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简单,”樊池说,“那是一面移心镜。启动之后,面对面站在镜子两边的人会交换灵魂。假神的灵魂进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她呼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是换魂?不是抢夺你的身体,把你变成无身可归的游魂,而是换魂?那你……你……”为什么只剩下一抹仙魄?
他点头道:“是的,交换灵魂和躯壳,他变成我,而我变成他。他顶着我的躯壳走了之后,移心镜术法失效,变回了一面普通镜子。我看清我变了样子,白毛、面具、黑衣服,那时我特别担心以后要带着那张脸见你,你会嫌我变丑了。”
她哭笑不得:“那是担心这种事的时候吗?”
“当然了,这很重要。”他一脸认真地说,“不过,很快我就发现这担心是多余的了。”
“为什么?”
“他事先已打乱经脉,使自身毒液逆流,这是有毒妖物的自绝之术。没多一会儿就毒发了,这具身体很快死了。”樊池接着道,“他真是破釜沉舟啊。我嫌恶他的身体,仙魄分离出来。仙魄无法穿过移心镜,而这里面又被设计成无限回转的迷宫。这个迷宫应是叫作“九回阶”,奇巧设计结合巫术,人走不出去,仙魄也无法穿出。他早就计划好了,要将我的仙魄永远困在这里”
她心中冰凉一片。死了……他灵魂寄宿的身体死了……喉咙仿佛被堵住,过了一会才艰难问道:“那个过程……很痛吧?”
他低了一下眼睑:“有一点。”
怎么会是有一点?
毒液慢慢侵灼全身,心脏慢慢停止跳动,呼吸一下弱似一下,生命渐渐抽离。
樊池孤单一人躺在这冰冷的地上慢慢死去的过程,该是多么痛苦啊。
平时破一点皮就撒娇、打滚、求疼爱的家伙,真正遭遇灭顶之痛的时候又怕她难过,不肯说出来了。可是即使她无法感同身受,仅想象其十之一二,就心疼得无法呼吸。伸手去摸他的脸,他配合地让她触碰到。
“鱼祖根本不在这里,不过是假神造的幻象吸引我进来。”他懊恼地说。
“先不要管什么鱼祖啦。”
他的脸颊冰冷,笑容却暖得要将人融化:“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幸好你还有脑子,竟找到这里来。”
这几天发疯一般想要看到的笑容总算又看到了,可是没想到出现在仙魄透明的脸上。她被他握住的手变得跟他的一样冷,寒意侵骨,绝望到颤抖。
他留意到了:“你很冷吗?”自然地抱了她一下,旋即意识到自己散发的冷气会让她更冷,又收回了手。她却朝他扑了过来,他慌忙接住,免得她扑个空。
九蘅抱住他冰冷的身体,在他耳边低声凶狠地道:“不能放弃,一定要把身体夺回来!听到没有?”
虽然他变为仙魄,但他的躯体还在,这跟一般的死亡不一样,一定有办法活过来。
樊池微笑着点了点头,心想:竟能如此心甘情愿听从一个凡人的号令,还真是神奇啊。
九蘅努力冷静下来,想了一阵,问樊池:“你既然与他交换了身体,那么他与乌泽有关吗?”
“无关,那具身体内没有乌泽的任何讯息。他只是个修为甚高的蛇妖,至少修炼有上千年了。我至今也想不通他的目的是什么。”
九蘅道:“目的很明显了啊,这个假神创建琅天城,夺你身躯,收罗妖物,分明是想以神族之名编制一支妖兵,在雷夏大泽称王称霸。”
樊池疑虑地微微摇头:“那他也太不自量力了。世间妖物生性自由不羁,若能这般轻松就统治起来,乌泽也不必觊觎白泽之力了。这蛇妖不过是以符阵将妖物们束缚于此,一出了城,有几个能听他号令?”
“而且……”樊池思索的样子与从前毫无二致,“他说的那句话很奇怪——‘变成谁不好,偏偏带着他的脸出现,,那时我还是易容成沐鸣的模样,他好像认出了那张脸。”
“这么说假神认识前任佑护神?”
“我看不只是认识,听他那苦恨的语气,说不定是什么深仇大恨。”樊池叹道,“可惜已与上界失去联系,否则问问沐鸣本人,必能得到解释。”
她点点头:“不管怎样,设法把身体夺回来是当务之急。那个假神自从以你的面目出现,身体就很虚弱的样子。你现在如果见到他,能不能把他的魂从你的身体中打出来?”
