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回了宫。
　　翠翠想，这应该是她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了。她又添了位皇孙，太子对她极好，这辈子，必能幸福安康。
　　两日后，翠翠随着沈封的车马前往边关。
　　与翠翠一车的是一位年轻夫人，面容俏丽，据说是沈封的胞妹。
　　翠翠对她不感兴趣，可她却好像对翠翠很是好奇，一路上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吵得翠翠头疼。
　　见翠翠脸色苍白，她悻悻然闭了嘴。
　　翠翠能感觉到，沈封一直想找机会与她说话，可翠翠却与他没什么好说的，只想着早日到达目的地，早日与他们分道扬镳。
　　队伍才走了不过十日，翠翠便病倒了。
　　睡得迷迷糊糊，翠翠隐约听见外头有交谈声。
　　“这位姑娘身上的伤不难治，可心上的伤却是个大问题。且她性寒，又小产过，内里虚空地厉害，若是不好好调理，别说子嗣，怕是自己……”
　　听到这儿，翠翠又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有人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翠翠的额头，翠翠迷迷糊糊唤了声“王爷”，那人一顿，又接着动作。
　　醒来时，沈封刚好端着药碗进来。
　　“醒了？药刚煎好，快趁热喝了吧。”说着就舀了一勺喂翠翠。
　　翠翠侧过脸避开，淡淡道：“我自己来。”
　　咽下一勺又一勺苦涩的汤药，沈封站立在翠翠床前，沉默良久。
　　“我回去找你，发现整个村子都没了。”
　　“……后来在镇上发现苗三姑娘与小宝，他们只知道你找到了亲生父母，却不知你去了哪里。”
　　舌尖蔓延着苦涩，翠翠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与苗姐姐的通信是玉管家负责的，每次翠翠写完信，他便派小厮亲手送到，苗姐姐自然不知道。
　　“她说你本姓玉，世上姓玉的不少，我找了一家又一家，却不知你竟然是安庆侯府丢失的女儿。”
　　“这些年，你过得……”
　　药喝完了，翠翠擦拭嘴角。
　　“好与不好，你已亲眼见到，就不必多言了。”
　　沈封绷紧嘴角，“翠翠，我们还能重新……”
　　“沈将军。”翠翠打断他，抬起眼，“我的夫君名唤祈盛，去世未过半旬。”
　　“何况……我当初去寻过你。”
　　
　　有人推门进来。
　　是那位年轻夫人，来为翠翠送晚膳。
　　翠翠道了谢，坐起身。
　　将饭菜摆好，她见翠翠提起筷子，双手撑着腮，“我叫沈衾，你叫什么？”
　　“玉容翠。”
　　沈衾说：“之前你与我哥的对话我都听到了，所以，你就是翠翠？”
　　翠翠一顿。
　　她自顾自地说：“我哥之前受伤失踪，回来后一直神神秘秘的，有一次我进了他的书房，看着他对着一张画像发呆。”
　　“他收得快，我没看清楚模样，但明显是名女子。再三逼问下，他说那是翠翠未来嫂子。”
　　“后来处理完事之后，他带着我们几个去寻你，看到的却是一个被毁了的村子。”
　　“我哥差点就疯了，好不容易找到村里的幸存者，却还是没有你的消息。”
　　“之后的几年，他也一直派人在找你。”
　　“看在这些的份上，你能不能……”沈衾觑着翠翠的表情，斟酌道：“再给他一个机会？我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欢你。”
　　翠翠静静地听着，从怀中拿出一个玉佩，放在桌上。
　　“沈夫人，麻烦你将它交给沈将军，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沈衾看出翠翠的意思，面露失望。
　　养了两日，风寒大不多好了，队伍继续前行。
　　路上好几日都没碰见客栈，只有一辆马车，便让给了翠翠与沈衾。
　　这几日相处下来，翠翠与她日渐相熟。
　　“翠翠，今夜月色极好，你要不要下来看看？”
　　沈衾在马车外喊道。
　　翠翠撩开帘子瞧了两眼，夜幕沉沉，天上挂了许多星子，确实极好。
　　难得有了几分兴致，翠翠下了马车。
　　同行这么久，翠翠极少露面，几乎是一瞬间，几道视线齐刷刷集中在她身上。
　　翠翠面不改色，找了处较干净的地儿坐下，抬头看着天边的星星。
　　在安王府待久了，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般夜景了。
