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许轶川正坐在回程的飞机上,漫不经心地等待着。
Xgame极限大赛已进行到了第三天。许轶川用手机浏览过网页新闻,滑板赛部分已经圆满落幕,再往下翻,新闻多半都是这届U池项目、碗池项目以及街滑的排名。
U池项目,江祁,银奖。
她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困惑。
以他的准备程度,拿下金奖该是志在必得,是出现了什么失误吗?
手指略带不安地往下滑动,却在看到一个标题时微微一滞。
《血染的滑板:Xgame史上最大事故》
新闻页面,在密密麻麻的英文字句间,江祁的照片赫然出现在眼前。
许轶川猛地站起身来,空乘小姐走过来提醒道:“不好意思,请您系好安全带,坐回原位,飞机正在滑行,马上就要起飞了。”
“我有急事,现在还可以下飞机吗?”
空乘小姐略带诧异地看着她:“抱歉……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她只得坐回去,翻出通话记录。页面上是通红的数列未接来电,都来自3106,最后一通电话已经是一天前。
看看时间,应该是他上赛场之前。
她拨给安妮。
“江祁现在怎么样了?”
“许小姐?”安妮显然还处于茫然的状态,反问道,“什么怎么样?”
她蓦地反应过来,即时消息到今天还未传回国内。或是为了不让江家担心,或是不想江祁的事故造成不好的影响,或是怕极限粉丝们的期待落空,引起舆论讨伐……江祁受伤的新闻应该是被压下来了。
而能有如此手腕的,大概只有池霁。
江祁到底情况如何?
他伤到什么程度?
有生命危险吗?
头脑被这样那样的思绪占据,她忍着腿痛,匆匆敷衍几句便挂掉电话。
许轶川,够了,江祁再与你无关。她在心里自语。
她不能够一面挥剑斩情丝,一面拖泥带水藕断丝连。
如江祁所说,想划清界限,就不要动心。
许轶川把随身带着的那本《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拿出来,试图转移注意力。
这个童话故事,她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了。是父亲哄她睡觉时,一句一句念给她听的,许多情节直到今天她还记得十分清楚。
她心神不宁地信手翻阅,翻到中间,发现被撕掉的痕迹,不由得想起白三。
她曾想过白三会不会再打电话给她,可是这些天来,依然杳无音信。
剩下的书页都是插画和文字,干干净净的,没留下任何其他的痕迹。
白三写在书页上的到底是什么?时间地点?暗号?谜语?
那一页被池霁烧了,她无从知晓。但白三分明说过,让她一个人来找他。
她翻着书页的手微微一顿,皱起眉来。
白三明知道自己被池霁的人尾随,又为什么大模大样地留下这么一本书,还把线索藏在里头?他就没想过会发生黄雀在后这种情况?
不对,白三应该想到过的。
池霁翻阅这本书时,大略看了看,便立刻找到一页,确定那是白三留下的线索,说明书页上的标记一定非常清晰,甚至是直接,以至于池霁根本想不到其他的可能,就立刻判断,这一页就是白三留下的信息。
白三留下这样明显的信息,是为了迷惑旁人,还是真的如此不小心?
池霁会不会……也有失策的时候?
许轶川再次仔细地翻阅这本书,从第一章开始,每一页、每一行字都仔细观察,却一无所获。
她将书合起来,顺着书脊的方向微微卷曲,再松开手,书页哗啦啦翻过,她蓦地睁大眼睛,再次翻过。
随着哗啦啦的声响,她终于发现,这本书只有三章带着插图。
第四章,在下雨天里。
第十一章,在教堂附近。
第十九章,到南方去!到南方去!
就在这一页的插图上,骑鹅少年下方是浅浅的岛屿轮廓,与记忆中地图上的某一个位置如此相似。
南方的……岛屿?
许轶川将书合上,若有所思。
这会是白三的提示吗?
2.
月光倾泻满地。病房的加湿器散出朦胧的雾气,细弱的声响不依不饶地钻进耳里,惹得床榻上的男孩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张开眼,透过微微的水雾,窗外一片寂静,唯有云以几不可见的速度,缓慢地逡巡在月牙周围。
男孩的头被纱布缠起,前额发际处还在隐隐作痛,那是这次抓板失误,不小心撞到滑板上受的伤。虽然见了血,幸而只是伤及皮肉,而且这应该是他全身上下最重的伤了。
连李元亨都说,祁少你这次是命大,在那么高的高度下突然失去意识,因此丧命的都有。
是的,他是命大。
虽然负了伤,幸而他没有搞砸付出几个月心血才迎来的这场收官赛,在一众十几岁不到二十岁的选手里,他以二十三岁的高龄出战,虽然遗憾未能夺金,也算是圆满收场。
只是晕倒在U池上,作为一个滑手,丢人也是丢得彻底。
江祁恍惚了许久,仍是睡不着,就这样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李元亨推门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祁少,怎么醒着么早?”
