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南茜姨母办后事的期间,周培金坚持请假从军营回来参加了葬礼。
周培金和小舅舅李宪碰面之后,他莫名觉得小舅舅让他感到很有威胁感,很不舒服,气场不合。当然,他们互相不太满意对方,见面时有点暗暗杠着。就像李永远曾经不喜欢周培金一样,他们对彼此的态度莫名其妙忽好忽坏。
本以为小舅舅和南茜姨母一样开明,没想到他吹毛求疵地挑剔我的男友。周培金自尊心太强,察觉到我娘家人的有色眼镜,随之没什么好情绪,大抵觉得眼生的小舅舅不够格,不过他对我的姥姥姥爷态度很好,格外尊着老人家,毕竟他们是家庭里话语权最高的人了。
但是姥姥和姥爷对我的这个男朋友不像南茜姨母了解而接纳,他们既不是太满意他,也没有挑剔他。他们更想把对南茜姨母的亏欠弥补到我身上来,于是不断游说我们一起去美国念书生活,希望一家人待在一起互相照应,他们想替南茜姨母照顾我一辈子。
他们仨这些年都感到很对不起我们。
南茜姨母不在了,姥姥和姥爷不想留在国内的伤心地触景生情,不如继续和小舅舅生活下去,自然没有再留下来的可能了。他们唯一的血亲只有小舅舅了,小舅舅如今在美国稳定工作。
姥姥和姥爷再三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去美国生活的时候。小舅舅轻轻拉起我的手保证,不用担心,他在美国的一份工作便能养活我们全家人。
我舍不下国内的家人,更重要的人都在中国。我支吾其词的时候,周培金出现把我的手拉到了他手心里紧紧攥着,他亦保证,他能照顾好我,能养活我一辈子。
李宪掰了掰黑色鸭舌帽,露出了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沉重问他,“能养?你知道久久从小……她来到我们家庭以后,就再也没有受过苦了,是我们的小小姐和小公主,你能怎么样养?”
姥姥和姥爷自然不希望宝贝孙女儿和条件不好的孤儿生活在一起,他们随小舅舅的话点了点头,目光期盼地看着我,也以审视的目光看向周培金。
压力如层层乌云降临,氛围愈发凝重。李宪干脆把沉默的周培金邀请到一边去,散了烟简洁地说,借一步说话,我们两个人谈谈。
我安抚了一下慈眉善目的姥姥和姥爷,便悄无声息靠过去旁听。周培金吐着一缕缕烟气,鼻息里都是烟,“和她在一起,只能非常有条件非常有钱吗?我所有的工资都是交给她的,我的真心是全部。”
小舅舅闷闷吸烟,“身为男人,对自己女人更应该是希望自己有能力了,能有把握保护她一辈子,才说有保障的话……”
周培金接连吞吐烟雾道:“我在当兵。”
小舅舅微微点头说话,很像电影里美国人说英文谈论的样子,“我知道,那你以后能经常陪伴她吗?”
周培金微笑道:“我陪了她多少年了?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去过。我不管上学还是当兵的期间每次只回来陪她,你们这些年不也没有陪她吗?现在,要回来跟我抢人了?我就知道你们有这个意图,你们几个意思?”
周培金说话语气逐渐不好听,小舅舅冷淡盯着他,眼见他们在烟雾弥漫中产生了真正的硝烟,我连忙出面把周培金往身后拉,阻止了不愉快的谈话。
接下来,我终于面对大家启口说出自己的想法了,“你们说再多也没有用,能决定的人只有我,我沉默不是因为考虑跟你们走,而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怕你们伤心,我知道你们也很爱我,因为南茜爱屋及乌。但是我……要留在中国和周培金一起生活。”
因为周培金只有我了。姥姥姥爷和小舅舅至少还有彼此,至于我,我会陪周培金一起等待他的父母。
姥姥姥爷欲言又止,末了罢了随我,他们都晓得我和南茜姨母一个脾气,有其母必有其女,都是很有主见的女性,不会为他人影响自己的决定。
小舅舅只好摊开双手表示放弃了,不过他话里有话警告周培金,我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亲人之一,是姐姐的延续,是知心好友。周培金要是照顾不好我乃至欺负一下,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约他去美国枪战,死无葬身之地,死都回不了国,丢海里喂鲨鱼。
李宪最后那话让我扑哧笑了出来。
养恩比生恩亲,要是没有周培金,我大约会选择同他们走。
我们分别与姥姥姥爷和小舅舅拥抱告别,送行之后,周培金看着我渐渐离去的家人,再次攥紧了我的手,便将我拉入他怀里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谢谢你,从未放弃过我,始终陪在我身边。”
我回抱住他,温柔拍着他的后背,“我已经失去弟弟和惠香了,不想再失去你。我失去的太多了,只想着珍惜,我会和你一起等待父母的。”
这是他认为最动听的情话,我会和他一起等待父母,那不就是一生吗?
