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奶奶是在婚礼过后的一个温暖下午,在爱人的怀抱中离开的,梁爷爷一个人躲起来哭了好久,好久。
哭泣后的他握着叶千江的手说谢谢,因为他终于可以以爱人的身份为陈奶奶办葬礼了。
奇怪的是,对于陈奶奶的离去,叶千江并没有太多的悲伤,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尽可能地做到最好,或许是因为一个美好的小生命冲淡了离别的情绪。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让叶千江感觉到离别也可以是温情的。
就在陈奶奶葬礼结束后,叶千江收到了洛琛的晚餐邀请。
如果放在平常,叶千江是不会答应的,可是在告别陈奶奶的这天,她实在不想孤单一人。
饭桌上讲起了日本的风景,讲起了昆明的美食,洛琛风趣幽默,妙语连珠,以至于让叶千江连连感叹:“你不去当骗子真是可惜了。”
“你夸人的方式一直这么特别吗?”洛琛惋惜地切开盘子里的牛排,指着远处的灯火给叶千江讲起这个城市的传说。
这万家灯火中,竟没有一盏为自己亮起,想到这里叶千江忽然觉得很饱,她放下刀叉:“这个城市的传说我也是从小听到大的,你这样介绍好像我不是这里人一样。”
洛琛略显尴尬地用葡萄酒把传说故事送进肠胃里。
“铺垫得够长了,而且天色也不好,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叶千江直截了当地戳穿洛琛的伪装。
叶千江是极聪明的女子,可她的问题也出在太聪明。聪明不懂得收敛,自然是不屑于装傻充愣的,大多时候,她像极了一把尖刀,划破生活表层的美好。
这时,除了直面血淋淋的真相,别无选择。
洛琛放下手中的酒杯,双手搭成塔状抵在下巴上,出口前仍旧斟酌着字句:“或许你……”
“我不接受行政岗位。”叶千江的回答倒是为他省了许多口舌。
“我是为患者好。”洛琛顿了一下,继续说,“也是为你好。”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慧姐才没有开除我。”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我也没办法。”洛琛盯着桌布上的一块褶皱,从身后的背包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袋,犹豫了好一会儿,放到桌面上,“如果你一定要做关怀师的话,那么,公司只有一个客户给你。”
“我接了。”叶千江起身去拿文件袋,意外的是,洛琛抓着文件的另一角并没有立刻松手。僵持了好一会儿,叶千江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她抽出里面的患者介绍读起来:“艾滋病?”
洛琛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桌布上的那块小瑕疵,他并没有看着叶千江的脸也知道此刻她的心情如何:“我希望你能考虑下我之前的建议,转做行政岗位,在公司参加培训之后……”
“不。”尽管握着文件的指节紧张到泛白,叶千江仍旧稳稳地盯着洛琛的方向,“这个患者我接了。”
洛琛意外地回望她,想要劝说,却也只是动了动嘴唇。
夜色在窗外弥散开来,叶千江假装才注意到闪烁的霓虹灯:“天晚了,回去吧。”她自说自话,拎着包站起来,“需要我送你吗?”
洛琛摇头,目送她离开。
尽管叶千江硬撑着不肯在洛琛面前露出一点情绪,可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急速离去的步伐,还是泄露了她的情绪。
深夜里,叶千江信步游走于这座城市,没有特定要去的地方,因为,没有为她等待的人。
缓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盛琪医院正门口。她犹豫了好久,每走一步都用掉极大的勇气。她走进电梯里的时候,与下楼取器材的护士擦肩而过。可是,当护士取完东西回来的时候,发现她仍旧在按键前犹豫不决。
“请问,你要去几层?”大概见过太多怪模怪样的人,在二十一层值班的护士谨慎地询问。
“哦。”叶千江装作猛然惊醒的样子,“我说电梯怎么不动呢。”按下七层后,立刻后悔起来,“我应该去十一层的,我男朋友在那里。”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七层的按钮始终亮着。
看叶千江反复地戳着电梯按钮,旁边的小护士看不下去,替她按下十一层后按了自己的楼层,接着安慰纠结中的叶千江:“没关系的,在你要去的楼层下就好。”
眼见着电梯到了七楼,小护士热心地去按关门按钮,然而犹豫中的叶千江一脚跨出去,把一脸错愕的小护士留在电梯里。
