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家二少的大驾光临很快惊动店主,他出来清了清嗓子,强行打断对话。
“江二少真是稀客……”
店主李少峰一出来,整个空间的气氛都不一样了,变得异常市井气。
李少峰着装十分规矩,没半点艺术感。要是江怡没和他科普过这人横行过各大时装周的资历,他恐怕以为这人只是个裁缝。
瞧见江祁,李少峰啧啧几声:“果然是江怡的弟弟,长得越来越俊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一团孩子气呢。”
其实上次见也不过就是去年的事情。
江祁懒得和他废话,不由分说地把许轶川推到身前来:“我姐不是说你观人知质吗?出席订婚宴穿,不要太隆重,不要太暴露,就这两个要求。”
李少峰打量了许轶川一番,对这副骨架还是相当满意的,指挥人带着许轶川去量尺寸。等两人进去了,他才凑到江祁跟前来私语:“哪儿弄来的小网红?还走的中性范儿?你家老爷子最是死板的一个人,江怡进了文艺圈都让他念叨半天,能容得下你玩网红?”
江祁无奈:“不是网红,学生。”
李少峰笑道:“多少网红一开始都是学生……我可告诉你,现在做这行的女孩最难搞,又要谈感情又要谈钱,别看你自以为千帆过尽,到头来被人拿住什么把柄,以后有你受的……”
江祁看了他一会儿,懒得应声:“你别操这个心了,你和我又不熟。”
李少峰搭上江祁的手臂,一副受伤的表情,高声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和你不熟?你姐哪次来不念叨你的糗事?你从小到大什么事我不知道?我还知道你几岁尿的裤子,小时候就喜欢乱亲幼儿园的小姑娘,十岁初吻就没了……”
江祁想怒不能,按捺着恼火在他肩头一按:“行了,我知道了,能闭嘴吗?”
抬眼一瞥,周围店员小姑娘捂着嘴憋笑,许轶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量好尺寸出来了,表情也实在精彩,他不知她听见了多少,定定地瞧着她说:“你别笑,你要是跟着笑,我今天跟你没完……”
许轶川道:“我不笑。”
她说得一本正经,江祁一下子就知道她八成也听了个齐全。
江祁强自镇定,在心里把自家亲姐拎出来指着鼻子痛骂。
江怡……真是他的克星。
李少峰根据许轶川的尺寸,很快画了个款式出来,说这个最配许轶川的气质。
草稿寥寥,勾勒出的体态却如此形神肖似,及膝的鱼尾裙,前短后长,婀娜生姿。
许轶川不懂这些,一径沉默,任其摆布,倒是江祁好奇地道:“什么气质?”
李少峰略略思索,在设计稿上写下一行字。
十分清瘦,一片冷香。
许轶川低笑:“文绉绉的。”不妨被江祁握住指尖,耳际传来他的低语。
“非常贴合。”
事情进展到此,本十分顺利,李少峰伸手要价,两人嘀嘀咕咕指手画脚,似乎有聊到江怡,末了交易谈妥,江祁说:“这衣服我今晚就要。”
李少峰立刻拍案而起:“你当我这是裁缝铺?给你高档西装钎个裤脚还要一下午,晚上要?你干脆叫我大活人变成衣好了!”
许轶川本能地要调解矛盾,连忙说:“那今天我们就先走了,等成衣好了再……”
“不行!”李少峰横眉怒目,“这么一副好骨架,现在裹在一堆什么破烂里?你们江家男人都是这么照顾女人的?”说着吩咐店员小姑娘去挑衣服。
“今天晚上宴会急用,我直接送一件给你,这身量尺寸,穿什么不是分分钟走T台?”
店员扯出来一架子礼裙,李少峰大爷一样坐在更衣室前头,让许轶川站在镜子边上,店员拿裙子一件一件给她比。
江祁在旁脸若冰山。
李少峰这回满意了。
“瞧见没,这才叫霸道总裁的架势,谈个恋爱还要人教,难怪江怡老是不待见你。”
许轶川被形形色色的衣服搅得一头乱,求助地望着江祁,江祁虽不满李少峰仗着江怡做靠山,对他指手画脚,却为了那句“十分清瘦,一片冷香”没能真的着恼,走过去亲自拿着衣服为她比画。
她站在偌大的穿衣镜前,被身后的人半揽在怀,衣服一件件比在身前,又拿开。
他的呼吸灼烫地落在耳垂、颈后,激起战栗。
周围的店员小姑娘早已看得面红耳赤。
而他太过专注,似乎没发觉她的困窘,终于寻到一件满意的,顺势搂住她的腰在颈侧一吻:“去试一下,反正都是记我姐的账,我巴不得多坑她几笔。”
2.