当我提起周培金看不顺眼李宪的事,是因为我小舅舅长得帅又有钱吗?
周培金撇撇嘴,“还有学历对吗?海龟啊,钻石王老五啊,可惜你们是一家人了,不好乱来,有婚约也不做数。”
我探向他的脸色,“动真格了?真这么小心眼啊。”
周培金轻哼,“你敢跟他好,我去美国枪战的时候,把他打成马蜂窝。”
“你可是当军官的人,我要是出轨,那显然是犯罪,我可不敢。再说你枪法这么厉害,就放过我小舅舅吧,我们就是舅甥关系,真没当过情人,小时候童言无忌嘛。”最后一句话才是我解释的重点,不知道他怎么那么莫名其妙能把小舅舅想成情敌。
南茜姨母最后留给我们的遗产分成了三份,一部分大头给了我,第二部分留给姥姥姥爷养老,第三部分留给了小舅舅。她的小型公司生前转手了,不过我仍然是股东,包括家里的房车都写了我的名字。
我却空落落的,我宁愿用所有的遗产换回亲人,宁愿一无所有也要她活着和我在一起,希望她看着我结婚,看着我老去,母女一起变老扶持,多么浪漫。
南茜姨母从小到大给我写的信我都攒起来收藏着,她刚去世那段时间,我常常反复把这些信拿出来默读。
周培金留住了我这几日心情不错,他见我情绪低落了,便问我想不想吃培根,他去帮我买回来做给我吃。
当然想吃了,我看见周培金就想吃培根,所以我最喜欢吃培根。我嘀咕,真奇怪啊,每次看见你,我就想吃培根。
他笑起来说,不用奇怪,你就是看我名字里有个培字,所以想吃。你也因为培根有个培字,所以爱屋及乌,喜欢吃它。
我夸赞他,你真是个大聪明男孩儿。
他又问我,是先喜欢培根,还是先喜欢他的。我以为,这不就是鸡先生蛋还是蛋先生鸡的问题吗?这不好说。
他一脸深明大义讲道理似的说,培根培根,当然是先喜欢培金的,没钱怎么买培根,没爱怎么有培根,培金就是必需品。我都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说些什么,不过好像说得朗朗上口。
男孩儿,绕口令不错。
我时常管他叫男孩儿,他喜欢我叫他男孩儿,因为初见时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男孩儿,让让。他便一见钟情了。
我享受油咸香的培根时,他在桌上与我一起品尝,期间温和注视着我,“我现在能活得跟个小男孩一样,多亏了你。”他郑重道:“永久,谢谢你让我成为小男孩一样的男人。谢谢你,让我一直活得像个男孩儿。”
因为我支配了遗产,大方帮他买了一辆摩托车,五六万的黑色摩托车,很酷的,他还能载着我一起去兜风。礼尚往来,他便打算在军营攒钱,以后为我买一辆牧马人,他知道我喜欢吉普牧马人,用我电脑时无意间看见的。
周培金当兵以后吃饭大口大口塞,快而不急。彷如他待在家里的日子很短暂,马上又得走了。
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问我要吃什么?家里需要添什么?他都帮我买回来。而且有时候没打过招呼的话,我们会默契买了同样的东西回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无奈。
连口味想法都变得越来越像了。他说,这是因为我们很爱彼此,所以在生活里成为了对方。
我读大学的时候偶尔请过假,大老远跑去军营看他。他分配的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盼望着去看他的路途中总觉得很遥远,时常迫不及待飞到他面前去。
他当了两三年优异的列兵,综合素质过硬,政治觉悟高,善于管理组织,能游刃有余处理好上下的关系,逐渐从班副转正为班长了。他有时对我都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正经样,我偏喜欢在他正经时逗他,还踮起脚暧昧咬过他耳朵,他常绷着脸红着耳根子叫我别闹。
我听下面的士兵说,他当班长已经很凶狠严厉了,以后当首长的话,恐怕能把他们削死,一脚踹几米远。
即使面对上级,周培金无论在公在私都宠辱不惊,老成持重得犹如老头。他们从没看见周培金对谁露出过和风细雨的态度。
