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蘅望了望云雾中那华光溢彩的殿顶，道：“那个抢了赤鱼的人既然跑向这个方向，必也是进了琅天城。我们最好不要正面宣战，先扮成来献妖之人，混进去看看情况再作打算，如何？”

    樊池点点头：“说得有道理。”

    冒充者既然知道樊池的名号，很可能也知道他的长相，两人先避开主道，躲进树林中乔装打扮。樊池的衣服是原身翅翼所化，所谓乔装打扮就是变几套低调普通些的衣衫来挑选，免得太扎眼。

    但是否引人注目，有时候还真不是衣衫能决定的。樊池身材高挑，面容俊朗，气质卓然出尘，不管是书生儒衫还是民间布衣，都遮不住他的耀眼光彩。

    几番试衣下来，九蘅叹道：“我看明白了，你只换衣服不换脸是没用的。你就辛苦辛苦略动用一下仙术，易个容吧。”

    他不情愿地道：“我的脸如此完美，改变一丝一毫也甚是讨厌。”

    她心中暗骂自恋狂，面色不改地正色道：“当然当然，这世上不可能有比您更完美的容貌，您就委屈一下变丑一点点，办完了事再变回来嘛。”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说，思索道，“要有个模样比照着才行，变成谁的样子呢？”

    九蘅不假思索地欣欣然道：“就变成黎存之的样子吧，他长得也挺好看的。”话未说完，只觉如霜雪覆顶，硬生生打了个冷战。抬头看他，果然一张脸已沉得仿佛乌云密布。

    “你是想他了吧？”樊池不悦地说。

    她拼了命地补救：“哪里的话，根本没有！这不是图方便嘛！”

    “你休想借我的身子见到他的脸。”

    她坚定地摇头：“不想见，绝对不想见。变成他的样子太委屈你了，算了，换个人。你想变谁就变谁。”她不敢再提建议，把决定权塞回了他的手中。

    他想了半天，想不出还有谁的颜值配得上他为之一变。终于转过身去，以袖拂面，再回过头来时，已换成一副陌生的惊世绝尘的容颜。

    九蘅有一瞬间呼吸都忘了。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抬眉转眸之间，仿佛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他用这样一张脸朝她笑了一下：“这张脸怎么样？”

    九蘅差点晕过去。顶着这样一张脸还敢对人笑，不怕出人命吗？他看她脸色不对，狐疑地问：“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得很。”她觉得自己眼圈都变成红心了。

    他追问道：“这张脸比起我的来长得怎么样？”

    “比起你的来？那简直……”脱口就有滚滚溢美之词要冒出来，幸好反应过来，及时刹住，严肃地说，“……差远了。根本没有你好看，也就将就吧。”

    他满意了。

    她摸了摸粉碎的良心，问道：“话说你这是变得谁的脸啊，他叫什么名字？”

    “是我朋友，名叫沐鸣，他是上一届雷夏佑护神。我仅借了他的面相，实际上他长着一头红毛，出名的风骚，到处招蜂引蝶。”

    九蘅双眼灼灼，暗道：那位神君就算是不想招蜂引蝶，顶着这样一张脸，那蜂啊蝶啊也会控制不住地主动扑啊！

    樊池疑心又起，盯了一眼她颊上酡红：“怎么，你想认识他吗？”有点后悔借了这张脸。

    “不想，不想。”她坚定地摇头，心中暗暗咆哮：给个机会认识一下也可以啊大哥！但为了活命，生生咽了下去。

    他端详了一下九蘅的衣裙——她身上还是青蜃宫中穿出来的那身仙气飘飘的白裙呢。为了与她相衬，他又催动灵力，换了一身朴素侠客风格的白袍。

    两人站在一起，那更是加倍地风采绝世。樊池说：“反正无论如何也掩不住我的光彩，那便不遮了，美就美吧。”

    九蘅无奈地道：“好吧，那就以美貌征服对手吧。”

    装扮搞定了，就缺一个进城的通关妖物了。二人看了看招财，相视一笑。

    招财忽然打了个哆嗦，甩了甩大尾，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山路陡峭，不便再骑乘招财，两人挽着它的缰绳拾级而上，足足走了数千石阶，在天色黑透时，看到前方一串灯火，一通喧闹从中传来。

    先一步上来的那个侠客抱着他的竹筒子嚷嚷道：“黄皮子精怎么就不收了？它能附身我们村的老太太，很厉害的，我好不容易才把它网住的！”

