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以后,我换了很多份工作,总是做不太久。
我很难再和人正常建立关系,我和周培金变得一样总怕在乎的人消失,更怕别人以为我会抛弃对方而产生压力,我很怕自己与他人受到伤害。
除了过去认识的旧人,我几乎没法与陌生人相处,工作期间因为社交压力辞职过很多次。后来只好过着瘫痪般的恰意日子,用着南茜姨母遗产里的另套房子收租,成日独自宅在家里,看书学习兴趣,间或写作透气,平静与自己相处。
闷久了,我偶尔打打工,当做历练与冒险。
到后来有时候彻底封闭自己,冷漠相待他人,杜绝一切来往。我时常把门窗都关得密不透风,将窗帘紧紧拉上,可是我还对着无光的屋子徒劳问,我该晒太阳了,什么时候出太阳呢?否则我就是一具惨白的尸体。
我能解压的唯一窗口,是小舅舅李宪,我们仍然保持着交流来往。周培金当兵牺牲之后,我还打过一通电话在小舅舅耳边哭,他在那头很沉默,呼吸轻微一直陪着我,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照样能说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话安抚到我,我从小到大在心灵上其实很依赖他,不亚于南茜姨母。我们十年如一日的互相倾诉与倾听。
李宪也问过我,要不要再次选择到他身边一起生活。
不想让他们觉得我过得不好,我忍痛拒绝了。
我能继续走动的地方是福利院,除此之外,就是周期循环的新工作地点,城里圈子不大不小,偶尔会碰到老同学。有一次走霉运和东明成了同事,他那能吹出花的口才确实很好,适合做销售,我为了锻炼自己才试着去保险公司上班,重新迈出一步。
当看到熟人东明,我又想回家里宅着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仍是老样子到处不负责的钓鱼,连客户都泡。而我仿佛成了他心里一道难以翻越的山,多年以后再见,倒不是禁忌,而是蠢蠢欲动的挑战。他作为销售王不仅充当我后台要求人事部留下我,更兴致昂昂准备当我师父,由带领下属的机会再次接近我制造相处空间。
我产生抵触抗拒,尤其是他喋喋不休缠着我,虽然没有故技重施动手动脚,估计离这种情况不远了。我当机立断选择离去,而东明为了让我去上班,在我家楼下诚恳等了我几次,他打电话忧心忡忡说,调查过我的情况,很想给我力量,他真心想做我师父,帮助我大展宏图。又开始在那儿传销似的给人洗脑,斗志昂扬,振奋人心。
楼下小商店的大婶都遭殃了,不仅买了他的保险,还帮忙上门劝我去试试,称赞我老校友东明人不错热心得很,比区里所有大妈都会说话,最近老帮她搬运货物。
我偏偏对热情的人容易抵触,冷眼拉上窗帘,希望在楼下呐喊的他赶快消失。我还朝他泼过一盆水,骂他神经病。他厚颜无耻的特点也不晓得是优点还是毛病,就算我这样对待他,他都不生气,继续招呼我一起去卖保险,跟了他这组,一辈子不愁吃喝。
东明消停了几天以后,我尝试出门,大约社区里有他打好交道的眼线,听说我出门了,他冤魂不散又来了。偶尔觉得热闹缠人的他,像极了惠香与弟弟,总算是旧人,除了烦,也会有点无奈的适应。东明偶尔烦烦我,我能接受,成日呆一起被打扰还是免了,所以我坚持不去他的公司。
大约我态度果决,碰一鼻子灰的东明再三受挫,渐渐来得少了。
等东明忙完了一阵子,喝过酒贼心不死又来纠缠我,我当时刚从外面吃过宵夜在路边散步,他醉醺醺表白,哭丧成天就想见我,我从读书开始就是他梦中情人,我以前被同学们误会的时候,他就想帮我,但周培金在,他没机会。现在只要我跟他好,他发誓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跟我长长久久在一起,他都暗恋我那么多年了,求我成全他一次,就算试几天也行啊。
我一脸漠然麻木不仁,按自己的步伐走在路上,等东明在墙边扯住我胳膊,我立马警告他,再纠缠不清,我就报警了。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神志不清如当年一样要来亲我,这时候,突然出现一只名牌运动包狠狠砸了过来,砸得东明愈发晕头转向,完全如当年的场景,接着一道高瘦的黑影冲来一脚踹翻了东明,匪气十足道:“小子,你怎么一身脚气啊,噢不,一声酒气。”
我怔了怔,泪眼模糊看向了那个人,有点哭笑不得。
东明晃晃悠悠站起来,愤愤不平指着对方问道:“你他妈谁啊,多管什么闲事,操,老子鬼打墙吗,怎么就是过不去这坎儿呢。”
一身潮服的小舅舅李宪单手插兜,气势沉沉过去拍了拍东明的脸,“我是她……男朋友,不知道她名花有主啊。”
东明迷糊了,疑惑道:“不是,她男朋友特有种当兵牺牲了啊。”
李宪一言不发扭扭脖子,捏捏拳头。战斗力不强的东明被冷风吹得清醒几分,连忙退缩欲跑,“去你的,真他妈鬼打墙啊,我明明比你先来,你还想打我,你算老几啊,靠,该不会是她长相显老的另个弟弟吧?还是李永远回魂长这么老了?”