“睡不着。”
李元亨见他满眼红血丝,知道这么久的辛苦突然告终,又要准备退役,他心里必然不好受,但江祁倨傲惯了,绝不会想让人拎着退役这件事来安慰,因此也不去提,只说:“安妮在国内好像听到了什么消息,打来问我你是不是出事了。”
“怎么会?”江祁挑眉,“相关新闻应该都被封锁了。”
“是那个……”李元亨支支吾吾了一阵,还是说了,“是许轶川打给她问起的,还是国际长途。”
“许轶川不在国内?”
李元亨迟疑半晌,还是亲自翻出网页来,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那是YouTube上的一个视频。
点开视频,画面里是一群肤色各异的少男少女,聚集在街滑区域里,似乎在做什么游戏。一个黑发女孩站在当中,显得如此突兀。
很快江祁就辨认出来,他们在玩SKATE。
视频画面起初只是在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孩,却在黑发少女完成了一轮动作copy之后,将镜头对准了她。
镜头外有隐隐对话声,是拍摄者用英文问道:“她是个亚洲人?”
“好像是的。”
“她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短暂的对话后,视频再次摇晃起来,接着调整了一下焦距。
黑发女孩的侧脸清晰起来。
“你猜她会做什么动作?”
“不知道,我现在非常期待。”
“她似乎不太舒服。”
“是的,她的眼睛发红,感觉像是磕了药。”
这句话带着点打趣,江祁却听得皱起眉来,心中不无疑虑。
许轶川做了什么,才在突然间能够正常地滑滑板?
他继续看下去,录制者几乎录完了他们当时的整场SKATE游戏。
在许轶川跌坐在地、陷入昏迷的时候,视频画面猛地朝下,似乎是拿着手机的人落下了手,紧接着画面一片漆黑,录制停止了。
江祁跟着心脏一紧,连忙去查看视频的上传日期,正是他比赛当日。
江祁抬眸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圣塔莫尼卡吗?”
李元亨没有立时回答,江祁却在他的表情里找到了答案。
“告诉我。”
“我想她或许是为了……丹尼尔·顾。”
江祁知道这个名字。这个国外鼎鼎大名的滑板设计师,与不少名滑手合作过,拿到他的滑板,就相当于是拿到了“一流滑手”的标签。可许轶川去找他,不可能是为了这个原因。
李元亨道:“丹尼尔曾是TD的外聘滑板设计师,在他还没成名的时候。”
江祁想起来了,许轶川曾在江祁time里提到过这个人。
李元亨又道:“这个视频点击量在一天内就过了万,很多人都认出了她就是当年销声匿迹的Ariel。这对她来说,不知道是好是坏。”
而江祁却始终沉默,随即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祁少?你怎么了?”
江祁忽然笑了一下,脸色是说不出的疏冷。
“你知道她打给安妮询问我的状况,意味着什么吗?”
李元亨茫然不解:“什么?”
“她明明后脚就跟着到了LA,她明明知道我比赛出了事,却宁愿询问安妮,也不肯接我一通电话,亲自过来看看,我究竟是死是活。她究竟是漠视我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祁少……”
江祁语气里裹挟愠怒,眼中却分明是入骨寒凉。
3.
江祁在三天后启程回国,国外铺天盖地夺人眼球的新闻,在国内连个水花都没有。池霁帮忙一向帮得很彻底,于是江祁人都到了家门口,才被自家姐姐撞见头上缠着绷带。
“江二?你怎么了!脑子坏了?”
江祁看着江怡出现在自家门口,一口气没上来,脱口冷笑道:“你脑子才坏了。”
江怡堵在他家门口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像这样的巧遇还从没有过。
他怕父母知道,才没回去打招呼,径自奔着自己独住的地方去,没想到在这时候功亏一篑。
他最了解姐姐的脾气,自小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生怕弟弟不搞出事情来,见到他这副模样,估计乐得向父母告状。
于是在江怡开口回击之前,他先按捺着烦躁,服了软:“有话进去好好说,成吗?”
