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蘅一路跑到寝宫扑到床边,樊池仍静静躺在床上沉睡。她紧张地查看了半天,方猜出是阿细为了阻止一场争斗有意骗她的。不过阿细说的也没错,她离开的这一阵,他胸口裹的绷带已被蓝血浸透,气息越发微弱,这样下去,没多久他就会血尽而亡了。
她忍不住跪在床边掩面叹道:“怎么办?怎么办?守卫不准进地宫,不能杀恶妖取丹给你。那只有……只有……”她呼地站起来,握着赤鱼的手微微颤抖,指节捏得发白,咬着牙道,“管他好妖恶妖,杀一只就是了!”反正外面有的是妖。侍者、士兵、城民……抓一个杀掉好了。
她朝前迈了一步又站住,眼中闪现痛苦的挣扎。如果樊池醒后知道她杀了无辜妖精救他,会怎么想?他平时行事看似任性不羁,其实她知道,他有佑护神恪守的底线,就如白泽一样爱憎分明,若让他选,他会用无辜的性命来换自己的生路吗?
她喃喃地说出声来:“若让你选,你或许不愿意。可是……谁让你不起来选呢?谁让做出选择的是我呢?罪过、厌恶、憎恨,都算我的就是了。若要偿命,也由我来偿还。”
眼眶泛起微红,咬紧牙关朝外走去,心里已残忍地下定决心,杀掉出门后遇到的第一只妖——不管是谁。
她的脚步突然顿住,手中赤鱼在不住颤动。其实它之前已经在颤动了,只是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手在抖。
她迷惑道:“赤鱼这是怎么了?”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旁边,“难道赤鱼妖丹在这里?!”
在来琅天城的路上,赤鱼脊刺就曾因感应到赤鱼妖丹而颤动,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和樊池知道了赤鱼妖丹在隐形人身上。
那么也就是说,现在,隐形人在这间屋子里!
她望着身边空气,眼圈红了,低声恳求道:“我需要妖丹救他的命,求你了。”
忽然有一团莹红跃入视线中。桌子上多了个什么?她迟疑地走近端详。桌上搁了一块脑袋大的透明冰块一样的东西,里面封了一个拳头大小、火团一般的红珠,珠面似在不停流转着火焰,焰光明明暗暗有如呼吸。冰与火的结合,奇妙而炫目。
她握着赤鱼靠近桌子,冰中珠子的焰光更强烈了。它们之间有感应,这个冰封的小火球就是赤鱼妖丹!
她忽地抬头望着眼前的空气:“隐形人,这是给我的吗?是让我用来给他治伤的吗?谢谢你,谢谢你,谢谢……”她感激得无以复加,情绪顿时难以控制,喜极而泣。
突然有什么东西砸在她的脑袋上。她一愣,睁大眼望去,只见屋子一角多了一人,是个布衣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五官清秀,一脸机灵,手中掂着一枚枣子。刚刚他就是拿枣子砸的她。
她破涕为笑:“你终于肯现身了。”
少年在自己脸上画了两道泪痕的模样,然后朝她摇了摇食指。这手势的意思她看懂了,是在说“不要哭了。”
她点头:“好,不哭了。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先是抢我东西,现在又来帮
我?这妖丹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摇了摇头。
她恍然大悟:“哦……你……”
少年点了点头。
顾不上探究少年的身份之谜,九蘅心里只想着赶紧从冰块中取出妖丹,缓解樊池伤势。她伸手摸了一下那冰块,寒冷刺骨,而且没有一滴水融化下来,显然不是普通的冰。她抱起冰块往地下狠狠一摔,冰块滚了几下,一丝裂痕也没有,结实得不寻常啊,看样子靠蛮力是很难弄开了。
少年忽然走过来,从一团忙乱的她手中把赤鱼拿过去,用刺尖朝着冰块轻轻一剖,接触处哧哧有声,白汽冒起,出现一道裂痕,她赞叹道:“哇,你真聪明!”
少年不屑地抿了抿嘴角,用赤鱼三下五下把妖丹剖了出来,火红珠子滴溜溜滚到了地上,九蘅着急地去捡,却一声痛叫,缩回了手——好烫!手指上已烫出了几个泡。
少年生气地对着自己的脑袋指了指,意思很明显:你是不是傻?!
她抱着手委屈地道:“人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烫的妖丹嘛。”去桌上拿了一个茶杯,将妖丹一扣一托,盛在了杯子里,隔着杯壁都能感受得到它烫人的温度。
她将杯子放到了一个托盘中,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樊池,担忧地道:“以前他吃的妖丹没有这么烫的,你说他万一受不住,烫坏了怎么办?”
