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蝶飞进去之前九蘅有过心理准备,知道会看到第三个像老夫妻一样的怪人,然而万万想不到竟是一个新娘。那一身本应是喜庆的衣服,在暗夜中反而更显诡异,透着不祥。
寒意掠过,她不禁靠得离樊池更近了一些,樊池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她为什么穿着红嫁衣?”她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她在做什么?”
萤蝶的光线毕竟有限,看不清楚。二人略走近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那新娘好像察觉到有人来了,停下手里的动作,略转了一下身朝向他们的方向。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但是她好像仍能看到他们。
新娘缓缓地半蹲,朝他们施了一个礼,仿佛是女子见过客人,然后继续拿刀在案上砍,好像是在……做饭?!
新娘忽然从灶房走出来了,手中托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搁了三只碗,碗中盛着些乱七八糟的沙土杂物。她路过樊池、九蘅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他们可以看清她嫁衣腐朽暗红,沾着泥土。
新娘将托盘往两人面前作势送了送。
是要请他们吃饭的意思啊。
二人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幸好新娘没有再客气,端着托盘进了堂屋。外面的二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九蘅说:“这一家子还真是热情有礼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樊池道:“这一家人状态很不对,却仍像平时过日子一样,女儿做饭端给父母,只是这饭做得着实糊弄。我猜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了,却有人不愿接受现实,希望他们以生前的方式继续生活下去,所以创造了这景象。”
“创造?”
樊池语气笃定:“我们现在看到的一切,虽似实质,却皆为假象。”
“他们是假像啊?我去戳戳试试。”九蘅略一思索,反手抽出了背上的赤鱼,朝堂屋走去,赤鱼尖端泛着冷冷的光泽。
突然“嗷呜”的一声怒吼响起,巨猫一跃过来,如乌云坠地,拦在了门口。它目露凶光,尖耳后抿,露出尖齿,发出威胁的嘶吼声。樊池忙将她往身后一拉,挡在前面。巨猫这次没有畏惧,情绪反而更加凶暴,巨爪挟风挥了过来。
这只猫灵得很,显然是看到了她手中武器,认为她要杀害家人,所以绝不让步。一只护主心切的巨兽不好惹,樊池只好拉着她暂时退到了院子外。
“啧,麻烦得很啊。”他说。
院门忽然咯吱一响,新娘走了出来,有条不紊地把门带上,幽幽走过他们身边,遮脸的红盖头微微晃动,瘦削发青的侧脸和颈部隐约可见,周身笼罩着阴沉之气,沿着村间胡同走去。
樊池说:“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她的脖子。”樊池说,“她的脖子上有勒痕,是死于勒杀。”
九蘅惊奇道:“这一出里还有谋杀冤情啊,越来越有意思了。”
樊池说:“走吧,跟上看看她要去哪里。”
新娘腿部僵硬,走得极慢,一直出了村口,往荒郊野地走去。月色惨淡地照着嫁衣,尤其?人。
两人跟在后面走走停停,樊池渐不耐烦,打着哈欠,已是困了。“她到底要去哪儿啊。”他转到九蘅身后,将脸搁在她肩上,“受不了了,让她走着,我眯一会儿再追。”
九蘅拍了拍他脑袋:“快看,她停下了。”
他睁着一双困倦的眼睛望去,新娘果然停下了,那里立着阴森的墓碑,然后,他们看到她缓缓躺了进去,消失在视线中。
两人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就走近查看。那座坟墓看着像座新坟,坟头草都没长起来,而且塌了半边,好像是被刨开的。一口棺木露在外面,盖子丢在一边,棺里正躺着那个新娘。她毫无声息地仰面平躺着,腐朽的手在胸前整整齐齐交握着。
“怎么回事?这是她的墓吗?”九蘅出声问道。
“是一座夫妻合葬的墓。”樊池说。他已站在了墓碑前,把萤蝶引过来照着看碑上的字样,“这碑文上说,是邱姓人和他的妻子张氏的墓,他们的生卒年……”他看了一眼一侧的小字,“都是十六岁,去世的日子只差了几天,都是一个多月前死的。”
他思索道:“算起来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生鱼妇之灾,尸身又被好好地筑墓埋葬,他们的死应该与灾祸无关。但是,夫妻二人同时死去,而且从女方的衣着看,是在新婚之日死的,新娘颈上又有勒痕,并非正常死亡。原是大喜的日子,喜事变丧事,究竟发生了什么?”
