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的时候周培金和我在一个学校念书,他正常上学,费用由政府财政机构承担。还有其他姓国姓党的孤儿上学都是如此,被取这样的姓为了感恩国家机构的抚养资助。
惠香呢不止和我一个学校,我们还同班。
周培金则独来独往跟所有人保持着距离,连我也不例外,在学校我们只是陌路校友而已,顶多偶尔会有短暂的视线交集,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撑死擦肩而过时说一句别人都听不出来的话。
只有惠香开心得每天都黏着我,完全成了我的小尾巴,我们形影不离,彼此吃饭、上厕所和上下学几乎都在一起。
她也经常来我家吃饭,南茜小姨傍晚要是不在,我们懒起来便一起吃泡面,惠香老在我房间里吃泡面,我拒绝无果,她有时自说自做不听我的。
在我的房间里吃过泡面后,我的房里角角落落便充斥着一股刺鼻香料的味道,就像中午火车每一节车厢的气味儿。直到有次引来了令人作呕的蟑螂,第二日我有些不开心启口说了这件事提醒惠香,她才接受我的意见,答应以后不在我房间吃泡面了。
我们每天黏在一起,偶尔会有摩擦很正常。她答应我的事,每次我需要说好几遍。
惠香甚至时常跑来我家住,南茜小姨很乐意有朋友陪伴我,希望有人和我一起玩,很高兴我的朋友这么喜欢我。
当然,南茜小姨也会关心我的需求,“虽然那个孩子很惹人怜,你会不会觉得受到打扰不好开口?她好像经常不打一声招呼自己跑来了。”
南茜小姨知道我不喜欢别人不说一声便来找我,尤其是她以前派来照顾我的员工,随着我年纪上去以后,她撤销了对我的保护,尊重我自由独立的意愿。
我的答案是,“我没有关系,就是怕你觉得被打扰,你要是觉得不好,我肯定会委婉转达一下。”我知道我们有一样的习惯,更喜欢平静自在有距离的生活。
她提醒着教我,“我不打紧,我觉得有人陪你很好,我忙起来就会放心。我是希望你学会拒绝,只要你不舒服不喜欢,就不要一昧迎合朋友的要求,你可以拒绝,知道了吗?可以拒绝对方提的要求且没有怨言留下来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我说知道啦。
惠香出门前拖拖拉拉的,我都起床收拾好了,她还跟癞蛤蟆似的赖在床上。每次她过来睡,我都睡不安稳,她总喜欢紧紧抱着我勒着我挤着我,除了南茜小姨,我不喜欢和别人过于亲密,别说还是紧巴巴的被考拉抱住了一般。我越来越容易被碰醒,如今睡觉跟躺棺似的老实多了,南茜小姨和我也颇为井水不犯河水。
惠香又懒又贪玩,有时候还很无聊,大概只有我能和她做朋友了。
午后,她在学校写了一张纸条扔楼下,许愿谁捡到谁就是她的真命天子。结果捡到她纸团的人是学校收垃圾的大爷,老人家抬头露出黑洞洞的牙口朝上空笑笑,扯起大嗓门叫学生不要再乱扔垃圾了,不然就告到教务处去。惠香吓了一跳躲着说,还好大爷似乎不识字,真要是认出真命天子几个字找上了她,她就跳楼自尽。
惠香觉得自己倒霉,准备试试看我的运气,她一直觉得我运气好,于是再次撕了半张纸邀请我高抬贵手写真命天子丢一下。
她简直无聊透顶,我倚靠在栏杆护墙上慵懒请她不要这么做,让我一起丢脸很刺激吗?大爷都说了不要乱扔垃圾,到时候被逮到通报批评怎么办?教务处那群体育老师横眉冷眼,凶巴巴得很……
她兴致昂昂坚持着,希望我陪玩一次,要是没人捡,或者别人捡了又丢掉,她会下去把纸团收拾掉的,如果出了事她负全责承担挡在前面,一定不会牵连到我。她只是想看看会捡到我纸条的,是怎样的人。
想想不损失什么,我最终答应了她,便接过纸张写下真命天子四字,甚至在右下角加上了名字,永久,便随手朝楼下扔了出去。只有永久两字的话,我以为看不出来是名字。
我扔下去那一刻,竟一样有些期待捡到我纸团的对象,是怎样一个有缘人。毕竟一楼是尖子生的班级,不少男生长相成绩平均值偏高,这就是惠香为什么突发奇想玩这种游戏的原因。
起初我没注意到有熟人正往这里走,要是看见了这人,我多半会等他走了以后再扔的。他似乎因为看到是我扔的纸条,才多此一举把纸条捡起来的。他展开看了一下内容后,像初次见面时那样,眼睛若有若无笑看我那么一下,便若无其事把纸条揣入了裤兜里,因为旁边有人好像在追问他手里的东西。
我早就回避地躲到了旁边墙角里贴着,回忆起他刚刚那种难得的表情笑意。他的长相既明亮又阴郁,他偶尔笑起来的时候,我好像看见野花绽放的娇俏。平时冷淡沉默的时候,又感到他是一间空荡潮湿的地下室,那里水漫金山,深处是一道被淹没在最底下孤单等待的波光人影。
那个人就是——周培金。
惠香捧着自己下巴尖叫几声,不停拍我的肩膀,“哇,你运气真的好哎,这个长得不错!他还把纸条收起来了。”
“别说了,都怪你,这个人我认识,他也认识我,所以才会捡我扔下去的垃圾,你搞得我现在很尴尬,让我静一静。”我不由踏脚,逃回了班级里用衣服蒙住头。
惠香还是叽叽喳喳的,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她觉得认识那就更好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又一脸八卦问我是怎么认识的?
