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张长弓没有当场疯掉，已是不易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知道了昔日心仪的姑娘白天在与邱家儿子的合葬墓中沉睡，晚上往返于墓地与娘家之间，而她的父母也变成死气沉沉的奇怪模样。

    张长弓从怀中摸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让樊池和九蘅看上面少女的雕刻小像：“你们看，这是我以前给木莲刻的像，她多漂亮啊，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张长弓虽是猎户，手却灵巧，雕画的人像十分精细，上面的木莲神彩飞扬。

    他握着木牌哭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离开家乡去捕猎老虎的那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樊池将最后一块兔肉塞进九蘅的嘴里，道：“我或许知道发生了什么。”

    长弓一怔：“你是如何知道的？”

    樊池：“看到的。”

    九蘅也吃惊了：“你怎么看到的？我怎么没看到？”

    他淡定地在她衣上抹了抹手上的油：“我曾说过，看东西不要只用眼睛，要用这里。”他的手指了指脑袋。

    看到少女一脸懵懂望着自己的样子，他不由心中一动，喜爱之情不知如何表达，于是熟练地赏了她脑袋一记爆栗。

    神族表达喜爱的方式太过古怪，凡人完全不能领会，九蘅捂着头一脸恼火。

    樊池说：“你还记得新娘脖子上的勒痕吗？”

    她点点头。

    长弓愣了：“勒痕？有吗？”

    樊池道：“你除了第一次与她打照面之外，之后有走近看过她吗？”

    长弓痛苦地摇头：“那次看了她的脸一眼，我心里差点疼死了，哪敢再看第二眼？这么多天来，我每天晚上看着她来来回回，只远远跟着，不忍走近。”

    樊池：“这就是了。晚上光线昏暗本就看不清楚，再加上你心里知道她原本病重，下意识地确信她是在你外出期间病死了，她的父母把她的尸身卖给了邱家做阴亲。”

    长弓愣怔地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樊池沉重地摇头：“不是。”

    “不是这样会是哪样呢？”他茫茫然道。

    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向后退，嘴里说着：“不，不，不可能。”转身跑到墓前，跪在木莲的棺前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九蘅也想清楚了，“啊”了一声捂了一下心口：“是那样吗？不会吧？”

    樊池眸色凉凉：“是那样的，勒痕说明了一切。木莲不是死于病重，而是死于勒杀。她的父母怕耽误了赚邱家一两银子的阴亲彩礼，把病重却迟迟不咽气的女儿勒死了。”

    木莲的父亲曾对长弓说，木莲迟早都要死的。

    早死晚死都是死，还不如早一些，给家里赚一两银子呢。年轻的猎户说要去捕杀猛虎赚一两银子，嗬，猛虎哪有那么好捕的？不靠谱的许诺哪里能信？所以，送女儿一程吧。

    爹娘生你养你不容易，你就当尽孝吧——在亲手将绳索套在女儿细弱的脖颈时，当爹的或许会如是说。

    夜风刺骨的冷，长弓痛彻肺腑的哭泣声久久不息。

    九蘅抱着膝蜷坐成一团，小声说：“这个世上的人比鬼还要可怕。佑护神，你还要佑护这些人吗？”

    樊池靠过来，把他缩成小小一团的灵宠拢在怀中，用宽袖帮她挡住冷风，说：“要，因为这世上也有值得佑护的人。”

    “谁？”

    “你。”

    冰冷的手脚开始温暖起来，不知是因为火堆、怀抱，还是言语。

    待哭声渐渐敛下，两人走过去，把哭得半昏迷的长弓扶起来。

    “木莲既已过世，为何还会行走？”长弓不解地问道。

    樊池若有所思：“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试便知。”

    樊池手中幻出无意剑，突然朝棺中嫁娘刺去。一声嘶吼划破夜空，黑暗中扑出漆黑猛兽，发疯地朝着樊池扑去。

    巨猫不知何时过来了，它脚底肉垫厚软，皮毛颜色又与黑夜融为一色，竟没人发觉。见樊池剑伐主人身体，顿时癫狂。

    樊池急忙闪身躲避，巨猫不依不饶，追咬厮杀不止。樊池怕误伤它，还特意收起了无意剑，一边躲避一边骂：“不识好歹的死猫！”

