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穿洞穴的风里忽然传来扑腾的水声，夹带着浓重腥气。

    青蜃说了一句“水牢”，拔腿就往水牢的方向跑。

    樊池叹口气道：“那还算什么水牢？鱼祖必定早在水底打好逃脱通道了。”疾步跟上。

    青蜃抱着木偶先一步赶到水牢阶前，那具怪躯安静地站在水中，脸色洁白，银瀑般的长发飘飘散散，上半身露出水面，水波绰绰间，隐匿了肢体不协调的缺点，竟显得十分美貌，青蜃看得一怔。

    手中人偶激动地说：“好美……那就是我的新身，什么被鱼祖寄生，那个人都是胡说的！”

    樊池正巧赶到，手中蓝光乍现，祭出无意剑，沉声道：“鱼祖，今日你跑不了了！”

    木偶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不准伤我肉身！”

    青蜃听到这一声喝，手一抬，袖中喷出绳索般的蛛丝，瞬间将樊池的上半身捆裹得如粽子一般，黏在了墙上。

    樊池又惊又怒，喝骂道：“糊涂！一介凡人怎么可能驾驭邪气如此深重的肉身！这本就是个陷阱！这个木偶糊涂，你也不明白吗？！”

    青蜃咬牙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绝不放弃！”

    樊池道：“哪有什么希望！愚忠之人，还不醒悟！”一边说着一边拼力想把蛛丝切断。无奈蛛丝是他天生的克星，一时竟摆脱不了。

    九蘅看势不好，冲着水中怪躯大喝一声：“雪樱！”

    怪躯宁静的表情突然打破，剧烈地扭曲挣扎起来，时而向前时而后退，时而上浮时而下潜，翻滚挣扎不停，搅得水色浑浊。下半身冒出水面，已变成一条长长的青黑鱼尾，时不时举起，剧烈地拍打。

    青蜃惊愕地喃喃道：“竟然真的被鱼祖占据了吗……”

    怪躯神情猛地变凶，朝岸边石阶扑来，呆怔的青蜃被它抓住了脚腕，瞬间整个人被拖进水里，九蘅伸手想拉却没来得及。他在跌进去的前一刻将手中木偶抛在了岸上，木偶发出尖利的一声哭叫：“青蜃——”

    青蜃与怪躯纠缠着在水中翻滚了两下便不见了踪影，冒出水面的只有怪躯。

    九蘅眼看着它脸上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大尾一甩朝水下潜去。看来是鱼祖压制住画影，夺了身体的控制权！

    她突然大声喝道：“雪樱，你的娘亲有话让我带给你！”

    怪躯身形一顿，突然以怪异的角度扭回脸来，雪白面庞上露出悲凄的神情，脱口而出：“娘亲……”

    是雪樱醒来了！

    九蘅急忙道：“雪樱，你要抵抗住鱼祖啊，被它带走就见不到你娘了，一定要留下来，我带你回家！”

    红瞳中飚出泪来，怪躯拼力拧回腰身，死死抓住了放置金丝鱼笼的石台边缘，脸上的神情又在不可控制地变换——时而惊恐，时而愤怒。看上去很是狰狞，是鱼祖跟画影们在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机不可失！九蘅和樊池对视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被蛛网困住的樊池手一抬，无意剑便直冲过去，九蘅一把接住，跃进水中，朝怪躯腰部砍去。

    在剑锋触及的一瞬间，怪躯突然分崩离析，她感觉剑身轻飘飘斩进了水中，但是没有一丝血迹散开，怪躯仿佛是一个猛然摔碎的木偶。

    九蘅怔住了。发生了什么？鱼祖是被她杀了吗？眼睛余光突然捕捉到一缕青黑在水中一现即隐。

    她恍然大悟——鱼祖故技重施，舍弃肉身逃了。她挥剑发疯一样对着水中一阵乱斩，浑浊的水面斩裂又合拢，无数鱼妇被劈成碎片，偏偏看不到鱼祖了。

    仍被蛛网纠扯住的樊池大声道：“不要砍了！水涨起来了！”

