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晚上八九点,我出来散步后待在长椅上休息看月亮,这个时节的月亮非常清亮圆润,是我最常来的时候,周培金正好也在隔壁的椅子上。
我和他常在夜晚独自出来坐江边,喜欢抬头看向一年四季变化不断的月亮发呆,我们就这样不约而同见面,彼此都喜欢一个人坐在自己习惯的位置,倒是没有坐在一起,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说话还是能听见的。
以前我疑惑过他怎么老能溜出来。第一次遇见的时候纯属是偶遇。
他说,妈妈知道我不会跑远的,索性经常帮我打掩护,睁只眼闭只眼了。他们管福利院的阿姨们叫妈妈。
为什么喜欢看月亮,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拥有一样的感受。那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宁静,遥望着那个熟悉的星球,仿佛站在上空宇宙之中,与它一样孤独矗立着,即使我知道它们没有一个是静止的,但在表面上看起来是静的,也会去想象它们包围着我们美丽旋转的状态。
看月亮已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互相从来不刻意去约彼此,有缘分的话,心情到点的时候,自然而然就见到了。
初三生日那天晚上我再次出来看月亮了,他当日依旧在,他那时把一样贵重的礼物送给了我,似乎随身携带着,从衣兜里搜出来的小盒子包装精美得一看就知道不凡。这是他把生活费攒下来买的,说是替院儿里的朋友们回报我这些年的陪伴。他出了大头的钱,其他兄弟姊妹都捐了点或多或少的钱资助这份生日礼物。
院儿里很多孩子生日的时候,我和南茜小姨都会抽空过去经常一起庆祝,并早早给他们买好喜欢的礼物,从周培金这里打探一下就能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了。
以前我和南茜小姨生日,他们懂得回报,都写贺卡让周培金转交给我,因为大家没有钱,大部分是在课余做些手工礼物送我们。至于周培金送过我一个红绳硬币手链,硬币是一九九四年的,我是九四年出生的人。他用电钻在硬币上钻了个孔,再把编好的红绳穿上去,就变成了一个幸运手链。红绳代表幸运,九四年的硬币是他给我的寄托物,我很喜欢这条手链,戴上以后就没有摘下来过。
惠香也很眼馋我这条手链,她拜托过我,请送我的朋友再帮她做一个。我那时候撒谎了说,送硬币手链的朋友已经联系不到了。一来我不想再麻烦周培金,让他以为礼物没有受到重视。二来我觉得这份礼物很独特,我只想一个人拥有,不希望别人和我戴一样的东西,除了惠香与我的其他姐妹装可以接受以外,别人送的每一份礼物都应该是独特的。
这次周培金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只黑色细巧的独特手表,它不是名牌,价格其实不算贵,也不是明亮的颜色,但它背后的心意和出资的朋友们使得这份礼物变得很饱满昂贵。我知道,周培金选的是他喜欢的颜色,以前为了和他套近乎,我说过我也喜欢黑色。
至于惠香送的生日礼物有点奇奇怪怪,不过她有时候还挺机灵的,第二天她在教室里坐后排烧纸塞入瓶子里,嘴里叭叭着什么,祭祀一样神神叨叨的。语文老师在讲台上面嗅了嗅气味疑惑,怎么有一股烧焦的味道?
惠香警告地瞪了一眼周围的同学,便装模作样淑女地打开窗户缝隙,探头往外看了看,面不改色坐回来说,哦,是王大爷在楼下烧垃圾。老师便也说噢,那把窗户关上。
真是淡定的一对师生啊,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而且那可是她的真命天子呀,都能推出来背锅,果然女生绝情起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连辛苦可怜的王大爷都是可以利用的政治牺牲品。
下课以后我撇撇嘴过去看惠香到底在烧什么,她一脸献宝的表情神秘地说,今天不是我生日么,她在烧许愿条,把所有的祝福写上去都烧了让神看见。
我摇了摇头叫她别玩火自焚了,她就是最大的神,好意我就心领了,我真是谢谢她。惠香多半是没什么零花钱给我买生日礼物,贺卡呢又太普通常见了,所以别出心裁搞了这么一出,搞得很大胆,都敢在课堂上冒着烧了教室的风险为我祈福。
惠香写许愿条其实是跟我学的,我住到城里以后附近没有什么地井,江边河边太危险,平日大人不许小孩独自靠近。
我便在家里做了个白色梦幻的许愿盒,写纸条许愿后放进去存储一段时间,最后用小瓶子装起来挖土埋在地下。自从惠香学我使用许愿盒以后,她有时候邀请我去她家玩,会故意打开盒子摊在桌上显眼的地方,让我看见她展开的愿望,说是分享愿望,而愿望里都是她对我的期盼,希望我怎么怎么样。我感受到了压力,会想起南茜小姨有时候打扫我的房间,会不会看见我藏好的许愿盒,而打开看见里面的愿望产生了压力呢?