　　一件披风披在翠翠身上。
　　侧目一瞧，沈封已坐在翠翠边上。
　　翠翠转回头，低低道了一句“多谢”。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沉的声音传来。
　　“柳姑娘是我恩师的女儿，他老人家一口气生了三个小子，才得了这么一个闺女，自小如珠如宝地疼着。”
　　“没想到被安贵妃娘家侄子看上了。那人……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性子。”
　　自然知道，还亲眼见过。新义县的林鸿比起他来，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沈封继续说：“安家势大，老师又不愿唯一的女儿嫁给这么个东西，便找了我想了这个主意。”
　　“没想到被你碰上了，若知道你在京城，我如何也不会点头。”
　　翠翠心中没什么波澜。
　　“那已经过去了。”
　　“翠翠……”沈封心中酸涩，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你当初给我的那些银子，我没花，全在这里。”
　　看着翠翠，他认真道：“我想照顾你，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忘了以前的事，但我可以等……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他的表情真挚，可翠翠不知为何，心里却难受得紧。
　　怀里的玉簪好像在发烫。恍惚中，眼前好似出现了祈盛的身影。
　　他一如生前的模样，深深地望着翠翠，像阿姐出嫁那日一样。
　　眼泪一颗颗滴在地上，惹得沈封慌了手脚。
　　翠翠带着哭音说：“将军，晚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喜欢任何一个人了。”
　　而且，她好像病了。
　   翠翠是真的病了。
　　眼前时不时出现好多好多人的影子。
　　有祈盛，有爷爷，有阿婶，有小山哥……还要好多好多。
　　他们在翠翠面前，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偶然间视线从他们身上划过，看着手边的茶具，翠翠竟然有将它们全部摔毁，然后狠狠割开手腕的念头。
　　翠翠知道自己生病了，却不知道是什么病。可有的时候，翠翠还挺感谢这个病的，它让她看到了，她所怀念的。
　　翠翠睡不着，一宿一宿地睡不着。
　　沈封寻了许多安神的物什，可翠翠还是睡不着。
　　那日，翠翠好不容易睡了两个时辰，一醒来时便看到了手边的花环。
　　翠翠轻轻拿起，恍然中忆起，在那个小山村里，她曾经也有这样一个小花环。
　　那个翠翠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沈衾说翠翠郁结在心，劝她出去走走，散散心。正巧马车停下歇息，翠翠下了车。
　　靠在树上，一匹马儿凑到翠翠身旁。翠翠好奇地看了眼，轻轻摸了下它。
　　“会骑马吗？”
　　沈封问。
　　翠翠摇头。
　　“我教你。”
　　环视四周，翠翠垂下眼，“不了，一会儿便要走了，还是别添麻烦了。”
　　“不会，我带你。”
　　说着，翠翠惊呼一声，沈封竟直接将她送上了马。
　　紧接着，他也跟着上来，双手环着翠翠，拉住马缰口中唤了一声，马儿立马跑了出去。
　　风迎面呼啸，发丝在空中乱舞，打在她的脸上。
　　翠翠眸光微动。
　　她被困了太久。
　　从前，她被困在那个小山村，困在嗜骨的仇恨里。现在，她被困在了那座府邸，浑浑噩噩，不知为何活着。
　　就让她放肆一次吧。
　　翠翠牵住缰绳，放声大喊。
　　声音高昂尖利，像是要将心中的委屈烦闷与绝望，通通喊出来。
　　跑了一圈，竟觉心中畅快了不少。
　　下了马，翠翠喘着气，牵了牵嘴角。
　　沈衾眼尖，高声道：“翠翠，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就该多笑笑嘛！”
　　翠翠怔了一瞬，手指抚上嘴角。
　　有多久没笑过，翠翠也忘了。
　　一转身，沈封笑看着她，笑容一如往昔。
　　那天起，翠翠每日都会在手边发现一枚花环。
　　
　　行了一个多月，目的地终于要到了。
　　这段日子以来，翠翠明显感觉心情松快许多。