我懒得同她说,只叫她管好自己。
跑完下午操在走廊与周培金碰头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他,惠香还在旁边瞎起哄,说那个男生在看我啦,嘴角上扬啦,尽是一些添油加醋的话。据我所知,周培金即使看我,也只是以很沉默的形象打招呼,压根不像惠香形容得这么轻浮。他自小就是个漠然平淡的闷葫芦。
直到下次去福利院再同周培金碰面的时候,我才自然点向周培金解释,那张纸团只是惠香的恶作剧,字绝对不是我写的,我只是负责帮她扔一下,我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对不起。
我装得很无辜,把锅全部推给了惠香,这是她答应过我的事。
由于周培金曾经所说的一些话,我一直觉得他不好招惹,尤其是内心的世界,所以很抱歉,在他此处有了这种以纸团轻佻定情的恶作剧。
不过周培金这次并不在意,他甚至没有看清楚纸团上面写了什么,没来得及看,旁边同学跟他说话,他就把纸条收进裤兜里遇到垃圾桶就随手扔了,让我不用那么上心。
他原本坐在一楼花坛附近看书,听见收垃圾的大爷说,再乱扔垃圾告到教务处去,看到是我在上面扔才会帮我捡的,毕竟我和南茜小姨帮了福利院很多忙,他回报帮我一下是顺手的事。并且提醒我,不要跟院儿里那些孩子学着从楼上乱扔东西,他们顽皮控制不了自己。免得以后南茜以为我是在福利院学坏的,影响不好。
我讪讪总算松了一口气,之前几天我都不太好意思面对周培金,总怕他多想多心。不过我现在又把惠香推出来背锅,也说明南茜小姨是绝不会对福利院里的朋友们产生任何意见的。
周培金说他知道,也就随口说笑的。
他说笑一板一眼的,反而容易让双方当真。
他更认真的是,确实觉得南茜小姨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知道南茜小姨这些年私下资助过其他哥哥姐姐读书期间不够用的生活费,定期捐给福利院钱,让大家生活好一点,再忙也没有终止过探望和联系,会私下诚恳关心大家,孩子们把南茜小姨写的书信拿出来互相交流的时候都很开心。这些点点滴滴他都看在眼里,所以小时候说的那番话绝对不是针对南茜小姨这样的人。
托周培金的福,我也更了解了一点有时被我忽略的惠香。
自从惠香知道我认识周培金以后,有一次吃中午饭,还拉着我过去跟他坐一桌,这是我们三个第一次正儿八经出现在一起。
三个人面对面时,氛围有点古怪,我逐渐发现周培金看惠香眼神有点不一样,莫名其妙的,定神看了十几秒,时间有点长。
不明所以的惠香瞟了他一眼,觉得没意思,惠香觉得会看别人姐妹的人,不是个好男孩儿,起码不一心一意,花花肠子有点多。
就因为周培金定定看她的那么一眼,脑部过于活络且缺心眼的惠香对他印象大打折扣了。
至于我夹在中间互相为他们介绍对方,朋友的朋友都点头回应,嗯了一声,气氛没有想象中热闹,主要是惠香不那么欢快主动了。饭后她还八卦说周培金长得有点眼熟,有点大众脸又有点特殊分明,挺有我们这个地方男人的特色,文质彬彬中不乏阳刚之气。不过这种男孩儿应该不好驾驭,惠香劝我换一个。
我才是劝惠香不要再嘴碎了,什么都是她说出来的,我们就是她编排的小丑。我坦诚划清界限,我和周培金只是朋友。
如果周培金是我朋友的话,惠香似乎更不怎么待见他了,她不希望别人跟我更要好,还问我,我和她做朋友久,还是和周培金做朋友久。
我如实道差不多,她有点闷闷不乐,没想到我和周培金居然是认识很久的人。接着我说,但是我跟她才是经常在一起玩的人啊,我跟周培金之间还好,不会忘记,也不会老是想起。
惠香这才开怀了起来,不把周培金当回事了,她很快想通,既然我和周培金以前在学校都不怎么打招呼,她都看不出来我俩认识,那关系绝对没有我跟她好。不一会儿她还是钻进了死胡同里,为什么我和周培金是朋友的事,一次都没向她提过呢?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让她知道?
