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王行迹恶劣,名不虚传。
我被四个刀手看押,如罪犯一般,踉踉跄跄跟在他的马后,敢怒不敢言。
一路上,他先后去了三家酒楼吃饭,只要稍微不合口味,便指使恶奴在店里打砸,那些掌柜百口莫辩,更别提有胆子要钱了。不过临走时,他往往命人赏下重金,留下几句譬如“本王最不缺银子,砸得尽兴,再赏黄金百两”的无耻言论。
总算从最后一家酒楼行凶出来,他总算想起了我,走到我附近,饶有兴致问道:“怎么不仗义执言了?”
我被看押在随从队伍最后,早就放弃挣扎,此刻平静回视他,垂头道:“殿下准小人说话,小人便说。殿下不准,小人便闭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以不变应万变,我忍。
萧重华微笑道:“是个懂事的。”
随从向他帖耳禀报了些什么,他大手一挥,掉转了淡金色汗血宝马的马头:“走,去崔府。”
径直去了崔御史府,萧重华站在大门之前,气定神闲。不多时,两个武士押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出府,下了台阶。
周围早已聚集起一许多人,其中不乏五陵学士。崔府门中更是涌出一批人,男女老幼,都是崔家亲族,看着庭外,惊诧不已。
崔老御史见到似笑非笑的萧重华,双眉拧起,胡须颤动,愤懑道:“雍王殿下无故派人闯我宅邸,缉拿朝廷命官,是何道理?”
萧重华微笑道:“昨天跟父皇上书,说我不学无术,有损皇家颜面的王八蛋,就是你?”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如果不是此情此景,恐怕此间未出阁的少女都要被他勾了魂去:“老王八,你在兰台如犬吠了二十年了吧,岂不知本王从来不与人讲道理?”
崔老御史涨红了脸,怒喝道:“我身为言官,弹劾你句句如实,何错之有!雍王,你你你你你意欲何为?”
萧重华跨下马来,随从上前一步,恭敬递上一支饱蘸浓墨的翡翠龙纹笔,萧重华拿起笔来,笑容不减:“你说我意欲何为?”
人群中忽然冲出来一名女子,扑倒在萧重华身前,呜咽道:“雍王殿下,求你放过爷爷!”
我循声望去,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此刻梨花带雨,清丽面容楚楚可怜。
萧重华啧啧了两声,将笔递扔给随从,弯腰将少女打横抱起,扔上马背。对左右道:“绑回王府!”
我再也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
与此同时,萧重华也看向了我,似乎感受到我的怒火,他挑眉道:“是不是又想仗义执言了?好,本王今天仁慈一次,若是崔小姐不想走,本王便不勉强,如何?”
崔小姐卧在马上,脸颊犹带泪痕,怯弱道:“小女子愿跟随殿下回去。”
我????
图什么?图他长了个好皮囊?
萧重华好整以暇拍了拍手,又拿起了那根毛笔。
这是什么黑暗的世道啊。
……
建章二十六年,皇三子萧重华第三百六十八次,率府隶恶奴,大闹京城。
雍王在言官脸上写下“不学无术”四字的事情,传遍朝野。相比之下,强抢崔家小姐回王府的事情就不值一提了。陛下终于扛不住群情激愤的压力,责令雍王免去朝堂奏对三个月,禁足王府,闭门思过。
再一次体现了皇帝陛下对三皇子“打也不舍得,骂也不舍得”的溺爱方针。
进入王府三日,我一直在仔细观察,那位崔御史小姐是不是表面上顺从于萧重华,实际上卧薪尝胆,伺机为国除害。如果真是如此,我倒不介意帮……算了,青临还没找到,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但让我失望的是,崔小姐自从进了府,眼睛就粘在萧重华身上了。那痴痴的眼神,和谢楼在三江会馆里看那个为五陵学子们弹唱的绝色清倌时如出一辙。不过萧重华好似并未对崔小姐真的做什么,吩咐下人辟了一间小院安置,就不闻不问了,这倒是让我很意外。
萧重华给我安排的差事是为他写字。当日在三江会馆门口的一笔潦草行书,不知为何就入了他的眼——这差事清闲得很,王府外面每日都有士子扯着嗓子怒骂,我把内容一字不漏抄下来就行了。那些寒门年轻人并非不畏强权,只是如今庙堂风向,无论言官御史还是翰林名士,大家仿佛商量好一般,全部谈雍色变,以骂萧重华为荣。
据说前几日那个在三江会馆前,险些被扒光了游街的落魄中年书生,叫什么孙银,如今已经是九华城里各位清流名士的座上宾了。
雍王之臭名昭著,可见一斑。
萧重华还在禁足不能出府,那些寒门士子便更肆无忌惮,什么“凡鸟横行,天道不佑”什么“上弃其天,下离其民”,此起彼伏,骂起来一个比一个有文采,声音嘹亮悠长,中气十足,远传十里。让他们去镖局做个趟子手,喊起镖号来,恐怕也是不遑多让。
萧重华是真的不要脸,索性命人向外面传话,说什么“尽管骂,谁骂得最好,雍王殿下重重有赏”。在骂声里沉寂了半日的王府,一出面就如此惊世骇俗,那些士子们退缩了一阵子,果然有不要命的继续在府前叫阵。那些王府武士也都不是吃素的,奉了主子命令,把那可怜家伙打得只剩一口气后,然后往他血迹斑斑的肩头上,扔下一锭黄金。
一顿暴揍换一锭黄金,又赚了声名,天大好事啊。我站在偏门外,看着那可怜士子捧着黄金蹒跚而去,笑意灿烂,脸上却有血更有泪。周围的人们终究没有再敢叫阵的,议论了一阵儿,渐渐散去。
那其中会不会有一个是青临?
青临是不屑做这种事的。他总说,钻营机变之小道,君子不为。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人像他一般了,明明出身卑污,却有那样高洁的风骨。
他入京以前对我说,宁儿,成功很难。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一定会找到你……
找到我做什么?风风光光娶我过门?还是别的什么?他没说,我在乎的也永远不是这些。我只想看到我喜欢的那个少年,得偿所愿,功成名就。他吃过太多的苦,镇江书局学子中,数他出身最贫,用功最狠。也许真如斯远所说,老天欠他一个锦绣前程。
然而君不见,五陵学士三千客,俱是怀才不遇人。
我只想找到他,告诉他,胆小鬼范宁已经跟爹爹撕破脸皮,离开镇江来京城找他了。她愿与他风雨相随,死生不负。
墙外,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王府外沉寂了半日后,有人大声怒骂,声声入耳,字字如刀。
我日日在门口听着,已记录整理过檄文数篇,然而这一个,真正是酣畅淋漓,旷古绝今。
以“今有皇三子雍王重华,徒忝供奉,为上不尊。不敬业师,残害忠良,仰悖皇天,俯愧黎氓”开头,以“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移檄京畿,咸使知闻”结尾,以“君子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为中心论点,贯穿始终。我都能想象得到,按照萧重华不要脸到底的脾性,拿到此篇,必会大赞一声“好一篇《讨雍王檄》,当赏!”
五陵学宫里,有辞赋大家谢矶,有工韵第一的张雪陵,有不饮先生白敬棠……俱是风流出彩的大才。他们时常聚在三江会馆指点江山脱口成章,许多许多言论,都不输于此刻墙外之人。
那时候,日日听着他们字字珠玑,或许有时心潮澎湃,却从无落泪之时。
我紧紧捏住了笔,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录。手指颤抖,泪眼磅礴。
因为那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是青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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