所以此后,我就再也不写许愿条了。
我和惠香的友谊总是那么轰轰烈烈,如胶似漆,叫人揣了一块儿大石似的。
而我和周培金的友谊很安静,总是若即若离的,高中的时候,我们的距离又渐行渐远起来。
惠香一直到后来都不怎么喜欢周培金,我问为什么?
她总觉得,那个家伙看起来怪怪的。
“怎么怪?”
“就是……怪……怪不喜欢的。”
“什么破理由。”
“因为他看起来像你喜欢的样子,其他的么,说不上来,看起来有点阴冷,不像好人家,我不想把你托付给他。”
我让惠香别乱说话,什么都是她一个人在做,乱点鸳鸯谱是她,嫌弃人家也是她。她就逮住我现形似的说:“你看你看,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开始护夫了。”
我打闹起来让她不要乱说话,总是被她如此洗刷,我都有点儿生气了。我生气不理人的时候,她才捂嘴张望我,厚脸皮又来哄人,我只管学习做作业,把她当成空气惩罚她。
那时候我的成绩到了中上游,惠香与我差不多,都不温不火的,周培金的成绩反而下降了,他从尖子生变成了一般的学生,接着我听见了学校里有一些不好的传闻,传闻他是地痞流氓,成日跟社会上那种人混在一起。
惠香认为她果然是对的。周培金经常跟别人打架,跑出去跟不学无术的人一起混日子。
周培金刚刚和人打架的时候,明明是因为被人家叫孤儿。初中以前都没有人知道他是孤儿,高中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走漏风声的,突然间,大家就都知道了。起初有些人带着同情的目光看他,主动关心他,他从不接受这种特殊照顾,再后来别人和他发生矛盾,或者被他落了面子,就会窃窃私语把他孤儿的身份拿出来说事。
姓国姓党才很容易被看出来是孤儿,然后被青春期里那些没有是非观的无知的小畜生孤立嘲笑。他们也最恨人家骂人骂孤儿,孤儿做错了什么?连骂别人都要无意识侮辱他们。
自从一直隐藏着背景的周培金生活不平静以后,一切渐渐开始转变了。
他一直不合群,让人家没有面子,反复发生这样的事,于是最终产生了绕不过去的矛盾。听说他班上几个男同学当面便开始叫他孤儿,说着最歹毒的话血淋淋戳他的痛楚,嘲笑他有什么资本拽,克死全家的孤儿就是不一样,我们好怕死哟,继续保持离我们远一点哦,什么活动都不要参加。
那些日子遭受到同情、歧视和侮辱的周培金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前猛一拳打了过去,自此他开始了疯狂的打架。他们在隔壁班重叠发出的怒吼和打架摔倒桌椅的声音,让周围敏锐的班级听见后八卦围观了过去,当时简直人潮如流。一个一个跑得比中午去食堂吃饭还要快马加鞭。
连发现情况的各班老师都马上跑过去阻止情况,甚至被一起误伤了,打架的不止是两个人,帮着一起侮辱周培金的男生有好几个,早都看他不顺眼了。
虽然周培金是一个人迎面打架,但是那群阴险拉偏架的男生都没有占到上风,毕竟当时他跟疯了一样,活像一头在森林中被人类伤害到的神志不清的躁狂野兽,他眼睛血红地拼命殴打对抗几个男同学,老师们一时拉都拉不住他,他校服和里面的衣服都扯脱撕裂了。我在外围踮起脚努力叫他的名字,劝他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他都没有听见,完全沉浸在疯狂当中,战况可怖得很,我心急如焚的声音已经被闹哄哄的人潮淹没了。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其中浑水摸鱼叫嚣着,打起来打起来!
这次的事情闹得很大,不过念在周培金的特殊情况,以及那些男生嘴欠,这一次打架他没有受到什么处分批评,只是罚他们团结起来一起在学校做做劳动。
周培金光脚不怕穿鞋,压根没有听老师的话,撂担子直接走人。他脸上身上挂彩的地方很多,老师只好以他体力不支要休息的情况,任由他走了,在后头咳一声干巴巴叫他以后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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