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蘅心中暗暗惊异。她面对过许多画影，但像今天这般场面还是第一次遇到。仔细打量这些半透明的影子，可以看清这些人形貌装束与普通百姓有所不同，有的穿道袍，有的披僧衣，有的打扮得古怪花哨，像是神汉巫婆。他们生前是游历江湖的能人异士，本就不是些性子柔弱的人，又被琅天城假神所害，散发的怨气让整个洞厅变得阴寒，连壁上照亮的萤草光芒都微弱了下去。

    九蘅拱了拱手：“想来，各位是来琅天城的献妖人吧？”

    画影中一个老道士低头看看自己，开口道：“你是什么人？将我等杀死在鬼屏风里，又将我们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想必与那琅天城魔头是一伙的吧？”开口便是满满的敌意。

    九蘅一惊。这屏风不仅收人，而且杀人。假神果然手段狠绝，不肯留下一丝后患。

    画影们躁动起来，一个个面目变得凶狠，手爪弯曲着朝九蘅逼近，想要撕碎她发泄杀身之恨。

    九蘅连忙施了一礼：“我与那魔头不是一伙的。”

    老道士冷哼一声：“你会使召唤邪术，必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不是与他一路的才怪！”

    她还想争辩，一个身穿苗服的老妇已按捺不住，突然厉叫一声朝她扑来。

    唤出的画影居然要攻击自己，九蘅心下凛然，抽出赤鱼横在身前，喝道：“退下！”

    老妇一怔，速度顿缓。看来九蘅对画影的号令力还是有些效力的。而老妇已来到她面前，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一度尴尬。最后老妇悻悻地搡一下那把赤鱼出气，不料枯瘦的手刚碰上去，手指前端就化作青烟。

    老妇痛叫一声，连滚带爬逃回众画影中间去。画影们见九蘅手中武器如此厉害，都吓得变了脸色，汹汹气势也收敛了许多。

    老道士又惊又怒：“你到底想干什么？”

    九蘅放缓语气：“我与诸位一样，是被骗进琅天城的献妖人。”

    画影们顿时激动起来，个个悲愤不已。老道士说：“这魔头放出谣言，说献上妖物就能在琅天城修仙飞升，不料却是把妖物留下，把咱们杀死在屏风中！”

    九蘅问：“诸位能帮我一个忙吗？”

    老道士刻薄地道：“我们凭什么帮你？”

    九蘅说：“我急于找到一具尸首，利用这具尸首把假冒神君的家伙打回原形，到时我愿将各位从屏风中解救出来，送各位还乡。”她谨慎地措词，生怕刺激到这些家伙。

    画影们听到“还乡”二字，顿时激动起来：“既能报仇雪恨，又能落叶归根，成交！你需要尸首，咱们现杀几个好了！”

    九蘅赶忙说：“那倒不必，多谢各位美意。”没有多加解释。

    九蘅心想，如果跟这些画影描述那晚夺体换身的怪事，她难以讲清楚，它们也难以理解，于是只简单问道：“前两日深夜，有个白衣男子带了个尸体从那个洞道出来，你们知道他把那尸体藏哪去了吗？”

    众画影纷纷摇头：“我等被收进屏风后命就没了，什么都不知道。”

    九蘅抱手行着礼：“尸体应该就在这洞厅里，拜托各位帮忙找找。”

    “真麻烦！”老道士不耐烦地抱怨，还是招呼众画影帮忙寻找。一群虚影时而飞上洞顶，时而扎入地下，忙得热火朝天。

    一个神婆打扮的画影忽从一株茶花下冒出来，朝着九蘅问道：“喂，死蛇也算尸首吗”

    “死蛇？”九蘅一拍脑袋，对，假神的真身是蛇，死了就现出原形了啊，她急糊涂了，意识中一直认为是具人尸。赶忙道：“算，算，哪里有死蛇。”

    神婆指了指花下泥土：“这棵花下有条小死蛇。”

    九蘅有些失望。千年蛇妖的尸身不是应该巨大得像条蛟龙才配得上它魔头的身份吗？多半不是。

    还是过去用手小心翼翼地扒土，挖了没两下，就挖到一个水晶盒子。这盒子有枕头大小，透过晶壁，可以看到里面盘着一条仅有拇指粗的漆黑小蛇，头部生着一根赤红尖角，表示它不是寻常的蛇，而是一头蛟。

    九蘅喜道：“真的是它！原来被缩小了！”

    幸好假神对自己的原身比较珍重，放在有防腐效力的水晶盒中，半点没有腐坏，栩栩如生。若是腐烂了，樊池怕是打死也不肯附上去。

    她抱着水晶盒，对画影们连连致谢。

    老道不耐烦道：“不必废话，你要记得兑现承诺，否则就把你拉进屏风陪我们！”

