网络直播在丹尼尔的录音放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强行中止,知情的只有今天在场的这些媒体,只要盛晴想,就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而许轶川终于得偿所愿,让盛晴向她俯首认错,尊严尽失。
她要的清白,起码从今天开始会流传出去,恢复名誉,不过是时间问题。
池霁带着盛晴上车,不知怎的,只觉得今天的这场闹剧,既荒谬,又有点苦涩。
8.
直播已经强行中断许久。
江祁只听到丹尼尔说起伪造事故,在念出盛晴姓氏的同时,画面就显示直播结束。
安妮被这场直播事故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想起来吐槽:“不是吧,这什么鬼?还当场放录音?”
江祁抬手看表。
“该去机场了。”他说。
安妮站起来道:“我们过去来得及的,你可以再休息半个小时。”
江祁的脸色稍有些凝重,这时候电话响起,是池霁。
“你知道许轶川大闹我发布会的事了吗?”
江祁抿唇不语。
“我猜她会将U盘交给你。”池霁说道,“如果这样,江二,我希望你能把U盘交给我代为保管。”
江祁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我想一想。”
飞机落地已经是晚上八点钟。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推开门,却是一片冷清。
走了两步,他才觉得哪里不对。客厅里,茶几摆放的位置稍有偏移,上面放着的纸巾盒不见了,花瓶挪到了阳台的藤桌上。
他走到卧室,果然,床头上,她留在这里的手机不见了。
他几乎松了口气,至少她还不抗拒让他知道她在哪里。
江祁沿着那变化的痕迹,一路到了楼上的私人放映室。投影仪开着,那支熟悉的子弹U盘放在电脑旁边,他困惑地插入U盘,里面除了账目,还多了一个视频文件。
文件署名是冷冰冰的日期。
他还在困惑这个日期的意义,点开视频播放,投影画面已经亮起。
“江祁训练日志。”
这一行字闪现,又很快消融。紧接着,是男孩在U池上的画面。
随着日期变换,男孩的衣服、鞋子、帽子变了又变,唯独不变的,是在U池上飞扬的身影。
他从不知晓,拍摄者是怀着怎样的感情,才能将画面里的他拍得如此柔和。
跃起的动作、利落的转身,都不及镜头切近时他嘴边的一个微笑耀眼。
镜头背后的人应当也是怀着温柔的心情,记录他每一分每一秒的喜怒。他朝镜头走过来时的疲惫,他放下滑板时的兀自出神,他因动作失误,摔了水瓶的恼怒模样,悉数被收藏在一帧帧画面里。
他想起她为自己拍摄训练日志时,如何努力,甚至有点艰辛,她扛着机器,一次又一次录制他的动作,回放给他看,只为了让他练习出最完美的版本。
她是这样认真,把这些画面剪辑成了属于他的挥汗青春、年华光景。
手机振动起来,他收到了来自“瘸腿兔子”的语音留言。
“江祁。”
这一声清淡的低唤,却在顷刻间,让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9.
天色昏黄,许轶川坐在台阶上,对着手机话筒,静静地录下语音信息。
这是五塘边上的一处废弃公园,十分空旷,只有风声。
唤完江祁的名字,她沉默良久,接着说下去。
“我一直困惑自己对你的感情。你出现在我生命里,这件事意外又美好。我知道你一开始对我是怀着怎样的目的,起初我戒备又踌躇,看着你朝我走了一步又一步,却只想逃开。
“后来我终于想要贪心一次。我明知我怀抱着多少怨恨、多少九曲回肠,却还是贪恋你给的一点喜欢。有时我想着,要是我能放下自己该死的自尊,就那么让前事揭过,该多好。这样我就不必欺骗你设计你,也不用总是不告而别。
“是你太好了啊,江祁。
“我原本想着,这件事结束,便能回到从前。可是我又明知道,我不能够成为你的麻烦,逼得你不得不和我一起,站在孤零零的这一侧,和他们对立。”
“对不起,江祁,”她说到这里,忽然哽住喉咙,半晌才轻轻地、有些委屈地道,“对不起。”
她曾以为,他是这万丈红尘中足以交付脊背的安全所在,却无论如何不能下定决心,那样可耻地,以一个一无所有的自己,徒劳增添他的负累。
那夜在平民村山脚下,她亲眼看着他如何与池霁剑拔弩张,而他们本不该如此。
她本就不该打乱他的生活,经营这场没有任何未来的感情。
在诸事了结的这个当下,许轶川忽然觉得空茫无措。
远处霞光潋滟,暮色那样漂亮,她发送过语音,关掉了手机,转身离开。
万事皆静,如同凝滞在此时此刻。
唯有许轶川,渐行在暮色四合之中,背影萧然。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