叶千江心虚地漫步在走廊里,生怕脚下发出一点声音。她实在不想引来太多的关注,因为这一层的医生和护士对她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路过703病房的时候,叶千江刻意放慢脚步,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声音,一点点声响都足以让她成为惊弓之鸟。
最终,她什么也没看到。家人的笑容和哭泣,冷脸和指责,通通没看到,她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没有勇气再一次面对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亲人。
她走楼梯爬到十一层,或许这样的探望有些不合时宜,但是1118里面躺着的是她的男朋友,出事以后,就拒绝见她的男友。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开车引发了这场车祸,所以他拒绝见她吗?她真的很想看看他,当面跟他说声抱歉。
连她自己也明显感觉到不同,以前的叶千江会不管不顾推门而入,为了见到自己的亲人和爱人,她会拼尽全力。
可是如今,她只会在病房外徘徊。
或许这就是成长吧,有时候,竭尽我们所能付出的,其实并不是爱人想要的。
那些拼尽全力的爱,可能是枷锁,也可能是牢笼。
就在叶千江陷入走或不走的抉择中时,门内的骚乱声让她心下一惊,不顾一切地推门而入,眼前的场景让她如坠冰窟。
记忆里阳光帅气的男朋友,此刻佝偻在床上,眼窝凹陷,蓬乱的头发里掺杂了些许白色,右边臀部以下,空空荡荡的。
他十指如钩,抓着凌乱的床单,正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一边吐,一边痛苦地用头撞墙,墙上已经布满了猩红的颜色。
男友的父母哭着扑在儿子身上,想要制止他的自残举动。守在病床前的年轻男子一边用枕头护住病患的头,一边用呼叫器向值班护士报告情况。男人和叶千江在公司见过的,只是此刻谁也顾不上谁,医生、护士鱼贯而入的时候,叶千江仍旧像木偶一样呆愣在原地,直到被护士提醒,众人才意识到她的存在。
原本想请叶千江出去的护士被心疼儿子的老母亲一把推开,老人揪着叶千江的衣领和头发,不停地拍打叶千江的身体,口口声声叫叶千江凶手。
叶千江并不觉得疼,木然地承受着这一切,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床上的男人。
直到有看不下去的护士把两人拉开:“你们干吗呢,医生救人呢,想不想让患者好了?”
在护士的斥责下,老母亲才放弃捶打叶千江,窝在老伴儿怀里呜呜地哭。
男友的父亲忍着心上的剧痛,对叶千江说:“你走吧,再也不要来了,我们不想见到你。”
被护士劝出去的叶千江就守在病房外,直到得到男友转危为安的确切消息,才踉跄着离开。
接近零点的时候,她打车到家,不敢去二楼的房间,就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这一夜好累。
在厨房洗了把脸,给自己泡了杯燕麦,她便急不可耐地离开家,新的一天开始。
叶千江第一眼看到那孩子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他已经五岁了。孩子皮肤暗黄,干黄瘦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一张小脸上,眼眶向里凹着,怯生生地望着叶千江,一个劲儿地往他姥姥身后躲,你跟他笑一下,他躲得更深,直到整张脸都陷在老人家的腰后。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姜姥姥不好意思地笑着,把不情不愿的孩子牵出来,一双大手搭在孩子紧绷的后背上,鼓励他与人交流,“别怕,这个阿姨是来照顾你的,打个招呼。”
叶千江蹲下来与孩子平视:“你好,我叫叶千江,你想叫我叶阿姨还是姐姐?”
“嗯……”
见小孩子扭着瘦小的身子犹豫着,叶千江从兜里掏出两块糖平摊在掌心里:“你叫我阿姨呢,我就给你一颗糖,要是你叫我姐姐,我就给你两颗糖。”
糖果出场的一瞬间,小小的眼睛里迸发出无限光芒,而叶千江也得到了她想要的称谓。在一片其乐融融的笑声中,她站起身对着一直在旁观摩的洛琛发难:“还要在这儿监督吗,你是怕我偷孩子吗?”
怕她临阵退缩好心来陪护的洛琛被怼得无话可说:“如果你确定自己一个人可以……”
“好走不送。”叶千江像旋风一样把他推出病房,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精神饱满地回到祖孙俩跟前。
“喜欢吃糖吗?”叶千江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可是前一秒还在笑眯眯吃糖果的小朋友发现她的意图后,惊恐地后退,手里没来得及吃下的糖果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上了灰尘。
在叶千江的错愕中,小小的人儿像猴子一样灵敏,追着糖果滚动的方向跑过去,捡起沾了灰尘的糖果捧在手上。
“怎么了?”