简单粗暴的战术惹得他一笑:“虽然失了身躯,无法祭出无意剑,打架还是可以的。不过将他的魂魄打出来,我的身体也就等于伤重死去了,没有我附过去就能借尸还魂的道理。说到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他抢了我那具有伤的残躯去,能活下来也是奇迹。我原本还想他撑不住那伤,没多久就会死了。”
九蘅一惊:“你说什么?”
“我一直用封闭心脉的办法控制伤势,这妖精怕是没这个本事。”
她记起来了,点头道:“是的,我摸到他的脉搏了,而且伤口一直出血不止。”
他脸色一寒:“谁让你随便摸他了?”
“那时我不是以为他是你嘛。”这人的生气点真是莫名其妙……
樊池无言以对,感觉吃了哑巴亏,脸色悻悻道:“他控制不了伤势,为什么还没死?”
九蘅奇道:“你难道盼着他死?他若是死了,你的身体不也就变成尸体了吗?我用一枚赤鱼妖丹续了他的命。”
“赤鱼妖丹?你为了救他,居然找到了那玩意儿?”他眉心紧蹙,语气中透着嫉妒。
她想起当时的情形仍心有余悸:“你吃了那赤鱼妖丹……哦不,是假神吃了妖丹以后,就跟爆了一样,吓死我了。你之前为何不告诉我赤鱼妖丹的劲儿那么大?要早知道药性这么烈,我不会冒险用药的。”
“效力虽烈,如果换成真的我吃,我会以仙力化解,不会发生那种事,那个妖精非但修为不够,自身妖力与赤鱼妖丹还两相冲突,所以会爆。有没有毁坏躯壳?”
“衣服炸没了。”
他的脸色一变——他的翅膀啊!忽然想到什么,抓过她的手展开看了一下,果然看到了灼伤的伤痕。眼神一软,半透明的手指下意识地从伤痕上抚过,想用灵力替她把伤抹去。然而仙魄无法施展仙术,他脸上浮起深深失落。
九蘅不在意地安慰他:“没事啦,已经不疼了。那时我看假神快不行了,想着杀个妖取丹续命,这时这孩子送来了赤鱼妖丹。你说巧不巧,我的赤鱼正好能剖开封住妖丹的坚冰呢。”她指了一下远远躲在一边的少年。
樊池瞥了一眼少年:“这就是抢去你赤鱼的那个隐形人?”
“就是他。原来他也进到了琅天城,见我陷入困境,就把赤鱼和妖丹都给了我,可是帮了我大忙呢。可惜他不会说话,也不知是个什么妖,竟有隐身的本事。”
樊池冷眼盯着少年,半晌不吭声。直盯得少年神情惶惑起来,干脆隐了身躲避他凌厉的目光。
九蘅抱怨道:“你吓到他啦。”
樊池哼了一声:“他不是妖。琅天城本身就是个符阵,城内妖精难以施展妖术的。他在此还能隐身,说明用的不是妖术。”
“不是妖是什么?”
他对着空气说:“小贼,显形过来。”
樊池此时虽是仙魄,但神族威仪犹在,少年显了形,犹犹豫豫蹭过来。
樊池对他道:“你既不会说话,只点头就可以了。我问你,你并非妖物,本是凡人,是不是?”
少年点头。
“你有这隐形之术时间不长,最多两个月,对吗?”
少年再次点头。
“那之前曾有一只透明小兽扑在你身上,对吗?”
少年用力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樊池。显然此事也困惑他良久,期待樊池给他一个解释。
九蘅惊喜地叫了出来:“透明小兽!他也是白泽碎魄的宿主吗?”
樊池说:“看样子是的。”又问少年,“那只扑你的小兽的颜色,是赤?橙?黄?……”
问到“黄”时,少年点了点头。
樊池了然:“是七魄之气魄。”
又找到一名碎片宿主,九蘅欣慰得很。两天来与少年并肩作战,已将他视作挚友。现在知道他也身有白泽碎魄,感觉就像流着相同的血液,顿时生出些手足之情。看到少年仍是一头雾水没听明白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说:“等事情了结,我再跟你解释。你的异能为什么是隐形?小兽与你相遇时,你心中在想什么?”
樊池冷笑一声:“他是个贼,自然时时刻刻想着躲藏,所以才会隐形。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大体猜到了,小贼不知去哪里偷了赤鱼妖丹。孽骨对妖丹有反应,妖丹对孽骨也会有反应。他必是凭着二者之间的感应找到我们,盗取孽骨。喂,你是因为偷了妖丹才被通缉的吧?”
