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先生对翠翠说,她本是安庆侯府嫡出幼女,因府中姨娘嫉恨侯夫人深得侯爷恩宠,出生没多久就将她偷走,从此下落不明。
他说,这么多年,安庆侯夫妇一直在寻她的下落,却是遍寻不得。
直到那枚玉佩被人送入府中,这才有了线索。
他还说,侯爷与夫人都在京中等着她回家。
回家……?
她的家,已经毁了。
翠翠呆愣在原地,始终不敢相信。
“老先生想必是寻错人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翠翠轻轻道。
“老奴绝不会认错!”老先生说:“老奴寻过姑娘典卖玉佩的掌柜,那日拿着玉佩的,分明就是姑娘。”
“再者,姑娘与大姑娘一胎双生,模样极为相似。”
翠翠掀起眼皮,张了张嘴,“大……姑娘?”
老先生拿出一张画。
画卷打开,一位身着水蓝色罗裙的少女静坐其中,长发挽起,一根素簪插在上头,耳上一对玉坠子,纤纤玉指搭在琴弦上。
五官精致地无可挑剔。柳叶眉下一双眸子星光闪耀,微垂着头,嘴角勾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她只端坐在那儿,便让人心之向往。
她与翠翠,生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翠翠痴痴地望着她。
她是身处天宫的九天玄女,而她,只是地上一棵任人践踏的小草。
翠翠信了老先生的话,他脸上泛起喜悦的神情,当下便要请她入客栈梳洗,翠翠拒绝了,将林鸿之事说与他听。
听闻一个小小县令之子便敢如此行事,老先生怒不可遏,当下便挥袖离去。
当日,林鸿并未现身。
几天后,听闻新义县县令贪赃枉法,被判满门抄斩。
翠翠心中畅快,仰头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报应,害了苗家村的人,都会有报应的。
权势,就是这样的吗?
当真是让人心之向往。
林家斩首当日,翠翠观完全程后着一身锦袍,坐着从未见过的豪华马车,往京城的方向而去。
三娘与小宝拒绝了与翠翠同行,她说:“翠翠,长这么大,我从未离开过新义县,以后也不会离开。”
“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若是带我们回去,旁人会笑话你的。”
“再者,小山哥在这儿。翠翠,我知道小山哥心里没我,他心里的人是你,可我还是想陪着他。”
“你不用担心我与小宝,那位老先生给我们买了处大宅子,还留下许多银钱,够我们用几辈子了。”
“翠翠,那位沈公子是在京城吗?你现在可与他相配了。”
“翠翠,祝你们幸福。”
翠翠靠在车壁上,听着马儿的嘶吼声与车轮压过石子的声音,闭着眼,默默流泪。
我的家乡啊,再见。
此生或许,永不相见。
这一路上翠翠都忐忑不安。
她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他们会喜欢她吗?应该会吧,不然不会找了她这么多年。
那大姑娘呢?听说府中还有一位小少爷,他们会接纳她吗?
翠翠不知道。
翠翠惴惴不安,加之心思太重,晚上噩梦连连,睡得极不安稳。
短短半月,原本就瘦弱的翠翠又瘦了一圈,老先生急得找了好几拨大夫,都说翠翠忧思太重,要好好休养。
休养?
如何休养?