面对欲言又止的老人家,叶千江摆摆手,示意这件事交给自己处理。
她弯下腰,慢慢地朝着缩着肩膀、一脸紧张的小朋友挪过去,表面上保持着笑容,心里紧张得要死。最开始接触小月儿的时候,虽然有自作主张的事情,但是她心里清楚地知道,有周慧在身后为自己保驾护航。而后为慧姐奔走,为陈奶奶找亲人也有洛琛在旁边,她这个半吊子关怀师才有勇气“肆意妄为”。可是如今,她只有自己,现在为止,她有点后悔刚刚把洛琛推出去的举动了。
其实洛琛也并未走远,而是在病房外透过门上的玻璃静静观察里面的状况。他看见叶千江轻轻握了下拳,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
“怎么了,是姐姐吓到你了吗?”叶千江说,同时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不需要后盾,也不需要援助,她必须做到最好。
这样,她才有资格在公司那里争取做男友的关怀师。
随着叶千江的靠近,小朋友连连后退。
叶千江停在原地,保持着对他来说舒服的距离,远远地看着他:“怎么了,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细细的脖子上连着的小脑袋使劲儿地摇了摇,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孩子的姥姥赶过来,拿着手绢想要帮他擦眼睛,可是抱着糖果的小孩子别扭地跑开了。
叶千江扶着连声叹气的姜姥姥站好,稍稍朝哭泣的孩子的方向移了下,泪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胸前的糖果上,小手上也是灰尘、泪水和糖水的混合物:“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小人儿闷闷地摇头。
“那你是不喜欢我吗?”
孩子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嘴里反复嘟囔着两个字:“我脏,我脏,我脏……”
“你说什么呢?”叶千江上前两步,“我带你去洗洗好吗?”
“不要不要……”一身病态的孩子爆发出惨烈的哭声,“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有病,我有病,我有病……”
洛琛本能地想要介入,手握在门把上,根据他的判断,这种状况完全在叶千江的处理能力之外,他再一次确信,不能把患者交给没有经过专业培训的员工。可是他的潜意识里还有一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担心。
他担心她没有办法处理好这样的问题,他担心她承受不了这样的失败。
他担心叶千江。
就在洛琛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他看到叶千江缓缓地蹲下来,伸出手捂住脸。
门里面响起“呜呜”的哭声,不同于童音的尖锐,是低沉、沙哑的声音。
叶千江强迫自己想伤心的事,想着那场夺去她所有的车祸,想起躺在病床上的姐姐,想起对自己冷若冰霜的父母,想起残疾的男友,想起他昨晚吐出的血块……
旁若无人的叶千江哭得很伤心,即使昨天晚上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的身体感觉不到疼,她的心却时刻流着泪。
痛哭中的孩子愣了一下,试探着向前迈出半步,小声地叫她:“姐姐,姐姐!”
叶千江抬起头,露出满脸的泪痕。
“你为什么哭?”男孩问她,不顾自己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做错事了,好大好大的错。”
男孩儿看了下自己的手,对叶千江说:“你等我一下。”然后一路小跑去卫生间,抱着纸巾盒来到叶千江跟前蹲下,为她举着纸巾。
“这是,给我的吗?”叶千江抽出一张纸巾擦掉自己的狼狈,“我很丑吧?”
男孩儿羞涩地摇摇头,门外的洛琛终于放下心,把这里交给她。
收拾好自己,叶千江取出一张纸巾,想要帮男孩儿擦掉脸上的泪水,被男孩直接躲开。
“不可以,我有病。”男孩儿认真地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青色血管,“这里,有病,会传染的。”
“你叫什么名字?”
“米粒。”
除了生病,米粒跟这个年纪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高兴的时候像一阵风,只是他的玩伴仅限于从家里带来的玩具熊。累了,在各种奇怪的地方以各种奇怪的姿势随时睡着。
趁着他午睡的时候,叶千江才有空和姜姥姥好好说说话。
姜姥姥第一次知道米粒的存在,是在他出生后一个月后,他的妈妈米娅把他丢给姜姥姥的时候,她才知道女儿怀孕了。
那时候她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女儿了,大二那年女儿被大学劝退后,一家人的关系就很紧张。她的丈夫头脑里还残存着老一辈人教育儿女的方法,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于是单方面切断了女儿的生活来源,也不许她插手,以生活费为要挟要女儿去他联络好的学校继续上学。
谁都没想到,就是这个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引起女儿的剧烈反抗。那几年,父女俩的感情降到冰点,比仇人还不如。
姜姥姥夹在两个至亲之间无可奈何,只希望父女俩有谁能够先软化下来。
可是她终究没等到那天,丈夫因脑溢血突然离世的时候,她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她满世界地找女儿,可是哪里有女儿的影子呢?