    紫衣少年板着脸道：“这等低劣之物，让它回去修上百年再带来，走！”袖子一挥，平地起了一阵阴冷风沙，将那人卷了一个跟头。

    那人被唬住，不敢再闹，抱着他的黄皮子精满口抱怨着往回走。与九蘅擦肩而过时，她笑眯眯安慰道：“别难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那人摇头叹气地下山去了，天色昏暗，也没注意到她身边的男人已换了面目。

    紫衣少年不耐地整了整衣衫，看又有人来，提灯走近，高声问道：“来客何人？”

    樊池答道：“仰慕仙名，前来献妖。”又咬着牙小声道，“这小子还打扮成仙侍，穿一身紫，一看就不是正经东西。”

    少年举灯将他二人打量了一番，起初没有发现引入黑暗的招财，突然看到一对反光异瞳，惊恐道：“那是什么！”

    与此同时招财也颈毛乍起，一声低吼，竟要朝少年扑去。少年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九蘅连忙拉住招财：“仙侍莫怕，这是我们驯服的猫妖，特意带来献给神君大人的。”

    仙侍爬起来退开几步才哆嗦着说：“你们可要牵好它！”

    “放心放心，已驯服了。它平时不这么凶的，大概是有点紧张了。”九蘅拍了拍招财的头顶，对着它的毛耳朵令道，“老实点。”它顺从地敛起攻击的姿态。

    仙侍仍怕得很，道：“二位请过来一位登记一下。”

    九蘅把缰绳塞到樊池手中：“我去。”他虽易容，但还是要行事低调一点，以防万一。

    她跟着仙侍走近那串灯火，才看清是个小亭，挂了“迎客亭”三字。亭中还有两名紫衣仙侍，在桌上摊开一本册子请她登记来客姓名和所献宝物。

    九蘅填上了“如心”“如意”两个假名字，她叫“如心”，樊池叫“如意”，这是他们一边爬着山，一边拌了一路嘴才起出来的。所献宝物填的是“猫妖一头”。

    三个仙侍拿着册子，对着“猫妖”二字冷汗滴滴，凑首商量了半天，“你去”“我才不去”“要去你去”小声争论了半天，总算讨论出了结果。

    其中一个对九蘅说：“琅天城的规矩本是进城的客人在此等待几日，等神君品鉴妖物，选中者才能入城，但二位带来的猫妖着实稀罕，必会入选，因此请二位直接入城吧，不必在此留宿了。”

    九蘅心知他们是看巨兽可怕，谁也不敢牵它进城，因此网开一面，遂笑道：“那多谢各位仙侍了。”

    一位紫衣仙侍提灯领路，樊池和九蘅牵着招财继续沿石阶向上。

    从迎客亭向上又走了几百级台阶，一路的阶旁石壁上都挂着灯笼，照着他们一步步走进峰顶的云雾之中，橘光柔和，丝雾缭绕，有如登上仙境。走在最前面的紫衣仙侍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招财，小脸吓得雪白。

    实际上九蘅也一直紧紧拉着招财的缰绳，半点不敢松手。不知为何，今天招财特别兴奋，一对异色眼瞳一直灼灼地盯着仙侍的背影，颈毛暗暗竖起，怎么摸也压不下去，獠牙时不时露一露，嘴边甚至控制不住地流下涎水。看这样子，若不是有主人的命令，它早就把这小仙侍扑倒生吞了。

    走到气势威严的城门前，这才看到门楼上的三个大字：琅天城。连守门卫士穿的铠甲都金光灿灿的。

    樊池低低冷笑一声：“还真把这里当天界了。”仙侍与守卫出示了通关腰牌，这才领着他们入城。

    樊池忽然问仙侍：“你们这里戒备虽森严，进出要验腰牌，可是若有人会隐身之术，不就能蒙混进城了吗？”

    仙侍得意地指了指高耸的城楼：“我们神君擅长阵术，城楼、城墙都暗设捕咒网，想靠妖邪之术混进城，就如飞虫投蛛网，牵一处而动全身，必会被守卫察觉。”

    樊池由衷地说：“有两下子，入城难，出城亦难。”他顿了一下，又问道，“那在我们来之前，是否有人来献赤鱼妖丹什么的呢？”

    小仙侍说：“不清楚，我也不是每天都当值的。”

    夜色已深，这座呈三落阶梯状的新城建在高峰向阳一面，城池内寂静无人，沿街房屋白墙黛瓦错落有致，云雾齐膝，仿若走到了天上街市。这就是传说中神工鬼匠建的城？莫名透着鬼界般的森冷气息。