　　与沈衾说闹，或是出去走走，都能让翠翠的心情好上一点点。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能让翠翠睡个好觉，已经足够了。
　　入城的前一晚，翠翠和沈衾在马车里说着话，忽听外头一阵喧闹，似是有兵器相碰的声音。
　　没多久，动静停了。
　　结伴下了马车，不远处围了许多人，快步上前，翠翠目光一震。
　　她见到了那张死死刻在灵魂深处的脸。
　　而让翠翠心神俱震，如坠冰窖的，是他的话。
　　“沈封！大将军！今日是老子败了，老子甘拜下风。”
　　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一脸的恶意，“但你知不知道，你身上背着一百多条人命！”
　　“你搅了老子的老窝，老子咽不下这口气，找了你整整一个月，终于找到一个见过你的小白脸。”
　　“他刚好受了那个村里一个女人的气，主动给我们引路，那天，老子带着十几号弟兄，屠了那个村子。”
　　“你别说，里头有个娘们还真是不错，细皮嫩肉的，长得也还行，把老子和几个弟兄伺候地舒舒服服的才让她去见了阎王。”
　　“哈哈哈哈！这一百多个人，可是因你而死，是你身上抹不去的孽债！”
　　从前想通的，想不通的，一切都大白了。
　　即便有林鸿引路，可为什么那群恶鬼偏将满村的人杀得一个不剩。
　　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冲着沈封，冲着救了沈封的苗家村而来的啊。
　　脑海中的弦，断了。
　　“闭嘴！闭嘴！闭嘴！”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翠翠奔溃着哭喊。
　　周遭静了一瞬。
　　沈封紧绷着身子，看见翠翠，眼中泪光浮现。
　　“翠翠……”沈衾伸手，却落了个空。
　　“闭嘴！我要杀了你！”
　　离翠翠最近的将士手里拿着一把剑，翠翠伸手夺过，一剑刺向男人。
　　鲜红的血涌出，溅了翠翠一脸。
　　原来恶鬼的血，也是红的啊……
　　翠翠颤抖着手扔掉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喃喃道：“闭嘴，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似是被她的举动震惊，在场将士愣在当场。
　　沈衾去过苗家村，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什么，抖着手来拉翠翠，“翠翠……”
　　“滚开！”翠翠一把将她的手打开，看向沈封，状若疯魔。
　　“是你……是你，都是你！”
　　翠翠撕心裂肺地大吼，瞪大眼，眼泪一颗接着一颗。
　　“如果不是你，他们根本不会死！”
　　“如果不是你，小山哥会和苗姐姐成亲，他们会生活在那个小村子，生几个孩子。”
　　“如果不是你，小宝的弟弟妹妹会出生，他们会一起玩耍，一起长大。”
　　“如果不是你，阿婶会子孙满堂，福寿安康。”
　　“如果不是你，陈姐姐会嫁一个好人家，而不是被人凌辱至死。”
　　“如果不是你……”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泪水模糊了视线，翠翠肝胆俱裂，疼到极点，连话都快说不出了。
　　“……我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
　　“为什么……”翠翠大口大口呼吸，眼前一片白光，“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翠翠！”
　　“翠翠！”
　　“翠翠姑娘！”
　　……
　　醒来的时候身处在陌生的屋子。可翠翠不想思考这是在哪儿，目光呆滞地看着床帐。
　　屋里有个男人。
　　“这是……将军府。”
　　“你安心住在这儿，若是不想见我，我搬出去。”
　　“你身体不好，要听大夫的，好好养病。有什么事就吩咐沈衾。”
　　沉默良久，他低声道：
　　“……对不起。”
　　声音呜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
　　他走到门口时，翠翠张了张嘴。
　　“此生，你我不复相见。”
　　跨出房门，他哽咽道：“好。”
　　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翠翠闭上眼，一滴泪湮没在鬓间。