她再次见到女儿的时候,正是丈夫去世一周年的忌日。
她积攒了多年的情绪,终于在看见女儿的那一瞬间爆发了。她对着女儿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那些字眼儿、那些刺伤女儿的话竟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姜姥姥说,她永远不会忘记女儿离开时的眼神,是懊悔,是愧疚,更多的是惧怕。
那一刻姜姥姥才意识到,女儿怕爸爸,怕这个家,现在,也怕她这个妈妈了。
原本应该给女儿遮风挡雨的家,却正是给予她狂风暴雨的源头。
姜姥姥醒过来,想要抱女儿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
“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姜姥姥自嘲道,“我太失败了,连我的亲生女儿都怕我。”
“人在情绪中难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说出言不由衷的话。”叶千江对那个深陷愧疚的母亲说,“面对亲人的离别,我们都是脆弱的,其实您和您的女儿都需要一个拥抱,那个来自亲人的拥抱,因为你们是彼此唯一的指望。然而真正的伤害,往往也是给了最亲的人。”叶千江想起自己的父母和恋人,“我们爱着,也互相伤害着。”
“再见到米娅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以后,她比两年前更瘦,更叛逆,她把刚满月的孩子丢给我,告诉我当心这个孩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时候他还没名字呢,买不起奶粉的时候,我就煮粥喂他,一边喂一边数着碗里的米粒,米粒也就成了他的名字。后来他总是生病,哭个不停,我带他去医院检查才知道,他得的是艾滋病。”姜姥姥停下来,想看看叶千江有没有害怕的表情,面对表现如常的叶千江,她说出难以启齿的病源,“医生说,一般这么小的孩子患病的途径都是母婴传播。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女儿也染病了。”
“我在她的出租屋里找到她,求她跟我去医院,她像发疯一样地推开我,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把血滴得到处都是。她说自己治不好了,再也治不好了,让我不要找她,也不要管她,从此我们断绝母女关系,永远不要再见面。她说了很多很多,可是一句也没有提到她的儿子。”姜姥姥苦笑着摇头,“我已经没有女儿了,我真的不想让米粒没有妈妈。我以为她提供生活费为条件,要求她每个月跟米粒视频通话两次,那是她给米粒所有的母爱。”
悠悠转醒的米粒打断两人之间的谈话,叶千江问他想玩什么,古灵精怪的小人儿赖在床上揉眼睛。
如果不是他的脸色和床头的病历卡,叶千江不会把这么点大的孩子当成病人。
吃过糕点补充能量后,叶千江拿着米粒的童话书开始给他讲故事。姜姥姥偶尔会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针线活,缝个手帕或者茶杯垫之类的。虽然他刻意和叶千江保持着距离,但是他躲在叶千江身边听故事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叶千江试图问出米粒的愿望,可是那孩子因为生病,自卑到连这样的话都无法说出口。
这让叶千江不禁想起自己照顾的另一个小患者,虽然她懂得为父亲分担,但是在别人面前,她是敢于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梦想的。
可是上天对米粒似乎过于不偏爱了,他不仅没有母亲的照顾,也不知道生父是谁,只有姥姥一个人带着他。
每次看到米粒,都让叶千江心疼不已,他总是躲她躲得远远的,可是当她难过的时候,当她哭的时候,他就会用自己的方式守在她身边。
叶千江知道,米粒是一个极其善良的孩子,所以,她认认真真地为他进行了一次科普。
关于他血管里病毒的传播途径,叶千江找出从护士那里要来的科普小册子,一页一页认认真真给他讲解了,血液是传播的主要途径,日常的生活是不会传染的。
“真的吗?”米粒背着手,远远地望着她。即使看不清册子上的内容,他也会克制着自己,不靠近叶千江。
“当然了,书上写着呢,不然你靠近点来看。”
米粒抬起头寻求姥姥的帮助,戴着老花镜的姜姥姥透过眼镜片上方的空间望着自己唯一的外孙,鼓励他说:“去吧。”
米粒迈着细小的步子朝叶千江走去,临到近前,又匆忙后退。
“没关系的。”叶千江对他说,“来看看上面画的什么,这个黄色的,肉嘟嘟的是小鸭子吗?”