    真是难缠得很啊。

    九蘅再三保证会兑现诺言，才被画影们放过。她赶忙回到镜后九回阶，把小死蛇捧到樊池的面前，惊叹道：“千年的蛇妖居然才这么丁点儿。”

    樊池冷冷道：“又不是要炖了吃，大有什么用？”

    说的也是哦……

    她催促道：“来来，附身上来。”

    他嫌恶地蹙眉：“我才不要，一股子蛇腥气。”

    “我找到这条小蛇可不容易，跟那些献妖异士许了重诺呢。乖啦乖啦，出去才有机会夺回你的身体和身份啊。”

    樊池别扭了一阵，总算是捏着鼻子闭着眼，一头扎向水晶盒，身形化作一缕白气钻入蛇尸。

    她松了一口气，把蛇尸捧出来柔声安慰：“委屈你啦，这就带你出去。”

    “浑——身——僵硬得很，还没手没脚，咝——”樊池稍微能控制蛇身，他抱怨地说着，语速很慢，吐了一下分叉的舌信子。这一吐信把他自己吓到了，刚刚昂起的脑袋叭地摔到地上，“这是什么？咝——”

    “是蛇信啦，莫慌莫慌。”

    “真讨厌啊，咝——”樊池快要疯了，想要爬三圈表示愤怒，却发现这具蛇身僵硬得拐弯都难。他怎么这么命苦？不但要变成蛇，还是条发僵的死蛇！

    “没事没事，一定是因为天太冷了才发僵的，捂暖和一点会好的。”她把小蛇捧起来塞到贴身衣襟中暖着。

    少女的身体温软浅香，樊池糟糕的心情莫名好多了。

    九蘅问：“这蛇身能不能幻化人形？”

    小蛇说：“不行，咝——现在的状态连条普通活蛇都赶不上。”

    九蘅安慰道：“不着急，蛇身更易隐藏，看看情况再说。”

    洞厅里，画影们仍挨挨挤挤站着。

    九蘅赔着小心说道：“再拜托各位一件事。”

    老道胡须飞起，暴躁地吼道：“又有什么事！有完没完？”

    九蘅心中叫苦，赶忙拿出最客气的态度：“能烦请各位打个暗道，通到离此处不远的一个小院中吗？”

    老道冷哼：“哪有那么简单！这琅天城地下已被蛇匠钻挖了许多油道，灌满了火油，有的地方还埋了炸药。若不小心挖到了，整个琅天城都得掀了！”

    九蘅悚然而惊：“你说什么？油道？炸药？”假神究竟想干什么？！她发愁道：“那可如何是好？”

    老道又冷笑一下：“即使这样，也难不住我们。我们能自由穿行土层，避开油道轻而易举！”

    呃……那他之前的话是在吓唬她吗？！

    在九蘅的指引下，画影们效率惊人地打了一条由地宫通往小院的暗道，出口谨慎地打在了屋子里。

    老道第一个从出口冒了出去，原本在小院里乖乖等主人的招财，敏锐地捕捉到了屋子里的动静，进去察看，正看到地板出现的洞口里飘出一个老头，顿时想要扑过去……

    看到这样的凶猛巨兽，众画影虽然不是真人，仍然怕得很，纷纷跑了个无影无踪。跟在后面的九蘅钻出通道，连忙唤住招财安抚了一番。

    待招财安静下来，九蘅把小黑蛇掏出来放在它面前。

    招财眼睛一亮：好吃的来了！一爪子拍在蛇尾上。

    黑蛇突然冷冷开了口：“把你的爪子拿开，咝——”

    招财吓得一乍，缩爪连退几步，弓起背部发出威胁的低吼。

    九蘅拍拍猫头：“不要怕，也不要吃它。这是咱们樊池啊。”

    招财听懂了，却无法理解男主人为何变成如此美味可口的模样，困惑地摇了摇耳朵。

    它头一次觉得“男主人”比女主人可爱，特别想亲近一番，品尝一下……

    在地宫中大概待了半日一夜，现在是清晨时分了。守在外面的暗卫们也没有发现里面的人去而复返。

    屋子地面的通道内传来呼哧呼哧的响动，隐隐伴随着老道暴躁地嚷嚷。原来是画影们主动把通道回填了，地板青砖都恢复如初。

    老道脾气虽坏，做事还是很周到的！

    九蘅将怀中小蛇用衣襟掩藏好：“我先带你去见见那个变成你模样的家伙再作对策。”

