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雨天,山色葱茏起来。傍着山,铁皮屋鳞次栉比,沿着坡度向上,望不到尽头。顺着台阶走上去,仰面会发现,鱼骨电线在头顶交错。
这是澳门路环东南的一个村落,平民村。
如同每个繁华之处,都一定有相反的贫民窟一样,这里的村民寥寥无几,几乎走光了,只剩下几户人家,还依山住在铁皮屋里。
一个穿着汗衫的寸头青年正步伐矫健地沿着台阶而下。
他很瘦,瘦到双颊凹陷进去,眼角有一道很短的疤痕,却不显得吓人。他其实生得不错,大概因为常年在外,皮肤晒得黝黑,甚至有的地方脱了皮,斑斑驳驳,这样看反倒像个平常的工人。
下到平地上,刀疤青年才骑上墙边放着的自行车,娴熟地顺着山路往市里走。
每月四号、十一号、十九号,逢雨,他就会骑车去附近的圣方济各教堂,在周围晃悠,藏在暗处,仿佛在等什么人。
雨一旦停了,他便立刻离开,骑着车子到公交车站,穿越大半个岛去赌两把。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他绝不在一家赌场连赌两次,一晚上能换四五个场子,赢的时候居多。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一个荷官敢说与他混了个脸熟。
这晚他在回来的路上,终于还是忍不住去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可才拨了几个数字,他就咬了咬牙放回电话。
那些家犬比他想象中动作更快,早已监听了许轶川的手机,一旦她接通,他很有可能暴露位置。
盛晴找他,的确是为了灭口。
早在盛晴推他出去顶罪时,他就心知肚明了。
池霁找他,应当也是同样的理由。盛晴与池霁订了婚,两人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难道池大佬还能想着放他一条活路吗?
他这时候唯一能相信的,只有那个疯子,许轶川。
只有她拿着这个东西,才能替他挡刀,因为没人知道她能做出什么来。
白三透过玻璃,看到外头雾蒙蒙的湿气,算了算时间。
已经一个月了,若是她再不动身,就真的说明,她没有看懂他的信息,他就只能冒险再打一次电话。
离开电话亭,回到平民村的老房子里,常路正在吃泡面,瞧见他回来,连忙问道:“白三哥,还是没有消息吗?她会不会是根本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径自往木板床上一躺,抬手遮住眼睛。
“不会,她一定得看懂,她必须得看懂。”
2.
许轶川正在阶梯教室上课,却没看黑板,没看书,在书桌下偷偷发短信。
许轶川:“为什么不接电话?”
江祁:“还没消气。”
许轶川:“怎么才能消气?”
江祁:“我说了你照做?”
许轶川:“嗯。”
江祁:“我出差回来,一进门,你已经洗干净躺在床上等我。就这么办吧。”
许轶川:“……”
江祁:“如果我回来发现你没照做,我会更生气。”
许轶川:“对不起。”她也承认自己的确是过分了。
江祁:“姓梁的对你做什么了没有?”
许轶川:“没。”
江祁:“不信。”
许轶川:“……”
“喂!下课了!你低头干什么呢?”
泰迪张凑过来,吼了一嗓子,她立刻把手机按灭了,偏头发射冰冷的眼波。
泰迪张嘿嘿一笑,表示对不住。
这节大课时间很长,中间给了十分钟休息。这时,泰迪又问她:“许轶川,你知道了吗?”
“什么?”
“你最近正走红啊!”
许轶川一脸的“你在说什么”。
泰迪张拿出手机找给她看。
学校官方的门户网站首页上,赫然是一个鲜明的视频标题:Ariel归来,圣塔莫尼卡大战老外。
许轶川忽然想起来,江祁说过有路人拍了他们玩SKATE的画面,上传到了YouTube。
她原本只是过耳不闻,却没想到居然有人转到了国内。
底下的评论十分精彩。
给小哥哥跪了……等等?是小姐姐?
不转不是极限人,膝盖拿去。
A皇宝刀不老!膝盖给你。
这是Ariel!几年前最牛的女选手,她居然在国外!