这条米白色的连身裙略带俏皮,一字露出大半肩颈,深V设计,却又在锁骨处辅以交叉系带,收敛了将将裸露的胸口,腰身收紧,落下百褶裙摆,恰是及膝。
许轶川穿了多年运动服,当真穿了这样的裙子,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而走出试衣间那一刹,周遭静得似能听见落针。
她无措地望向江祁,那眼底幽深若海,一时令她陷溺,她下意识地朝他伸手,他便走过来扶住她的小臂,将她揽在怀中。
他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
李少峰啧啧两声:“这才有女孩的样子。”一挥手道,“行了,穿着走吧,别在我眼前秀恩爱。”
拿了成衣票据,许轶川要将衣服换下来,江祁却亲手挑了件羊毛大衣将她裹得严丝合缝,不许她换。
一路驱车回家,他沉默异常,许轶川几次望向他,都没寻到回应。
他拉着她的手,平静地带她进电梯,出去,按密码开门,却在进到室内,回手关了门的那一刻,克制不住地吻下去。
许轶川被他紧拥住,跌跌撞撞一路移动到客厅。
呼吸被掠夺,她无法发声,只得攥紧他腰间的衣服,试图叫停。大衣不知何时落在地上,只剩那身裙子。肩颈皮肤陡然裸露,泛起细密的颗粒,她终于得以机会喘息,说了句“冷”,就又被他咬住了下唇,轻而温柔地啜吻。
他双眼不曾离开她的眸子,手指逡巡在她的脊背,终于寻到裙子的隐秘拉链,毫无阻滞拉落到腰间。她早便察觉,下意识地抬手拽住身前单薄的裙子,紧紧靠在他怀中,不要他去看。
她蜷缩在他怀臂之中,明明该是一种抗拒的、自我保护的姿态,却偏偏投身敌营,拿他做了盾牌。
江祁哭笑不得地抱住她,掌心落在她裸露的脊背上,尝试着安抚地拍了一下:“不冷,我开了空调。”
然而视线垂落,她耳根绯红,一路蔓延到颈后,他垂首在雪白的脖子上吻了一吻,只觉滚烫。这哪里是冷?明明都热得快蒸熟了。
“撒谎。”江祁就着这个姿势,揽着她的腰将人抱起,一路走到卧室才放下。
许轶川坐在床边,裙子半挂在肩头,却已摇摇欲坠,他蹲身在她面前,忽而倾身吻在她光裸的膝头。
她感到奇怪,明明是那么紧张,心跳那么快,腿却分明没有任何痛觉。
那里的伤疤蜿蜒而狰狞,她下意识地要挪腿,却被他不容抗拒地扣住了脚腕。
手轻缓地沿着脚腕一路上行,路过了疤痕,停在裙裾边缘,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试图在她的眼神中得到肯定的回答,却只看到了无波古井般的安静,他有些懊恼地想了想,终于问她:“你想吻我吗?”
许轶川静默片刻,点头。
江祁松了口气,下一刻,她朝他伸出手,扶住他的侧脸,探身吻了下去。
她显然并不懂得该如何接吻,只是浅尝辄止。
她的姿态带了几分虔诚,贴合在唇瓣之间,温暖而安宁,但这离江祁想要的相去甚远。
许轶川张开眼,退离方寸,只听他唤了一声名字。
“许轶川。”
她还未应答,便被他堵住了唇舌。
他的温度热烈到无可承受,每一个动作都令她感到灼烫。手指掠过皮肤的温柔,褪去衣裙的慢条斯理,还有眼神凝望的深邃,在某一刹那吞没她还未来得及生出的仓皇。
他长久地自身后拥住她,四肢紧密贴合,缱绻地吻在耳后,指尖化身为工笔极丽的画家,一寸寸描摹在她的骨骼、发肤,似要将每一分轮廓都铭心刻骨。她被卷入温存的狂热之中,却还留有一线清明,在他堪堪要触及底线的时刻,扣住他的手腕。
她的力道很坚决,以至于他不忍用力挣开,只怕彼此伤到。
他吻在她光裸的肌肤,无可奈何地凝视她清澈恍如孩童的眼,最终只得做出温柔的让步。
“帮我。”他哑着声音说。
暮色四合,而后,天色渐暗。
3.
清晨,江祁很早便醒了,怀中的女孩仍在安睡,他望着她静谧的睡颜,不由得去亲吻她的眉眼。
那双弧度漂亮的眼被啜吻惊得张开,长睫忽闪忽闪,怔然凝视他。
“江祁?”
“不然你以为是谁?梁松枝吗?”
她偶尔睡梦中会带着痛苦的神色呢喃出这个名字,他知道她又陷入了噩梦,却无法不在意这个占据了她青春、如今连她的梦也要占据的前任。
许轶川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话,半晌没言语,只局促地用被子遮挡住半张脸。
昨夜缱绻就徘徊在雷池边缘,稍有不慎便是擦枪走火,她想及便觉面红耳赤,只想继续装着睡觉。
江祁起身,找给她自己的干净T恤,垂首在她眉心一吻,先出去洗澡。
许轶川见他走了,才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去了另一间浴室。
洗漱完出来,许轶川才发现昨天那件裙子还堆在地上,捡起来看,幸而只是皱了一点。
她找出挂烫机,一丝不苟地熨烫,将皱褶全都烫平了,才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你从哪儿翻出来的挂烫机?”