少年不服气地撇了一下嘴。九蘅也抱怨地瞅樊池一眼:“已经是朋友了,不要总叫人家贼啦。”
“好吧,那他叫什么名字?”
“……”九蘅还真不知道。
这时少年伸手拿过她的赤鱼,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字来——阿步。
“你会写字哦!”她惊喜道。
阿步却摇了摇头,手在半空比画了半天,她才看明白,说:“你只会写自己名字,不会写别的字啊。而且名字是从……从……通缉令上学来的……”她十分无语,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樊池瞅她一眼:“他的手语你怎么都能看懂?”
“与他相处这两天,已经心有灵犀啦。”
他把头扭了过去,满脸不开心。自家灵宠怎么能随便跟别人心有灵犀呢?
九蘅说:“刚刚阿步说他能找到这个地下迷宫的出口,我们先出去再想办法好吗?”
樊池摇摇头:“我出不去的。”
“为什么?”
“这个九回阶是一种巫术。活人参破机窍还可离开,仙魄即使找到出口也出不去的。这也是那个冒牌货在换魂之前先服下毒药的原因。”
“那可如何是好……对了,怎么没看到假神的尸体?”
“那具身体死后当晚,他进来把尸体带了出去,不知弄到哪里去了。看样子也不愿自己原来的躯壳在此任意腐烂。”
九蘅心中思索:假神拖走尸体是在出事的当晚,那时他初得了樊池有伤的身躯,身体相当虚弱,早晨时她就进到地宫与他相遇,其间时间很短,那么尸体应该仍藏在地宫里。
想到这里,眼神忽然坚定,沉声说:“把蛇妖尸体找出来,然后你附身上去,这样能出去吗?”
樊池变了脸色:“那妖身多半已腐败,脏死了,我才不要!”
“听话啦,要从这里出去才有机会夺回你的身体啊。”没有跟他再商量,就对阿步说:“走,我们出去找找那尸体。”
樊池一路抱怨着跟着他们走。阿步果然精通奇门诡术,这门学问应该不是属于白泽异能,而是他原本就掌握的。他步步测量,三进两退七绕八拐,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了隐藏在视线死角的出口——那面当作门的双面大铜镜。镜中只映出九蘅和阿步的影子,却照不出是仙魄的樊池。她一阵心酸。
阿步趴在镜子边上试了试,没一会儿就参破机关,推开了镜面。而樊池却无法走出去。
九蘅回头叮嘱樊池:“你不要乱跑,在这里等我回来找你。”伸手在他头顶虚虚拍了拍,他发中的单触角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手势竖了起来,半透明的状态下如一缕细光微晃,与她的手指交错而过。
本是一脸不情愿的他忽然顺从,答道:“好。”
直到目送着二人出去,他才深深地叹了口气,懊恼道:“果然变成了仙魄,气势就弱了,竟然不由自主听她的话了。这可不行,确实要赶紧把身体找回来。”沉默一阵,嘴角又浮起浅笑,“不过听她话的感觉……还不错……”
走出九回阶的九蘅可没工夫像他一样想这些有的没的,匆匆忙忙在地宫中展开搜索。那个园林一般的洞厅很快被翻遍,没有找到尸体,也没找到疑似掩埋尸体的坟墓。她急得头上冒出一层薄汗。还是阿步发现可疑之处,拉着她指向一道折叠屏风。
那扇屏风很大,搁在洞厅内侧,乍看是街景人物图,她从跟前路过几遍都没发现异样,直到阿步发现蹊跷。她凑近了,发现屏风画面果然画风诡异,里面诸多人物有的神情惊惶,有的面目凶恶,让她不由记起阿细用来收招财的“天枢卷”。
这难道是同样功用的“天枢屏风”,这些人莫非是被收进去的?不过,这屏风煞气极重,九蘅不懂法器,站在屏风前看几眼,也觉得寒意侵人,这东西与阿细的天枢卷显然不可同日而语。她不会咒诀,无法将里面的人放出来。想了一想,退开几步,动用了召唤画影的能力。
屏风前上面突然浮现出半透明的人影,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数不断增加,直逼得九蘅步步后退着给他们腾地方,阿步不明所以,吓得快要炸裂却不能发声呼喊,忽而隐身忽而现身,异能都乱套了。
画影们的数量终于停止增加,他们压肩叠背地安静站着,人数竟有上百人之多,神情戒备又压抑着潜涌的愤怒,青白的脸充满敌意,齐齐盯着九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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