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之前,季修梵一直都没回来。
海茉始终坐在那张桌子后面,咖啡凉了,琳达便换了新的进来,只对她笑笑,转身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合作方是国家重点大型企业,名声响亮。不用季修梵提醒,她也看得出这个项目的分量。
有了之前付总给她的教训,她再做起事来便格外仔细,何况她原本就是在正经事上认真的人。因此,一上午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摒弃了所有杂念。
日光一点一点从指尖移过去。有小小的瓢虫落到她面前的纸页上。她心里诧异,这个季节竟会有瓢虫。于是抬头,向身侧张望,这才注意到房间里有一排木制的花架,郁郁葱葱竟养了好多兰花。
她伸了个懒腰,起身,微微晃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同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房间。
并不算太大的办公室,二三十平方米,紧挨北面墙放着沙发和茶几,东面墙立着花架和书柜,西面是衣帽柜和文件柜,中规中矩的布局,因着那一大片绿意又多了几分“人情味”。
他的办公桌是柚色实木的,一个水杯、一台电脑、一个相架、一盏台灯、一份台历,干净又整洁。
海茉的目光落在那个相架上。
心没来由地剧烈跳动起来,海茉有些紧张。
她走过去,咬着嘴唇,像一个故意要去做错事的小孩,然后伸手拿起那个相架,把正面翻过来。
是周兰溪。
照片上的周兰溪比她第一次见到的还要年轻一些,长鬈发披散在胸前,穿绛紫色的雪纺衬衫、黑色的百褶裙,站在一栋房子前,怀抱着一大把粉色的龙胆花。她年轻时的眉目与现在的季修梵更相似一些,一眼看去就能认出是母子俩。
门外有脚步声,海茉急忙把相架放回桌上。
与此同时,季修梵推门进来,见她惊慌不定地站在那儿,不由得蹙眉。
她拢了拢耳侧的头发,解释道:“到午休时间了,我先去吃饭。”
他脱下大衣,只说:“我叫了外卖,马上送过来。”
看情形,竟是不打算放她离开。
她刚要开口——
“中午的时间会给你算加班费。”
他仿佛认定了钱是万能的。
她愤愤地,一言不发,仍旧往外走。
“我只有中午这一点儿时间和你谈一下细节,下午我还有事要出去。”
他在她身后说,像是解释,声音里又透着些疲惫。
她瞬间就心软了,也不回头,只闷闷地说:“我去洗手间。”
她一边走一边计算着加班费会有多少,在钱的问题上,她并不清高。她和母亲的主治医生咨询过,如果身体检查通过,秦舒娅很有希望通过人工耳蜗来恢复听力。而进口的人工耳蜗价格不菲。
“陈海茉,你只是因为钱才留下来的,不是什么别的原因,你就是个为了钱甘愿折腰的俗人。”她一遍遍地和自己对话。
说着说着,就仿佛说服了自己。
季修梵拿起桌上被移动了位置的相架,用手轻轻摸了摸照片上母亲的脸颊,然后把它放回原处,再摆正。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倏忽而逝,又带着一丝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比大多的同龄人都要老成。
待海茉再回到办公室,季修梵麻利地打开电脑。
“因为和对方是第一次合作,所以务必每个细节都落实到位,我不希望出现任何影响项目质量的纰漏,所以我把需要特别强调的部分说一遍。而且在工作上我一贯追求完美和效率并存,所以我希望能尽快看见一份成形的交易架构和风险控制。”
他谈工作的时候,主次分明,条理清晰,很容易就能把人带入他的思路中。
海茉不经意地抬头,见他一边说一边转动着手里的签字笔,那是学生时代他惯有的动作。大约是发觉海茉在看他,他停顿了一下,轻声说:“有什么问题吗?”
她抬头,刚好撞见他投过来的目光,那眼神,依然清澈雪亮。这样的对视实在是久违了,她一瞬间走了神。
她想,他收到那封分手信了吗?在他救宗敏受伤的时候,那封信是否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上?或者,在他受伤入院之后,那封国际邮件直接被他的家里人给处理掉了?
在季家,是没有人希望季修梵能记得陈海茉的。
没有记忆该多好,就可以平静地开始全新的生活。
那年参加完周媛的葬礼回到新西兰以后,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每天抓着电话,想要去拨他的号码,想说一声:“和尚,你来带我回去。”可每晚却做大段大段的梦,梦里全是周媛灿烂的笑声,她也跟着笑,笑得日光都不消散,但一回头,却又看见顾予浓哀伤的脸。他不停地在她的梦里说——喜歌该怎么办啊,喜歌该怎么办啊……
反反复复永无止境的梦,真像是一种酷刑。
那时候,她开始明白,过去的种种,快乐和心酸,都将如桎梏一般,永远纠缠着她。她没有办法带着历历在目的往事重回她爱的人身边,再也不能平静地享受两个人的爱情。
分手信邮出去之后,她等了许久,却没有回音。
她以为他用沉默代表了赞同,赞同她结束他给过的约定。
“陈小姐?”礼貌而生疏的喊声及时把海茉拉回了现实。
他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正式地称呼她。
她抬头,就见季修梵略带玩味地打量着她。
“我刚刚说的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她忙说:“对不起,我刚刚走神了。”
她喝了一口咖啡,大概放得太久,入口泛着微凉的苦涩。
“请珍惜别人的时间。”说完,他又把刚刚讲到的工作重点重复了一遍。
海茉暗暗皱眉,心想:分明是你占用了我的时间。
随即胃里传来一丝隐痛,因为那口咖啡的凉,抑或是因为饿。她下意识地用手捂着胃部。
他突然停下来,按下电话内线,对秘书说道:“午饭送来了吗?”
很快,海茉面前就摆了一碗热腾腾的清汤蔬菜面。而他的面前则是一份牛肉套饭。
海茉心有不平,愤愤地看了一眼他餐盘里的牛肉。他似乎有意示威,一筷子夹起牛肉放进嘴里。
她脑子一热,口不择言:“我以为高冷的季总不食人间烟火,吃素的呢!”
他大约没料到海茉会突然开口:“陈小姐这么揶揄人,是对午餐有意见吗?”
他笑了一下,又或者是她的错觉,但那一闪而逝的笑容确实太像回忆里的若干片段。
“我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说话。”他说了这一句之后,再不肯开口。
海茉咬着筷子,看着他低头吃饭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一中食堂的餐桌上,他们身边还坐着简小荷、坐着胡腾腾,他们谈天说地笑得热闹。而他永远都是一言不发,又酷又冷,满满的都是高高在上的学霸气场。
而今岁月转换,故人都已散场,他依然还是那般模样,仿佛永在时光里,从未改变。
在那一瞬间,海茉突然心生贪念。
她想,即使这样,也算是最好的结果吧。即使被当成陌生人,也好过人海中永不相逢。
而他失去了记忆,她才敢大胆地凝望他,凝望她日复一日的美梦中永恒不变的男主角。
她忽地就释然了,大口吃起面来。
你以为命运里的某个章节排错了版,其实,所有的际遇都自有道理。
你只管向前,别揪着往事,也别惧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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