    九蘅急忙唤了一声：“木莲！”

    长弓一呆，抬起哭红的眼看着她：“你说什么？”顺着她的视线回头张望，顿时僵住。

    他看到木莲站在那里，姣美的面容，水光莹莹的眼，一如往昔，只是她整个人都是半透明的，周身泛着莹白的微光。

    九蘅轻声说：“那是木莲的画影。”

    长弓却以为是木莲的在天之灵显现，又惊又悲，呆愣在原地。

    木莲没有朝这边看，先是朝着巨猫斥了一声：“招财！”声音清脆。

    巨猫一愣，停止攻击樊池，黑暗中绿莹莹大眼看过来。木莲又朝它招了招手：“招财过来。”

    它不再犹豫，一路小跑到木莲画影身边，巨大的身躯朝着她蹭过去，可惜木莲只是个虚影，它什么也没蹭到，一咕噜跌到地上，肚皮朝天。木莲伸手挠了挠它的毛肚子。招财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一如往昔它还是个小猫咪时，被她搂在膝上挠肚皮的模样。

    “招财乖一点。”木莲说。

    巨猫温顺地抖了抖耳，虽体形巨大，仍萌态毕现。

    木莲转向张长弓：“长弓哥！”她笑盈盈地叫着，眼中坠下泪滴，未落地就在空气中化为霜雾。

    长弓想走过去，却因为震惊，腿有千斤重，竟呆立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动。木莲轻轻袅袅走过来，如一抹烟雾在夜色中飘浮。“长弓哥，那天你说要去赚钱娶我，我是听到了的，只是那时睁不开眼，无法回应。你为我做的我都知道，谢谢你。”

    长弓终于找回声音，哽咽道：“木莲，对不起，那天我就该带你走的。如果不把你丢下，你就不会……不会……”

    她微微摇头：“那不是你的错，这一世我能遇到这样真心待我的人，心满意足了。”

    一影一人，一虚一实，泪眼相看，阴阳两隔。

    旁边有人不识趣地插话：“咳，那个……”打断他们的是樊池。

    九蘅在旁边戳了他一下：“你急什么，让他们两个先说话啊。”

    樊池抿了一下嘴：“我有事想问……”

    木莲转向他们盈盈屈膝行礼：“但问无妨。”

    九蘅心中一酸，道：“你受苦了。”

    木莲知道她指的是父母勒杀自己的事，神色一黯，顿了一下，说：“那是我的命，他们给了我生命，又亲手取了去，算是两清了吧。”

    九蘅叹道：“不，是他们作孽，是他们对不起你。”

    木莲凄然说：“下辈子不要再相遇就是了。”

    樊池这时问道：“有件事找你确认一下，此地的怪事是那只猫造成的吗？”他指了一下名叫“招财”的巨猫。它因为重新见到主人，戾气尽去，温顺安静地卧在地上。

    木莲点头：“是的。”

    九蘅却惊奇了，盯着樊池：“噫？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樊池说：“第一次看到这只黑猫时就有这个怀疑。”

    九蘅忽然想到什么，拍了下手：“啊，我记起来了，小时候听人说过，人刚死后的半个时辰里，如果有黑猫跳过尸体，就会诈尸！原来他们是被这黑猫诈起来的……”

    樊池一个爆栗敲在她头上：“什么诈起来的？黑猫跳过诈尸的事不是没有，但那是因为惊动了尸体的最后一口残气，尸身痉挛之故，无关鬼神，也绝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九蘅苦着脸揉脑袋：“不是诈尸，那为什么说与这黑猫有关系？”

    樊池瞳底暗光一闪：“因为它已并非寻常猫儿了，它具备了构建幻象的异能。”

    “异能？”九蘅感觉这个词如此耳熟，不由一愣。

    樊池点点头：“小院中的老夫妻，坟墓中苏醒的新娘，都是由黑猫想像出来与现实交叠而成的。靠近它的人，都会走进它编织的幻象里。”