看完这个SKATE想回手把自己板子劈了当烧火棍。
烧火棍+1。
烧火棍等等我!
……
这是什么节奏?
泰迪张说:“爆了!官网首页挂了两天了,热度没下过,微博也开始爆了,原视频八九万的转发量,看看,快破十万了。”
而她终于在各种转发中,找到了最原始的,从外网搬运到国内的ID号。
ID叫作Mark123,头像是一个亚裔少年。
是Mark,她分明还记得他的脸。
搬运的页面上,Mark123写下了这样的话。
“我在网上发现了这个视频,也得知了Ariel在国内的境况。这件事与我亲人的过错有关,我希望Ariel能重新出现在职业赛事上,重新成为滑手Ariel,这就是我将视频转发到这里的原因。她让我知道,亚裔也可以凭借一张滑板,成为超级明星。她将一直勉励我继续坚持职业滑手这条道路。”
许轶川看着截图上的话,久久无言。
少年在圣塔莫尼卡望着她时,眼神如此童真无邪。他的父亲犯下了决不可饶恕的错,他却在想办法补救。
尽管这个方法在她看起来,实在有些糟糕。
Mark显然并不真正清楚,Ariel这个名字当年究竟是因为什么而销声匿迹的。
而他更不知道,网络世界最恐怖的就是,群众的力量可以透过无数方式连接在一起,把一个二维的名字人肉出一个三维真人来。
晚上再去微博上查看,她的个人信息果然已经被流出去。
Ariel,就是许轶川。
但事情不止于此,关于SKATE大战的讨论,在网络上持续发酵。
3.
没几天,麻烦就来了。
学校的滑板社社长找到她上课的班级来,等着她出来,把人堵在了走廊。
这个社长在学校算是风云人物,别号周KK,街滑的业余玩家,最擅长玩SKATE,A大没人不知道他。
许轶川黑发黑衣,初见的人难免当她是个男孩,周KK在大庭广众拦住了人,开口就是一句“美女”,想来也是早就看过网上的那些信息。
许轶川被拦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忽视掉周围或是嫉妒,或是看戏,或是不怀好意的眼神,她皱了皱眉。
周KK帅是帅的,只是遗憾在太过知道自己的帅,他的自知不像江祁的浑不在意,江祁是骨子里的倨傲,知道自己生得好,并不当成本钱,他是生来便什么都有了,看人才会带着高高在上的研判。
周KK却是另一回事,他自知生得不错,更把这不错表现在脸上,恨不能举手投足都表现出一个帅哥的风范。
“美女,”周KK笑呵呵地问,“有没有兴趣来我们滑板社走一圈?”
大一的社团招新活动,许轶川一概忽略,连滑板社也是头一回听说。毕竟她当选手那年,A大还没有正儿八经的滑板社。
她摇摇头拒绝:“我下午还有课。”
周KK身后还跟着一众社员小弟,颇有些下不来台,却又放不下身段,只好笑笑说:“那打扰了,哪天有空过来。”周KK伸手要加微信,许轶川微微一笑。
“我没微信。”
这话震惊了一堆吃瓜群众,却没人知道许轶川是真的没微信。
当晚学校官方论坛里就有了帖子,讨论许轶川和周KK今天的这场交锋。
“我见过她好几次,说真的,打眼认不出来是女生。但你知道她是女生再去看,又绝对不觉得是个男生。”
“她那个没微信也真是666,是不是早就准备好,等着噎人的?”
“楼上是没瞧见周KK当时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
“周KK是有名的难搞……等着瞧吧,我觉得这事儿没完。”
追踪了整版回帖的路曼舒打电话提醒许轶川:“你小心周KK这个人,感觉他在学校的风评不太好。”
“哦……”
许轶川躺在床上,左耳进右耳出,挂断电话,漫不经心地用山寨机玩贪吃蛇。不怪江祁当初揶揄她买的二手山寨机,她就是因为这个山寨机能玩贪吃蛇才买的。
许轶川只顾着眼前的贪吃蛇在屏幕上盘来盘去,忽然一个来电把这盘游戏冲掉了,许轶川叹了口气,低声骂了句妈的。
等接起电话,她又恢复了乖觉的模样。
“想好了吗?”
