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源醒了。
       四周洁白的墙面告诉她，这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钻进她的鼻腔，攀上脑袋，让她觉得身体无比沉重。
       她轻微的动作惊醒了正在假寐的石楚坤，男生猛地起身，又表情痛苦地按着膝盖：“腿腿腿……麻了……”
       青源惨白着一张脸，见他这副糗样竟感到有些好笑，咧了咧嘴，发现嘴唇干得皱缩成一块一块，一扯就裂开了，渗出一点血珠。石楚坤连忙用棉签沾了水涂在她唇上：“于小姐他们去打水了，你先忍一下。”
       石楚坤的指腹擦过她的下巴，带着一如既往的热度，青源还是不习惯异性的接触，但无奈她动弹不得，只得憋气受着。
       “嗯。”好容易喘过气来，她低低地回了一句，半垂着眼皮不作声了。病房里只有空调运作的声音，石楚坤按着手机，正在查看些什么，不时抬头看她一下：“于小姐他们说带些粥来，你要什么粥？”
       “……”青源最讨厌喝粥，弟弟去治病的两个月，她一直在三奶奶家吃饭。三奶奶肠胃不好，只能喝粥，她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女孩，跟着喝了两个月的白粥，等他们回来，本就瘦的她更加弱不禁风。
       “我不爱——”话还没说完，石楚坤不知何时通了电话，打开外放，于皎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喝粥！我就知道你不想喝，但是你平常吃的那些现在都不能吃，你准备饿死吗？甜粥咸粥，二选一！”
       青源支起身子，皱着眉头表情痛苦地思索了一下：“咸粥吧……”
       于皎月那边嘟嘟囔囔地挂了电话，没过多久就带着粥和饮用水回来了，还带了个“拖油瓶”——她男朋友刘弦。都是熟人了，青源打了声招呼就开始听于皎月絮絮叨叨，她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打开饭盒，热气蒸腾扑面而来，洁白的米粒裹在粘稠米汤里，用勺子一舀还有小块皮蛋和瘦肉粒。
       石楚坤给青源借了个床上小桌，帮她放好后就一直没有说话，安静地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们说闹。
       喝完了粥，于皎月把空碗收走，给青源掖了掖被角：“你再休息会儿，我们要先回趟民宿，晚点再来。”青源也确实有点发饭晕，不说还好，一说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好……”看她睡下了，于皎月拍了拍石楚坤的肩膀，“出来一下。”
       住院部的长廊幽深，三面皆是刺目的白色，灰色大理石地面映出三人的倒影。“石楚坤，我不是很清楚你昨晚跟青青说什么了，我也不想知道。但是，她的过去像伤疤一样，不要轻易揭。”于皎月停顿了一下，“她这几年……挺不容易的。”
       男生左半边面孔逆着光，看不太清表情：“我看见她有了自己的店，以为她过得很好……”还剩了半句话，咽了下去。
       于皎月见他这样，不再说什么，和刘弦回民宿打理生意去了。
       石楚坤回到病房，青源已经睡着了。他看着女孩清秀的面孔，没有血色的双颊和嘴唇，睡着时还微皱着眉头，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他想起初中急匆匆地被转学到R镇中学，失去母亲的痛苦还萦绕在他心头，罗伯母虽时常给他做心理辅导，但是对于那时的他来说，这份事实太过沉重、太过悲伤，几乎要压垮他。可是母亲一直以来的教诲，告诉他要坚强，面对外人时要懂事礼貌、落落大方，于是在学校里的石楚坤，是人人都爱的三好学生。
       可他毕竟还是小孩，也有撑不住的时候。有一次，思想品德课上到《家庭》这章，他看着插画里的一家人，突然忍不住了，举手请示，要去上厕所。
       他躲在一楼无人拐角处，蹲下抱着膝盖默默流着泪。哭着哭着，他感到有阴影笼在头顶，抬头一看，竟是那个瘦瘦的学习委员——青源。
       小男孩有些慌乱，不知道说什么找补，只挂了泪珠望着她蹲下来，递给他一包卫生纸。他接过后，她什么也没说地离开了。
       不是“身为男孩子不能哭哭啼啼”的指责，也不是“你怎么了，要不要叫老师”的关切，一包绿色的心心相印纸巾，安慰得克制而隐秘，就好像在说：我不必知道你为何流泪，但没关系，尽情倾泻负面情绪吧。
       那天后，石楚坤就开始注视坐在前面的青源。上课时，这个瘦弱的女孩总是挺直了腰背，梳得高高的马尾落在浆洗了许多次后略显发白的校服后领，面对老师和同学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乖乖女模样，脾气很好。有时，男生用虫子和恐怖贴画作弄她，她被吓得大叫，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石楚坤就上前打抱不平。其他男生会起哄：“英雄救美喽！”青源在他身后，眼泪一点一点憋了回去。
       他不知道的是，青源不怕虫子、不怕恐怖贴画，她最害怕的，是没有人关注、没有人围绕。所以就算装，她也要装成同学眼中怕虫怕鬼的柔弱样子——已经失去了家人的关注，她不能失去同学的注目。
       石楚坤的到来，其外向性格和更加的优异成绩成功吸引了许多同龄人，加上阳光俊朗的外表，无论男女生，都愿意和他成为朋友。青源看着他灿烂的笑容，所有的鲜花和笑声都环绕着他。她感觉自己不再受任何关注，像是逐渐沉入黑暗的泥沼。
       在家中的无人问津和漠不关心，似乎要在学校这个曾给她带来光明的地方重蹈覆辙。
       害怕、担忧，像藤蔓日夜折磨着她的心脏，血珠迸溅，好像粒粒玫瑰骨朵。
       于是，面对石楚坤时，逐日增强的冷漠和疏离像一张带刺的渔网，禁锢住她，也抵抗着他一颗想要靠近的心。
       可是这一切，他并不清楚。
       石楚坤只知道，一夜之间，原本对谁都温柔客气的青源，和他说话时，话语中带着尖刺、透着冷淡。
       感到莫名其妙的青春期男生，自尊心又不是一般地强，尚且萌芽的暗恋情绪因为好感对象的消极态度而有些消沉，但年轻人的活力无限，他很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追求”。
       不过青源仍只对他十分冷漠。
       就这样过了两年，初中生的个头蹿得比春天的笋子还快，石楚坤很快超过了180cm，越来越健壮，但青源仍又黄又瘦，还常穿着那件浆得发白的校服。
       就当石楚坤以为，他能和青源在R镇度过初中，一起顺利升高中时，父亲来接他回H市了。
       他以为的还有机会，没有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坐上了返回H市的高铁。石楚坤盯着前方座椅靠背上的广告，愤怒和不解堵在胸口，化作一团火，灼烧着喉咙：“你们没有跟我商量，就带我来，现在又不和我商量，就带我走。我到底是什么？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来拿去的东西吗？！”
       这个他没见过几次的爸爸没有立刻回他，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盒寿司：“出门太早了，你先垫垫肚子吧。”
       感觉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石楚坤既伤心又无奈，看父亲把寿司放在小桌板上后，他扭头看向窗外。
       “我不爱吃寿司。”男孩心中满腹委屈。
       一路上，他没有动那盒寿司，也再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