许轶川回过头,江祁赤裸着上半身,只穿着一条灰色的运动裤,也不怕着凉,大大咧咧地站在那儿擦头发。
他的表情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家里有这东西一样。
“衣帽间最上面那一层的格子里。”许轶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回答。
他身上的皮肤偏白,大概是因为没怎么被晒过,积年累月的运动更练就了十分精干的身材,不至于魁梧,却有种瘦削的力道,每一寸肌肉的线条都很分明,连纹络都如同工笔雕刻。
江祁没想到她这会儿倒看得大大方方,似笑非笑地问:“昨天你都不敢睁眼,现在瞧见了,满意吗?”
“满意。”她说得毫不违心,手上有点慌张地去收挂烫机,匆匆去衣帽间放好,回来坐下。
江祁手里攥着上衣,迟迟没穿上,反而朝她走过来。
“你还没回答我,有多满意?”
“十分?”他一靠近,她反而不敢直视,顺嘴胡说八道。
“这位客人,别的服务想了解一下吗?”
许轶川抬眸,江祁已经蹲身在她的跟前,仰面与她四目相对。
她有点怔忡。
认识他以来,他向来倨傲骄矜,却是头一回放低了姿态,乖顺而温存地抬起头来望着她,仿佛被供奉在眼前的是值得怎样珍视都不为过的事物。
江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的逻辑在这个问题上打了死结,但很快又忘了方才思考的重点,眼里只是他少艾青葱的一个微笑。
挑衅,却很温柔,剥去了棱角和刻薄,几乎让她不认识这一个江祁了。
她不再抗拒本能,好奇地道:“什么服务?”
“请按一下开关,会有惊喜。”
江祁打了个响指,随即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在自己的唇上,他的指甲透明而红润,因为刚洗完澡,唇色也微微泛红,半湿的额发凌乱地拂过去,露出白皙宽阔的额头。她的神思打了个晃,想起小时候年画娃娃眉心的一个红点,要是点在江祁头上,应该也会很好看的吧。
她伸手在他的唇上一点,安静地等着,江祁却摇摇头。
“用手指怎么能行呢,客人?”
许轶川怔了一怔,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江祁已经起身,双手撑在她身侧,她感觉到身侧的床垫被他按得陷了下去,而他突然的靠近令她下意识地偏头往后躲,支撑不住又倒在床上,避无可避,接着,唇上便是一热。
他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像真如他所说般打开了什么开关,她耳际嗡嗡作响,只是望进他眼底去,而后他拉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胸口。
皮肤相贴。
“Surprise,新鲜的江祁心跳。”
她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下是他的心跳,剧烈澎湃。她口干舌燥,哑声说:“心跳算什么惊喜?”
“是,心跳算什么惊喜?”江祁笑了笑,“我才是你的惊喜。”
他的手又拉住了她T恤的下摆,她下意识地扣住他的手腕,局促地道:“江祁。”
他缓慢而不容抗拒地向上掀起衣摆。
“我想亲手为你穿上这条裙子。”江祁说。
他真的就只是为她穿衣服,神态专注又仔细,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修长的指尖滑过她锁骨,摆正那交错的系带,手掌沿着她纤细的腰游移到背后,一寸一寸将拉链拉起,最后将她揽近自己。
他喜欢与她在呼吸可闻的距离,长久凝视,鼻尖似有似无地触碰。太近了,以至他的眉目纤毫都落在眼底,丰神俊秀,宛然如画。
她下意识地仰面吻在他嘴边,眼神那样明亮地注视着他,问道:“你这样……招惹过多少女孩子?”
江祁沉默片刻:“你是最笨的一个。”
许轶川垂下眼睑。
江祁轻笑一声:“可是我喜欢。”
他垂手,蹲身为她抚平裙裾的褶皱,百褶纹络分明,他理了又理,才终于满意,起身道:“走吧。”
4.
池霁与盛晴的订婚礼,可以说是宾客云集。
才是清晨,教堂早已布置妥善,宾客席几乎坐满了。来赴约的多是池盛两家交好的上流人士,不是商业巨擘便是世家子弟。
盛晴穿着一袭简约的鱼尾婚纱,坐在休息室等待。她的妆发已做好,头纱温柔地落下,遮挡住半张面容,清丽绝尘。
池霁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阿光便凑到身侧道:“池先生,许轶川来了。”
池霁将门关上,慢条斯理地往另一侧的露天院落里走。
阿光轻声说:“是同江家二少一起来的,看样子只是出席,目前还没发现什么异常。”
池霁静了良久,才说:“看在江二的面子上,随她去吧。”
“梁先生来了吗?”
阿光摇摇头说:“还没有见到。”停了一停,又说,“池先生,我派人去过白三留下的地址,也是照着他说的时间准时去的。但所有人埋伏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他出现。会不会他留下的时间地点只是个幌子?”
池霁略略皱眉。
“许轶川曾经说过,白三和她约定,要她一个人去才行。”
阿光道:“不错,我派了一个女保镖,身形与许轶川很像,戴着短的假发,要是白三从远处看,应该不会认出来,可是他留下的地址周围我们都搜过了,他根本没有来。”
池霁喃喃道:“白三留下这样一个确切的时间地点……的确有些反常。线索可能还在那本书里。”
阿光颔首:“要不要我去从许轶川那里……”
“不必。”池霁淡淡地说道,“看紧她,跟着她就行了。佯作中计,对方反而掉以轻心。”
“在聊什么?”