    他们朝着这些屋子黑漆漆的窗户望去，窗后缝隙里时不时有光闪烁，不是灯火，倒像野兽的眼睛。

    住进这些精美房屋的，果然不是捉妖人，而是妖吗？

    尽管此时到处是妖物，平日里心心念念觊觎妖丹的九蘅，却暂时顾不上妖丹的事了，因为周围的环境实在是太诡异了，九蘅不免一阵胆寒。

    仙侍领着他们沿着街道巷子七拐八拐，所有的石阶道路竟都是弯折的，四通八达，没有一条宽阔笔直的街道。

    走了许久，眼前猛然开阔，一座气势磅礴的神殿出现在前方。这里是琅天城三落阶布局的第二落，是三阶中最平坦开阔的一落，神殿所在的位置是城的中心，殿前有青石铺就的广阔场地。

    神殿本身并不是新建的，灰色砖石和褐色木柱上的精美雕刻仿佛脱离了时间约束，透着古旧肃穆之美。整座建筑经过了精心修缮，处处鎏金嵌宝，无光自华。即使已是深夜，殿内仍灯火通明。此时若从山下望上来，必如宝珠闪耀在夜色中，仿佛彰显着神的光明和力量。

    仙侍让他们在殿外等候，进去请示了。

    九蘅基本没听到人家说什么，土包子一样看呆了。樊池用殿前金甲守卫听不到的声音咒骂：“混蛋，这房子从没修得这么漂亮过。”

    她回过神来：“人家费心给你修了房子，好事。”

    “修可以，可没有让他住进来。狂妄孽畜竟敢弄脏我的地方。”

    “抢回来时小心些，不要弄坏了这些珠宝。”九蘅管不住手地抠了抠柱子上的一颗夜光鲛珠，企图抠下来，“对了，招财今天不对劲啊，对着那小仙侍一个劲地流口水呢。”

    樊池冷笑一下：“流口水就对了。什么仙侍？这群穿紫衣服骚里骚气的小家伙，全是小蛇精，蛇的品种看着眼熟，好像是离山土生土长的。虽然他们都服过药草抑制妖气，但一则瞒不过我的眼睛，二则瞒不过招财那被白泽碎魄灵力增强数倍的嗅觉。”

    她担忧地抚着招财：“这琅天城必已是妖精城了，招财离开我们会不会有危险？”

    “招财大概没危险，这城里的小蛇们却危险了。”

    招财眼睛亮亮的，兴奋得瞳孔都扩大了。它早已沉浸在空气中飘浮的蛇香气中不能自已，简直是进了酒池肉林的享受神态！

    樊池盯着招财，眼中暗含厉色，低声警告道：“此去要先找地方藏好，不得以妖为食！”

    九蘅嘴角抿了一丝浅笑，她知樊池其实是不愿滥杀无辜。

    招财呜噜一声勉强答应了，但显然态度敷衍，让它管住嘴，难……

    这时殿内通报完毕，另一名白净纤细的仙侍出来了，二人止住交谈。来人捧着一卷画轴来到他们面前，说：“我是神君座前仙童阿细，这是天上神器天枢卷，能纳万物。我用它把猫妖收进去呈给神君过目。”

    九蘅心中一惊：若把招财收进画里出不来了怎么办？她借着袖子遮掩担忧地拉了一下樊池的手。他安慰地握她一下，对她微微一笑。他此时顶着别人的面孔，而这新面孔俊美到惑人心神的程度，这一笑险些闪瞎了她。

    他又对阿细彬彬有礼微笑道：“请。”

    阿细虽是男孩子，对着这样的笑容也不免面红心跳，打开卷轴时有点手忙脚乱。九蘅抱怨地瞅他一眼：“不要随便对人笑好吗。”

    他不解地望着她，凝目看人的样子更让人难以招架。她忍无可忍伸手，将他的脸扳到了一边去，让他不要对着她。

    他却莫名得意：不想看这张脸是吧？定是因为没我本来的样子好看。

    这边阿细打开卷轴，看上去像是一幅未完成的花鸟图，中间有一大块空白。他展着图对准招财，念了一声：“进！”

    九蘅就觉得手中一空，招财不见了！再定睛朝画上看去，只见画中花树之下原本空白的地方，出现一只张牙舞爪状却一动不动的大黑猫，正是招财的模样！

    阿细说了一声“好了”，也朝画上看了一眼，却吓了一跳：“哎哟，别的妖兽收进去都乖乖卧在花下，这只猫的样子怎么这么凶？”

    阿细小心翼翼地把画卷起来，捧着再走回殿去。九蘅眼巴巴盯着他背影，心都揪了起来。只听樊池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在数着阿细的步子：“一，二，三……”他数到“十”的时候，突然嘶啦一阵破纸之声，伴随着阿细一声惊叫，半空里扬起一团碎纸屑，一个漆黑巨兽轰然出现，是招财冲破了画轴！它落地弓了弓柔韧的腰背，轻松跳跃几下便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