江怡一副抓住他把柄的模样,优雅地转了个身把密码锁让出来,直勾勾地盯着他要去按密码的手。
江祁忍了又忍,才抬头道:“姐,你知不知道隐私这两个字?”
江怡伸出纤纤玉手遮住半张脸,眼睛透过指缝滴溜溜地转。江祁心道反正密码换掉就可以了,于是深呼吸一次,输了密码进门。
这次江怡居然很安静地跟着走进来,既没有打趣他,也没有嘲讽他。
江祁坐在沙发上,几乎是狐疑地望过去。
江怡在弟弟面前向来不顾仪态,拖鞋也不穿,赤着脚盘膝在对面沙发上坐下,抱着一个抱枕,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江祁察觉出哪里不太对劲。
“江怡小姐,”他严肃的时候就这样连名带姓地喊她,“请问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你不是说这次比赛后会退役?”
江祁闻言沉默。
“我听说了,”江怡说,“我打电话问了叶先生。他说,你的谢幕赛拿了银奖,其实有些遗憾。”她为了帮爸妈随时关注江祁的动向,没少打电话给叶城。
“姐,”江祁站起身要往卧室走,“我不想聊这个。”
“江二!”江怡喊住他,“你有什么不痛快总得说出来,这样一直憋着,就算伤好了,心里也会一直难受。”
“我没有不痛快。”他站在原地,缓慢地回过身来,眼神却垂落,望着不知名的方向。
“这场谢幕赛完成得漂不漂亮、别人怎么看我、舆论如何失望,其实对我来说都没那么要紧。我虽然遗憾,倒不至于为此难过。”他语气平静地接着说道,“姐,我真正难过的是,我再没有机会去挽回这个失误了。”
江怡怔怔地看着他。
“答应妈妈事情我一定会做到。”他说,“等伤好了,我会立刻召开记者会,正式宣布退役,你不用再替他们操心我会不会食言。”
江怡被揭破来意,一时讷讷无语。
可是男孩面上的遗憾那样无法掩饰,她捉弄了他这些年,内心竟也忽然柔软起来,有些鼻酸。临走她忽然回身朝弟弟伸手,说道:“江二,让姐抱一下。”
这么多年,她鲜少这样温情脉脉地示好。
江祁看了她半晌,吐出的四个字却仿佛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慢走,不送。”
江怡僵着手,做了个深呼吸才克制着让他旧伤再添新伤的冲动,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道:“对了,我过来的时候瞧见一个女孩。”
江祁门关到一半,戛然而止,诧异地道:“女孩?”
“短头发那个,以前在你家里见过一次。”江怡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人家在门口好像等了有一会儿,瞧见我来了才走。女朋友吧?吵架了吧?”
江祁默然片刻,砰的一声把门关了。回过身,立刻翻出手机打电话。
正在通话中。
再打,还是正在通话中。
4.
这小区楼层并不十分高,又是独门独栋,江祁的家在最上面,占了两层楼。
顶层楼道缓台,有小小的天窗透出光线来。
女孩坐在楼梯上,看着新添的两通未接来电,伸手虚虚地按在上头,无声无息地凝眸。
其实她看到他了。
在和江祈的姐姐打了个照面之后,她佯作进电梯离开,却在下一层楼出来,进了楼梯间,重新爬上去。
她悄无声息地躲在楼梯间,听到江祁回来,两人进去,又听到江怡出来,提到了她。
然后手机便响了,她眼疾手快,瞬间便挂断。
两次之后,便再无动静。
她鼻头莫名有些发酸,抬手揉了又揉,才觉得那股热气上涌的感觉褪下去了。她分明知道,他在一墙之隔,却原来也可以这样远。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那头门开了,心头一紧,立刻站起身来,准备随时下楼,却又听见他走了没两步,似乎是站在电梯前。果然,几秒后,电梯叮咚一声,他走了进去。
许轶川松了口气。
他应该没有受很重的伤,脚步安定,声音清澈,情绪似乎也未见沮丧,还有心情同姐姐拌嘴。她稍稍放心,却不知怎的,像上了瘾一样,心想着再坐一会儿,就一会儿,于是,十分钟又十分钟,她就坐到了现在。
很快,她又听到电梯门打开的声音,那脚步声往回走,似乎在按密码锁。
他去做什么?买吃的吗?或者是扔垃圾?