可能是被册页上色彩斑斓的图案吸引,可能是被叶千江的笑容感染,米粒重新鼓起勇气,一步一步朝着叶千江的方向走过来,这也是他第一次允许别人进入他规定的安全范围。
“这不是鸭子,是小鸡呀。”米粒看着图册笑眯眯地说,缺了牙的嘴漏着风,笑起来带着呼啦啦的气声。
“是小鸡吗?我看看。”叶千江假装认真地研究起来,“嗯,是小鸡呢,很胖的小鸡。”
米粒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册页上的内容,假装被弹到手指:“哎呀,好胖啊。”
那一刻,小手指距离叶千江只隔着一个Q版卡通画,但这对于一个紧紧束缚着自己的艾滋病患者来说,肯放开心与人交流、接触,已经是莫大的进步了。
姜姥姥转过身取下老花镜,擦掉不想让人发现的泪水。
一手把女儿未婚生下的孩子养大,付出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尤其孩子有这样的病,这一路上遇到多少歧视,看了多少白眼,挨了多少的鄙夷,这一切,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最让她伤心的,不是来自外界的误解和伤害,而是她视若生命的孩子接收到那些信息后,选择封闭自己,隔离自己。
那是他的善良,也是他的无奈。
“哇!”叶千江对着画册研究了半天,“哪个角度看都觉得好肥,怎么吃好呢?红烧,清蒸,还是做成汉堡?”
“不行,小鸡很可爱的。”米粒紧张兮兮地说,两道淡淡的小眉毛皱在一起,“不能吃的。”
“怎么不能吃,为什么不能吃?”
面对叶千江的故意挑衅,米粒好脾气地对她说,小鸡很可爱,要养起来的。
“养鸡,你会养吗?”
“当然会。”米粒捏起三个手指头,做出给小鸡喂米的样子来。
“看来你是真的会。”叶千江抱起手肘,“那说说你养鸡做什么呢?”
“小鸡会下鸡蛋,我和姥姥分着吃。”米粒笑起来,一脸的天真烂漫。
“可是,鸡蛋就是鸡的孩子呀。”叶千江的话,让小小的人儿陷入新一轮的纠结。
“那就……那就……”
在叶千江的“刁难”下,这个话题一直延续下去,米粒也在一次次的问答中离叶千江越来越近,姜姥姥远远地看着,她已经记不清这孩子上一次像这样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米粒完全信任叶千江,虽然对她的靠近仍有不适,但是已经不会躲开她的亲近。
叶千江看得出,他在努力地和自己亲近。
可是,对于其他人,米粒仍旧本能地躲闪,不敢靠近,更不敢亲近。
与生俱来的疾病带着与生俱来的自卑,阻挠着别人靠近他的同时,也阻碍着他去亲近别人。
为此,叶千江破天荒地向洛琛求助。
听她介绍完情况后,电话那头的洛琛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告诉叶千江,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只要尽自己所能就好了,很多事是需要时间的。
叶千江想,米粒拥有悲伤的童年,拥有病痛的折磨,恰恰没有时间让他长大,让他学会坚强。
和洛琛通完电话,她又向公司同事打听了相关的社会活动。
终于,在同事的帮助下,叶千江在疾病控制中心的主页上看到之前活动的报道。让她惊喜的是,本地红十字会论坛上也有人发帖召集举办相关的活动,时间就在这个周末。
当叶千江抱着电脑兴冲冲地来到米粒祖孙俩跟前的时候,一盆凉水兜头倒下。
“什么?不行,不可能,我绝不同意。”听了叶千江的提议,姜姥姥一口回绝。
见叶千江还要再说什么,姜姥姥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米粒站在两人之间,端着一颗小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苦恼地望着两个大人。
午饭过后,姜姥姥照例拿着针线活打瞌睡,躺在床上的米粒睁开眼睛,晃着小脑袋伸到叶千江的电脑前面。
他还不认字,便指着屏幕上的汉字让叶千江念给自己听。
和米粒接触下来,叶千江也颇有感触。他不像平常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童话或超人的故事,小小的脑袋反而会对这种硬邦邦的社会新闻感兴趣。
她接触过的小孩子不多,逢年过节和亲戚家的孩子玩也就是一顿饭的工夫,接触多的小孩子也就是小月儿。
可是,眼前这个干瘦干瘦,脑袋毛茸茸跟个猕猴桃似的小孩子,和小月儿那么不同。
有父亲陪在身边的小月儿即便有强撑着的坚强,可是本质上她还是一个会做梦、爱幻想的女孩儿,要抱着毛绒玩具,要听故事才肯睡觉。可是米粒给叶千江的感觉更倾向于一个小大人。
生活的磨难,让他失去童年的同时,也失去了做梦的权利。
她尽量不把悲伤的情绪外露,因为米粒“成熟”又敏感。
“米粒,你有什么梦想吗?”
