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九华城。
我坐在茶楼门口的寒酸摊位上,呵融了冻笔,悬腕为客人誊录言论。
这间京城一等一的茶楼,动用与公侯宅邸等例的上乘南剑木搭建,檐牙高啄,雕梁画栋。往来客人非富即贵,不乏王侯公卿。据说即使是当今天子也曾微服私访来这里,只为听一场五陵学士的清谈,再喝上一壶千金难买的稚凤胎茶。
近日生意冷清,也许一整天也只抄出一份。今天这位客人四十多岁,长得愁眉苦脸,一看就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落魄读书人。从容写好后,我双手递交给对方,得了一两银子的打赏后,轻轻颔首答谢。
客人展开那张写满了五陵学士今日清谈纪要的大页宣纸,微微皱眉,说道:“张雪陵和谢矶的辩论,怎么缺了?而且字迹潦草,就这也值一两银子?”
我挑了挑眉:“张谢二人的论辩昨日就结束了,南北韵之争未有胜负。依在下看,今日黄吴二人的战事推演,精彩略微不及,价值犹有过之。至于字迹,先生不要就退给我,银子原封奉还。”
本意砍价的拮据文士碰了个软钉子,板着脸抓起银子就走,嘟囔了一句“穷酸笔帖子,懂得个屁的南北韵。”
对这种不痛不痒的奚落,我倒是无所谓。揉了揉手腕,却听到一个讨厌声音响起:“呦,范大学士好风骨啊,一两银子够你买十件棉衣了吧,啧啧,说不要就不要了?”
随着语声由远及近,一个死胖子晃荡了过来。这人少说也有二百斤重,步伐却很轻盈灵活,此刻双手笼着袖口,笑眯眯道:“不心疼?”
我专心致志整理纸张笔墨,并不打算搭理他。
这个死胖子,姓谢名楼,算是我的酒肉朋友。
来京城一个月,为了打听那人的消息,在这三江会馆门口支起摊子,起初被店内武夫用棍子驱赶,是这个自称包打听的死胖子不知道和馆里说了什么,会馆居然勉强答应我支摊。
谢楼三天两头往返三江会馆买卖消息,偶尔带出来两壶酒,就请我喝一杯。一来二去我和他也算是相识了,有一次喝大了不小心把心事和盘托出,之后立马追悔莫及。这死胖子仗义归仗义,落井下石起来也不打折。知道了我是女儿身后,毫不惊奇,只是对我千里赴京寻找的那个人,始终嗤之以鼻。
死胖子饶有兴致,加重了今天两个字:“今天找到你那位如意郎君了吗?”
我没好气道:“你要我说几遍,他有名有姓,叫薛青临,而且一定会出人头地金榜题名的,别说几天了,就算几年我也等!”
死胖子笑容灿烂:“新科进士大榜,并没有薛青临这么一号人物。说不定落榜后灰头土脸猫在哪里,要么干脆去哪里打杂了。我看你甭找了,这三江会馆里多的是士子俊彦,挑一个嫁了多好,要不我帮你参谋参谋?”
我挑眉眯眼,正想刺他两句,只听轰然一声闷响,面前猛然间落下一个人来。
咱俩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只见倒着被踹出三江会馆、此刻凄惨趴在地上的人,正是先前那个买文嫌贵的中年士子。
会馆里先走出四名魁梧扈从,十几个仆役分立两旁,接着有个公子哥儿施施然走了出来。这波人显然是要打道回府,在门口碰上了这个倒霉蛋。中年士子趴在地上,满脸愤懑,大声叫道:“天子脚下,如此仗势欺人……”
公子哥儿锦袍玉带,相貌颇为俊逸,只是站姿松垮歪斜,满身酒气。此刻笑容狰狞,上前几步一脚踹在对方屁股上,骂骂咧咧:“老子欺的就是你!什么谪仙都到眼前来,狗屁不通,谪仙也是你说的?”
谢楼双手拢袖,跟我一个眼神交会,我很快心里有数。这位一两银子都嫌贵的仁兄,多半是落榜后,来三江会馆找寻门路,希冀遇上个达官显贵,妄图吟诗作赋博取注意,却不幸惹上了个二世祖。
我转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这种嚣张纨绔子弟,来京城以后我见得多了。如果说对那个寒酸读书人只是没有好感,对这种外强中干的草包,便算是憎恶了。
那锦衣恶少踹过几脚,却肯不罢休,转头吩咐扈从道:“去,把他的衣服扒了,绑在马上游街示众。”
中年文士听到这个,瞬间面无血色。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上前几步挡在那个倒霉蛋身前,昂头大声道:“我看谁敢!”
锦衣恶少神情不变,轻描淡写看了过来。
周围早就聚集了不少好事者,瞪大了眼看着我,心里说不定都在腹诽不知死活。
中年文士继续愁眉苦脸。
谢楼收起了嬉皮笑脸,神色凝重。
我看到那恶少的目光,反而心中一凛,咬了咬牙,一字字说道:“当今陛下敬重文人,朝廷有翰林院广举天下士人,民间有五陵学宫不论出身只论才学,鼓励士子畅所欲言,因为一句诗就辱人至此,未免太过无理!”
恶少揉了揉脸颊,饶有兴致道:“你是哪根葱啊?”
一旁的高大随从上前请示,显然对类似事情极为熟稔:“殿下,要不要一起剥光了游街?”
恶少懒洋洋道:“算了,本王今天心情好,就把他们当两个屁放了。”
我愣在当场。
殿下?本王?
本朝律例,只有皇子公主可称为殿下,而皇子里独一份被封为雍王的,正是三皇子萧重华。
这位雍王殿下不仅不学无术,而且在京城恶名昭彰,几乎人人谈之色变。诸多荒唐事迹,甚至广传天下。最著名的莫过于雍王堂而皇之流连烟花之地,授业师傅在青楼外跪谏,他却叫人绑了老太师进青楼,说要让师傅一同快活快活,事后老太师悲愤辞官告老还乡,陛下亲自挽留也没能留住。因为那家青楼名为天香楼,事后这位三皇子便在民间得了个“天香王”的“美誉”。
虽然民间普遍对此人颇为不齿,但真到了眼前,依然慑于那煊赫滔天的尊贵身份,敢怒不敢言——先皇后唯一的儿子,皇室嫡长子,从出生就享尽荣华富贵。陛下对这个儿子简直溺爱到极点,就算做下羞辱业师的荒唐事,也没见责罚,据说只是不轻不重训斥了几句。
屁股依然隐隐作痛的中年文士,先是呆若木鸡,然后扑通一声跪下,朝萧重华磕头,哭嚎道:“雍王殿下明鉴啊!草民不认得这个人,草民先前有眼无珠,请殿下开恩啊……”
萧重华似乎觉得没了兴致,拨开后知后觉弯腰下跪的人群,带着一群仆役大摇大摆离去,头也不回。
见“天香王”就这么好说话地撤了,围观者大多索然失味,渐渐散开。
就这么逃过一劫,我惊魂未定,乖乖,对方可是三皇子,碾死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不说,可能这辈子都别想见到青临了。
缓过神来以后,我咬牙切齿道:“天香王名不虚传,果然是个混账王八蛋!”
一直冷眼旁观的谢楼,看向那个忘恩负义的中年文士,满脸怒容。
我抬手拦住就要上前教训一二的谢楼,由着那中年文士愁眉苦脸地踉跄着起身逃离此地,轻声道:“算了。”
刚要喘口气,就见到有两个扈从,折返回来,对我抱拳,非常礼貌:“殿下有令,请这位公子去王府。”
然后双双挽起袖子,一左一右把我拎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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