　　沈衾常来找翠翠，翠翠并不想见她。可她怀有身孕，害怕她出什么意外，翠翠只好让她进来。
　　她腹中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小腹微微鼓起。
　　“若是我的孩子活着，此时恐怕已经会喊阿娘了。”
　　看着她，翠翠喃喃道。
　　沈衾一顿。
　　她特意打听过，安王妃的孩子，是被安王亲手摔没的。
　　笑了下，她打趣道：“你这么喜欢孩子，等他出生，我让他认你做干娘。”
　　翠翠摇头。
　　即便拒绝了，可翠翠还是做了许多小孩子用的物什。当初阿姐有孕时翠翠便做过，此时更是得心应手。
　　给自己找些事做，也能暂时忘记那些痛苦的回忆。
　　沈封言出必行，翠翠并未在这府中再见过他的身影。
　　翠翠好像从一个安王府，到了另一个安王府，除了没有祁盛与多了一个沈衾，其他的并无差别。
　　这座王府在翠翠心里，将她的心死死困住，踏不出一步。
　　翠翠的病越来越严重，几乎天天都能看到他们。
　　祁盛市场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对她说：“翠翠，我的妻，来寻我吧。”
　　“我们夫妻，好好在一起。”
　　被他的温柔蛊惑，翠翠好几次都想用刀割破脖颈，可临到关头，祁盛又跑出来制止翠翠。
　　弄得翠翠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让她去陪他，还是好好活下去。
　　与沈衾做女红时她说漏了嘴，沈封将要领兵出征。
　　当日晚上，翠翠便碰到了沈封。
　　见到翠翠，他十分慌乱，解释道：“我只是回来拿样东西，马上就走。”
　　“将军。”
　　他背对着翠翠停了脚步。
　　翠翠平静道：“早日凯旋。”
　　他“嗯”了一声，迈步离开。
　　翠翠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就像那年在苗家村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守城将领反叛，放了一队精锐骑兵进城。
　　骑兵首领点名要活捉沈封亲妹，以此为要挟。
　　管家将翠翠与沈衾带至将军府密道时，府外已经响起敌军兴奋的嘶吼声。
　　翠翠回首望着沈衾，她月份大了，行动十分不便。
　　翠翠细细嘱咐，“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沈衾心中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翠翠，你要做什么？”
　　翠翠没答，一把关上密道门，沈衾惊恐的表情消失在翠翠面前。
　　转身，打开房门，敌军的身影就在不远处了。
　　翠翠喊道：“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军中之人并未见过翠翠，更别说那个守城的叛军。此刻看着一个身着富贵的女子，先入为主认为是沈衾。
　　“沈封的妹妹在那儿！快追！先抓住的有赏！”
　　翠翠拔腿便跑。
　　这将军府翠翠虽不算太熟，但好歹也待了好几个月，自是比这些人熟悉。
　　带着他们饶了好几个圈，直到出了将军府，他们也没抓着翠翠的身影。
　　“快！抓住她！”
　　“抓住沈封之妹之人，重重有赏！”
　　追来的人越来越多，翠翠身体太弱，体力不支，再熬下去，恐怕没多久便会被抓住。
　　在心中下了决定，翠翠向城墙的方向跑。
　　站在城墙最高处，翠翠看着远方，脑海中划过这些年来的一幕幕。
　　她是个无用之人，救不了爷爷，救不了阿婶，救不了整个苗家村。
　　如今，能救下沈衾与她腹中的孩子，也算是种安慰。
　　只是，终究还是要辜负阿姐的一片好心了。
　　“快！她在最上面！”
　　将玉簪戴在头上，翠翠伸出手，触了满手的风。
　　将军，那一百多条人命虽不是死于你手，却也是因你而亡。
　　你若是因，我便是果。
　　与其说恨你，倒不如说我是恨自己多一些。
　　也不知道到了黄泉，他们会不会原谅我。
　　永别了，将军。
　　若有来世，不要再遇见我了。
　　狼烟弥漫而上，尖叫与喧嚣声一同消散在耳边。
　　清风清爽，翠翠勾起一个清浅的笑，迎着风，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城门下的草郁郁葱葱，长势极好。
　　原是春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