    话音未落就听墙外街道上一阵慌乱，夹杂着阵阵惊呼。九蘅开门出去，看到一些小妖满脸兴奋朝着神殿的方向跑去。

    自从来到琅天城，城中众妖都隐藏各处不太露面，显然是被假神严格管制，不允乱走。是什么新鲜事使它们冒着被惩罚的风险去看热闹？

    她拉住一只长着鹿角的小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鹿妖说：“听说神君的未婚妻来认夫了！”

    “未……未婚妻？！”

    怀中小蛇虽然僵硬，还是哆嗦了一下。

    街上众妖纷纷赶去看热闹，九蘅趁乱混在妖群中来到神殿，门口的金甲卫兵排成一列拦在门口。透过长矛间隙可以看到殿内情形。

    樊池样貌的假神坐在宝座上，倚着扶手撑着下颌，看着站在大殿中的不速之客，冷漠眼底压着乌云之色。来客背对着殿门，可以看出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穿一身与众不同的劲装，手腕、脚腕、腰间佩戴闪烁微光的黑色紧身护具，衬得腰细腿长。

    这女子背影就透着汹汹气息，对着座上假神一声厉喝：“樊池，你还记得我们的婚约吗？”

    九蘅咦了一声，同时感觉到怀中小蛇缩了一下。她低头将衣襟挑开一点，冷眼砸下去：“你躲什么？”

    “我……我才没躲，咝——”小蛇哼哼唧唧说。

    “你认得她是吧？吓得都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了？她又认不出你。跟我说说婚约是个什么情况？怎么从没听你提过？”九蘅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大大咧咧地问道。

    “我困了，想睡一会儿，咝——”他努力掩饰着惊慌，把蛇头往她衣服深处一埋，装起死来。

    其实他不必装的，他现在本就是一条死蛇。九蘅鄙视一记，打起兴致看戏。倒要看看这个假神怎么应付从天而降的未婚妻。

    那假神面无表情盯着来人不发一语。以不变应万变，果然机智。

    女子见他面目冷漠，越发来气，怒道：“本君从遥遥上界来到雷夏大泽，你却偏偏不在神殿。到处找你又赶上鱼妇之灾，上界封了雷夏，被困在这里！今天总算是见到了，你就这样迎接本君？”

    门外混在妖群中的九蘅低声道：“哟，你未婚妻真不容易啊。你怜惜不怜惜？”隔着衣服戳了戳蛇腹。樊池继续装死。

    假神淡淡吩咐旁边的阿细：“上茶。”

    阿细端着一杯茶过来，手哆嗦得杯子和垫盘碰得咔咔响——这女子是上界神族，他可不敢怠慢啊。

    女子瞅了阿细一眼：“哟嗬，侍者都是蛇精！”

    阿细被一眼看穿真身，手中杯子啪地摔碎在地，拧腰逃走。女子也没计较，抱着臂膀冷笑一声，对座上假神说：“废话也别多说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我们就……”

    假神脸色一凛。殿上众侍者、殿外众小妖均倒吸一口冷气，纷纷议论：“今天就成亲？大喜！神君要成亲了！”

    “我怎么觉得神君有些不愿意的样子？”

    “怎么可能？这位女神君这么漂亮！两个人明明很配嘛！”

    一阵酸涩涌上九蘅心头：是啊，他们都是上界神君，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自己，也许就只能是他的灵宠吧……

    九蘅摇了摇脑袋，试图驱走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冷冷戳了小蛇一下：“醒醒，你老婆要被别人抢去了。”

    衣中传来小蛇如释重负的声音：“甚好甚好，让冒牌货娶她好了，那具身体我先不要了，我们走……”

    九蘅奇道：“老婆和躯壳都不要了，你是不是傻？”

    却见殿上女子摸出一个卷轴，唰拉一声展开朝向神座：“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我们就把婚约解除了吧！”殿内、殿外顿时一片寂静。

    九蘅也是一惊，这女君有点不按常理出牌啊！

    女子走到座前，握住卷轴一端，将另一端递向假神：“这份婚约加了契咒，要我们一起撕开才可以。”

    假神冷冷盯着她，没有动作，也没有吭声。

    良久，低低的议论声像潮水泛开：“神君被甩了……”

    九蘅拍了拍小蛇：“喂，冒牌货要害得你的老婆没了。”

    却见一直僵卧着的樊池突然把蛇头探出她衣襟张望着殿上情形，一脸焦急：“这个混蛋倒是撕啊！为什么不撕？对了……他是假的，撕不掉。可恶！”

    良久，听那假神凉凉道：“改日再说吧。”

    “什么？！”女神君大怒，一把将那卷轴拍在案上，“你今日若不撕，我削死你……”手中祭出一个泛着橘红光芒的刀轮朝他头上招呼过去。好暴躁的女神！

    假神面色一凛，袖中突现一把漆黑的蛇形弯曲的古怪长剑，锵的一声两相架住，火星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