在大多士兵眼里,我是唯一能使周培金软化的人。他们叫我嫂子叫得特别服气,心里认为我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周培金待我如此。
我们每年很久才能见一次,去见他的时候那些人都喜欢打量着戏看我。我从腼腆到坦然自若,到后来还能没事找事理理他整齐的军服,过程里若有若无笑着温馨对视。而他来找我的时候,都是避开同学老师的,不想给我造成什么水花影响,希望我继续称心如意安安静静生活下去。
他当兵以后,越来越克制自己了。
我们在外叙旧开房休息,几乎都选择有双人床的房间。彼此就算睡在一起,除了亲吻,他一向老老实实不碰我,浑身绷得很紧,我依赖着无意识摸上他的肌肉和手臂,触感都是硬邦邦的。
我有点纳闷儿他克制过头,偶尔促狭勾引他,他完全不为所动,以至于我有些怀疑自己没有魅力,能让他克制到这个份上。他且嘲笑我,去看看片子学习一下性启蒙吧,我这点小儿科他都憋不住,他以后还想当什么首长。
我索性一把摸到了他的重要部位上,他没产生本能反应都难,他便把我的手腕按到了枕头上去控制住,在上方眼神晦暗俯视着我,“跟我耍流氓呢?你还嫩了点儿。”
“那你倒是耍啊。”我跟他相处,时常反复玩闹这点情调,因为放心他,所以敢肆意妄为。
“你认真的吗?”他一本正经尊重着我问。
我看着他捕猎似的眼神,已说不出话来,随昏暗的灯光互相凑近彼此,我已经能适应亲密的吻了,他这一次尝试着更近一步的吻……期间我们呼吸紧张,甚至喘息。
我们即使轻便躺在一个被窝里,做游戏般压来压去,他都没有至最后一关,只是在解渴,却又点燃更大一团火,他每次都能理智停止下来逐渐恢复平静。
做前面那些事时,我感到他的本能是非常强烈的,但他克制得可怕。
我问他为什么不做完最后一关,我可以慢慢适应,我不确定有没有阴影,所以我最终提议可以先试夫妻生活,避免以后结婚了有问题才后悔。
他捧着我的脑袋,往额上亲吻了一下,思虑重重地说,怕以后没有跟我结成婚,别人对我不好,怕负不起责,所以等结婚以后再碰我。
可是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处,我甚至想在他这里求证一下。
他骂我是傻瓜,我也觉得他忍得傻,别人对我不好,我是不会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我知道很多男人介意自己的另一半是不是处,我担忧过周培金是不是知道我那个秘密,所以做不下去。
当周培金搂抱着我,我仰头问出来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特别心疼,渐渐眼睛发红还有点儿像哭了似的。“我是那种人吗?你想试试和我做,是因为爱我,我忍住不和你做,也是因为爱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搜出准备好的避孕套交给他劝,做好措施没有影响,我们在乎自己,不用去在乎其他的,除非他不想和我结婚,我想试婚。
我努力告诉了他,我认真的想法,他犹豫过后做好安全措施小心翼翼地完成。但他时不时在意着感官,几乎没有释放自己过多的欲念。
我们身心除了有些莫名的难过,除了隐约略痛以外,我尚可接受,好像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没有想象中可怕,没有感到肮脏恶心。
他整个人疲惫不堪,除了末尾,克制的大部分时间没有享受到多少乐趣,因为他总在安抚枕边人,担心着我,而很难纯粹投入。
我和周培金初次那个晚上结束以后,我迟疑着开灯起来观察床单上有没有初红,我比他更希望看见血迹,可惜没有。
汗流浃背的他见我看着床单发呆,对我说,成熟的身体是不出血的,我的身体在他这里永远崭新纯洁。
他握住我肩膀不动声色宽慰我。
我合握他另一只手说,我想也是。
躺下来休憩以后,我继续同周培金商量,其实以后我也不想生小孩,没打算生小孩。我跟南茜姨母是一样的想法。而且就算要有小孩,我也想像南茜姨母一样,去领养一个,治愈一个已经受伤的生命,去弥补与回馈。