江祁刚从一个会议上出来,未及上车,便现在停车场里给她拨了电话。
许轶川道:“什么?”
江祁说:“怎么让我消气。”
她愣了良久。
那头笑了一声,似乎是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让她头疼,接着问道:“好不好?”
许轶川哑然想,什么好不好呢?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心情好不好?其实没人过问她这么简单平实的问题,江祁可能只是随口一问,却偏偏戳中她脑子里的某根神经,以至于她连回答都忘了,只顾着出神。
“傻了?”江祁倚着车低笑。安妮跟过来,提醒他时间,他微微一点头,又说,“等我回来。”
许轶川欲言又止,只说了声:“好。”
江祁现在人在国外,显然并不知道国内发生了什么。
事情的走向其实已超出她的想象,无法估量结果。既然他不知道,她又何必说了,徒增他的烦恼。
许轶川却不知道,事情已经在另一个圈子里,以无法想象的方式继续蔓延开来。
其实叶城所在的圈子早就听闻了此事。许轶川热度太过,视频里那些不亚于她全盛期的滑板技术,也引得其他滑板公司的人眼馋,纷纷询问,这个许轶川,是什么来头?
两年前Ariel被封杀的事情,在梁松枝的左右逢源、游走各方下,各家的新闻及通稿都被撤掉。现在的人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各家滑板公司签选手前,大抵是要互相通气的,这个选手品性如何、技术如何、背景如何,都掌握清楚了,才好下手签人。叶城无论如何也不好说许轶川的坏话,便意有所指地道:“许轶川啊,她以前签在我手底下,两年前是女选手里技术最一流的。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伤了腿,恐怕受不住比赛的折腾了。”
健康状况对一个滑手来说是最要紧的,一些老友听了这话也就打消了念头,却还有人半信半疑,怕是叶城要TD独大,才故意放出这种话来,于是亲自找人去查许轶川。
这一查,事情才终于闹大了。
这个许轶川,居然就是名噪一时的天才滑手Ariel?
那个因为赛场黑历史被封杀的Ariel?
难怪叶城说话遮遮掩掩,原来是这个缘故。
各家滑板公司的人起初是要瞒着,想等等看,有哪家倒了这个霉,真的签下许轶川,等了许久没有消息,看戏的心情便烟消云散,干脆吩咐人把资料都发出去,省得许轶川白白占了热度,挤得自家孩子没法露脸。
这件事,池霁的滑板公司自然也有份参与,公关请示到池霁头上,得来理所当然的一句话:“这种事也要问我?”
却不知道,这无心的一句话,让池霁背了好大一个黑锅。
4.
梁松枝没想过许轶川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按陈栋的话说,现在的人红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公司前台莫名兴奋地和同事念叨帅气逼人的小姐姐,还拿了手机展示许轶川的短发近照。
梁松枝路过时不经意瞥了一眼,这一眼便没有收回去。
“这是……”他手里拿着标书,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文件夹。大概是老板的眼神太过凛冽,前台还以为自己是摸鱼被抓包,立刻收了手机道:“对不起。”
谁料下一刻,老板居然朝她伸出手来。
不会吧?男神难道要因为这点小事打我?