门又关上了。
许轶川坐在原地,把头埋在臂弯里没动。
他又进去了,那就最后十分钟。她心想。
下一刻,忽然有脚步声响起,她蓦地起身,意识到哪里不对,正要往楼下走,楼道口的门骤然打开,明亮的光照进黑黢黢的楼梯间,她猝不及防地抬头,在阶下迎上他寒凉的眼神,脚步一时凝滞,随即回过神来一样,不管不顾地匆匆往楼下逃去。
身后的步声很快追上来,她才下了两级台阶,就被一双手自身后狠狠勒住了腰。
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逃走?
江祁死死搂住了怀中的女孩,惩罚般咬上她的耳垂,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祁!”
她耳后泛起大片红晕,手扯在他腕上,试图挣脱,却被他低声威胁:“这里有监控,许轶川。你要是不想更丢脸的话,最好老老实实别动。”
他粗粝而宽大的手掌扣住她半张脸,半是强迫地令她转过身来,与自己四目相对。
“许轶川,”他说,“这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她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还没琢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已经吻下来。
这吻沾染了狎昵的色彩,他似乎有心要她难堪,长驱直入占据她的呼吸,令她连挣脱亦不能。他另一只手揽着她,跌跌撞撞地拥着她靠在楼道墙壁,她周身发软,下意识地回抱住他。
一吻过后,她呼吸艰涩地仰面看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可他只是无声凝眸,仿佛要将她整个人装进眼里。
她被他困在怀臂和身后的墙面之间,半天才想起来质问他:“你假装关上了门骗我?”
江祁挑唇,慢条斯理地反问:“你呢?躲在我家门口的楼道里,想偷窥我多久?”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刚刚出去是干什么?”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有些茫然。
“我去楼下保安室看监控,本来只想看看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结果在楼梯间的监控里看到你傻子一样坐在那里。”
江祁克制着呼吸,眼神徘徊在她的眼、鼻、嘴之间,忍住在摄像头监视下再次吻住她的冲动,放轻了声音问:“我不来的话,你想坐到什么时候?”
许轶川怔怔地垂着头,不说话。这副纠结的模样看在江祁眼里,令他不禁心头火起。
机场失约,知道他受伤却不闻不问,他原本对她寒心了三分,本想着就这样冷一冷,说不准日后自己就淡了,她又偏偏在这个关头可怜兮兮地躲在楼梯间里,听着他的一举一动,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许轶川,你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江祁忽然狠了狠心,放开手,后退两步。
她似乎是吃了一惊,抬头看着他,又露出那种复杂莫测的眼神。
“如果喜欢一个人对你来说是这么困难的事情,我不想强求你,许轶川。”他双手插着兜,眨眼变回从前那种漫不经心、似笑非笑的冷淡表情。
听了这话,她眼神微微闪烁,却还是一言不发。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像是真的寒了心一样,毫无情绪地看着她,说道,“从这里到我家,是十几级台阶加上走廊二十米的距离,如果你改变心意了,就跟着我过来,如果没有,就留在这里,一动都别动。我不会等你,关上门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往回走。
许轶川从来不知道,十几级台阶原来是这么短的一段距离,他几乎是在几秒内就离开了她的视线,回手关上楼道门。
楼梯间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许轶川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感觉到无可言喻的痛楚自膝头碎裂过的骨骼而起,一瞬就抵达心口,她抬手隔着皮肤按住那里,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唯有眼眶温热的泪仍在徘徊。
她想,原来我也是会流泪的。
深呼吸,再深呼吸,她一只手扶着墙面,就要往楼下迈步,却在某一刹那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下一刻,她蓦然返身往楼上跑,忘了腿仍在剧痛,忘了他分明说过这么短的距离已是他给的最后一次机会,可她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祈求他等一等,再等一等。
我心中充斥着不愿为你所知的痛和恨,那些不堪蒙蔽住我的双眼,让我只想到如何克制我一再悸动的心,却忘了敞开自己接纳你所有的期待和喜欢。
这一生太长,长到我不再是天才滑手Ariel,却依然要度过行尸走肉般的漫漫余生。
而这一生又太短,短到我明知不会有另一个今天来鼓足勇气,挽回你好不容易投映到我心口的痕迹。
爱是那样艰难的一件事,所以我给自己一次机会喜欢你。
请你等一等我,原谅我的怯懦、畏惧和首鼠两端。
可以吗?
5.