少年指了指樊池胸口的血迹,那些蓝血已洇到床铺上了。他的意思很清楚,不吃会死,吃了说不定能活,死马当活马医吧。
九蘅还是犹豫了一阵。她记起赤鱼第一次感应到妖丹的时候,樊池说赤鱼是上古妖兽,她就说那么妖丹的效力肯定比一般的强,当时他并没有否认,那就是说,可以吃。
想到这里,她心一横,扶起他的头将妖丹喂进口中。赤鱼妖丹像一团火焰一般灌进他的嘴中,一路燃烧入腹。他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无意识的动作把毫无防备的九蘅推得横飞出去,后背撞翻了桌子。
少年将她扶起来,她惊恐地看到樊池身体痛苦地扭曲,双手握住自己的咽喉,仿佛想把灌入腹中的火团撕扯出来一般。
完了!他承受不了这枚烈焰般的妖丹。
她懊悔得心都碎了,恨自己没有再慎重一点。想要冲上去抱住他,他一直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双目赤红,吓得她怔住。他的周身突然有强光爆开,轰的一声巨响,滚烫的气流把门窗击得碎裂,九蘅和少年也被冲出门外,重重摔到阶下。
门口的几个侍者也被雷暴一般的气浪冲倒在地,摔得七零八落。九蘅脸上、身上被碎木屑划出数道血口,倒在地上望着门框破裂的门口,无法站起。倒不是因为受伤了,而是害怕得腿软。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樊池他……还活着吗?
侍卫们反应过来,惊叫声一片,混乱之中,九蘅感觉有人把她扶了起来。侧脸看向身边却没看到人,只感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臂上轻握了一下。
扶起她的是那个少年,大概是不愿被人看到他,又隐形了。
阿细白着脸跑过来,身后招财随之而来——他本被大猫困在爪间戏弄,突然响起爆炸的声音,这一妖一猫都担心各自的主子有事,不约而同地跳起跑过来了。
阿细拉着九蘅问:“如心姑娘,这是出什么事了?神君……神君在里面吗?他还好吗?”
九蘅的喉头仿佛失声,说不出话来,推开阿细,走进炸得一团糟的屋内。她已做好准备看到最糟糕的场景。
踏入屋中后,感受到仍然灼热的空气。床榻上盘膝坐着一个几乎赤身裸体的人——是樊池。他身上衣服和绷带被爆发的气浪冲成碎片,剩下的勉强挂在身上。以前他说过他的衣服是翅翼所化,看来他的翅膀也已经粉碎了。
他以打坐调息的姿势盘膝坐着,周身弥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火焰,双目紧闭,眉心深蹙,嘴唇绷着忍耐的弧度。她还可以看到他胸前露出的洞伤虽然仍在溢出缕缕血线,但血流正在以目力可见的速度减缓减少。
她一把捂住嘴巴,害怕呜咽声冲口而出惊扰了他。
看样子这枚妖丹喂对了,虽然药力过猛,反应剧烈,但是他显然好多了。空气中的灼热烤得她发梢都卷曲起来,有点受不住,便退出了门外。
阿细等一众小妖变的侍者天性畏火,根本不敢走进去,阿细问道:“神君怎么样了?”
九蘅说:“好多了,让他自行调息,不要进去打扰。”腿一软坐在门前阶上,脸埋在膝上,后怕得浑身发软。
阿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搞成这样子?”
还未得到回答,招财就拱过来,一屁股把他顶到一边,卧在九蘅身边供她倚靠。九蘅抱住它的脖子,脸埋进它的颈毛中,喃喃念道:“招财啊,吓死我了。”招财喉咙里发出安慰的呼噜声,异瞳的瞳孔变得又大又温柔。
九蘅一直守在阶前,精疲力竭,伏在招财柔软的腹上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被招财威胁的低沉吼声惊醒。睁开眼,发现天已黑了。招财仍卧在身边,但是颈毛紧张地乍起,脑袋侧向后方,瞳线窄竖,满脸警惕。
她顺着它的视线回眼望去,一个半裸的人站在门口,长发散落,露着两条修长的腿,正在静静地看着她。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樊池,猛地蹦了起来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浑身一僵。
她紧紧箍着他光裸的腰,哽咽道:“浑蛋,你可吓死我了。”
他没有吭声。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脸直接贴到了他的胸口上,甚是不妥,赶紧撒了手,仰脸朝他笑了一下。她回头看了看,门前已跪了阿细等一众侍者,她径直朝阿细走过去,动手扒他的衣服。
阿细惊慌捂着胸口:“如心姑娘,你要干吗!”
“借你的衣服给神君大人先穿一下啦。”
阿细抬眼看看光着的樊池,急忙躲开目光,羞得小脸通红。
九蘅“啧”了一声:“你害羞个什么劲啊,快脱!”三下五下脱下他的紫衫,递到樊池面前,“快快快,穿上。”
他冷冷看了一眼这衣服,道:“我怎么能穿这等下贱衣服?”
她一愣。这蜜蜂的洁癖又犯了吗?劝道:“你刚好一些,元气有损,不要耗费灵力化衣了,将就穿一下吧。都要被人看光啦!”