手机被拿走,前台妹子目瞪口呆,看着老板熟练地调出方才的照片。
似乎是无意间被偷拍的照片,女孩行走在校园间,大概是步伐有些匆忙,风衣的衣袂翻飞,她低垂着视线,无意与任何人交流,亦无视众人的眼神。
这张照片的评论下一色的迷妹语气,仿佛回到了几年前。
当年TD中,梁松枝的迷弟比迷妹多,而许轶川略带恣肆的气质,却总是引得女玩家着迷。作为职业选手的许轶川出现在大众视野里时,是如何耀眼,再怎么时过境迁,他却都还记得。
梁松枝顺着这条微博往下翻,终于翻到在圣塔莫尼卡的SKATE视频。
不甚清楚的画面,从她出场到落幕,仿佛一场惊心动魄的青春电影。他拿着手机在原地站了良久,才将手机还给前台。
“很精彩。”他说完,转身回办公室。
创立栋梁以来,后来的员工鲜少知道梁松枝曾经是一名滑板选手。前台小妹目瞪口呆地接了手机,才要和身边的人惊叹,不苟言笑的老板居然会对滑板感兴趣,就被科普了一番梁松枝曾经的辉煌历史。
前台小妹听完表示,给老板跪了。
然后她又刷了刷微博,说道:“人红是非多,都有人开始爆黑料了。”
同事问:“讲的什么?”
“说是……”前台小妹皱着眉头浏览文章,“许轶川之前在一场比赛上,动了对手的滑板,致使对手断腿重伤,后来她自己得到报应摔坏了腿,又被封杀,就销声匿迹了。”
“哈?不是吧,这么劲爆?”
“还说……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情杀,当时许轶川的男友L和一个富家小姐过从甚密,比赛对手刚好是那个富家小姐。她嫉妒之下,做出了这件事情,但是不知怎么私下和解了。”
这文章的阅读量和转发量都还不高,前台小妹默默看完了整篇文章,有些踌躇。
视频里的女孩,淡漠又安静,只有在踩上滑板的那一刻,才变得自信而张扬。
眼睛里的热爱做不得假,一个这样爱着滑板的人,会在赛场上,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她在评论里打下一行字。
“坐等PO主打脸。”
可是隔天,情况就急转直下,所有相关爆料被整理成文,题目是《A皇被封杀事件始末》,文章一经发布,立刻在网上成了爆文。
评论也是越来越精彩,基本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支持A皇的,表示坐等营销号打脸,另一派是否定A皇的,说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了,在极限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大家懒得提。
连路曼舒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了,打给她询问。
“许轶川,这个走向不太对啊,好像是有人看你势头太好,突然下手黑你。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现在还不清楚。”许轶川刚刚结束最后一节课,对电话那头道,“意外或者人为,都有可能吧。”
“你别开玩笑了,这些营销号要花好大一笔钱啊。”
许轶川沉思,她这是……又不小心挡了谁的路?
5.
即便在网上被骂得很惨,许轶川仍然照常去学校上课,好像没事人一样。
午饭时间,她刚在食堂坐下,泰迪张就磨磨蹭蹭地坐到她的身边,低着头佯装吃饭,嘴里含混不清地问她:“你还敢来上学?”
许轶川道:“哦。”
泰迪张猛地偏头盯了她一眼:“那贴子真的假的?”
许轶川没答。
“哎,问你呢!”泰迪张一着急,差点把自己噎住。
许轶川早就怠于解释,在旁人眼里,真相没那么重要,说到底不过茶余饭后的消遣。她偏头想了想,筷子在饭里戳来戳去,才要说一句“你猜”,身前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影。
那阴影坐在她面前,隔着一张饭桌,和她四目相对。
泰迪张一口饭险些喷出来:“周KK?”
许轶川把筷子戳进饭里立起来,心道,给他烧炷香,能不能把这阴魂不散的货请走?
周KK今天没带小弟,头发吹得很骄傲,大模大样地跷了个二郎腿,朝她咧嘴一笑。
“中午好啊。没请来你进我社团,现在想想还是我赚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许轶川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泰迪张眼看着两人剑拔弩张,有点发怵,一端餐盘说:“吃完了,我走了。”溜之大吉。
周KK嗤了一声:“你这朋友也不靠谱啊。”
许轶川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慢腾腾地把筷子拔下来,继续吃饭,她原本胃口就很差,眼前坐了个不太待见的人,更是吃几口就饱了,端了餐盘站起来就走。
周KK双手插着兜,慢悠悠地跟着,许轶川这几天本就满身争议,后头又跟了一个周KK,围观群众纷纷扭头注目,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有一场好戏看。
许轶川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后面有个人跟着一样,出了校门要回家。
周KK始终阴魂不散,一副要跟着她上地铁的样子。
“你跟着我想干什么?”
