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刚忙活完一天的沙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道哪个孙子骂她,正想着多喝点热水,孙大娘见她受凉,赶忙把姜茶递给她,叮嘱道:“沙技师,快些喝点热乎的,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不注意,穿这么薄作甚?”
孙大娘是个知恩图报的老实人,为了感谢沙瑶,特意带了自家的土鸡蛋和葱姜之类,就像开学时往孩子行李箱里塞零食的家长,把桌子堆得满满当当,都能开家土特产店了!
沙瑶想起了抱怨自己不穿秋裤的老妈,有些哭笑不得地接过姜茶,和孙大娘寒暄起来,不料店门突然被一神色匆匆的中年女子推开,她一见孙大娘,赶忙迎了上来:“孙姐,不好了!孙哥又跑丢了,大家伙找了半天没找到,你赶快回去看看吧!”
“什么?”孙大娘脸色唰得一下白了,也顾不上其他,匆忙跟着那女子一齐冲了出去。
沙瑶有些莫名,孙大爷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跑丢呢?但找人的话人越多越好,当即锁了店门,跟着孙大娘一起往家里赶。
这一趟不走不知道,原来孙大娘的住处离城中心不是一般的远,小年轻沙瑶都累得不行,很难想象她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走这么远,只是为了去悦己容给沙瑶送东西。
龙城阶级划分鲜明,貌丑者皆划为下等人,孙大娘就住在下等人居住的丑街,丑街位于城西,这一路过来,沙瑶亲眼见证了从金砖玉瓦到土路塌房的惊人变化,丑街狭小逼仄,民居都是茅草屋,土墙也是东塌一块西结一网的,蚊虫肆虐,沙瑶裸露在外的脚踝被咬了好几个大包。
但丑街的居民都是热心肠,帮着把大半街巷都找了一遍,都没找到人,这才赶忙通知了孙大娘,几人赶到地方时他们已经又开始在街头巷尾边喊边找了。
“呀,沙技师,你怎么也来了?”许是方才太着急,孙大娘这才注意到身后跟着快要跑岔气的沙瑶,忙停下脚步,“老婆子家里的破事,不值得您跑一趟的!”
沙瑶脱水的鱼一样喘着粗气,一边连连摆手:“不、不打紧!多一个人好、好找些!”
孙大娘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知这孩子心善,将这份善意记在心里,也不再推脱:“那就多谢沙技师了!我家这老头子许是又犯疯病了,老是去花田里抓蝴蝶,隔三岔五换个地的,不过有时也会自己回去……”
“孙姐,那要不我去你家里看看孙哥回去了没,你和这位姑娘去北边找吧!”那中年女子提议道。
孙大娘忙应声谢道:“欸,小崔,麻烦你了!”
“嗐,都是街坊邻居,小事~”小崔莞尔一笑,脸上的雀斑都生动了起来,便加快脚步向孙大娘家里跑去。
方才跑得太急,孙大娘此时脚底发颤,被石子绊了一个踉跄,沙瑶忙上前搀扶着她,一老一少在夕阳下徐徐前行着。
“沙技师,对不住啊,本想着给你送点东西道谢,结果又麻烦你了……”
孙大娘自责地低下头,布满老茧的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哪有的事,尊老爱幼,应该的~您叫我瑶姑娘就行,叫沙技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油腻大叔呢!”沙瑶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引得孙大娘不禁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感慨道:
“好嘞,可不能把咱们瑶姑娘叫老了!瑶姑娘,你真是老婆子的贵人啊,除了丑街的这些邻里,我这一辈子没被人正眼瞧过,更别说尊重我了!”
“你瞧着就让人欢喜,手艺还这么好,以后肯定是要干大事的!然后再觅个如意郎君……”
孙大娘许是难得找到一个肯听她唠叨的后生,说着说着就关心到沙瑶的终身大事,沙瑶有些欲哭无泪,余光里瞥见花田里立着的一个佝偻身影,忙拉了拉孙大娘的胳膊,示意道:“欸,孙大娘,那个是不是孙大爷啊?”
孙大娘忙顺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余晖将尽,在一处偏僻的田野中,花团锦簇,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老头弯着腰,浑浊的双目跟着翩飞的蝴蝶游走,好几次颤抖着伸手,似是想要抓住那只小生命,却总是扑空。
“老头子,你怎么又来这了?小蝶真的不在这里!”孙大娘快步上前,替他打掉摔在地上时蹭上去的尘土,“你看你,泥猴一样!”