池霁转过身,却是盛晴从休息室里出来了。
阿光知趣地先离开,池霁道:“怎么不在里面等?外面冷。”他伸手揽着她回到室内,牵着裙角待她坐下,才问道,“紧张吗?”
盛晴摇摇头,又道:“我刚刚听到你说白三。”
男人看着端庄地坐在梳妆镜前的未婚妻,这一袭雪白的婚纱在她身上格外和衬,他趋近,弯身在她颊侧一吻,低声道:“今天私事为重,莫谈公事,可好?”
盛晴仰面望他,伸手替他整理领结,细致又专心。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过来催促:“都就位了,未婚新人请做好准备,马上开始了。”
临出去时,盛晴扯住他的袖口。
这个姿态太过依恋,以至于他心头一软,连话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怎么了?”
“池先生,你有爱上我的可能吗?”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问出这么一个不太符合她身份的问题。
毕竟在他们身上,爱这个字,未免显得太过天真了些。
池霁回眸,定定地凝视她良久,说道:“这一秒,应当可以算作是我爱上你的开始了。”
“池先生爱上谁都是这么轻易的吗?”
盛晴显然不信,仍有余暇揶揄。
下一秒他垂首吻过来,不过是双唇虔诚地贴在她唇瓣,不带任何欲念,那样恳切深沉。很快,他就抬起头,重新凝视她。
盛晴下意识地抬手去触摸嘴唇,听见他说:“相信了吗?”
司仪在外面催促:“新郎和牧师该进场了!”
池霁微微一笑,握了一握她微凉的手,才转身出去。
过了一会儿,盛父过来,携着盛晴准备入场。
父女俩站在教堂室内一侧,却像是十分生疏,久久无言。
“小晴,”盛父终于开口问道,“你不讨厌池家老大吧?”
盛晴轻轻笑了一声。
不问她喜欢,不问她爱,却在这个关头才想起要来问她,问的却是,你不讨厌吧。
就算讨厌,又有什么用吗?她没有选择的资格。
司仪喊道:“有请新娘、新娘父亲出场。”
盛晴抬手勾住父亲的臂弯,瞥见对方花白的发鬓,心头不禁一软。临入场前一秒,她终于开口答道:“我很喜欢池先生,父亲,您放心。”
5.
西式的订婚礼步骤极为烦琐。
江祁和许轶川在台下看了良久,都觉得有些烦闷无聊。
江祁是不惯池霁这种模样,总觉得道貌岸然,许轶川是对这种步骤复杂的仪式完全无感。
在诗班唱诗的工夫,还有人迟来,推开教堂的门,悄无声息地坐到最末。饶是他尽量小心,还是引来不少注目。
许轶川跟着回头望过去,却是微微一愣。
是梁松枝。
他今天穿了一身温润雅致的白西装,手上还拿着公文包,似乎是加班时匆匆过来的。她回眸的时间有些长了,被江祁用拇指压住了虎口,重重按了一下,疼得她险些喊出声。
她无声地偏头,冷然而视。
江祁拉过她掌心,一笔一划写道:“不要分心。”
这话一语双关,她手心痒痒的,随即被他落下的轻吻成功安抚,便不再吭声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仪式最末,许轶川简直松了口气。
教堂里的宾客渐渐散去,后面还要转移地点去订婚宴。
江祁却要她坐在原处不要动。
“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十分钟后,教堂里几乎空无一人,许轶川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宾客席中间,只觉得有些诡异。等了半晌,不见人影,忽地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跑过来,听起来却不像江祁。
江祁不管什么时候,走路都是慢悠悠的,甚至有点闲逛的姿态。
许轶川站起身,回头。
竟是梁松枝,他仿佛是从远处跑过来的,满脸焦急。
“许轶川,原来你在这里——”他气都没喘匀就接着说道,“你是不是换了号码?”
她的手机的确换了,卡也换了新的,但因为她本就没存几个号码,几乎可以将这寥寥几个号码倒背如流,便没在意这件事。这会儿想来,她只知道自己记得这几人的号码,却忘记要告诉她们自己换了号码。
许轶川想到这一茬,又瞧见梁松枝肃然的神情,不由得皱眉,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璐姐……她打给我说,飞机残骸在马达加斯加海岸被找到了,同时发现了疑似遇难者所有的物品,是来自中国的东西……他们希望,你尽快和其他遇难家属一起来吉隆坡认领。”他停了停又说,“我知道……”
这对她来说何等残忍。
当时在吉隆坡的护工,她叫她璐姐。璐姐知道梁松枝的号码,她并不意外。那是当时唯一一个躺在她未接通话记录里,她却连一个记录也不舍得删的,未存名字的号码。
有时她腿脚不便,璐姐便拿着她的手机递给她,扫了一眼说道:“又是那个号码呢。”
她拿着振动不停的手机,不挂断,也不接通,等到那声响静了,才喃喃如同自语般道:“他叫梁松枝,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后来她慢慢和璐姐说了很多关于梁松枝的事情,听得璐姐既替他们遗憾,又替她难过。
“哦,她居然还记得你的号码。”
许轶川听完,仿佛划错重点的差生,半天只冒出来这么一句。
可梁松枝知道她此刻是太过冲击了,航空方面收到的很可能就是她父亲的遗物,她又怎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消息?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好像看不见他在眼前似的,说道:“我要立刻去吉隆坡。”
她说着直腾腾地往外走,被他拦了一下,没拦住,干脆捉住她的手臂箍在怀里。
将她整个人拥住,他才感觉到她整个人的冰凉。
“许轶川,没事的。”梁松枝安慰道,“没事的。”
她浑身在筛糠般发抖,根本无法自控,梁松枝说道:“别急,你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不了。”他停了停,又说,“我带你一起去吉隆坡,马上订机票过去,可以吗?”