周KK说:“我还能干什么?幸灾乐祸。”
“高兴完了吗?”
“哈?”
“给你一分钟时间高兴,高兴完了离我远一点。”
她说完真的开始数秒,周KK被搞得有点蒙了,等她数到了三十几才开口打断她。
“其实我有别的事情,你能不能教我你在视频里做的那个动作?”
话音刚落,许轶川已经数到了五十,没停。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我们社新来了一个丫头滑得特溜,她和我宣战比SKATE,我要是玩不赢这社长就得拱手让人了,这是真的我没半句谎话!”
“五十九。”许轶川停下来,通过他的眼神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她很快得出结论,周KK这句话是认真的。
“我有什么好处?”
“你看看你现在名声又不好……你别瞪着我,网上那点破事闹得天翻地覆有谁不知道?起码有我罩着没人敢在明面上找你麻烦,我看你也不太想惹事,上课读书求个太平不好吗?”
许轶川淡淡地看了他一会儿。
“第一,我不用你罩着。”她说得挺笃定,没半点虚张声势,“第二,我答应教你是因为你滑得太烂了,我怕外人以为A大的滑手只有这种水准,坏了名声。”
周KK听得一愣一愣的。
许轶川说:“走吧。”
6.
下午没有课,许轶川跟着周KK到了学校附近的公园,找了个空地。
周KK要学的是许轶川在圣塔莫尼卡做的连续大乱,外加一个转体,技巧性很强,但要想降低失误率,还是要看练习。
许轶川不指望周KK一个下午就能把动作做成功,她只能指点他如何去做,剩下的她也无能为力。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周KK的板子和人一样,花里胡哨的,彩绘图案,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街头滑板。
他踩了板子就准备开始,许轶川站在原地背着手没动,盯着他脚下,盯了好一会儿,朝他伸手。
周KK连忙跳下来把板子递给她。
许轶川问:“你为什么装99A的轮子?”
周KK茫然地回答:“这是适用最广的轮子,街市滑板场U池游泳池都能用,这是专业的装滑板的人给我选的,有问题?”
许轶川叹了口气。
周KK说的理论是没错,99A的轮子适用度最高,好像是什么地方都能用,也不怕轮子不配场地的事情。但问题在于,99A理论上适用的场地有一个共同要求,就是场地平滑。大多数像周KK一样的玩家,比较常去的场地是学校、公园以及一些街区空地,这些地方并非专业的滑板训练场地,离“平滑”这个标准还有一段距离。
所以生活中最适用的街滑轮子,其实应该是95A。
这个误区大多数业余选手都会有,许轶川当年是起点较高,凭着拼命三郎的精神,一开始就受到了TD的专业训练,因此少走了很多弯路。
周KK算是校园街滑的名人,却没怎么接触过专业的培训,在硬件上犯错也有情可原。
许轶川皱了一下眉,现在换轮子显然来不及,她只得把滑板递回去。
“再比SKATE时,轮子换95A更好。”她难得耐心地科普了一番“平滑”的标准,说得周KK连连点头,态度渐渐严肃起来。
练习滑板其实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一个动作要做上几百次几千次,或许才能有一次完美的成功。但成功的喜悦,足以冲淡之前付出的那些艰辛。
这可能就是滑板运动会让人着迷的原因。
许轶川话很少,只在必要时给关键性的点拨。一个小时之后,周KK领悟了连续大乱的技巧精髓,但还是难免失误。稍微休息一会儿,周KK正打算攻克大乱加转体,却被许轶川制止。
“很危险。”她说,“连续大乱足够快的话,已经足够难倒一般的业余玩家了。”
周KK满头大汗地踩着板子,站在原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动。
女孩负手站在那儿,活像一个专业教练。
他终于脱口问了句:“你真的是A皇?那你为什么被封杀了?”