孙大爷听到小蝶这个名字,无神的眼底亮起了一抹火光,却在听到她不在这里时瞬间熄灭。
懵懵懂懂意识到自己惹孙大娘生气了,像做错事的小孩,攥紧衣角,缓缓拥住一脸担忧的孙大娘,嗫嚅道:“想找,小蝶,娘子……抱抱,不生气了。”
被拥入怀中的孙大娘一怔,眼底漫出泪花,面色羞红地轻打他一下,嗔道:“你呀,一把年纪了,还来这套!快松手,人家看着呢……”
话虽如此,她的手紧紧环着孙大爷宽厚的脊背,没有放手的意思,孙大爷也咯咯笑了起来,右脸颊上的一颗黑痣显得格外可爱。
看着他们这副温馨的光景,沙瑶欣慰一笑,看来就算是在畸形的世界,也会有这样平凡美好的爱情。
人找到了以后,孙大娘为表感谢,软硬兼施将沙瑶拉回自己家,叫上刚才帮忙的小崔和一众街坊,做了一桌子菜来招待他们,拥挤的小院挤满了人,热闹极了。
闲谈间沙瑶才得知,半年前他们的独女小蝶走丢了,孙大爷也因此害上疯病,时不时就离家出走找小蝶,经常到处抓蝴蝶,养家的重担就落到了孙大娘肩上,这也是为什么她那么着急想求妆找个营生。
许是将她认成了小蝶,孙大爷一直用灼热的视线看着她,不住往沙瑶碗里夹菜,不一会就堆成了座小山。
沙瑶呆呆地看着碗里溢出来的饭菜,眼睛有些发酸,斟酌了一下,问道:“孙大娘,为什么不报官呢?官府找人应该快些。”
一时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只有孙大爷孩子般笑着,天真的眼瞳望着沙瑶,丝毫没有意识到气氛的沉重。
孙大娘盛饭的手一滞,似是想起了什么心酸的回忆,泪水涌上眼头,侧过脸,不想让客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小崔见状,便放下碗筷,代孙大娘向沙瑶解释道:“瑶姑娘有所不知,大理寺是不会管下等人的案子的,孙姐也去求了好几次,但……”
但没有人同情这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一律冷脸拒绝。
“而且不止孙姐一家,我们好多乡亲家的闺女都被那天杀的人伢子拐了!大理寺的官老爷又指望不上,只能我们自己多小心了。”
院里石桌旁坐着的老伯不禁插话,布满风尘的脸上褶皱皱起,一拳砸在石桌上,很是愤懑。
“好了好了,吃饭呢,说这些作甚?”孙大娘不想让沙瑶听到这些糟心事,胡乱擦干眼泪,继续招呼大家吃饭。
大家也都默契地没有再去提拐卖的事,似是对这样不公的命运无可奈何,只能习以为常。
也因此,他们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又说又笑,见天色不早了,还二话不说集体护送沙瑶回悦己容,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让她好好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满满的安全感。
“谢谢你,瑶姑娘,真的谢谢你,把我们这些人当人看。”
临走时孙大娘又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留下的话萦绕在她的耳畔,挥之不去。
沙瑶一直是个乐天派,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她都刻意回避这个世界与她价值观的矛盾,这毕竟不是她的世界,可亲眼看到有人因此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还能置身事外吗?
兴许是一直叽叽喳喳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就会显得格外反常,路过含香楼门口时,正发愁三缺一没法打麻将的付娘子无意间抬头瞧见了失魂落魄的沙瑶,就热情地冲她招了招手:“沙技师,来试试手气?三缺一哦~”
沙瑶赶紧调整好表情,不想自己的坏情绪影响到他人,挂上灿烂的笑容,一阵风似的就窜了过去:“来喽来喽!”
一片洗牌声中,沙瑶和付友夫妇,以及店内的一个小伙计热火朝天地开了一局又一局。
“听牌了听牌了——大四喜,胡了!给钱给钱~”
在过年的牌桌上征战数年的沙瑶都快赢麻了,懒洋洋抛了抛手里的东风,吧唧一下又往冤大种付友的脸上贴了道白条。
这死丫头又作弄他!
付友脸都黑了,他的私房钱都快输完了,偏生他手气奇臭,脸上几乎沾满了白条,被风一吹呼啦啦的,活像个索命的白无常,逗得付娘子哈哈大笑。
沙瑶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无意中瞥见门口闪过一抹熟悉的玄色,便自然回头,冲他灿烂一笑:“呀!王爷来了,打麻将不?”
夜色自他身后倾泻而下,许是站得时间久了,手里执着的一豆灯火都暗淡了许多。
居然因为这种无聊的小事就无视他那么久。
一丝莫名的恼意爬上心头,还来不及发泄,就被突然贴上来的温热抚平,宣靖安一时错愕,低头看向两人紧握的手,由着沙瑶把自己拉到了牌桌旁,还自顾自叽叽喳喳地教他怎么打牌。
牌桌旁的其他三人一见这位阎王爷来了,居然还跟沙瑶十分熟稔,登时大气都不敢出,尤其是那小伙计,两股战战地表示自家衣服还没收,一溜烟跑了,正好给宣靖安腾了个位置。
“呀,玩这么久都饿了,我回店里拿点吃的,你们先玩~”沙瑶摸了摸空瘪的肚子,起身往门外走。
“就知道吃!没看见天都黑了,最近人伢子那么猖狂,当心被拐了去!”