那颗小小的猕猴桃晃了一下,转过来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没有。”
“你说什么?”叶千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姥姥,有姐姐,有东西吃,有地方住,米粒就满足了。”
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叶千江把电脑交给米粒,借口去卫生间调整情绪。
叶千江回来的时候,发现米粒的小脑袋一动不动地定在电脑前,盯着屏幕的眼睛比之前大了几倍。
屏幕上是羽生结弦在平昌冬奥会的身姿,叶千江坐回来的时候米粒吓了一跳,指着屏幕上的视频,紧张兮兮地说:“这个是自己跳出来的。”
叶千江知道这是网页上弹出的新闻,前一天自己休息的时候用电脑查看了奥运会相关的新闻。
“没关系的,米粒喜欢这个哥哥吗?”叶千江想起央视解说引用《洛神赋》的那段评价。
“不。”米粒认真地摇头,“他的鞋子,是不是穿上这样的鞋就可以飞得很快?”
米粒的小脑袋趴在屏幕上,仰望着冰上的速度和矫健身姿。
可叶千江知道,这个梦想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承受这么剧烈的运动。
又看了一小会儿,米粒转动鼠标,主动按下页面上的小叉子。
“怎么了,再看一会儿嘛。”
米粒把电脑还给它的主人:“姐姐,能不能给我看看那个?”
“什么?”
“上午你给姥姥看的东西。”怕吵醒浅睡的老人家,也怕自己的意图被姥姥发现,米粒刻意压低声音说。
“哦。”叶千江犹豫再三,把本地红十字会的论坛打开,调出来上午的页面。
米粒晃着脖子指着上面的字要叶千江读给他听,碰到对他来说晦涩难懂的地方,叶千江就停下来给他解释。
那是官方发起的给艾滋病人一个拥抱的活动,鼓励病人走出家门,走出自我。同时也宣传艾滋病的相关知识,让更多的人通过这种方法了解艾滋病的症状和传播途径,引起重视。
读完新闻,叶千江忐忑地盯着那个小人儿,姜姥姥的反应让她反省了很久,或许自己这么做实在太过鲁莽,没顾及孩子的感受。
她只是想给他一个和别人接触、看世界的机会,但是她可能忽略了太多不可预知的因素和恶意。作为孩子的监护人,姜姥姥有权利拒绝她的提议。
但让叶千江没想到的是,米粒听完她的话,指着页面上往期活动的照片:“好酷啊!”
“酷?”
“对啊,这些叔叔阿姨好酷,还有这些……”他指着和他们拥抱的人,“也好酷。”
孩童的语言是贫乏的,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形容这个举动。
但是正如他所说,每个参与其中的人,真的,很酷。
米粒滑动进度条研究了好一会儿,认字似的把页面的每个角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扭着小脑袋问叶千江:“这个,我可以去吗?”
“你想……参加吗?”
原本一腔热血、想要带着米粒参加活动的叶千江在听到孩子的说法后,看着他眼底澄澈的光,忽然有一丝犹豫。
有时候这个世界很温柔,但更多时候是残酷的,且程度是多少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何况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一个五岁的艾滋病患儿。
站在街头,有拥抱,有温暖,就有误解,有拒绝,甚至是鄙视。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面对那样单纯善良,像天使一样的眼睛,叶千江发现自己无法给出答案。
她假装接电话逃离病房,想要求助的时候,接到了洛琛的电话。向对方报告完米粒的情况后,她转述了米粒刚刚的请求。
“我应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的洛琛气息深长:“你还是说了,不过也好,虽然他只有五岁,但是也有认识这个世界的权利。有时候我们大人用尽全力去保护,并不见得是正确的事情,我们应该给他机会去认识、去触碰这个世界。不过老人家那里你要去沟通,无论她做什么选择,都是为孩子好。”
叶千江同意他的说法,并把他说的每一个字记在心里。
“还有你。”洛琛对电话那边的叶千江说,“记得给自己放个假,不要有太大的压力,任何时间,任何事情都可以来寻求我的帮助。”
“谢谢。”
挂断电话回到病房里的时候,叶千江看见姜姥姥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外孙,大颗的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自己的孙子,除非必要,是不会向外人透露他的病情的。那些白眼和歧视,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小孩子看不懂的情绪,她都看得懂。
在米粒身上的每一点伤痛,都在她的心上放大十倍百倍。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姜姥姥重复着这句话,抱着自己的外孙,却不只是为了他。
尽管米粒撒过很多次娇,谨慎的姜姥姥还是没有立即答应,只是说会考虑看看。
