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不是个好地方。
　　郁子薇从五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么觉得。比起重庆，北平的空气太干了，尤其是秋天，常让她觉得自己是一条晒干了的咸鱼。还有食物，她对面食敬谢不敏，太咸的口味也总让她觉得在折磨自己的味蕾。
　　她照常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两碗豆腐脑，让摊主加了很多辣椒，这是她唯一钟爱的北方小吃。母亲看她喜欢，便总是唠叨着要找位本地厨子学习，每次都被她拒绝了——就算母亲学到的手艺再好，又如何比得过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的手艺呢？食物的味道靠的不是三天两头学成的技艺，而是日积月累的经验。更何况，要是母亲真的开始学习做北方菜，也只会便宜了别人，而不是她。
　　她提着早餐，走在笼罩着薄雾的街上。她在重庆的家在山上，虽说走着不方便，可在那里可以看的到长江，每次看到辽阔的江面，她都觉得心里的烦恼无端的一扫而空。而在北平，她能看见的永远都只是灰秃秃的道路和冷冰冰的房屋。
　　今天的晨雾很薄，走路的时候不必一直注意脚下。因而，郁子薇在薄雾中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那是个女人的背影，她穿着几乎与薄雾同色的青蓝色旗袍，肩膀又直又平，背也挺得笔直，一头长卷发散落在肩头，随着她的脚步一跳一跳的。在郁子薇看向她的时候，她恰好侧过了身与小贩交谈，露出一面精致的侧脸。看着那张脸，郁子薇下意识的喊道：“姐，你怎么回来了？”
　　那女人听到声音后转过身来，疑惑的看着她。那双眼睛不是郁子薇熟悉的桃花眼，而是灵巧的一双杏核眼，杏核眼里的疑惑转瞬即逝，随即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是小薇啊，又被梁姨支出来买早点了吧。”
　　郁子薇笑着走到她身边，说道：“她呀，现在正念经呢，我听的头疼，自己愿意出来的。这大早上的，我还困着呢，这不，又差点把你认成我姐！”
　　蓝又姝从小贩手里接过纸包，一边付钱一边调侃道：“怎么说咱们也认识五年了，你还没分清啊？我不比你姐姐长得好看？”
　　郁子薇“扑哧”笑了出来：“这话也就咱俩说说，可不敢让她知道。谁叫你俩总是黏在一起玩，别人看了都说你俩是亲姐妹，总以为我是外人呢。”
　　蓝又姝与她并排走着，闻言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道：“都说侄女儿像姑姑，真是一点也没错的。梁浅的眉眼长得特像梁姨，你嘛，应该是像你姑姑吧。”
　　“我可没有姑姑，我长得像我父亲。”郁子薇话锋一转，问道：“我姐姐说她就这几日回来，怎么连个消息也没有？”
　　“别急，南京到咱们这可不近，总要在路上耽搁几天的。”
　　郁子薇见她累的直喘气，好奇道：“又姝姐，你一大早怎么跑这么远来买早餐？”
　　蓝又姝笑道：“我姐姐想吃花卷，可是我今天起得晚，好几家都没有了。偏她又说既然我要早起，扰她清梦，总得做点什么补偿她，我才跑了那么远去买。”
　　郁子薇道：“那买馒头不是也一样吗？又婷姐会体谅的。”
　　蓝又姝摇了摇头，苦笑道：“你是不知道我。我不喜欢馒头，就算我自己不吃，也不能在餐桌上见到。如果我在家吃饭，家里人的主食也不会吃馒头的。我和梁浅之前还差点因为这个吵起来呢！”
　　郁子薇一边心想蓝又姝真是大小姐，脾气都和人不一样，一边说：“说起我姐。我妈昨天还说给她包饺子呢，把我羡慕坏了。一年到头，我就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我妈包的饺子，真羡慕我姐有这么好的姑妈。”说完吐了吐舌头，蓝又姝脚步一停，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是啊，真希望你也有这么好的姑妈。我要回家了，就不陪你了，再见。”
　　郁子薇看了一眼胡同里的那排小洋楼，微笑着与她道了别，随后独自继续走。蓝又姝看着她的背影，冷哼一声，喃喃道：“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
　　薄雾早已退去，天气闷热，梁浅走出火车站的时候看着天空中一片阴暗的混沌，对身后穿着西装的男子说道：“云飞，咱们带伞了吗？”
　　穆云飞略一颔首：“梁小姐不用担心，都带着呢。您是先回家还是先跟我回谭老板那？”
　　“都不去。”梁浅扯平身上被压皱的鹅黄色旗袍的下摆，微笑道：“我得先去趟爱丽丝，和菁姨打个招呼。耽搁了这么多天，希望她没发火。”
　　“那我带您吃完午饭再去吧？”
　　“不必了，午饭回家吃。”梁浅疲惫的说道：“不想见还非得见到的人，那就越早见完越好。”
　　谭云飞派了辆汽车送她，她坐在后座靠着车窗，连日的疲惫让她很快进入了梦乡。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司机轻声叫她：“梁小姐，到了。”
　　她极不情愿的睁开眼，司机已经等在车门前，见她坐直了身子才将车门打开。她努力清醒过来，扫了一眼头顶上看过无数遍的“爱丽丝舞厅”的牌匾，抬起脚走了进去。这个时候，舞厅里的人向来不多，只有几个外国人坐在吧台前拉着舞女说话。他们与中国人不同，中国人大多都会选择傍晚来舞厅消遣，而这些外国人，他们来酒吧如同中国人去茶馆，可以从上午一直待到打烊。不只是梁浅，就连这里的老板娘菁姨也很烦他们，不过她从没在这些人面前表露过半分不悦，原因无他，他们很有钱。
　　梁浅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径直往里走，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一个有些喑哑的女声：“哪位？”
　　“是我。”梁浅一边回答，一边打开了门。屋里，一个身穿暗红色旗袍的女人正靠在窗边看着她，这女人身材丰腴，个子高挑，化着绿色眼影的眼睛正不悦的盯着她：“哎呦，这不是大忙人梁小姐吗？我当你去了南京就不回来了呢，正打算叫你姑妈把你的东西都领回去。”
　　梁浅关上门，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放在这，要是真有那一天，您也不必叫人来领。别气了，您也去过南京，风景美如画，真是叫人不想回来。但是没办法，我得回来给您送这个……”说着，她从手包里掏出一个闪着银光的东西，双手递给罗菁，罗菁接过，发现这是个银质的香烟匣子，上面零零碎碎的镶着宝石，由温润的银色衬托，在阳光下更显得灿烂夺目。罗菁眼睛一亮，不动声色的将香烟匣子放到窗台上的手包里，转身一见梁浅还看着自己谄媚的笑，不由嗔道：“行了行了，你哪是要回来送我东西？还不是舍不得你的谭老板。”
　　“所以我得先过来跟您赔罪呀，”梁浅嬉皮笑脸的凑到她身边，拿出一支香烟，一边点火一边说：“晚上还要陪谭老板吃晚餐的。”
　　“哎呦，对不住。怕是要耽误你的时间了！”察觉到梁浅投来的两道疑惑目光，罗菁冷笑一声说：“打鹰的叫鹰啄了眼睛。你之前跟我说那丝丝不是善类，我还不听。那真是个不要脸的，就在旁边那屋，叫我当场逮住了，打了一顿剥光了衣服扔出去，这下她没脸在这里待着了。”
　　“隔壁那屋？”梁浅小心翼翼的说道：“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