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眼皮终于如释重负，长睫微颤，那双沉寂已久的红瞳重见天光，蓄满晨起时朦胧的水雾，宛如一层透明的幕布，覆在刚刚苏醒的红玉上。

    他似乎还未从刚刚的梦魇中回过神来，胸膛不停起伏，勾出饱满的曲线，双眼像是某种小动物一般，带着湿漉漉的迷蒙，楚楚可怜。

    沙瑶却无暇顾及美色，她此刻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句不对刺激到宣靖安。

    半晌，那粗重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水雾散去，双眼重新聚焦，锐利的视线直直剜在沙瑶身上，猛地抓住了沙瑶的右手。

    “谁让你进来的？”

    看似平静的话语下涌动着熊熊烈火，尾音更是因愠怒微微颤抖，自己往日拼命遮掩的丑陋模样，此刻尽数暴露在阳光下，仿佛火刑架上赤裸的囚徒，而那束判刑的火把，在沙瑶手上。

    此刻的宣靖安已失了往日的冷静和耐心，他理所应当地将沙瑶的沉默看作是对他残缺容貌的厌恶，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又被挖出来凌迟，钝痛爬上他敏感自卑的神经，将理智全然碾碎。

    ‘你该不会妄想有人会陪在你这个怪物身边吧？所有人都会抛弃你！’

    尖利的低语宛如淑妃不散的冤魂，萦绕在他的耳畔。

    沙瑶感觉抓在自己右手上的力道蓦然加重了许多，她吃痛地皱起眉头，本能地想挣开，可那泛白的指节却抓得更紧，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与那具灼热的躯体无限拉近，仿佛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男性特有的气息滚烫似火，霸道而凌厉地将她团团包围，脸颊被迫紧贴着他的胸膛，那些疤痕近看之下更加骇人，与女人完全不同的坚实带着灼热的温度，让水雾氤氲的室内漫上旖旎春色。

    宣靖安一点一点拉近两人的距离，直到几乎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可令他恼怒到要发疯的是，即便如此，沙瑶依旧不肯抬眼看他。

    ‘嘻嘻，你看，她看到你那恶心的真容果然就不想再看一眼了！’

    ‘你马上又要被抛弃了！’

    耳旁的低喃更加猖狂，逐渐演变为狂喜，在宣靖安本就濒临崩溃的脑神经上重重敲击，他渐渐被那声音蛊惑，眼底漫上彻骨的绝望，他的小猫，不再属于他了。

    感受到他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沙瑶宕机许久的大脑这才回了神，经历了我是谁我在哪他在干什么的一系列思考，她终于意识到现在两人的姿势有多么糟糕，耳根后知后觉变得通红，本想伸手把他推开，可是刚碰到异性的腹肌，手底紧实奇特的触感让她被烫了般火速收手，一时进退两难。

    她上辈子连小男生的手都没牵过啊！

    可她害羞纯情的抗拒在宣靖安眼里却是对他这个怪物的厌恶，怒火烧断了名为理智的弦，血红的眼里翻腾起晦暗不明的郁色，原本紧抓着沙瑶右手的指尖松开，带着不容抗拒的冰冷，捏住女孩小巧精致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他，力度大到仿佛想把下颌骨捏碎。

    宣靖安俯下身子，直到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少女带着淡香的鼻息，直到他们几乎是额头相抵，直到他能从那汪潋滟春水中清楚地看到自己近乎疯狂的神情——带着自虐般的快感，对于想象中少女眼眸中的厌恶，这个小骗子将再也说不出容貌不重要这样的谎言，恐惧中竟有些隐秘的兴奋。

    可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少女红得像熟透了的番茄的小脸，连眼角都飞上了一抹红云，视线小猫般不安分地四处乱飘，却没有半分鄙夷。

    阴霾自眼底悄然散去，仿佛被当头一击，血瞳因讶异微缩，这不是他期盼中的表情，他也不明白这是什么表情，只是在被那道视线注视时，心中原本被堵塞的某处蓦然涌出一种莫名的冲动。

    在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眸中，映出的不是旁人眼中对怪物的恐惧厌恶，也不是林无忧眼里对臆想出来的心上人的狂热。

    那双眼睛不掺杂任何偏见与杂质，在她眼中，他只是他。

    意识到这点后，就像在听到沙瑶在乎他的感受时那样，那种被某种温热包裹，又抗拒又眷恋的矛盾。

    “你，不怕吗？”宣靖安愣愣地，问出了有些没头没尾的问题。

    一直在她腰间牢牢禁锢的力道消失后，沙瑶忙不迭退后，待拉开足够的安全距离后才松了口气，继而慌里巴张四下寻找了一番，终于找到了宣靖安搭在屏风上的衣服，脚步虚浮地把衣服扯下来，不由分说扔到他脸上，而后飞快背过身，磕磕巴巴地叮嘱：

    “你穿件衣服吧！别、别着凉了！”

    宣靖安有些不解地拿下蒙着头的衣服，看到沙瑶泛红的耳尖，执拗地凑上去，把她转过去的身子掰回来，又重复问了一遍：

    “你不怕本王吗？”

    敏感的耳根处拂过的气息让她浑身一颤，沙瑶真的快被这个祖宗搞疯了，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距离产生美吗？

    “你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青面獠牙啊，我怕你作甚！我就怕你不穿衣服耍流氓啊！算我求你了，先把衣服穿上吧祖宗！”