九蘅接道:“而且,新娘还从棺中起来回娘家。”看着棺中安静躺着的嫁娘,“那么她就是张氏了?这事太让人好奇了,无论如何也得唤醒她问个明白。”转头不放心地看了看四周,“那只猫没过来吧?”
樊池笑道:“没有跟过来。”
她放心地举起了手中赤鱼,朝着女尸探去。暗处突然响起什么东西绷起的声音,紧接着有物体冲着他们破空而来。
樊池如魅影一般掠到她身边,一抬手,抓住了什么。九蘅反应过来时,只见他握住的是一支羽箭,箭端距离她的鼻尖只有两寸。
樊池大怒,竟有人敢偷袭他的灵宠!袖子一挥,一道凌厉劲风激射出去,将黑影里发暗箭的人横扫飞起,重重摔在石上,发出一声惨叫。
樊池喝道:“什么人!”
对方倒在石边,艰难地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几只萤蝶绕过去,借着它们的翅端萤光,可以看到坐在地上的是个年轻男子,还未从刚才那一摔中缓过气来,捂着胸口喘息。这人二十多岁模样,长得精壮结实,猎户打扮,腰系短刀,身背箭筒,手中执着一把弯弓。方才他就是拿这把弓发出冷箭的。
九蘅问:“先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暗箭偷袭?”
虽是那人先发问的,但实力明显悬殊,他只能作答:“我是张家村的人。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何要毁人尸身?!”神情满是警惕。
樊池冷冷打量着他:“你既是村民,就该知道这棺中躺的嫁娘不太正常吧?你也知道她一家人都不对劲吧?”
猎户一怔:“我……我只知道很不寻常,却不知道她家究竟是怎么了。”他的目光投向墓穴,眼中竟溢出一层泪。
这个年轻人忽然掩住脸,忍不住哭起来,哽咽道:“她明明死了、葬了,却又突然活过来,从墓里钻出来了。她每天晚上都会回家,天亮之前回到墓里睡下。我想向她问问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不说话。还有她的那只黑猫不知怎么变得巨大,看到我就追,不许我靠近……我只能每天远远跟着她、看着她,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着……”这个年轻猎户痛哭着,无法冷静下来。
樊池打量猎户一眼,问道:“腰里挂的什么?”
他止了哭泣,答道:“今天打的一只兔子。”
“先烤了它,再慢慢说吧。”
三人走到离坟墓稍远一点的地方,架起火堆,猎户一边翻烤着兔子,一边将他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们。
猎户姓张,名长弓。那尸变的一家也姓张,墓穴里躺着的嫁娘闺名木莲,也就是碑上写的“邱家张氏”。木莲与长弓论起来是表兄妹,实际上整个村子都是张姓人家,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原本木莲的父母也是愿意把木莲许配给他的,可是年初的时候,木莲病了。起初只是咳嗽,贫穷人家看不起郎中抓不起好药,只能到山中采些草药,吃些偏方,却没有什么用,她的病一天天更重了,成了肺痨,整个人瘦到脱相,直到缠绵病榻不能起身。
长弓每天深入山中打猎,就盼着早一点攒够钱,带她去城里求医问药,可是在她的父母看来,肺痨是绝症,木莲没救了。
有一天他打到一只山鸡给木莲家送去,想着炖点鸡汤让她补补身体。进院子时怕把她惊醒了,放轻了脚步,却无意中听到她的父母在商量一件事。
说到这里,长弓捂住了脸,喉间哽住,久久不能继续。
九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兔子也烤得差不多了,樊池撕了一条兔腿递到她的手中,她咬了一口,连呼好吃,问樊池:“你不吃吗?”
“我有糕点,肉有什么好吃的?真是无法理解。”一边说一边掏了一块嫩嫩的兔肝填进她的嘴里。
九蘅又跟长弓客气了一下,长弓说:“我不饿,你们从外面来奔波辛苦,你们吃吧。”他情绪平复了一点,接着说,“那天我在木莲家的院子里,听到窗户里传出她父母的对话声。木莲的娘说,邻村邱家的儿子死了,到处打听谁家有刚死的姑娘,要给儿子配一门阴亲。”
站在木莲家院子里的张长弓,听到木莲的爹冒出一句:“邱家说能出一两银子的彩礼呢,我看木莲也不行了,就在这几天了……”
那时张长弓觉得头轰地炸了,直闯进屋子里,对着木莲的爹娘吼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木莲爹娘原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被他一吼吓了一跳,慌道:“没有什么,说点闲话罢了。”
长弓气得浑身颤抖:“我听到了!你们想要把木莲……把木莲……她还没死呢!她还活着呢!你们怎么能商量这种事!”