这也给了一直下不了决心的叶千江一个缓冲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叶千江约了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了解情况,姜姥姥把米粒托付给护士,跟着叶千江一起去。
在红十字会的接待室里,工作人员向姜姥姥和叶千江简述了活动流程。因为他们曾经多次组织活动,很有经验,简单的介绍已经足够打消老人的顾虑。巧的是,在姜姥姥咨询的时候,也来了一对老夫妇,孩子的情况和米粒差不多,是个四岁的小女孩儿。
他们从邻居那里了解到这次活动,也来咨询。
他们在交谈过程中发现家长的担忧是同样的,当即交换了电话,彼此打气。
回到医院的时候,米粒歪着猕猴桃一样的脑袋,谨慎地观察姥姥的脸色。
“你个小猴子,快过来,看奶奶给你买什么了。”
“哇。”米粒惊喜地看着那块黑森林蛋糕,差点流出口水。
他从姜姥姥手里接过蛋糕,开心地吃起来。
姜姥姥摸着外孙毛茸茸的头顶,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
兀自吃着蛋糕的孩子还不懂她的悲伤,只知道有吃的就好。
姜姥姥拿着手机走出病房,跟刚认识的朋友聊了很久,回来的时候蛋糕刚好吃完,祖孙俩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她看着米粒脏兮兮的嘴角,说:“好了,姥姥同意了,你去吧。”
姜姥姥了解到,那家人也决定参加活动,这样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也有个照应。
听到这个答案,米粒很开心,叶千江的心却没有那么轻松。
她害怕这样的活动会打破米粒和姜姥姥现在平稳的生活,可是不打破那个壁垒,米粒可能永远无法正常地接触其他人。
尽管带着这样或那样的担忧,叶千江还是积极地准备着活动的装备。因为米粒不方便出门,她就打开购物APP和米粒两个人商量。
终于到了那一天,米粒早早地戴上印着米老鼠的口罩和同款帽子,牵着叶千江和姥姥的手走出医院。
那是个很美的午后,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叶千江和姜姥姥忍不住轮流问米粒热不热,要不要把口罩和帽子摘下来。
米粒摇着头,那是他最后的防线,是他保护别人的防线。
三个人早早地来到活动场地,米粒热心地帮工作人员的忙,虽然严格意义上说,他什么也没有做,还帮了不少倒忙,但是他的出现,本身就是对工作人员的肯定,对这次活动的肯定。
就这样,人渐渐多起来,临近活动,姜姥姥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新认识的老朋友。
可惜的是,那家人思量再三,放弃了带孩子参加活动的想法。
姜姥姥放下电话,有点歉意地对米粒说:“怎么办,小妹妹有事不来了,我们要不要也回去?”
那一刻,姜姥姥动摇了,实际上她一直不确定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没关系的。”米粒拉着她的手说,“妹妹有事来不了,我们可以拍好看的照片发给她看。”
就这样,叶千江拍下姜姥姥抱着米粒在活动中笑意满满的样子。
姜姥姥也听从米粒的建议,发照片给老朋友,并且告诉对方,她理解对方,没有来也并不是错事,因为他们对孩子的爱是一样的。
米粒举着大会统一定制的,写着请求拥抱的牌子,因为实在太大了,叶千江不得不把四边折起来。
这段时间,米粒拿出自己偷偷准备好的小手套戴在手上,整个人就像是上战场前全副武装的战士。
每当有人停下来和米粒拥抱,他就会从兜里取出一个笑脸贴纸送给对方。
刚开始的时候,叶千江和姜姥姥守在米粒身边一刻不离地保护着他,偶尔会有人停下来跟叶千江和姜姥姥聊天。
当然,也有人看清牌子上的字,像躲脏东西一样躲得远远的,嘴里念叨着这样的人怎么能放到大街上。
心疼的姜姥姥捂住了米粒的耳朵,叶千江想追出去理论,冷不防被人拉住。
她一回头,看见是眼泪汪汪的小米粒拉着她的衣襟。
米粒拉着叶千江和姥姥的手,小大人似的安慰着两个大人。
“米粒,你呢,你不难过吗?”叶千江觉得自己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都承受不了那利刃一般的眼神,何况是当事人?
米粒摇摇头,口罩上的米老鼠也跟着摇晃,他拿下口罩对叶千江说:“米粒没事,大人也有难过的时候。”
“对,大人也有难过,也有不对的时候。”叶千江说,“人生就是在不停地学习,不停地修正,在很多地方,米粒比很多大人做得更好。”
对叶千江的话一知半解的米粒见有人上前,连忙把口罩戴上,伸出双手做出欢迎的姿态。
当他再次把笑脸送出去之后,转身对着两个守护神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要叶千江和姥姥去街边的简易凳子上休息,他要自己站在这里。
姜姥姥和叶千江自然是不同意的,尤其是姜姥姥,能把孩子带出来,对她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勇气了,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自己面对这些?