他不悦地道:“不可。”
“哎——你……”
这时已有侍者捧着白绸里衣和黑缎衣袍急急跑来:“神君的衣服来了。”总算是结束了这场麻烦。
九蘅展开这件红色刺绣掐边的沉甸甸黑色缎袍,亲手帮他披上。在掩上衣襟前,看到他左胸的细洞状伤口蓝血已凝结。他没有像往日一样为求好看刻意用仙术把伤处藏起来,而是任它暴露着,看样子真的是没有多余的力气追求这些细枝末节的完美了。
心中暗暗痛惜,细心帮他把腰带束好,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他说。
“这间屋子炸坏了,不能睡了,另找个地方吧。”
阿细上前说:“已经布置好了一间屋子做临时寝宫,请神君过去吧。”
樊池点了一下头,神情间有种说不出的漠然冷傲,对阿细说:“今夜把寝宫恢复原状。”
阿细躬身领命:“是。”
九蘅惊讶道:“今夜就修好?太难为人家了吧?”
阿细笑道:“如心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蛇族工匠擅长驭土石之术,别说一座寝宫,这琅天城都是一夜之间建起来的呢。”
九蘅怔了一下,看了一眼樊池,再看看阿细,叹服道:“了不起。”
樊池的手朝她伸过来:“如心,你扶我过去。”
她又是一愣。如心?阿细等人叫她的化名“如心”就罢了,怎么他也这样称呼她?哦,对,一定是还有必要掩藏身份。遂上前扶住他的手。他走了一步,手立刻捂到胸口上去,牙关紧咬,强行忍痛的模样。
她惊道:“很疼吗?”
“嗯……这伤……真有点厉害。”他额上冷汗渗出来。
“不是一直很厉害吗?”她说,“是你这次元气损耗,把伤势加重了。怎么样,能走吗?不能走让招财驮你过去。”
“招财……”他低声念了一句,眼中有片刻闪过迷惑。
旁边的招财呜噜了一声,瞅一眼樊池,甩了甩尾巴,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他“哦”了一声说:“不用,我能行。”
于是她搀扶着他,跟着阿细慢慢走到另一个屋子去。到了以后他的脸色已是惨白,靠着床头软枕坐了半天才好些。九蘅悄悄出去,看到阿细领着一个托着托盘的侍者候在门外。阿细说:“如心姑娘,我让人给神君大人做了几样精细饭菜。”
“你好细心。”她夸了夸他,掀开盖子看了一下。饭菜的确精细,可是,没有甜食,“再弄两样甜的来。”
阿细说:“神君不喜欢吃甜。”
她笑眯眯道:“失血过多的人要多吃甜,补血。”
“是……吗?”阿细半信半疑,但还是听话地跑去找了。过不久捧了一份糯米甜糕、一碗玉米甜粥回来了。
“做得好。”她又表扬了他一把,美得小蛇妖喜上眉梢。
九蘅将所有饭菜都端进去搁在桌上,只端了那米糕和甜粥到床边,温声说:“来,吃点东西吧。”他闭着眼没回应,显然还是不舒服。
她说:“坚持吃一点,吃饱了才会好得快。”舀了一汤匙玉米粥凑到他唇边的时候,他才勉强睁开眼。她把粥喂进他口中。
他含着这口粥,眉头一皱,顿了一下,才勉强咽下,冒出一句:“好甜。”
“对啊。”她欣欣然说,“甜吧?你不是离了甜不能活吗,我特意让阿细做的。怎么样,好吃吗?”
樊池深深看了九蘅一眼,道:“好吃。”又看了看桌上的其他饭食:“那些也……”
“那些归我。”她利落地答道,又将一块糕送进了他口中。
他似乎有些不高兴。粥和糕都勉强吃了一半就不肯吃了,大概是身体虚弱胃口不好。她心中颇为担忧。以往他怎样不舒服,遇到甜食都会一扫而空,这次看来是真的很严重。
扶着他躺下让他休息,自己去桌边把其他饭菜解决掉。他躺好了却没有睡,侧脸望向她:“如心,你是用什么办法救的我?”
她眼睛一亮,神气昂昂:“说出来你都想不到,是赤鱼妖丹!”
“赤鱼妖丹?”他微蹙起眉,神情疑虑,“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事更有意思了。”她抽出发间赤鱼,晃了一晃变大,献宝一样亮给他,“你看!”
他眸色一深,略略惊讶:“赤鱼孽骨?”
“我们不是说好叫它赤鱼吗?孽骨二字多不好听。隐形人不但把赤鱼还给了我,还救了你的命。”
“此话怎讲?”
“你伤势危重、命悬一线之际,我想找一枚妖丹给你疗伤,就打算进地宫杀只恶妖,金甲守卫却不许我进,真是走投无路……”
她正说得眉飞色舞,他忽然插言:“何必一定进地宫?琅天城有的是妖,随意杀几个不就行了?”
她忽然怔住,呆呆看着他,一时失语。他目中闪烁一下,道:“我开玩笑的,你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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