许轶川猛地推开楼梯间的门,江祁正插着兜站在家门口,冷着脸望过来。
“我已经在这二十米的距离间来回走了好几遍了。”他无可奈何地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过来?”
她像是跌进悬崖又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又扑通落地。
她气喘吁吁地凝望男孩的眉眼,终于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一步,又一步。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抵抗住身体的痛觉,只为了离他更近一步。
那短短的二十米距离中,她脑子里闪过无数场景。
初见时对梁松枝一见钟情的场景,年少时与他携手行走在TD旁若无人的场景,以及十九岁那年的夜里,她万念俱灰地挂断了与他的最后一通电话的场景。
耗尽了青葱岁月的那一场恋爱,让她时至今日都在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却在望向眼前的男孩时,感受到了久违的、心头震颤的知觉。
她终于来到他的面前,却已经冷汗涔涔,腿一软便要跪倒在地。
他及时伸手拥住了她。
“江祁Time。”她仰面,忽然开口说道。
江祁微微一怔:“你问。”他目光幽深地凝视,抬手拭去她眼角的一点泪花,“我什么都答你。”
“别再让我做两难选择。”她说,“别给我机会动摇,可以吗?”
江祁皱了皱眉,似乎十分不满意她现在的这个问题,拥着她一路退步到门边,按了密码进去,转身将她抵在门板,顺势关上门。
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来,夹杂着他带了薄怒的警告。
“我没有给过你两难选择。”他用气声一下又一下地灼烫她的耳郭,“你早该有觉悟,我明明是你唯一的选择。”
许轶川被他理直气壮得半晌无言,几度要伸手推开他无止境的齿颊缠绵,却干脆被扣住了手腕,跌跌撞撞地一路往里走去。她脚下绊住,他只来得及伸手护住她后脑,就压着她倒在了绵软的地毯上。
她吓了一跳,手还紧紧拽着他的领口,天旋地转间已被他压在地面上,他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用一侧的手肘半撑起身,一面望着她,一面伸手在她外套里摸索。
蝴蝶刀很快被搜出来,然后是录音笔,然后是钥匙、门卡、护照、身份证。
“你怎么随身带这么多东西?不怕丢吗?”
许轶川伸手去抢,但他的手更快,她竟然一样都没抢到。
他一样一样扔在身后,一本正经地道:“都没收了。”
许轶川连忙要起身去拿,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在我这里,你还想往哪儿走?动不动就四处乱跑?”
“我没有……”
“你没有去洛杉矶?”江祁想起来还余怒未消,“不去看我比赛,不关心我的死活,去圣塔莫尼卡朝圣玩滑板?”
“你怎么知道?”
“有路人偷拍你们的SKATE传到了网上。”江祁说完,不无困惑地问,“许轶川,你的腿怎么突然可以玩滑板?”
她挣扎的动作忽然静止,缄口不语。
他早就习惯她做了亏心事就变哑巴的样子,咬了咬牙,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有个词叫坦白从宽,许轶川。”他低声说,“你最好和我说实话。”
“我在吃的药……如果药量足够的话,人可以变得很兴奋,那些不安和恐惧感几乎会消失。”她心平气和地告诉他,掩饰住心虚道,“所以那个时候,腿就不会痛。”
“你吃了多少?”他又开始搜她的外套,却没翻到药盒,皱了皱眉。
“我出门带了三天的药,在圣塔莫尼卡一次全吃了。”
她看着男孩的眼神渐渐阴沉,又试图解释:“但是药效是会过的,第二天就好了。”
“许轶川!”江祁这次没发火,眼神里却多了她无法分辨的情绪,像是怅然,又像是责怪,她并不知道这些情绪综合起来叫作疼惜。
他伸手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额发、她的侧脸,再轻轻吻在她的鼻尖,她的眼角。
“下次别这样了。”他说,“我们还可以有很多的江祁time,我会让你好起来。”
她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突觉得他的触碰和亲吻都渐渐危险起来,尤其是这个状况也变得很危险……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我该走了。”
江祁落在她肩头的手一顿,诧异地道:“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要走去哪儿?”
许轶川避开他眼神,颊侧烧红了一片。
江祁无可奈何地松开她,起身说道:“在楼梯间坐了一下午,不饿吗?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许轶川松了口气,坐起身,非常乖觉地点头。
“好。”
6.