一闭眼,眼前便是整个村子的惨状,脑海中回荡着那些恶鬼狞笑的丑陋嘴脸。
翠翠忘不掉。
根本忘不掉。
过了月余,京城到了。
隔着帘子,外头一片热闹。吆喝声,孩童嬉戏声……混成一片,是翠翠不曾见过的繁华盛景。
马车驶过闹市,周围静了。
车缓缓停下,有人拉开车帘,轻声道:“姑娘,侯府到了。”
到了这个时候,翠翠突然冷静下来,镇定地下了马车。
府外站着一对夫妻,妇人一身素净衣裙,挽着整齐好看,翠翠从未见过的发髻。一见翠翠,她几乎是瞬间就落了泪。
男子一身玄色衣袍,高大威武,眼眶微湿。他们身后站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少女,少女手中牵着一玉雪可爱的男童。
妇人忍了又忍,冲过来一把抱住翠翠,哽咽道:“儿啊!我的乖女儿!娘终于找到你了。”
翠翠茫然无措地任她抱着,脑中空白一片。
无人教过翠翠,与亲生母亲相认该如何是好。可她哭得太过伤心,哭得翠翠心中悲切,竟也落了泪。
少女用袖子擦掉眼角的泪,轻声劝道:“阿娘,妹妹刚到,还是入府去吧。”
“对对对,我竟忘了。”妇人放开翠翠,用帕子拭泪,牵着她的手柔声道:“乖囡囡,快随为娘入府。”
翠翠的家人前所未有得好。似是玉管家告知了他们些什么,母亲闭口不问翠翠之前的事,只关怀她这一路上吃得好不好,用得好不好。
父亲说,翠翠在被偷走之前就已经取好了名字,玉容翠,便是翠翠的名字。
他将翠翠卖掉的那块玉佩交予她,道:“玉氏子女一出生,长辈都会准备这样一块玉佩。你的长姐与阿弟都有。”
闻言,翠翠偷偷看了眼那姿态优雅的少女,她冲翠翠一眨眼,扬了扬腰上挂着的玉佩。与翠翠想象中的高门贵女有些不大一样。
翠翠避开她的目光,垂下眼睑。
母亲领着翠翠去了为她准备的院子,事无巨细安排好,嘱咐阿姐道:“浓浓,照顾好妹妹。”
她挽着翠翠的手嗔道:“母亲,你还不放心女儿吗?我会照顾好翠翠的。”
浓浓。
玉华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极美的一个名字,极美的一个人。
一直陪着翠翠用了晚膳,阿姐才回了自己的院子。翠翠与她的院子相邻,离得极近。
母亲留了几个丫鬟伺候,翠翠不适应,将她们赶了出去。
脱掉繁琐的衣裳踏进热水里,翠翠垂下眼睑。
以后,这里便是她的家了。
翠翠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她仍年幼,爷爷抱着翠翠在村里闲逛。王阿婶上前来哄,哄得翠翠直笑。
下一瞬,爷爷,王阿婶的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尸山遍野。
血,鲜红的血。
从翠翠脚下开始望不见尽头的血。
他们死不瞑目的面孔与恶鬼狞笑的嘴脸交织,翠翠哭着喊:“不要,不要,不要杀他们,求求你们不要杀他们!”
“爷爷!阿婶!不要……!”
“翠翠?翠翠?”
耳边响起一道悦耳的女声,翠翠猛地惊醒。
眼前是阿姐担忧的美丽面庞,翠翠愣愣地坐在床上,手无知觉地往脸上摸,触到了一手濡湿。冷汗连连,打湿了寝衣。
“魇着了?”阿姐擦掉翠翠脸上的泪,将翠翠搂入怀中,素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翠翠不怕,阿姐在呢。”
“翠翠不怕,不怕。”
翠翠蓦地抱住她,放声大哭。
她一字未言,只轻声安慰翠翠。见翠翠哭个不停,到最后直接上了床,抱着翠翠,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哄她入睡。
那晚,是翠翠那段日子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阿姐待翠翠极好。
她教她琴棋书画,教她规矩礼仪,翠翠学不会从不责骂,而是耐心抚慰教导。
害怕翠翠再做噩梦,她几乎每晚都陪着她入睡。
翠翠没有什么能报答她,便做了些糕点,让碧兰陪着翠翠给她送去。
亲耳听见她说了句“好吃”,翠翠才放下悬在半空的心,舒了口气。
隔日毅哥儿跑来,眼巴巴地瞧着翠翠,问翠翠要糕点。翠翠喂了他一块,他甜甜地冲翠翠喊二姐姐。
翠翠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在这里的日子,翠翠过得很开心。除了时不时想起苗姐姐与小宝。
翠翠曾写信询问他们的情况,苗姐姐只回了四个字。
安好,勿念。
那信工整简洁,应是她托人写的,之后再寄信,便没有回应了。
还有就是……
将军,你现在如何了?
“姑娘,夜里凉。”
碧兰从身后为翠翠披上披风。
翠翠笑着道了声谢,回头凝视着挂在天边的一轮圆月。
将军,若你回去见到那一片废墟,会作何感想?
将军。
我们,还有机会再相见吗?
翠翠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到他。
靖北将军凯旋,陛下大悦,特召他入京行赏。
将士们进城那日,阿姐拉着翠翠凑热闹,翠翠本不愿出府,可耐不住她磨,便与她一同前往。
穿着盔甲的士兵器宇轩昂地自城门而入,阿姐在客栈订了雅间,翠翠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眼便看到打头的将军,当下便失手打翻了茶盏。
他瘦了许多,也黑了,眉宇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一张俊脸好似蒙着一层灰。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了京中少女们的热情,一朵朵娇艳的花儿扔在他身上,被他伸手挡开。
翠翠入了迷一般,痴痴地望着他。
“翠翠?怎的这么不小心?没事吧?”