许轶川觉得自己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几乎紧张得颤抖起来,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梁松枝带着她往外走。
6.
江祁抱着长方形的礼盒走回教堂,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许轶川刚刚还好好地坐在这儿,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里,她去哪里了?
他暂时放下礼盒,掏出手机来给她打电话。
又开始了。
再一次,无法接通,无限循环。
江祁面色沉冷,脸色看不出悲喜,眼中却是盛怒。
凝眸在那包装精致的长方形盒子上,他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站了良久,他才打出电话去:“查一查许轶川去哪儿了,有没有出境。”
那头似乎极为茫然:“江二少,她今天不是同您在一起吗?”
江祁深吸一口气,重复道:“我让你去查。”
那头感知到他心情不悦,立刻不敢多问,连声应是。
此刻,从教堂里失踪的许轶川,正坐在梁松枝的车上。
“你还好吗?”梁松枝随时偏头去查看她的状态。
“我不知道。”许轶川抬手放在嘴边,用力咬住食指的指节,以此克制住腿骨的阵阵剧痛,却没有用。
“别咬了。”拉开她的手,她雪白的指节已经被咬出了深深的印子。
开往机场的方向这样漫长,他检查了她随身携带的证件,托人买好加急的机票,就这么匆忙地要前往吉隆坡。
一路上,许轶川脸色惨白,深呼吸,一次又一次。
直到到了机场,临登机前,她才终于慢慢缓和过来,神思恍惚地说:“我们是要去吉隆坡了吗?”
梁松枝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说道:“会没事的,叔叔一定会没事的。”
登上飞机,她手伸进口袋来,触摸到滚烫的电话,怔了一怔。
拿出来看,一列未接来电,来自3106。
像是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她骤然回过神来,刚刚她一个人坐在教堂,是为了等江祁!许轶川像是梦游中忽然被惊醒的人一样,袭来满心懊恼和后悔——她刚刚失魂落魄地做了些什么?
梁松枝在身侧瞥见她的表情,在她起身的那一刻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许轶川!我们先过去,你可以打电话同他说清楚。”他说,“叔叔的事情更重要。”
梁松枝握着她冰凉的手腕,迎上那双暌违已久的清透的眸子,无法不承认在这一刻,他是怀着私心的。
他的丫头喜欢上了别人,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她与江祁的事,传闻甚多,他早已听过一二。甚至还有人说,她曾在江祁生日会上,和他一起上了楼,再衣衫不整地下来。那时候她才认识江祁一个月不到。
梁松枝的圈子并没能全然脱离过去,偶尔还是有过去的人、事、物通过不同的途径将他牵涉其中。而他原想忘记的那一段感情,却总是被动地传到耳里,令他日复一日地累积嫉妒。
他不知道他会有那么难过,在听到她与别人的故事时。
“梁松枝,”许轶川坐回去,又轻声说道,“谢谢你及时来通知我,又想陪我过去。但是……在我神智非常不清楚的时候,你本该先等我稍微镇定下来,等我脑子清楚的时候再走的。”
她最痛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连记忆都是支离破碎,那个时候,又怎能做出任何决定和判断?
梁松枝听了她的话,只是说道:“等你清醒过来,大约是不会和我走的。”
许轶川微微怔住了,没再接话,只是回拨给江祁,电话很快便接通了。
电话两端一时静默,还是她先开了口。
“抱歉,我突然知道父亲……”
“你和梁松枝在一起?”他很快打断她。
她听不出他的语气,可每当这个时候,才最让人忐忑。她沉默,没有否认。
“许轶川,”他慢条斯理地念出她的名字,“你想告诉我的那些,都不是理由。”
她想要开口,却一时哑然。
“理由不过是你没将我放在心上而已。”他似乎是带着嘲讽地说出这句话,又接着说道,“一切顺利,平安回来。”
电话挂断了。
7.
许轶川当晚便抵达吉隆坡。
航空公司在艾弗里普特拉贾亚酒店为所有遇难家属安排住处,许轶川因为提早到达,房间还未开放,只好跟梁松枝到其他的酒店入住。
时间已经晚了,要明天才能过去认领物品,许轶川等候梁松枝完成check in,就跟着往楼上去。
昏暗的酒店长廊,脚下每一步都很柔软,她只觉得今天像是大梦了一场,只想立刻昏沉睡去,说不定张开眼就可以梦醒了。
梁松枝走在前头,替她刷开房门,插好房卡,却迟迟没有离开。
她走到床边,才意识到他还没走,不由得回身看他。
青年的西装经过数个小时的飞行早已变得皱巴巴,却还俊朗,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她,像是要把这些年漏看的都在这短短几分钟里补回来。
许轶川苍白的面上毫无表情,说道:“梁松枝,你该……”
回去了三个字没能说出口,她便被疾步走来的人紧紧拥住。
她在熟悉而陌生的怀抱里回了神,说道:“你从前……不会这样。”
“什么样?”