江祁的厨房干净到纤尘不染,完全就像是新的。
他在家几乎不开火,偶尔有人来,也顶多开个酒柜,拿几个玻璃杯喝酒,要么就是让安妮叫外卖。
打开冰箱,除了水和酒,几乎没别的东西。
冷冻柜里倒是有几块牛排,他拿出一块来放进微波炉里解冻,回头瞧见她站在大理石餐台边上,皱了下眉头:“腿不痛吗?去坐着。”
“不痛。”她说,“现在一点也不痛。”
他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她这句“不痛”背后的意思,心头不由得一动。
“之前为什么会痛?”
“因为你,我总是很紧张。”许轶川垂眼,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抠大理石餐台的边缘,状似无意地说道,“一开始是因为知道你就是个人渣,但又总是被撩到,怕自己被撩到,就很紧张。后来发现你好像有点认真,怕自己陷进去,更怕我一陷进去你就抽身走了,又很紧张。”
江祁一面翻出常年不用的各种调料腌牛排,一面背对着她问道:“为什么你陷进去我反而会抽身走了?我那么坏?”
“你没有那么坏吗?”
江祁大言不惭地道:“你不了解我,许轶川小姐,我是个对待感情特别专一特别忠诚的男人。”
她一句“放屁”堪堪到了嘴边,又心软没出口,只得叹了口气。
“那时候想,反正我们根本没在一个世界里,只是恰巧有了点交集。况且我这里一脑门的官司,又不好拖你下水,怕万一拖累了你,要怎么收场,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真是奇了,”江祁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回过身来皱眉看着她,“你和我都在三次元空间里,怎么就不在一个世界?”
许轶川无声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说,别装傻。
江祁朝她伸手:“过来。”
她迟疑地走过去,到了跟前,却被轻轻弹了下前额,痛得她嘶了一声。
“你大概是见多了池霁那样死板到不行的老古董,成天只知道父母之命,但我是新世纪的青年。”江祁说道,“我爸妈人都很好,能让我姐去当话剧演员,能让我玩滑板到现在,就说明他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许轶川,他们会喜欢你的。”
许轶川的表情像是觉得他脑子有点摔傻了。
“不至于说到这一步,”她怔怔地看着他,“你提你父母干什么?”
下一刻,他被她轻轻按入怀中,听到他的心跳,安稳而又欣喜地,一下,又一下。
“其实你说得对,我是个人渣。”他轻声开口,声音在胸腔嗡嗡震颤,很直接地传导到她的耳膜。
“可是对你我很认真。”他说,“你不会想到我有多认真。”
她的感动只来得及蔓延到一半,就被他推开。
“去那边坐着。”他说,“你在这里和我说话,我根本没法专心做饭。”
江祁的厨艺非常令人意外。
牛排有一面稍微煎煳了,但因为腌制入味,居然并没有很难吃。
他在餐台前,细心地为她切好,把叉子递回她手里。她尝了一口,面无表情地继续吃下一口。
江祁期待的眼神等了很久都没得到回应,不由得有点失落。
许轶川回手喂了他一口,他尝了觉得还成,毕竟像他和许轶川这种对食物没什么要求的人,大约觉得这已经很不错了。
退役在即,江祁回身看着珍藏了一柜子的酒,挑出一瓶来,说道:“可以破戒了,陪我喝点?”
许轶川没反对。
为了照顾许轶川的口味,他挑了女孩子可能会喜欢的梅子酒,倒了半杯,又加进去一大块冰。
“你喜欢喝什么酒?”
许轶川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擦在杯壁,因为冰块,杯壁上生成了一层水汽,她一下一下地划开水雾,就有水滴顺着指腹落下来。
“我从来没有喜欢不喜欢,什么烈喝什么。”她垂睫,慢腾腾地回忆道,“当选手的时候,不能喝;后来腿伤了,不能喝。现在百无禁忌,偶尔……总想要喝一点熬过去。”
他大约猜到她的“偶尔”可能是腿痛的时候。
江祁看了她半晌,手中的酒杯与她的杯壁轻轻一碰。
“往后烈酒免了。”他说,“顶多给你喝一口果酒。”
她的唇贴在微凉的杯壁,抬眸望着他没吭声。
江祁现在的酒量差得不行,毕竟职业选手的几年里,喝酒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他呷了口冰凉的梅子酒,说道:“我要退役了。”
而她知道,他说这话,不是为了得到安慰,也不是为了宣告什么。
他只不过是,有点难过。
7.
