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高升,雾散水阔。江色连天,滚滚长江水冲刷过数百的浮尸。江鱼不知战争的残酷,在尸山血海中游弋,银白的鱼尾扇起粒粒清珠。
几艘巨型渔船逆浪而来。船上立着几十位兵卒,跪着一列黑衣人。是姜珟带来的人!
有人遥遥高喊:“殿下来认一下人!”
姜珟骤然立起。大氅落地,露出一身素衣。
待船靠近,他跃身而上。
“你们如何处置这些人?”属于他的人,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弃之不顾。
船头的水师头领恭敬地行礼道:“若是殿下的人,自当归还。其余人,按战俘处置。”
姜珟微讶:“你们是晏云羲的手下?”
“我等乃荆州水师,是瑞王的手下。”
姜珟觉得自己似乎错了。天下大局扑朔迷离,他甚至都没弄清楚各大诸侯的立场,便病急乱投医。李攸,恐怕不是传言中的起兵勤王,而是另有所图。如今当务之急,务必要弄清楚李攸和晏云羲的意图,并收为己用。
他清点了一下剩余的人。陪他颠沛流离的无面,折损了一百余人,只残存二百人。徐霈,却不在其中……
徐霈……他心下一惊。自他落水之后,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落水声。莫不是徐霈也投江自尽了?
“见到徐霈了吗?”姜珟立在船中央。此船上隶属于他的手下全都得了自由,将他围作一处。
“没有……”众人相互扶持,异口同声地道。一夜失去了一百多个兄弟,所有人皆在忍泪含悲。
姜珟揽住就近的两个手下,低着嗓音道:“哭出来也无妨。”他自己已是泪满衣襟。
一时间,呜咽声四起,似秋日悲鸿哀鸣。
忽而,远处一黑衣人从江面之下攀上隔壁船只,长臂勒住一士兵的脖颈,将他翻过肩膀,摔落江中。水花四溅,那人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徐大人!”众人认出了他,大声惊呼。
他茫然抬首,看到三五成群的兄弟,愣在当场。他亲眼见到姜珟被晏云羲捉拿,便在水下潜伏了一夜,只待白天来个突袭救出姜珟。只是这情形,似乎与他想的有所不同。
“徐霈!”姜珟隔船相唤。
徐霈的目光掠过重重人影,落在那一抹素色之上,瞬时就潸然泪下。
“殿下!”他拨开人群,飞奔而去。清隽的身子如一道疾风,刮过众人。长腿一跨,他稳稳地落于姜珟所在的船上。
“臣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他单膝跪地,却是仰着头道。他的殿下没有蒙面,眼眶还是泛着浅浅的赤色,是为他而哭吗?
“回来就好……”姜珟低声道,“从此以后,你们一个都不能少。”活着,无论乱世飘摇,无论刀山火海,都要活下来。
姜珟从身边人的手中接过之前掉落的大氅,躬身披在徐霈的身上。那大氅暖如春阳高照,萦绕着姜珟残余的幽香,徐霈再度垂泪。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姜珟悠悠道来。
徐霈的秀眸亮若星辰。那个百折不挠的殿下,终于又回来了!他们愿化为熊熊烈火,燃尽一生,为殿下效命!
益州遣人来了。晏云羲率领一众荆州将领与他们在巴东城的断壁残垣中谈判。烟尘斗乱,鲜血满地,举目所及尽是悲凉之景。
姜珟无从得知他们聊了什么。他带着手下,陆续上了岸。
“殿下可是要东去扬州?”徐霈望着江面上依旧升腾着烟雾的船架,不禁百感交集。几只苍鹰盘旋而下,落在江面浮尸上,利爪抓破湿衣,似弯钩的尖喙撕裂泡得发白的肌肤。
“去,”他从徐霈腰间拔出匕首,割下自己的一角衣袖,蒙在脸上。
“无论如何都要去,但不是现在。”
徐霈大概猜到了姜珟心中所思,提醒道:“殿下莫要忘了晋王在殿下最艰难之时,是如何对待殿下的!”
“我如何能忘……”徐霈将晏云羲迎进玉门,廖广正便倒戈相向,逼他连夜带人离开玉门。
姜珟仰首,艳阳高悬,半边晴天,半边阴云。苍穹似被一只无形之手撕裂。
“我何曾忘记……他孤身在大漠中守了整夜墓,为姜璃一夜白发。”姜珟低喃。在滔天怒火与满怀委屈之下,他竟然忘记了这些。
“殿下要成就千秋霸业,晋王所谋甚大,一山容不下二虎。殿下并非大公主,于晋王没有威胁。此时已是今非昔比。”徐霈欲言又止,抬眸打量姜珟。
姜珟并未如他所想那般发怒,而是垂眸静默半晌。
“我知晓了。”姜珟低声道。徐霈的话有几分道理。晏云羲对姜璃的喜欢,在江山社稷之前,能算上什么?人性向来凉薄,他能信的只有自己。
姜珟的眸光扫过众人,终于下定决心道:“我们东下——”
沉重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他转过首,见一身青莲色的少年纵马而来,玉手扬鞭,打了一个空响。
“姜珟!”他勒马,骏马前蹄踏空,发出一声剧烈的嘶鸣。他顺势从马背上站起身,紧攥缰绳,将手中的马鞭抛向姜珟。
姜珟伸手,接住马鞭,手指抚过温凉的握把。
马蹄落地,他稳坐于马背之上,对姜珟道:“汉中,去吗?”
姜珟的呼吸渐促。昔日,他在益州的宴席上提到了对付长安的策略。从长安南下,途径汉中盆地,再入四川盆地。蜀地易守难攻,而汉中亦是。樊瑜完全可以先引长安大军入汉中,再从侧翼绕后,与蜀地军队形成夹击之势,将长安大军来个瓮中捉鳖。可惜,樊瑜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晏云羲刚与益州谈完,便要率军北上,若是声东击西打个益州措手不及,毫无这个必要。如今东线形势大好,只要晏云羲愿意,可以一路攻破锦城,将整个益州收入囊中。益州占据整个西南之地,晏云羲所属的凉州又属西北,若是拿下益州,整个西部则是晏家独大。当年晏云羲跟他谈的时候,讨要的也不过是益州。当前益州唾手可得,他却要放弃,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如果……晏云羲要对付周襄呢?
姜珟向前走了几步。晏云羲乌润的凤眸似有流光浮动,默然向他伸出手。他的手消瘦,指节分明,色如琼玉。
“去汉中的大瓮里捉鳖吗?”姜珟的目光落到他白皙的手上,似有人在心池落下一颗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
晏云羲低身,长指缠住纤细的手指,将他拽上马。这世上,除了姜璃,竟然还有人能与他心意相通。只是一个简短的问话,就将他的心思都猜了个通透。
晏云羲宽大的手裹住姜珟的小手,扣在自己精瘦的窄腰上。他取走姜珟手中的马鞭,扬鞭催马。
“试试看喽。”晏云羲的回答在冬日凛风中飘过耳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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