“耍这样的心机。”
她指的是他乘虚而入将她带到吉隆坡。他听懂了,却只是默然。
“放开我,”她本就疲惫至极,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哑着嗓子说道,“我要休息了。”
他顺从地松了手,却问道:“你的邮箱没有换过,对吗?”
许轶川蓦然抬眼看着他。
是的,没有换,可你却不必知道。
她与梁松枝的故事早在多年前那个月夜里便迎来了结局,她以为她说清楚了,他却没有听明白。
那些邮件,她后来曾一封封点开过。在决定喜欢江祁、真正放下过去之后,那些邮件所有的开头都是她的名字。
“许轶川……”
“许轶川……”
“许轶川……”
许轶川,声犹在耳。
内容更像是漫无目的的随笔,他出差的行迹,从国内到国外,遇到的飞机延误,甚至项目未中标……她一一辨认了这漫长的几百个日夜里,他如何长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再也不若当时的自矜傲骨,卓然于世。
他变得温和了,所以才会放低尊严等在她家门口,说出从前不屑出口的表白。
他变得陌生了,以致她望着他,却再也想不起年少的一腔轰烈。
她那时候才意识到,其实真正放下梁松枝,是在她毫无介怀地将他所有邮件阅读后,却发觉再也无法心生波澜的那一刻。
许轶川说:“你所有的邮件我都看了,你把回忆里的我看得过于重要了,真的没有必要,梁松枝。”
梁松枝只是看着她。
“所以请你放过你自己,”许轶川平静地说,“也放过我。”
这句话终于刺痛了他,他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的表情,试图找出一丝言不由衷,但是没有。
短短两年的光景,她几乎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许轶川,她不再对着他笑,不再倔强,不再活力四射,好像躯壳里的人已经死了,徒留一个名为“许轶川”的行尸走肉。
他意识到现在这个时机,再说下去徒劳无益。
“晚安,许轶川。”他缓慢地往出走,回手关上门。
一门之隔,他靠在门口的墙边,半晌,无声地从嘴边倾泻出一声叹息。
8.
他无从知晓这些年他错过的许轶川,究竟承受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而记忆里的她却那样鲜活,仿佛还在昨天一样。
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为了得到他的青睐,如何摔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他曾经对这世间的一切心怀淡漠,起初不过以为,这又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女孩罢了。
可她没放弃。
一年,两年……她成了一个职业滑板手,成了他可以并肩战斗的队友。
他无法不去相信那句“喜欢”,短短两个字饱含了怎样的重量和坚持。
答应同她在一起那天,她笑得像个疯癫的小孩,围着他又蹦又跳,最后他被搅得烦了,干脆倾身吻在她唇上。
那时候她还小,被吓得动都不敢动,眼睛只顾着滴溜溜地看着他。
后来,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他与她并肩坐在会议室里,承受众人研判的视线,她果然耐不住性子,起身要走,他拦了一次,第二次却没能拦住。
他想问,如果你如此坦荡,又为什么怕这场荒唐的审讯呢?
可她受伤的眼神令他无从开口,只得眼睁睁地看她离开。
因她桀骜行径而大乱的会议室里陷入嘈杂,他坐在原处,却在想,我是不是该出去追她?
可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原本那么远,都是靠她一个人跋山涉水走过来的,他一直站在原地,偶尔还会伸手将她推开,却没有学过该如何向她靠近。
他出去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TD。
几天后,她打来电话告诉他,她住院了。
他匆匆赶到,见到了她术后被高高吊起的左腿,眼光一扫,又看见病床边放着的黑色滑板,滑板上竟有干涸的血迹,几乎洇没他亲手刻下的名字。
“是玩滑板摔伤了?”
她只是看着他,没否认,只是扯唇一笑。
他却没能看出,那一笑,要多么竭尽全力,才能做到不显露出任何伤心来。
“你真是……”他责骂的话到了嘴边,到底没能出口,只是说道,“以后玩滑板小心一点。”她又是一笑,伸手要去拉他的手。他握住她冰凉的指梢,静默无言。
再然后,媒体报道蔓延,封杀令四起。
他数次去盛晴的病房悉心照看,一心想消除盛晴提起诉讼的念头,又辗转于各大媒体之间,多方请求,才终于压下那些负面新闻,让事情渐渐归于寂静。那时栋梁事务所正在初创期,他一面工作,一面替她收拾这个烂摊子,几乎分身乏术,更别提去医院看一看她。
他在出差时常常接到她的电话,却来不及细说就挂断。
再过一段时间,他终于得空去医院找她,却发现她已经出院了。
他找到护士询问,护士想起这件事还记得很清楚。
“姓许的那个丫头是吧?她现在根本不能出院的,但她父亲出了事,她急成那个样子,医生也是于心不忍……”
“她父亲出了事?”