江祁的事故在国内鲜有报道,只有一些铁杆极限迷知道江祁失误受伤的事情,私下在网上讨论,但很快TD的官博就出面回应,表示江祁选手只受了轻伤,希望大家不要散播谣言,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事故一说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揭过。
在Xgame大赛后,江祁久违地主动出现在媒体视线里,召开了记者发布会。
会上他宣布了三件事,一件是正式被任命为为TD的指导顾问,一件是他即将筹备个人滑板品牌,明年开春就会线上线下同步上市第一轮新品。
第三件,也是最引得舆论哗然的一件事。
他将不再作为职业滑手进行任何比赛,也就是说,天才滑手江祁竟然在此宣布退役。
桌子上一堆话筒,几乎将他整个人团围住,他坐在原处,极力在闪光灯下保持眼睛张开,当安妮宣布“媒体可以提问”的同时,周围响起吵闹的声音,他一时几乎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在说什么。
安妮高声道:“请一个一个来!好,这家媒体。”
“江祁选手,我想问您,在Xgame大赛上,因为下场时的失误与金奖失之交臂,您心里真实的想法是什么样的?”
事实上,Xgame的银奖在亚洲滑手里已经是巅峰位置了,在江祁之前,没有任何一个选手能够走到这一步。大家之所以抓住金奖银奖的问题不放,是因为江祁的失误非常荒唐,他不是在做动作时失误,而是在下U池的时候晕倒了。
男孩蹙了蹙眉,他原是眉目自带一股冷冽,令人不可逼视;可这次再次回到大众视野里,人们发觉他有哪里悄然变了。他嘴角不再是一线冰凉,却若有若无地泛起一点笑意来,一双桃花眼斜飞,冷峻的气质恍然消解,吹起拂面春风。
江祁清了清嗓子,在众目期待中开口回答。
“其实我私心里把Xgame当成我职业滑板生涯的谢幕赛。”
这话一出,举座哗然。闪光灯噼里啪啦亮个不停,试图捕捉江祁说这话时的表情,是否有不甘、有怅然。
可他平静至极地接着说:“以前我是个不能接受自己失误的人。玩滑板七年,四年职业生涯、几十场比赛,造就了江祁这个选手,作为一个亚洲人,我没想过自己能拿到Xgame的外卡名额。我的确是奔着冠军去的,我的确无数次想过自己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的样子,但众所周知,我的银奖都是代领的,因为那个时候,我正在医院里。”
他说完,记者们忍不住被他逗笑了。
“但这个失误也没有让我有什么遗憾的地方。我只难过了一次,是在二十一岁那年,我意识到我无论如何都跨越不了世界顶级选手的那道门槛。我曾以为最大的天赋就是喜欢,只要努力,没什么是做不到的,只要努力,没人能错过梦想朝你伸出的手。但那道门槛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让我知道,江祁不是天才。
“在极限运动的世界里,没有触底反弹。我想告诉所有热爱极限运动的选手,当你用尽全力也触不到星空的时候,低头承认自己不过是站在芸芸众生里的凡俗人,没什么不好。最好的天赋,是你喜欢。而我们,已经比别人拥有的多很多了。”
江祁说:“借这个机会,我在此正式宣布,选手江祁,退役。”
一个站在了国内极限选手顶端的人,却承认自己“不是天才”,这对其他选手无疑是一种震动。
有人说江祁这是用高明的作秀掩盖了他比赛的瑕疵,也有人指责江祁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理论”,借着极限运动的外壳宣扬消极的人生观念。
尽管这番言辞引发众说纷纭,但江祁的退役还是震动行内,让所有极限运动选手意识到,国内属于江祁的一个滑板时代彻底结束了。
江祁之后,谁能担起这个重任?
而江祁本人却对这些议论一无所知。
他正心情愉快地开车上路,准备去学校接许轶川。
8.
许轶川结束最后一节课,走出教学楼,就瞧见了不远处的江祁。
男孩站在人来人往的林荫路边上,低垂着头,漫不经心地踩着脚下的一片落叶,似乎在听枯叶碎掉的清脆声响,十足的孩子气。
他今天居然穿得十分中规中矩,从前不是随便套一件飞行服夹克,就是牛仔外套、纯黑色卫衣,今天难得穿了一身浅驼色的大衣,里头是白色连帽T恤,帽子规规整整地翻在外头,黑发修剪得稍短,露出了一些额头,越发衬得面如冠玉。
许轶川总觉得他回来这段时间白了许多,可能是因为养病而不接触阳光的关系。
有人喊他“学长”,过去问好,他也只是抬头淡淡瞧一眼,点点头。
偏过头,一眼瞧见了她,他便将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朝她比了个手势。
掌心向上,指节微微曲起——过来。
命令似的。但是,是甜蜜的命令。
许轶川走过去,他从她手里接过书包背上了,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到了车边,他居然给她打开了副驾驶的门。那个座位上,再没有一张黑色的滑板。
许轶川看了看空荡荡的副驾驶,又看看他,迟疑两秒,就听到他不耐烦地催促:“光是看能看出花来吗?”