    她这才注意到水牢中的水正迅速上涨，刚刚还只到腰部，现在已没到胸口了。

    樊池嚷道：“定是有机关被鱼祖弄开了，看这水势整个地宫都会灌满，我们快上去！”

    她的眼眶还被仇恨激得发红：“好不容易抓到，怎么能让它跑了？”

    “它早就设好了逃脱之计，这次抓不住了！”

    九蘅虽不甘心，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刚要上岸，忽然看到木偶阿琅漂在水面上，仍在哭泣不止：“青蜃，青蜃！”

    她有些不忍：“带它一起走吧。”说着就想要?过去捞人偶。水面突然跃起一物，将木偶抓住！

    九蘅惊叫一声：“青蜃！”

    是青蜃——却不是原来的青蜃了。他的面容潮湿又枯槁，嘴部裂到耳根，长长鱼尾拍打着水面。他已被鱼妇寄生变为鲛妖，却因为是蛛精，与凡人变的鲛妖有所不同。握住美人木偶的手爪是生刺的虫足，眼睛也不是全眼黑瞳，而是眼白多、眼黑少的镰月弯瞳！

    九蘅离得近，只觉得这样的眼睛非常熟悉——百口仙人形散去的刹那，也变成这种镰月弯瞳。妖类濒临绝境时眼睛都会变成这种怪样子吗？

    木偶惊骇之极，气若游丝：“青蜃……”

    青蜃的脸上再无原来的深情，裂开的口中发出凶厉的嘶声，露出弯曲的蛛牙。

    绝望到了极致，木偶的声音却变温存了：“青蜃，我不要回皇宫，不要做妃子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出温柔的情话，也是最后一次了。因为下一瞬，已化为鲛妖的青蜃就把她捏了个粉碎，木屑四溅。

    九蘅拿无意剑劈了过去，青蜃变成的鲛妖断为两截，一枚散着烟气的青珠从他身上飞出，是蜘蛛精的妖丹！她拼尽力气飞扑过去，在妖丹落水之前将它握在手里。整个人失去平衡，一头栽进水里，挣扎着站不起来。

    突然有人拽住将她捞了起来，是挣脱蛛丝的樊池。他把她拉上岸，朝着出口奔去，身后水浪翻腾着滚来。

    跑到那个罩着蛛网的出口时，他揽着她的腰身纵身飞起！

    结果……被黏在了蛛网上。

    九蘅：“……”

    樊池无奈地说：“我最怕这个的。”

    “怕这个？”她记起刚才他轻易就被青蜃的蛛丝困住，再想想他时不时弄点小蝴蝶出来，确定了一直在怀疑的事，“你的真身是蝴蝶啊。”

    “你这样揭穿神仙的真身，真的是很无礼啊。”他不满地瞅着她。

    “呃……抱歉啊。”

    他忽然一笑，凑过来问：“蝴蝶不错吧？很好看是不是？”

    真是个自恋的家伙，她忍不住笑道：“好看，好看。”

    他满意了，嘴角弯弯暗暗得意。

    可是现在是臭美的时候吗？她无奈道：“好看的蝴蝶被蛛网捕住了可怎么办？”

    他低头看了一眼底下灌满水的天坑，水势已缓，道：“水淹不到这么高。没事，睡会儿。”

    “哎？！”

    却见樊池已在蛛网上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将她往怀中一拥，眼皮一合就要睡去。

    她知道他本来就因伤而嗜睡，看他突如其来疲惫的样子，这两天必是劳累不堪。可是……这是睡觉的地方吗？！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唤：“方姑娘！”

    抬头一看，竟是黎存之，正扔下一条长绳来。她惊喜地晃了晃樊池：“有人来救我们了，先醒醒，上去再睡！”

    “讨厌。”他蹙着眉心骂道，闭着眼不肯睁开……

    借着黎存之的绳索上到坑外，九蘅缓了口气，正要道谢，目光突然落在他的手臂上——他肩骨不是折了吗？刚才是怎么用绳索把她和樊池两个人拎上来的？惊讶问道：“哎？你的手好了吗？”