她大智若愚,我真是头疼……
放学的时候,我们三个距离还算近的走出校门,既然知道互相认识,平时见面自然而然有人情了些。惠香今天有点事,跟我道别以后先走了,走前她在我耳边嘱咐,不要趁她不在,跟另个朋友发展得太好,那样她会吃醋的。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惠香了,就像她问我,不会因为她跟别人玩得好,就多少有点落寞,不是滋味儿吗?
我认为朋友之间是自由的,不是对方唯一的,那样有要求的来往使人感到有压迫,即使是家人也不是绝对的,我非常喜欢南茜小姨,也十分喜欢姥姥姥爷和小舅舅,他们都是美好善良的家人,非要分出个高下,没有意思,大家都一样可爱。他们从来不会问我最喜欢谁去离间彼此,最多问我,久久今天喜欢谁多一点呢?啊,是某某啊,那我就要对久久更好,超过那个人。
南茜小姨和小舅舅有时候会比赛谁对我更好,这是他们的姐弟之争。他们列举出来的好货真价实,南茜小姨照顾我起居生活,关心疏导我的内心,物质精神一样不缺。小舅舅照样和我谈天谈地谈心,打电话写邮箱从未间断,不仅带我旅游,在外见到什么好的礼物,都会想着我,记得攒钱花很多刀买下来大老远寄给我,我们完全就是好朋友。
他们也会比赛细数我如何回馈他们,对二人是怎样好,怎样上心。比如我有时会为忙碌的南茜小姨做饭送过去,下雨天会走路打伞去店里送伞接她……比如我经常主动打电话给小舅舅聊天,关心他在大学的纨绔生活,教育他不要对不起自己的光阴,以及姥姥姥爷的陪读。
他们的比赛横竖亏不了我,在这个家里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棒的孩子。
我真是幸福,喜滋滋的。我如今幸福了,但我身边的朋友没有我这么幸福。
惠香走远后,与我并肩而行的周培金才告诉我,最近他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以前见过惠香,她曾经跑来福利院求院长收留她,接着她爸爸出现了,一边拽着她头发拉她回去,一边在门口和路上街上凶神恶煞暴力殴打她,狰狞地叫她别出来丢人现眼的!她被拉扯得连滚带爬,想要爬起来又跌倒被拖走,让看见的人过意不去,那是怎样一个冷血的父亲,让路人很愤怒寒心,想冲过去狠揍这个根本不能称之为父亲和男人的垃圾。惠香爸爸还对路人非常叫嚣着,这是他的家事,他在教育女儿,别人没资格管!警察来了都没资格插手他们的家事。
比起来,确实是待在福利院更好,至少院儿里的护工和妈妈们从不打人,最多骂一骂顽劣的孩子关禁闭思过。
我的微笑消失了,顿时如坠冰窟,这唤醒了自己过去糟糕的记忆,完全感同身受,我更难过的是,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我对我的朋友甚至可以说只知道个表面。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家人是怎样的,我连见都没见过几面,她的家里人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大部分时间她家都没有人,至少每次去都是空荡荡的,她便会笑着解释一句她爸妈很忙的话。
因为南茜小姨教我不要去查探别人的父母工作,那是隐私,我才一直没有过问惠香的。
第二天我试着探问惠香,她的父母会对她使用暴力吗?以及她去过福利院求收留的事,是真的吗?我没有暴露周培金,我说的是,我有一个福利院的朋友看见过她,路上遇到的时候跟我说了这事。
惠香有些怔然,沉默了,过一会儿,她气馁地点点头告诉我,她的父母……其实离婚了,她被判给了暴躁的爸爸,母亲改嫁去了。
惠香暴露家庭情况以后,又问我,以后会不会就不跟她一起玩了?她很早就想告诉我了,只是怕跟我说了以后,我就不喜欢她了,就再也不会跟她做朋友了。她现在老实告诉了我,我会生气她瞒着我的事吗?
惠香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因为惠香的父亲总是打击她,没有任何人会喜欢她,谁看了她的样子都讨厌,没有人喜欢跟她这样父母离婚的小孩做朋友,在外面不要随便说出自己的家庭,要知道廉耻名声。
我不理解她的父亲为什么这样说,就像我不理解我的外公外婆曾经同样对我说那种糟糕的话。遇上南茜小姨以后,在新的家庭里,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变得自信起来,整个人明朗了很多,也没法去认同惠香父亲和我外公外婆这么糟糕的大人,他们身上有太多使人致命的缺点,优点想找都困难,大概就是会吃饭会干活,骡子都比他们善良。
我宽慰惠香,我会跟她一直做朋友的,她的家庭并不会改变我们的友谊,相反,我为此更想和她做朋友了,朋友之间有难处就离去并且落井下石的话,那怎么能叫朋友呢?朋友是不会抛弃朋友的,我们确实应该增加沟通,可以多谈谈那些不开心的事。
只吃喝玩乐,算什么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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