许轶川有些意外他居然会认真地看了那个贴子的内容。
沉默片刻,她点点头。
周KK说:“我不相信你真的做过那些事情。”
许轶川觉得好笑,她勾起一边嘴角的样子,恍如多年前在滑板场上的恣肆,又张扬又高傲。
“为什么?”她是真的好奇。他们才见过几面,他就敢说相信?
周KK说:“直觉。”
“我爱过一个人。”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周KK怔了一下,女孩脸上没有表情,没有怅然,没有怀念,只有眼底露出几不可见的嘲讽的笑意。
“他不相信我,也是因为直觉。”许轶川说,“所以说,直觉这种东西,还是别太当真。”
7.
再次成为滑板明星的第五天,许轶川终于感受到了流言带来的恶意。
她被偷拍得越发频繁,网络上越来越多的“知情者”冒出头来,洋洋洒洒编造关于许轶川的轶事。
“她看着挺清高,其实……你们知道江祁吧?她为了勾搭男人,追到人家滑板场里去打工。”
“我不太认识她,但是我朋友之前在江祁的私人生日Party上看到过她,说是看到江祁拽着她上楼,后来江祁先下来了,几分钟后她下楼的时候,衣衫不整,朋友说很多人都看到了。后来是江祁的朋友把她送走的,不知道她和那朋友有没有一腿。”
“我去,这种人,现在还在炒什么滑板大神的人设,真是反胃。”
……
许轶川坐在床上,电脑放在膝头,她面无表情地一径浏览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按灭了屏幕,半晌没动。
这些……无聊的人们。
她做A皇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滑板是什么东西。
就算再是铜墙铁壁,许轶川也不得不承认,她有点窝火。
这几天她其实已经是很不想出门的状态,却因为答应了周KK,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学校。
周KK和神秘女滑手的夺位之战,许轶川到场才知道,居然来了这么多人。
并不算小的街滑场地,边上建了五级台阶和铁扶手,闻讯来围观的学生挤挤挨挨坐在台阶那边,许轶川从台阶后面的林荫道走过来,还没人发觉。
周KK站在空旷的平地正中,踩着板子朝她招手:“师父!”
一众人回过头来,发出齐刷刷的吸气声。
许轶川的第一反应是我什么时候成你师父了,被几十双眼睛一盯,又心道,这里这么多人还让我过来?她打定主意立刻转身离开,但是周KK没给她这个机会,一脸高兴地朝她猛招手:“快过来!我给你留了VIP!”
VIP,五级台阶的最低一级,也算是头排座位?她勉强信了这个VIP。
穿越众人,许轶川面无表情地在VIP落座,身侧有个男生捅了捅她的胳膊。
“你教了周KK什么绝招吧?他这么自信?”
她推搪道:“没有。”
对方一副不说我也知道的表情。
女滑手迟迟未来,后排大约是女滑手的应援队伍,男生居多,突然有人拿腔拿调地道:“现在什么垃圾都能混进来自称滑手了?还师父,别是教了周KK怎么动人家板子吧?”
后面爆发出一阵刻意为之的哄笑。
许轶川脸色没变,像没听到一样,反倒是周KK火了。
“你中午吃了屎吗?”周KK拿手指过去,一扬下巴,“给我师父道歉!”
“道什么歉?”后排站起来一个高高大大的红毛男生,手里还拿着类似应援毛巾的东西,许轶川回头去看,总觉得毛巾上那张脸莫名熟悉,走了会儿神,再一转头,前排后排已经纷纷站起来,怒目对视,分分钟就要动手。
周KK刚想大不了这场比赛老子不比了,之前还说要罩着许轶川,总不能在她面前掉了面子。他是面子大过天的人,扔了滑板,一面撸袖子一面要开口说揍他,那对峙的人群里,忽然有个单薄清瘦的身影站起来,横在了两方之间。
她虽单薄,却颇有点楚河汉界的意思,拦住两边的剑拔弩张。
“别吵了,”她说,“我走。”
她说走就走,慢条斯理地绕过人群,顺着来时路返回,脸上无喜无怒。
“别走!”