护士诧异地看着他,反问道:“飞机失联那件事,你不知道吗?现在新闻还在播呢,一会儿说找到信号了,一会儿说正在找,反正把家属的心吊得七上八下的……”
他神思恍惚地离开医院,拨不通她的电话,就直接去她家里找。
敲门许久,无人来应。离开的时候他遇到上完课回来的路曼舒,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问道:“许轶川呢?”
路曼舒比他更茫然:“这话应该我问你吧?她从TD出来之后,不是应该一直和你在一起吗?我已经好多天没见着她了,打她电话也不接,我都怕她想不开出什么事。”
她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消失了。
他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割裂与他、与所有过往的关联。直到很久后,某次与盛晴喝酒时,她笑着说起那年的事情,毫不留情地指责他。
“梁松枝,你这个人真的不懂感情。那时候你为许轶川东奔西走、百般打点,却不知道,女孩子,尤其是她那种骄傲的女孩子,要的根本不是这个。”
盛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她是那种把尊严看得比命重的人啊。”
而他在微醺中,灵台一瞬清明,想起她离开TD会议室时,望向他的绝望而寒心的眼神;想起他说在帮她拜托盛晴不要诉讼的时候,她僵硬而错杂的表情……
他在一刹那间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在那个时刻,亲手向她捅了无数把刀子,成为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一句,我相信这件事不是你做的,没关系,你还有我。
他占据着一场感情的制高点,掌控生死般掌控着她的喜怒,只看到她小心翼翼地展露出的恋慕,却忘了扒开那面具看一看里面装着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灵魂。
这身居高位的惯性使他看她时便带了三分偏见——她在亦步亦趋地追随他,她那样热烈地爱着他。所以为了爱他,她什么都能够做。
他所做的一切,相当于在她向一切低头之前,按住了她的脖颈,逼着她认了罪。
认了她绝不承认的罪。
9.
第二天清晨,梁松枝来到她门口,轻轻敲门喊她:“许轶川,我们该走了。”
她开门出来,血丝布满了眼睛,显然是一夜未睡的模样。
他不由得一阵心疼,如今却心知,连这个资格都已失去。
“璐姐呢?”
梁松枝说:“她在楼下等我们。”
璐姐开车来接她,瞧见许轶川的第一眼,便伸手将她抱住了。
“别担心,”璐姐安慰道,“就算那是你父亲的东西,也不代表他就一定出事了。”
璐姐只说是来自中国的东西,却说不出究竟是什么。
许轶川到达之后,看见东西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父亲随身带着的一支珐琅书签,细长的银杆,一端弯折,连着以银边勾勒的少女的轮廓,发肤皆以珐琅填充,工笔传神,栩栩如生。若仔细辨认,珐琅少女的背面镌刻着繁体的簪花楷字——才满入海,情满溢川。
父亲说过,她之所以叫轶川,取的并不是“散失、丢失”的轶。
古语轶同“溢”,父亲常说,才满入海,情满溢川。一个人任是慧极,在芸芸众生的智慧前也如溪流汇入大海,最多不过惊起波澜。情才应当是人毕其所生追求的东西,大到对于自然、世界的热情,小到儿女私情,都可使这一生川泽澎湃。
父亲希望她是一个有“溢川”之情的人,所以为她取名,许轶川。
梁松枝见她脸色惨然,轻声问:“你还好吗?”
她只是摇摇头。
航空公司派来的人请他们坐下,问道:“许小姐,这样东西是您家属的所有物吗?”
她克制住喉头的哽咽,艰难地开口:“是。”
连这一个字,都支离破碎。
怎会不是?
那珐琅书签上的少女,分明与她面容无两。
只是那时她还是长发,漆黑的发蜿蜒在脑后挽起,是父亲喜欢的温良模样。其实她骨子里没有那样乖巧,因为父亲喜欢,还是乖乖地挽起头发,坐在窗前,等父亲为她画像。
那年她只有九岁。
父亲用这支定制的珐琅书签,留住了她九岁时的模样,却在四十五岁这一年,永远离开了心爱的女儿。
漫长的岁月里她无数次等待着搜寻的结果,无数次想象,或许失联的飞机迫降在某个杳无人迹的荒岛,飞机上的所有人都还在某个地方艰难地生活着,等待有机会能与他们的亲人想见。
又或许那架飞机坠入了平行时空,所有人都在另一个世界里开心地活着。
或许……搜寻了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他们总有一天会被找到,回来拥抱自己的亲人。
可这支书签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逼得她不得不面对冷酷的事实。
他们是随着飞机一同坠毁的。
飞机残骸已经找到了。
飞机上或许无人生还。
许轶川决定当晚就离开吉隆坡,璐姐送他们去机场。
她坐在璐姐的身侧,偏头凝视这气质温柔的女人,只觉得安心。
许轶川是在新加坡雇佣璐姐做护工的,离开吉隆坡时,航空公司要留下遇难者家属的联络方式,可以填三个电话号码。她只填了两个,自己的、璐姐的。
旁人大概不会懂得,在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下,璐姐曾是她唯一的依靠。短短数月却仿佛数年,漫长而刻骨。
璐姐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向后座的青年,问道:“这是那位,梁先生吗?”
许轶川说:“是。”
璐姐瞥了她一眼,用口型说:“你们和好了?”