    她伸手想去检查他的伤处，却被樊池伸手拦下。

    “手放老实点。”他满脸不悦地说。

    这个家伙一上来就趴在她肩膀上做昏昏欲睡状，实则明察秋毫，对自家灵宠看得严着呢！

    黎存之低下头避开她狐疑的目光，一副犯错的样子：“我……”

    樊池忽然清醒过来一般，将她转过来面朝自己：“我来跟你说，这只风狸明明可以医好自己却故意不医。”

    九蘅惊讶地转向黎存之：“为什么要这样……”

    樊池硬生生地将她扳了回来，只让她听他说话：“为了以苦肉计骗你留在风声堡，目的极不单纯，大概是想害你。好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走吧。”拉着她就走！

    什么？事情听起来不简单啊！怎么能就这样走呢？她嚷嚷道：“哎哎，我还没问清楚呢！”

    “够清楚了！不要跟存心不良的人说话！”

    “我就说一句！”

    他只好停下，隐忍地等待。

    她对黎存之说：“黎药师，请你带话给张婶，她的女儿雪樱遇害了，凶手已得到应有的报应，请她不要过于伤怀……”很多话终是说不出口，只能以叹息结尾。

    九蘅就此告别黎存之，随樊池离开。

    黎存之站在山岭上，风扬起青衣，凝视着远去的人，眼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低低的话音飘出唇角：“我等你回来。”

    青蜃宫的入口位于半山腰，地势不高，望出去视野中尽是郁郁葱葱，走了没多远就下到一道山谷，谷中浅溪淙淙，风景秀美，樊池的脚步总算缓了下来。九蘅终于得空跟他说句话：“我们为何不回风声堡歇息一阵再走？”

    他冷冷盯了她一眼：“你很想跟那风狸待在一起吗？”

    看他神情不善，她就知道该坚决地否认，斩钉截铁道：“不想。”

    他别扭地转过脸去，半晌一声不吭，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对不起。”

    她没听明白，问道：“什么？”

    “我说对不起。”

    “……你该对黎药师说对不起吧。”

    他眼中火星一炸：“不，他该打。他故意把你留下，又没有照顾好你，我觉得打轻了。我是跟你说对不起。”

    她哭笑不得：“那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啊？”

    他想了一下，闷闷说：“我不该当着你的面打他。”

    她深深震惊了，这么说背着她时还是要打的喽。神仙的思路真是难以理解啊。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朋友也很少，她珍重的这两个人就不能和睦相处吗？真是心累啊……

    她也不敢再说，心想神仙对灵宠的独占心可真是霸道得可怕，还是别提了。叹一口气：“我看你劳累，原还想让你去风声堡休息一天再走，可是你那么不喜欢他……算了。”忽伸出手来，亮出掌心的青色圆珠，“来，吃了。”

    他一看妖丹，又怒从心起：“方才水都淹了上来，你还要去抢妖丹，怎能如此冒失！”

    “哎，怎么不识好歹呢？快点张口。”

    “扔了，我不吃！”他怒气冲冲扭头就走。

    她一蹦跳到他背上，一手勒住他脖子，一手将妖丹硬塞进了他口中。他呜噜噜地要骂，她用手堵着他的口好言相劝：“咽下去再骂！”

    总算是强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他被噎得泪花闪闪，转身对着她刚要开骂，突然一个趔趄，整个人就倾倒过来压在她肩上。

    她扶着他看了一眼，只见他唇色瞬间乌青，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难受……蜘蛛精的妖丹毒性有点大，没事……我睡一会儿就化解了……”

    服下妖丹带来的不适来势汹汹，还没走到近旁的树下就已半醒半昏，到了地方，他几乎是跌倒在草地上的，幸好九蘅扑救得快，用手心垫在了他头下，要不脑袋都砸到地上了。

    原以为他就这样昏睡过去了，可他已合上的眼皮忽又睁开，努力爬起来，在怀中摸啊摸的。

    她奇道：“你又起来干吗？”