“谁让你走了?”
周KK和挑事的红毛男生一齐开口。
许轶川站在原地,回过身来看着一群人。
她先是挑了一下眉,有点困惑,吐字非常缓慢地问红毛:“你想怎么样?”
红毛鄙夷地看着她。
“不管谁让你来的,以后见了我绕着走,听见没有?但凡是个爹生娘养的东西,都知道要脸!不过听说你爹娘死得早……”他说着嗤笑,却没发现许轶川平静的眼波下已酝酿了一场盛怒,还兀自说下去,“难怪做出来那么多肮脏事儿。”
最后一个字尾音才落,红毛只觉得门面拂过疾风,许轶川不知何时疾步到了跟前,一掌掠过,却又在盛怒中保持半分清醒,留了寸许距离,生怕将他鼻梁打断,转而回肘击在了下巴上。
咔嚓一声,众人惊呼,红毛惨叫着捂住下巴,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脚就朝着他的腿骨踢了过来,连着三下都避开了关节要害,红毛惨叫连连,扑通跪倒在地,张着嘴竟是合不拢。
这一连串动作又稳又准又狠,周KK目瞪口呆,周围一时静得落针可闻,瞧着红毛在地上打滚,竟然没人敢立刻凑上去。
许轶川动起手来,热血上涌,双目微红,有点控制不住,下一脚要踹在红毛脊骨,忽地有个女孩冲过来把她紧紧抱住了。
许轶川自小打架向来不拼力气,她目之所及皆是关节要穴,知道哪里疼却不伤人,也知道哪里伤人却看不出痕迹,使的是一身巧劲。因此那女孩用了力气自身后将她合臂拦着,她一时竟没挣脱,脱口低喝:“放手!”
“许轶川!”身后的声音似曾相识,“冷静点!”
8.
“顾珊来了!”
人群里又是一阵骚动。许轶川被抱住,有人才敢冲上去扶起红毛,大呼小叫道:“快快快叫个车送医院!他下巴脱臼了!”
红毛痛得神志不清,张着嘴口水流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群人匆匆将红毛送走,许轶川才筋疲力尽地停止挣扎,安静了。
顾珊松了口气,终于放开手,绕到她的面前,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了?”
许轶川看着地面,不答。
周KK还愣在那儿,脑子有点乱。
他的对手顾珊,原来和许轶川认识?
顾珊是下了课匆匆赶过来的,老师有些拖堂,她来得晚了,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
她下意识地伸手轻拍许轶川的脊背,知道刚才一定发生了让对方难受的事情,因为此刻,许轶川的表情苍白至极,像是在极力维持着平和,但只要伸手一戳,平和的假象就会瞬间分崩离析。
顾珊终于想起周KK,回身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四下一扫,围观群众还剩下三分之二,自己的应援团走了几个,也不碍事,于是问:“今天还能比吗?能比的话开始。”
事情节奏快得一波接一波,周KK的脑子还没转过来,已经先点了头。
点完头他才追悔莫及,这是个多好的把比赛搪塞过去的机会,他居然没珍惜?
众人于是重新坐定,许轶川仍然坐在头排VIP上,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回没人再敢招惹她了,毕竟谁也不想没事儿掉个下巴脱个臼。
顾珊捡起自己刚刚扔在一边的板子,那是一张做了手绘设计的板子,上面五彩的地图轮廓配着她的白鞋,煞是青春好看。
她踩着板子,自阶上直飞而下,动作轻盈娴熟,落地后嘎吱一声压板停住,这一个动作,轻描淡写就惊了众人。
周KK心里直打鼓:这是二人SKATE,一对一,只要对方有一个动作他做不来,就输了。
可他真的没什么把握。
顾珊站在那儿,极其自信地道:“我们怎么分先后?猜拳?”
眼看着比赛就要开始,许轶川忽然站起身说:“等等。”
周KK:“哈?”