她坐定在副驾驶,只觉得十分陌生。
而他上车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是朝她倾身吻过来。
她下意识地拿手抵在他的肩头,却没有施力,末了只红着脸一下下打他的肩。
“这里是学校的停车场,江祁!”
江祁撤开距离,坐好,启动车子。
“许轶川。”开着车,他忽然低声唤她的名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甚至有点严肃。
“嗯。”她怔怔地等着他的下文。
“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正式问你。”
“什么?”
江祁双手懒洋洋地按在方向盘上,眼神看着红灯数秒,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你要和我谈个恋爱看看吗?”
红灯。
车子缓行,随即停下来等待。
原来是这样。
许轶川安静地凝视前方,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异样清楚:前头是一辆别克,外地牌照;红灯数秒在倒计时,三,二,一,转黄,再变绿;车子动了,余光的街景在飞快倒退……
而车厢里这样安静,没有音乐,没有说话声,只有他与她混淆了彼此的呼吸。
江祁有点不自在地打破了死寂。
“你是不是想笑?想笑也忍着……我就是听说,女孩子挺在意定名分这个事情的,好像一定要正儿八经地开口问一次才行,我也没怎么问过,要是问得不对,我再重问一次?”
余光里,他瞧见许轶川摇了摇头,才稍微松一口气,紧接着又道:“你倒是说句话,成吗?”
江祁转过头,发现她也在看他。
清透的眼底几可见光,像是他第一次遇见她时,无意流露出的楚楚假象。可这一刻,他知道她的温淡、柔情、示弱全是真的。
她嘴角是从未有过的温软弧度,沉静而满含笑意,他空出一只手去想去碰碰她的侧脸,却被抓住了指梢,凑到嘴边轻轻一吻。
“你再问一次。”她握着他指梢,低声道。
被这样一双眼盯着,他怎么会不答应她这一个小小的请求。
他清了清嗓子,哑声重新问道:“许轶川,你要和我谈个恋爱吗?”
“嗯。”她垂下眼说,“好啊。”
“我的女朋友,”江祁嘴角翘起,说道,“今天就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了。”
两人来到市中心的商业街,举目望去,人流熙攘,商厦林立。
江祁拉住她的手,拉着她轻车熟路地行走在步行街间,穿行几次后,进了一家装帧极简的成衣店。
“我不太懂女孩怎么买衣服。”他推门进去时解释道,“我姐姐有一些服装,是来这里定制的,我以前陪她来量过尺寸。”
江怡品位独到,她许多现代话剧的服装都是来此定制的,江祁和姐姐时有不对头,但对于她的衣品,他还是承认的。
瞧见许轶川讶然,他才道:“明天是盛晴和池霁的订婚典礼,和我一起去吧。”
许轶川静默良久,低垂了眸子。
她与盛晴之间的恩怨,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更何况池霁根本就是对她看不上眼,还带了七分蔑视,觉得她根本配不上江祁。
她不信江祁不知道。可即便这样,他却还是要带她一同出席,换了旁人,估计以为这是去砸场子的。
她与他面对面站在光线昏黄的店面里,眼瞳中映出的彼此,清澈而完整。
“你知道我去,对他们来说可能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吗?”许轶川轻声问道。
“我高兴就可以了。”他仍是漫不经心的神情。
“你不用为了我站到别人对面去,江祁。”她说着艰涩一笑,“没这个必要。”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江祁的姿态是质问,语气却是极致温和,“你站在他们对面了吗?你做了什么让他们寝食难安了吗?还是你在他们头顶悬了一把刀?”
她双手被他包握在掌心里,喉头有一瞬被不知名的感情哽住了,言语不得。她想脱口告诉他是的,你不会想到你说的这些我都做了,或是正准备去做,可这一刻却又觉得无法出口。
你看,即便我做了这样的选择,却还是想贪心你的喜欢,这是不是会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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