木莲的爹也气了,脖子一梗道:“你凭什么来管我家的事!”
长弓震惊道:“叔,你忘了吗?你答应过把木莲嫁给我的啊!”
木莲爹又气又急冒出老泪:“长弓,你虽是个有上顿没下顿的猎户,她好好的时候我愿意把她嫁你,清苦一点也没什么,可是现在你能娶她吗?她快死了,快死了!”
长弓拼命摇头:“不!她只是病了。不管她的病能不能好,我都要娶她。我明天就来娶她!”
木莲爹跺着脚,胡须都颤抖了:“你拿什么来娶?邱家愿出一两银子的彩礼,你呢?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除了打只兔子、打只山鸡,能出多少彩礼?”
他愣了:“叔,邱家能出银子,可是,邱家儿子已经死了啊!”
这时一直哭泣的木莲娘说:“长弓啊,我知道你对木莲好,可是木莲她……快要不行了啊……”
“不……不……”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们。这对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忽然间变得如此陌生,如此衰弱悲伤,又如此无情刻薄。
他睁一双泪眼说:“一两银子是吗?我去想办法,我去外县山中打头老虎,卖了虎皮就有了。求你们不要去想什么阴亲,就算是木莲真的死了,若是非要许阴亲,也请许给我。一两银子我一定会赚到的,我说到做到。”他泪流满面地跪下给两个老人磕了头,转身跑出去。
离开之前他先去了西耳房木莲的屋里,躺在床上的瘦弱姑娘双目紧闭,气息奄奄。她养的那只黑猫卧在她的枕边守着,看到他进来,喵呜一声。
那时黑猫还没有变得巨大,脾气也没那么暴。
长弓拉着木莲的手,跟她说一定要等他回来娶她。然后连夜奔波百里,拿着弓箭和砍刀进到深山老林里,一待就是半个月。
竟然真的让他猎到一只老虎。他还以为上天眷顾,这下子卖了虎皮就能回去娶木莲了,可是等他背着剥下的虎皮走出深林时,才发现世间已发生剧变,河里游着细鱼,陆上鲛妖横行。他凭着利箭和砍刀,杀出一条血路,硬是活着回到了百里之遥的家乡。
回到村里,却发现村里的人都不见了,大概也没能逃过鱼妇之灾。他抱着一线希望直奔木莲家,惊喜地发现木莲的爹娘还在,并且在院子里站着。
他们还活着!
他刚想跑上去说话,却从屋里扑出一只比老虎还要大的漆黑巨兽。他虽然无比震惊,但毕竟是猎杀过猛虎的猎户,立马抽出腰刀砍向巨兽。巨兽异常灵敏,灵巧躲开他的攻击,一掌拍飞了他的刀,将他按在爪下,血盆大口咬了下来,腥风袭面,他只能闭目等死。然而并没等到令人窒息的咬噬,巨兽咬住他的衣服,将他叼到院门外一丢,发出威胁的低啸,仿佛是在警告他不准再靠近。
他坐在地上回过神来时,巨兽已拧身回到院中,硕大的身躯刚刚好钻进门洞,背脊几乎顶到门楣。他望着在门口一晃消失的大尾,突然认了出来。
它非虎非豹,而是木莲的那只猫。它认出了他,所以才口下留命的。可是……怎么变得这么大了?虽然不可思议,但如今世道怪事频出,一只猫变大了,似乎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因为他在院中拔过刀,巨猫对他充满戒心,不准他进到院子里,一旦探头探脑,巨爪必定扇过来。
他在墙外“叔、婶”地呼唤,里面那两个老人也不回应,又喊木莲,更是没听到答应。
他在墙外转悠到晚上,突然,暗夜中有人走来——穿着红色嫁衣,毫无声息、慢慢地走过来了。
说到这里,长弓停止了叙述,深深叹息。
后面的事情他不讲也能想象得出来。那个阴风阵阵的夜晚里,走来的嫁娘周身缭绕着腐败的气息、泥土的腥气。年轻的猎手本能感觉恐惧,又觉得那身影莫名熟悉,壮着胆子走上去时,嫁娘也停下脚步,朝他深深“看”了一眼。她或许还认得他,只是死亡隔在中间,她的视线和思维都已模糊不清。风撩起盖头,他看到她的面容,熟悉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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