    黑猫招财目睹了一切。

    它曾看到木莲的父亲将绳索套在她的脖子上，越收越紧，它或许阻挠过，但那时它只是一只普通小猫，毫无用处。

    它看着木莲的父亲从邱家人手中接过一两纹银，看着她的尸体被拉走，套上红色嫁衣，遮上新娘盖头，与那个从来没见过的死新郎一同埋藏。

    黑猫每天都会来墓地陪她。它只知道主人被埋在了这里，每天卧在墓顶，一如往日趴在她的身上。却明白主人已经死了，但是它期待着有一天她能醒来。

    一人一猫隔了阴阳两相陪伴，时间仿佛会永远那样流逝下去。

    然而，有一天却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

    那个阴云沉沉的夜晚，猫儿照例从家里来到墓边，在她的棺木一侧转一转，爬上墓顶踩一踩，哀怨地咪呜几声，仿佛是在说：你都睡了多少天了，为什么还不起来？

    这时天边出现一抹青色闪电，又要下雨了吗？不过很快它就发觉那不是闪电。

    那缕光线以雷霆之势疾速靠近，隐隐挟着兽的怒吼，刹那间变成耀眼光团，朝着黑猫直砸了过去！光团散发着莫名巨力，直砸在黑猫身上，把它砸得从墓顶滚了下去。

    它从昏迷中苏醒时，那强光已不见了。可是，它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高大，变成一头漆黑巨兽。

    招财察觉了自己的变化。不过毕竟是个畜生，头脑简单，摇头摆尾一阵，也就适应了，照旧想跳到坟墓顶上去踩一踩，看这次能不能把主人踩醒。

    不料它现在体形巨大，体重剧增，这一踩居然把坟墓踩塌了半边。它却不懂自己搞了破坏，只知道沉寂了许多天的土包终于有动静了，主人是要起来了吗？

    它兴奋地用巨爪刨着墓土，发出粗粗的、温柔的嗷呜声——招财个子变大了，嗓音也粗犷了许多。

    被巨猫的爪子扒开的棺木中露出穿着嫁衣的新娘。招财巨大的脑袋拱着她，期待她醒来。

    青天白日，新娘居然真的如它所愿，从棺中坐起来，一步一步从墓地走回了家里。路上有村民看到她，发出惊恐的喊叫，跑回家里关门闭户不敢出来。有胆大的认为是诈尸了，拿木棍想要打倒她，却被一只横空而来的巨兽一掌拍飞，连滚带爬地逃走。

    木莲来到家门口，推门而入。她的爹娘吓疯了，跪下认罪，求她回去墓中安息，她却毫不理会。

    两个老人躲避着绕过她，想要夺门而逃，却被门口巨猫堵住了。巨猫不准他们离开，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它不容许他们再分开。

    两个老人想不通是怎么回事。总之新娘就那样顶着红盖头，在家里幽魂一样走动，甚至给他们做饭。

    后来……家里没有米了，女儿做的饭，就只有土了。

    在这期间，外面的世界好像也乱套了。村子里传来混乱的惨叫声、奔逃声。隔着墙他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而巨猫对内绝不允许他们离开，对外则把一些奇怪的东西挡住了。

    再后来，两个老人被活活饿死了。

    巨猫发现他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开心了。一家人要在一起，他们怎么可以睡下？它伸出巨爪踩了踩他们的身子，急得跳过来又跳过去，希望他们醒来……然后他们就也醒了，起来后僵硬缓慢地走动着，像他们的女儿一样。

    一家人就这样将日子和谐地过了下去。

    巨猫感觉十分满意。

    看到主人每天吃土，十分单调，它便又承担起了捕猎的职责，为家人提供食物。这并非难事，现在到处是长着鱼尾的猎物，非常好抓。

    樊池叹息着：“一家三口其实都已过世，小院里的生活其实是由招财的幻想造就。猫的思维与人不同。主人在它记忆中最后的形象是临死前的样子，它也不懂得美化一下，就稀里糊涂地把三人幻化成不死不活的模样，他们能走、能吃它就满足了。”

    九蘅说：“这只猫……还真是了不起啊！”

    旁边卧着的招财很通灵性，认为大家是在夸它，呜噜一声，接受了表扬。九蘅打量着招财：“不过……这猫变大时出现的那个光团，我怎么觉得这么耳熟呢？”

    旁边樊池凉凉地睨视她一眼——可不耳熟吗？你不耳熟谁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