    眼前的小猫紧闭着双眼，由于太激动睫毛都跟着扑闪扑闪地颤动，仿佛无数根羽毛，在宣靖安心上轻抚，那烦人的絮语已不知何时悄然消失，怒涛重归平静，又转为另一种躁动。

    果然，自从第一眼看到她，宣靖安就明白，只有她，只有这样清澈到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眼神，才能容得下他肮脏的灵魂。

    她注定是自己的所有物。

    仿佛拨开云雾，所有的谜题骤然疏解，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宣靖安低低笑着，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写满了莫名的喜悦，连带着脸上狰狞的疤痕都和谐了许多。

    少年俊逸的脸上绽出雨后残花的笑颜，美得动人，沙瑶睁眼看见后，竟一时难以移开视线。

    明明笑起来是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是怪物呢？

    宣靖安被拥有所有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逐渐兴奋的大脑有些不受控制，他突然想起了那把匕首。

    是了，还没有给她做上自己的标记呢，上次在马车上被打扰了，这次他一定要在沙瑶的笑颜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想必，一定好看极了……

    兴致上来了，他下意识就开始寻找，待瞥见了桌上放着的银匕，眼前一亮，正欲伸手去拿，沙瑶却误以为他又想干什么出格的举动，刚想让这个家伙学学什么是男德，抬脚踩上了宣靖安从浴桶出来时弄在地上的水渍，脚底一滑，直直向宣靖安扑去！

    扑通。

    水花四溅，一阵天旋地转，水中梅花花瓣凌厉的浓香带着潮湿的水波，将两人齐齐淹没，只虚虚穿上了一半里衣的宣靖安被沙瑶压在水中，尚有余温的水花打湿了沙瑶的鬓发和襦裙，濡湿的裙摆宛如粉嫩的荷花，随着余波荡漾盛放。

    当然，沙瑶已顾不上为这香艳的场面感到害羞。

    因为她现在和宣靖安嘴对嘴。

    好像还碰到舌头了。

    她让一个洁癖吞了八千万菌群！

    宣靖安一时怔住了，唇上是独属于少女，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温热，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片小小的、薄薄的娇唇上的每一道纹路，方才倒下时，随着微张的齿间，似乎，还有某种湿热的触感拂过他的舌尖，带着醉人的芬芳，留下一阵战栗。

    但还没等他细细体会，那抹柔软便迅速抽离，他只能有些遗憾地轻舔唇上残存的甘甜余温，回味那奇特的触感。

    心中再次涌上那种陌生的热潮，搅得他心绪不宁，宣靖安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但他又不知道这是何种感觉，又是因何而生，正想问问沙瑶，抬头的一瞬，却骤然怔住了：

    往日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炸厨房的沙瑶，此刻一张脸红得能滴血，连带着耳朵都是通红，躲闪的目光中满是他看不懂的情绪，他只觉得，他的小猫此时可爱的过分。

    心口处骤然传来不正常的高速跳动，宣靖安只觉得热意涌上四肢百骸，甚至比水温还要高上几分，他苍白的脸颊透着薄红，茫然地捂住心口，又来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真恶心。

    他本能地抗拒这种感觉，直觉告诉他要快些离开，于是往日杀人不眨眼的忠义王，此刻像个被轻薄的小姑娘，羞红了脸，一把推开登徒子沙瑶，慌乱地随意裹上一层单衣，只留下一句“真恶心”，便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嘭！

    一声门框被重物撞到的巨响后传来宣靖安吃痛的闷哼，然后就是一阵近乎狂奔的脚步声，很快便消失不见。

    沙瑶一脸蒙圈地瘫倒在地上，甚至还维持着倒地时的姿势。

    她又把人家恶心走了，造孽啊沙瑶！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偷窥纯情少男洗澡、吃裸男豆腐、把小男生推进浴桶强吻……方才的种种走马灯一样在沙瑶脑海里循环播放，羞耻心和良心都痛斥她赶紧换一个星球生活，脸上红白相交，活像猴屁股。

    最后是七魄回魂，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踉跄了几下后又撞上了宣靖安刚撞过的门框，神志恍惚到连额头被撞出了大包都没注意，朝着相反的方向火速逃离现场。

    连着遭受两次暴击的无辜门框发出声嘶力竭的痛呼，撞断的木块不堪重负般往下掉，被人稳稳接住。

    壹若有所思地拿着碎裂的门框，有些疑惑为何王爷会做出这种反常的举动，一边把木块扔给身后的某人：“门坏了，你找时间修好。”

    贰稳稳接住木块，无奈地耸耸肩，默认了这份差事，见壹一言不发转身，朝王爷离去的方向走去，忙拦住他：“欸，你干什么去？”

    “去给王爷送件外衣，穿着湿衣服，会受凉的。”壹指了指远处只披着里衣在院子里吹凉风的身影。

    贰挑了挑眉，搭上他的肩膀，若有所指地问：“你确定现在过去？这刚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别去打扰他了吧～”

    他也没想到，一向厌恶与外界接触的王爷竟也会对男女之事产生兴趣，就是似乎被拒绝了……

    “什么意思？”壹皱了皱眉，一脸茫然。

    贰一时语塞，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个脑子缺根筋的同僚：“我觉得你才应该叫贰这个编号，二到家了！”

    “……”

    见他还是闷闷地站着，贰索性直接连拖带拽把人捞走了。

    于是头脑发热的宣靖安就穿着还在滴水的单衣，在冷风里站了一宿，本想着让脸上的热度散散，可温度越吹越高，从心理上的热变成了物理上的热，最后直接发起高烧，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