东明在差点被打之际,这一次算是破了鬼打墙,脚底抹油逃跑了。胡子拉碴的李宪指着他狼狈的背影放话道:“老子是她旧情人,等她十多年了,轮也轮不到你,有多远滚多远。”
我低头抹抹眼睛,面前的男人缓缓转身面对我,这时候他已是中年大叔了,颓唐沧桑了很多,外貌与眼神深邃得奇怪,早已没了少年时期的干净和意气风发,颇为死气沉沉。“久久,我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微微靠近大叔,踮起脚帮他理了一下眉毛上凌乱的头发,“怎么这副邋里邋遢的模样呢?在美国失业变成流浪汉了?”
他摇摇头苦涩一笑,握住我的手便顺势将我带入了怀抱中,“没多久,就是回来看看你,心里放不下,你过得好吗?”
我喉咙变得涩涩的,总是在他的问候下想落泪,我埋在他胸膛前放松,闷闷道:“你过得不好,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了?”
“我能有什么不好,什么都不缺。”他逐渐力道发紧地拥住我,与过往一样,一下下抚摸着我的后脑勺,沉哑道:“你过得才不好,让人在外漂泊都担心。”
“你一个人回来的吗?姥姥和姥爷呢?”
李宪捧住我脑袋的手倏地紧了一下,便完全松开了我整个人,他走过去捡起自己的黑包拍了个干净,重新单肩挎上,“嗯,一个人回来的,他们去旅游了,我和朋友还有约会,先把你送回家。”
“噢,好吧。”我心情愉快了那么一点,我和小舅舅李宪并肩而行,不由问他,“是什么样的朋友?”
“孤单的朋友。”他回答得认真。
我想起他刚才救我的场景,忍不住发笑,他显然是听过我讲述弟弟救我的事,才模仿的。他以为我不相信他有孤单的朋友,特意告诉我,他现在住在朋友那里。
我闻到他身上也有淡淡的酒气,他便说,他经常和朋友一起喝酒,那个朋友喜欢喝得烂醉如泥,太高兴他回来了,总是挽留他喝酒住得久一点再走。
我以前倒是没听说过他有那样的朋友,不过我希望他可以回我和南茜姨母的家里住。姥爷富翁的自建别墅有点远儿,上下楼面积大打扫起来很麻烦,住城市里比较方便。
李宪却拒绝了我的要求,他认为我长大了,两个人住一起,对我影响不好。我并不介意,他以前老开情人的玩笑,现在忽然认真了,倒显得有点奇怪。没有在意,才不会让关系别扭啊。
他这么一说,我也不好继续留他了。
小舅舅已经不是小舅舅了,他长相成熟稳重多了,身材个子愈发高大,他深邃的眉眼像宇宙星星点点的银河系那般吸引人,我开始想叫他大叔了。他和南茜姨母一样随我的意,让我想怎么叫怎么叫,所以我一路上开始叫了他好几种称呼,小舅舅,大舅舅,大叔,小叔叔,老叔叔,李宪,萨达姆,本拉登,李姆登……
真叫了这么多,他有点无奈,嫌我花样太多。我便让他挑一个中意的称呼,他最后选择了小叔叔,我便迎合他的喜好,管他叫小叔叔多些。
到了家门口以后,我邀请他不忙的话,进屋里喝口热茶。现在入秋开始冷了,外面寒风瑟瑟,令人浑身透着冷意。
李宪犹豫过后,踏足了姐姐生前的房子,他一边环视屋内,一边坐在了桌前,坐好以后他靠桌捏住了被风吹得微红的硬朗鼻梁,鼻头在室内愈发透红,眼角甚至有一点晶莹的清泪。
我端茶给他的时候他才醒神,声带微哑地谢谢了我,便不紧不慢端起热可可喝着暖胃。我和李宪小时候都喜欢喝热可可,南茜姨母才一直备着可可粉,是为我们两个准备的。我后来在家里继续备着可可粉,也是为他准备的,怕他回来的时候,还得麻烦去买,所以平时喝热可可多于咖啡。
我们面对面静坐的期间,我自觉把客厅窗帘都拉开了,顺便打开了窗户通风,这样侧头便能看见外头清润的月亮了。他问我,平时都把窗帘窗户都关得那么紧吗?
我找借口说是天气冷了才关上的,现在怕冷,有时候一点儿都冷不得了。
他缓缓喝着热可可,微笑劝我,再怕冷也得开一点纱窗透透气,屋子里闷,心也会跟着闷。
我听话应下,我知道了。
我们坐着喝完了一杯热可可以后,我问他还要吗?
他摇摇头,反而起身帮我洗杯子,做了一点事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勤快地帮我把家里其他地方收拾了一下,最后带走了所有的垃圾袋。
他要去见孤单的朋友了,我询问他的住址,他觉得透露朋友的地址不太好,用手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让我联系他就可以了。
我依依不舍目送他下楼,心里一点点又变得空落落,逐渐充满空虚与孤独,甚至想落泪。他一走,仿佛南茜姨母从我身边离去了一样。
我来到窗边,探头看看他丢垃圾的身影,他似乎感应到了回头望向我,冲我挥挥手,“久久,下次见,早点睡,晚安。”
“小叔叔……你明天就见我,好吗?”
他转身将走的背影驻足顿了顿,便回头倒退着不紧不慢走路,双手作喇叭状道:“原来你在想我啊,你太贪婪了,我要陪我孤单的朋友,等我约你。”
我露笑点点头,他一直倒退着走路,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直到隐约的影子消失不见,仍然恋恋不舍看着,最后逐渐看向今晚圆满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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