    他亮出手中的东西：一根红绳坠着两枚骨珠，是在枫林时被他剑气削断、丢在那里的那两枚。

    她愣住：“你是怎么找回来的？”

    “枫林太大，好难找的。”他伏身过来把红绳系在她颈上，“这骨珠还是很有灵力的，一旦丢了，灵宠就不听话、要跟别人走了，所以一定要找回来。”

    把你惹毛了，又不知该怎么哄你，就想到丢了的骨珠，想着找回来给你，说不定你就不生气了。

    妖丹的效力使他的手都是抖的，费了好些力气才把结在她颈后打好，然后他身子一松，就势伏在她颈窝沉沉睡去了，短促的呼吸扑在她的耳后。

    她任他靠着，久久地不敢动弹。一日一夜之间，两百里的距离，他打了个来回，还从妖气重重的枫林中找回两枚骨珠。回到风声堡又没见到她，催动灵蝶寻她下落。总算得到一枚妖丹，又偏偏毒性这么大。就是神仙也要垮了。

    这蜜蜂精是不是傻？眼中抑不住地泛起泪光。

    远处忽然出现一片模糊不清的半透明影子，像是一群少女，个个青春美貌，可是她们都是半透明的。少女们挤挤挨挨地站着，胆怯地朝这边张望，又不敢上前。一个苍白的身影从她们中间走到最前面来。九蘅凝目看去，见是一个面容雪白的女子，万缕银丝垂到腰际，发梢闪着细碎的光，美得像个精灵。

    “雪樱啊……”她喃喃唤道。

    这些都是被害死在蜃宫中的少女们的画影。怪躯被鱼祖抛弃的一瞬间分崩离析，七十五个少女画影从中脱离出来，却因为九蘅从蜃宫逃出时跑得急了，没顾上她们，召唤术未解，无法回到画薄中。因此就全都来找她等候命令了。

    望着这些本该享有美好人生的少女，九蘅心中很是酸楚。担心惊醒了樊池，拿手轻轻掩住他的耳，朝着少女们说：“杀身之仇已报，你们回去吧。”

    少女们乖乖聆听着，朝她齐齐拜下，陆续飘向画册消失不见。唯有雪樱没有回去，红瞳中含着期待，又迟疑着不敢开口，怯生生的模样看得人心疼。

    九蘅把一直戴在腕上的那只绞丝银镯递向雪樱的方向：“你母亲在风声堡，这是她让我捎给你的镯子，你拿着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雪樱慢慢走过来，接过镯子，红瞳中流下泪水，伏在九蘅面前深深拜了一拜，随后就消失不见了。在她跪伏过的草地上，却遗留了一柄两端尖锐的利器。

    “那是……”九蘅伸手将它捡起。这柄利器通体牙白，材质若骨，两尺多长，器身上刻着满满的符咒般的花纹，两头弯翘的部分磨得如剑锋一般锐利。

    这不是青蜃宫主拿来指挥鱼祖的东西吗？记得樊池说过它叫赤鱼脊刺，雪樱居然把它带了出来！

    赤鱼脊刺正中恰好方便手握，她把它拿在手中比画了几下，沉甸甸地十分称手，若用它杀鲛妖，应该比现在用的长刀好使。

    溪水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哧哧的声音，这声音如此熟悉，听得九蘅神色一凛。冷眼望去，只见溪中爬上来数只拖着大尾的鲛妖，它们嗅到新鲜活人的气息，正面目凶残地朝二人爬来。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试验新武器的活靶子这不就送上门了吗？

    她没有惊醒樊池，尽量小心地把熟睡的他移到地上，让他舒服地躺着，手执赤鱼脊刺挡在他的前面。第一只鲛妖扑上来时，赤鱼刺尖从它的咽喉直剖到鱼腹。

    “嘘——别出声，有人睡觉呢。”九蘅小声警告着挣扎的鲛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新武器，“嗯，果然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