许轶川摇了摇头,手中仍紧紧握着装了珐琅书签的盒子,思绪似乎还未走出来。
璐姐松了口气,又说道:“我希望你能再谈恋爱,找一个能相信你的人、不让你伤心的人。”
这话意有所指,梁松枝在后排无声地攥紧了拳头。
许轶川只是笑笑:“我知道,您别操心了。”
身后的梁松枝忽然道:“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情?”
璐姐开着车,闻言冷冷地道:“你现在问起这个,有什么用?”
见梁松枝垂眸无言,璐姐反倒更生气,想到那两年许轶川一个人是怎样熬过来的,想到她噩梦里声声唤“梁松枝”三个字已经成了习惯,想到她流过的泪,璐姐忍不住嗤笑一声,冷言冷语地道:“我倒是希望你现在离她远一点。小川好不容易走出来,何必因为你再想起不开心的事情。”
梁松枝被这样说,却也没恼,反倒是苦笑着应了一声:“您说得是。”
时隔多年,他沉默地凝视许轶川的背影,视线徘徊在偶尔偏头才能看见的侧脸,她刻下的沉静与曾经的飞扬跋扈恍惚重叠为同一张面孔,岁月烟尘铺面,卷起过往帆影重叠。
他心头一痛,忽然明白过来——他失去她,早就先于回忆一步。
10.
经过六个小时的飞行,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清晨。
许轶川从飞机上醒来,又尝试着拨江祁的电话。
无人接听。
她拨给安妮,那头放低了声音提醒他:“老板正出差开会,他最近气压很低,你还是等他气消了再打吧。”
那头,安妮挂了电话,瞧见江祁拿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面露不愉地盯着他看。
周围是几个滑板设计师和投资人,虽然不是什么正式会议,但接电话却也显得失礼。
安妮从来不把心虚写在脸上,立刻甩锅道:“祁少,我以为许轶川小姐算是正宫,她要过问我您的行程,我是不敢说不的。”
这话一出,几个与会人员的表情精彩了起来,江祁简直百口莫辩,倍感荒谬。
“我什么时候需要你来给我掌管……算了,下次谁的电话都不能接。”
安妮笑而不语,神态非常微妙。
江祁有一瞬间在她身上看到了江怡的影子。
有可能,他生来就和姐姐辈的人八字不合?
会议结束,江祁率先往出走,安妮一路跟着,又问:“您不回个电话?”
江祁头也不回,淡淡地说了一句:“多管。”
安妮知道这是江祁当真在警告,没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这点眼色她还是有的,立刻表示自己乖乖闭嘴。
江祁投身事业,气场一下子和从前不太一样。
他过去做什么都带了几分散漫,只有上U池的时候全神贯注,仿佛是个沉默高冷的美少年,下了滑板立刻变脸,看什么都带点研判,姿态更是有点鼻孔朝天。
但在这段时间,安妮明显感受到了年轻老板的变化。
他说话的时候不再颐指气使,吩咐她做事的措辞也更沉稳,看人的时候眉眼温和许多,不再那样满是锐利与审视。
他忙着与各路人马开会,却不再放任自己的疲惫表露人前,唯有夜深人静时,会问她要一杯酒。
他从前为了保持一个运动员的赛前状态,鲜少会在半夜饮酒。
而只有在喝了酒后,他才会和她聊起许轶川。
“这丫头……真是没心没肺透了。”
夜那样安静,异国的酒店套房装饰奢华,他恍如缁衣公子,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里,将自己全然淹没在星光之中。
没有灯,安妮从另一间房里出来,赤足踩着柔软的地毯,将他手边的酒收起来,听他又谈及许轶川,终究忍不住好奇。
“祁少,你这次……到底是多认真呢?难不成你还想以后和她结婚?”
“她不知道。”他单手撑住额头,没头没尾地说,“那天要不是她突然跟着梁松枝去吉隆坡,我本该……请求和她订婚的。”
借着池霁与盛晴的订婚礼,他本想趁此余韵,将精心挑选的滑板送给她,再问她:“许轶川小姐,你愿意和我订婚吗?”
女孩子刚目睹了神圣的仪式,多半是心中感动,会想要答应的。
但是没想到,在那个关头,半路上出来一个程咬金,还把人带走了。
用的还是一个他完全没办法顺理成章发火的理由——她父亲。
他怎么可能不窝火?
静了良久,江祁已经倦了,头靠在沙发背,微微合上了眼。
“其实很多人都觉得你们根本不相配。”安妮轻轻说道,“许小姐现在是个孤儿,家世普通,还有过那么多负面历史……甚至一开始我也觉得,她不过一个攀附之人,后来您让我查了她许多资料,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吸引别人。”
“她有一个极限运动选手的骄傲,那种感觉就像,潜龙在渊,却依然是龙,不是吗?”
话音刚落,寂寂的夜里只剩清浅的呼吸声绵延开来。
不知什么时候,江祁已经倦然睡去,手边的电话屏幕显示,瘸腿兔子未接来电,足足有二十几通。
安妮一笑,起身回房。
人世纷繁,爱恨从来难解,她也爱过。
而眨眼星霜兜转,惆怅旧欢如梦。
年少这样为一个人辗转困惑的模样,竟再也没有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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