付友条件反射地嘟囔了几声,丝毫没注意宣靖安刀子样的视线,被付娘子一把捂住嘴。
“切,”沙瑶翻了个白眼,“就这么几步路,能有啥事?打你的牌!”
言罢关上门,飞快跑了出去,只留付友夫妇应对这一尊浑身散发着冷气的杀神。
沙瑶在时还好,她一走,就像触发了什么开关,他整个人都阴沉了许多,还把沙瑶强塞进他手里的二饼扔回了牌桌上,嫌恶地用锦帕不停擦拭护手。
付友夫妇:……也没有那么脏吧?
此时夜色渐浓,外面空无一人,商铺大都打烊了,只有远处几家客栈还亮着灯火,店小二百无聊赖地在柜台后打着呵欠,街头巷尾刮过一阵呜呜咽咽的阴风,显得格外空寂。
白天秀丽的柳树此刻张牙舞爪,漆黑里仿佛潜伏着无数未知的怪物,沙瑶不禁想起了付友的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心里默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终于进了店,里面依旧是乌漆抹黑的,往常无比熟悉的陈设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恐怖,仿佛塞满了随时会冲出来的黑衣人。
沙瑶咽了口口水,大着胆子去点桌上的油灯,暗骂古代就是不方便,以前在门口按个开关就能瞬间恶灵退散,现在还得自己点灯。
许是因为恐惧,她手抖得跟帕金森一样,点了半天没点着,还把火石折腾到了桌子底下。
盯着桌底仿佛深渊巨口一样的一片漆黑,她死命掐了几下人中才没厥过去,认命地蹲下身,打着站去够桌底的火石。
为了壮胆,她还哼唧起了小曲分散注意力:“玛卡巴卡,玛卡巴卡,玛卡——”
走调的歌声骤然顿住,如果说方才感觉黑暗中有人是她的心理作用,那么此刻借着月光,柜子后还在蹭着地面的脚,绝对不是她的错觉!
屋子里有别人!
意识到这点,沙瑶冷汗直流,上辈子看过的独居女生遭遇入室抢劫死于非命的新闻过电般在脑海中划过,死命压住即将出口的尖叫,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转身朝门口的方向讶异喊道:“呀,王爷,你怎么来了?”
然后加快步子往门外跑去。
黑暗中潜伏的两人愣了一瞬,都没料到还会有别人过来,慌忙藏好身形,这才向门口看去,却是一片空荡,哪里有别人的影子?!
那小娘们发现他们了!
毕竟是干了多年的人伢子,他们迅速反应过来,一人箭步上前,一脚踹上沙瑶的后膝,双手自腋下牢牢锢住她的四肢,一人熟练地拿出浸了大剂量蒙汗药的麻布,死死按上沙瑶的口鼻,也将那声嘶力竭的尖叫堵回嘴里,只能徒劳地发出几声气音,很快就淹没在呼啸的风中。
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女的力气在他们面前实在不够看,双腿也只是徒劳地在空中胡乱踢踏,很快就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任由他们捆了个结实。
年长的那人谨慎地透过门缝四处瞧了瞧,见无人注意才放心地转过身,又看到那淫魔兄弟伸手想去摸昏迷不醒的沙瑶,恼火地踹了他一脚,骂道:
“你他娘就不能长点记性?!就是因为你好色拐了那个小娘皮,捅了大篓子,现在大理寺到处找人,要是被老爷知道是我们干的就完了!”
“知道了阿三哥~那事不是小姐帮忙瞒住了吗!”他讪讪收回手,不情不愿地把人扛到肩上,“只要咱俩把这小娘们弄到药坊,小姐说不定还会给咱们奖赏呢!”
阿三小心地将弄乱的桌椅摆回原位,一边清理绑人的痕迹,一边白了他一眼:“想得美!少说废话多干活,去去去!”
阿四撇撇嘴,依言从后门出去,把人扔在早已备好的马车上,自己坐到前边驾车,阿四也没再耽搁,确定屋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痕迹后,从怀中取出林无忧伪造的沙瑶亲笔信,放到了桌子上,便跟着上了车。
后门昏暗的街巷,一阵凄哀的马嘶后,便又重归沉寂,就像之前无数个相同的黑夜,食人的恶鬼吞噬了少女,再发不出一丝呻吟,无人知晓她们的离去。
桌上静待启封的“亲笔信”,以谎言为这场无声的悲剧粉饰,或许,真相就此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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