她定定地看着顾珊,站在场地中的女孩,踩着红色滑板,面上一派素净明丽,正是最好的年华,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知道自己不该念及从前,却还是忍不住有些酸涩。
“你赢不了她。”她说,“我见过她玩滑板,很专业。”
周KK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顾珊不敢置信地听着她这番话,似要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社长让她做,你还能学到点专业技术。”许轶川的表情绝对没有半点开玩笑,她接着说,“我走了,比不比,你自己决定。”
她转身便走,周KK站在原地,看了看围观群众,又看了看顾珊,有点蒙了。顾珊没理他,抱着板子追上去。
许轶川方才贸然动手其实有些后悔,她心浮气躁,腿就跟着疼起来,走得并不快。
顾珊几步就追了上去,跟在身侧问道:“许轶川!我看了那个视频!”
许轶川放缓了步子,偏头看着她。
“我觉得你还是想再滑滑板的。”顾珊有点忐忑地说,“我现在知道了,你当年为什么被叫作A皇,我想我现在达不到你巅峰时期的一半。”
许轶川沉默地看着她,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张牙舞爪的自己。
顾珊说:“虽然你是我的情敌……但我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在赛场上看见你。”
许轶川说:“为什么?”
顾珊怔怔地说不出答案来,半晌才局促地岔开了话题:“你和祁少……在一起了吗?”
这次许轶川默然,表情却已经给出了答案。
顾珊脸上是说不出的复杂表情,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嗫嚅着没开口。
许轶川这才想起她和江祁也曾不清不楚,心情突然有点糟糕,视线一扫,却落在她臂弯中的滑板上。
许轶川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一样定住了,半晌才问道:“你的滑板可以借我看看吗?”
顾珊把板子递给她,看到她细细地查看板面,也没觉得异常,还想接着问下去:“刚刚发生什么了?挨打的那个人要是告到学校去,你就麻烦大了。”
许轶川没说话。
顾珊说:“许轶川,你……我问你呢!”
话音才落,就看见眼前的短发女孩朝她展颜一笑。
顾珊一脸见鬼的表情。
其实许轶川的嘴角只是稍稍翘起,面容称得上纹丝未动,之所以说是“展颜”,是因为顾珊打从第一天见到许轶川,对方就一副半死不死老僧入定的神色,哪像现在这样笑过?
“顾珊,”许轶川把滑板还给她,郑重地说道,“谢谢你。”
顾珊手足无措地道:“不……不客气。”
许轶川垂眸略略沉思,转身要走,顾珊说:“但是你到底……”
“谢我什么”还没出口,许轶川走出了这片街滑区域,似乎是急着去做什么事情。
什么啊?神神道道的?
顾珊一个人抱着板子站在原地,半天没想明白,周KK终于找过来,气喘吁吁地问她:“喂,你还比不比?”
顾珊皱着眉回头看他。
周KK难得露出这样窘迫的神情:“其实我也没把握赢你,我给你副社长做成吗?毕竟这个社团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你这样放话夺位,还到处说我滑得不好,我面子往哪儿搁?难道我不想滑好?比起你夺位,让我下不来台,你过来帮我、教我,不是两全其美吗?”
顾珊听了半天,扑哧一声笑了。
周KK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在一个丫头面前做小伏低,说完这番话,脸烧得通红。
“可以。”顾珊有心放他一马,大发慈悲地说,“就这么办吧。”
9.
许轶川急着回家去,找那本《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顾珊的板面上手绘着整块中国地图,从正面延伸到反面,当顾珊将板子抱起,她才看到滑板背面的两块正面延伸过来的地图。
雄鸡下方澳门岛的轮廓,似乎与书中插图的岛屿轮廓相同。
那幅插图……难道是特别绘制的?
第十九章,到南方去!到南方去!
南方的澳门岛。
是这个意思吗?
许轶川到家,匆匆翻开书中第十九章的插图,再调出手机地图。
骑鹅少年下方,那浅浅的岛屿轮廓,与澳门岛的地图轮廓,完美重合。
他在澳门!
许轶川将书合上,松了一口气。
是时候了出发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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