周培金早前就表达过不想要孩子。他和我的想法一样,准备丁克。
他本想抽烟,顾及着我又放下了烟盒,随口问道:“你会不会跟其他人一样担心老了以后。”
“不会啊,你会啊?人生已经潇洒够了,我哪管最后那点时间。”
他认真考虑,“我更不会了,一直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人,不能动之前把自己解决了,不过,我要先给你养老再走。”
我推推他箍住我的臂弯,翻身道:“我才不要你呢,我去国外安乐死,老了自己都嫌弃,不想麻烦你了。”
他无奈从身后拥着我安心睡下,“嫌弃的话,那就多攒点钱一起去安乐死好了。”
我们当时一本正经谈着对于死亡的未来,没有预料过他最后还是比我先走了。
他第五年当兵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了事。
他在一场抗洪行动中牺牲了,他已经救了很多人,最后硬扛着为一对父母救了唯一的独子,却体力不支被来势汹汹的洪水冲走淹没了。
我心想,他去找父母了,他的父母一定接到了他。
我再次见到周培金的时候,他好不容易被找回来的体面遗体已经干了,可我还是觉得他浑身都是水,我这辈子真讨厌水啊。
他以前怕在乎的人突然消失,所以对谁都不敢亲近,尤其是对我。这样消失的时候做好了准备就不会特别难过,以冷漠当保护壳。
可是周培金,对你,我从来没有做过失去你的准备。不管是友情也好爱情也罢,我以为你和惠香一样,一直会存在我生命当中走很久,即使去了别的地方生活,只要继续活下去,我也会祝福的。
七月初七的时候,他还打电话跟我说,等他回来了,要不,我们去把证给领了,再办个军婚,可到底是迟了……
他头七那天,我听见了床边有滴答滴答的水声,我不知所措坐起来,张望房间,缓缓看见了周培金浑身湿漉漉站在幽暗潮湿的角落里,他一步步朝我走来,轻声唤我的名字,永久。他交代说,我就是回来看看的,最后看你一眼,就走了。你放心,我在那边过得很好,我见到我爸妈了,他们来接我走了,我挺开心的,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和福利院的妈妈,还有那些兄弟姊妹。有得有失,月有阴晴圆缺,总是会有遗憾的……
我闭了闭眼皮一流泪,他便慌忙上前帮我擦泪眼和脸颊,他一向最怕我掉眼泪了,他那双早已失温的手心很湿润,湿得像浸泡在水中,我的脸上也都是泪水,所以他无论怎么擦也擦不干。他擦得溃败了求我,永久,别哭了,你哭我也得走啊,我留不得了。听话,以后好好生活,听到没……
我紧紧攥皱了他的军服,唯恐他走掉,他没有扒开我,而是失魂落魄自顾自说话。
……我就说我为什么不喜欢李宪,原来我没机会和你结婚了,以后和你结婚的人是他。周培金最后苦涩地说。
之后我听见打雷下雨的征兆,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开始,他就头也不回地消失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德行。我失魂落魄追到风雨交加的灰暗雷光中,歇斯底里拼命叫他,培金,培金……你回来……你回来啊!我不要你走……我要和你结婚……
我哭着沙哑叫醒了,心脏扑通大跳,满头大汗,我如此泪眼朦胧睁眼坐起来,脸颊是湿润的,枕头也是湿冷的,房间仍旧空荡荡的,他不在,就像过去他去当兵的每一天,但我看见地上有一滩水,清醒过来才发现是杯子里的水不知何时被打倒了。
我捂住整张脸陷入无尽的哭泣当中……
周培金已被葬入了烈士陵园,他死在了他痛恨的洪水中的光辉里。他就像一具陷入寒冬冰层的尸体,长眠不起,再也没有了喜怒哀乐。
水漫金山深处,那道被淹没在最底下孤单等待的波光人影,终于等到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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