阿姐为翠翠擦干手上的水渍,美目担忧地看着她。
翠翠笑得格外灿烂,“阿姐,无事。”
阿姐无奈,宠溺地点了下翠翠的额头。
“你呀。”
碧兰续了盏茶,翠翠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中带着潋滟笑意。
将军,翠翠又见到你了。
当夜,陛下在宫中设宴。
翠翠夜不能寐,怎么去见他?见到他,该怎么与他说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他会不会已经不喜欢她了?
阿姐嘟囔了一句,“翠翠,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
翠翠翻了个身,小声道:“快了,阿姐,我扰到你了吗?”
“没有……翠翠……快睡吧……”
翠翠替阿姐掖了下被角,闭上眼。
第二日,宫宴上发生的事被传遍京城。
陛下欲在宴上赐婚于安乐公主与靖北将军,被后者一口回绝。
他说:
臣有婚约在身,不敢觊觎公主千金之躯。
陛下遗憾,问他是哪家的千金,他道:
是臣恩师的女儿,柳氏嫡女。
啪嗒一声,眼泪砸在石桌上。
阿姐急道:“翠翠,你怎么哭了?”
“没事阿姐。”翠翠忙用手挡住眼睛,不让她看到通红的眼。
“风沙太大,迷了眼。”
阿姐急忙让丫鬟去拿湿帕子。
翠翠用帕子捂住眼睛,任由眼泪淌出。
已有婚约。
那我呢?我算什么?
要娶我的话,都不作数了吗?
只是……骗我而已吗?
趁阿姐不注意,翠翠偷偷出了府。
翠翠不信他对她全是假的,她要去找他,找他问个清楚。
自回到侯府后,这是翠翠第二次出府。站在街上,瞧着陌生的景象,翠翠茫然无措。一路磕磕绊绊地好不容易寻到将军府外,翠翠喜出望外,正要上前,却被守门的将士拦住。
翠翠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就连把将军送她的玉佩拿出来,他也不信,不让翠翠靠近将军府半步。
瞧着他的模样,翠翠默默收回手,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忽听一声“将军”,猛地回头,刚好瞧见沈封从府中走出的身影。
翠翠欣喜地正要上前,却见他携了一清丽佳人,小心地搀扶着她上了马车。
他眉眼间的小心在意,与往常待她时,如出一辙。
翠翠呆愣在原地。
“这靖北将军与柳家姑娘当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据说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将军在外打仗打了几年,柳家姑娘就等了他几年。”
“柳家姑娘天生丽质,也不妄将军为她拒了安乐公主的婚事。”
“要论容貌,你是没见过安庆侯府的大姑娘,那才叫一个天姿国色,倾国倾城呢。”
“说起安庆侯府,他们最近不是寻回了二姑娘吗?听说与大姑娘一胎双生,长得极为相似。”
“二姑娘自回府便未露过面,倒是不知深浅,但要我说,应是比不过大姑娘的。”
身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翠翠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马车逐渐消失在视线里。
不知过了多久,翠翠抬起像是灌了铅的脚,往侯府的方向而去。
“翠翠!你上哪儿去了?阿爹阿娘都要急坏了!”
刚走到府门前,阿姐便迎了上来。
她眉宇间罕见地带了一丝怒意。
“翠翠……你怎么了?哭什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阿姐小心翼翼。
哭……?
我……哭了吗?
伸手一摸,满脸冰凉的泪水。
她竟毫无知觉。
见翠翠失魂落魄的模样,阿姐慌了手脚。
“翠翠别哭,谁欺负你了,跟阿姐说,阿姐为你报仇。”
翠翠摇头,轻声哽咽,“无人欺我。”
只是……有些难过而已。
“阿姐……我想回家。”翠翠小声道。
“好好好,我们回家。”阿姐急忙搀着翠翠,往府中而去。
翠翠病了一场,把府中之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连忙遣了人去寻大夫。
病好后,翠翠将那枚玉佩锁在小匣子里,扔了钥匙。
以后……它该是没有打开的必要了。
半月后,靖北将军离京。
下次回来,该是他和柳家姑娘的婚期了吧。
将军,此去天高海阔,翠翠祝你一生顺遂,与柳姑娘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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