最后,在米粒的坚持下,姜姥姥把他托付给其他参与者,才一步一回头地被叶千江扶着来到街对面。
可是,姜姥姥哪里坐得下?不管她站在哪儿,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外孙。
开始还好,虽然事情算不上顺利,但是大家对参与活动的人群还是很宽容的。
偶尔有不理解的人,也都躲开了,参与活动的人也对这个孩子多有照顾。
只是偶尔也有顾不上米粒的时候,一个拎着菜篮子的中年女人自顾自地走着,似乎没有注意到活动的人群,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正停在米粒跟前。
看清米粒胸前纸板上的字,她连声说着晦气,小跑着躲开了。
可能是走得太急没注意看路,她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好心的米粒放下手上的东西,追上去晃着小脑袋帮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水果。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把水果还我!”女人霸道地从米粒手里夺过水果,强大的作用力让小小的米粒栽倒在地。
姜姥姥和叶千江刚想往街对面冲,被一双大手压住了肩膀。
洛琛站在两人身后,面色如常地说:“给他一点信心嘛。”
米粒也朝两人摆摆手,靠着自己的小短手小短腿站起来。
不光自己站起来,他还主动去扶起坐在地上的女人。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做法有些过激,这一次,女人并没有推搡和辱骂米粒,只是远远地躲开了。
看着她躲闪的表情,米粒歪着脑袋,下了很大的决定似的,拿出一张印着黄色笑脸的贴纸,跟在女人身后。
走出去好远好远,女人都没意识到米粒的存在。直到有人提醒,她才发现跟着自己的小孩儿。此刻,米粒正踮着脚将手上的笑脸举得高高的,举到女人面前。
女人犹豫了一下,接过贴纸,对米粒认认真真地说了声“谢谢”。
米粒蹦跳着回来的时候,两只小眼睛笑得像小月牙一般。
那一刻,叶千江想起了小月儿,她做关怀师接触的第一个孩子,她想,如果米粒的父母能在身边,他一定可以每天这样开心。
叶千江看着街对面,站得笔直笔直,把小胳膊伸到半空中做出迎接姿势的米粒,对姜姥姥说:“我想,试着去找米粒的妈妈。”
老人家偷抹着眼角的泪水,轻轻地点了点头。
直到夕阳西下,活动结束后,米粒依旧执着地把口袋里的笑脸分给路人。这一天有歧视、有白眼,但是他收获得更多的是爱,是关怀。
叶千江相信,这一天,米粒不再是那个接受的人,而是送出温暖的人。
当米粒取下口罩,露出满意的笑容时,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洛琛把他抱在怀里,他从里面的口袋里取出三个藏起来的笑脸,给洛琛、叶千江和姜姥姥分别贴上。
逐渐亮起的路灯下,米粒口罩上的米老鼠不停地晃着,他的笑声里透露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
路过中央公园的时候,早过了和医生请假的时间,主治医生第三次加急电话被叶千江、洛琛和米粒三人撺掇着姜姥姥挂掉。
米粒在午夜的秋千上晃荡着小腿,望着满天繁星,眼睛又笑成了月牙儿。
最后,在姜姥姥的催促下,米粒不情不愿地停下来,眨着大大的圆眼睛问:“姥姥,下次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来?”
洛琛把秋千上的小人儿抱在怀里,一只手托住他毛茸茸的后脑。
对于这个问题,三个大人都没有办法启齿。
他们既不能欺骗又不能如实说,因为无论哪个答案都会伤透那颗幼小的心灵。
就在短暂的沉默中,还是发问者打破了尴尬。
米粒抓着脑袋上的套帽戴正:“我玩够了,我们回去吧。”
“米粒,如果你还想……”
米粒用戴着手套的小手捂住叶千江的嘴:“米粒长大了,已经不需要玩秋千了。”
橙黄色的街灯下,几个人的脚步有点沉重。
路过夜市摊的时候,洛琛一行人刻意在每个给孩子玩的摊子前停下来。
套圈,扎气球,摸奖……
米粒玩得不亦乐乎,姜姥姥也不忍心再催促,因为在一堆小毛头里,戴着帽子、口罩和手套的米粒是那么显眼。
姜姥姥看着人潮中略略有些不合群的米粒,和他身后忙着和别人换零钱的叶千江、洛琛,心里想,如果他们是米粒的父母该有多好。
几乎所有的孩子身边都围了一圈严阵以待的家长,米粒身后也是,只是没人知道,他真正的亲人只有一个年迈的姥姥。
这一次,姜姥姥没有再催促,她希望孙子在同龄的孩子中能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这样没有歧视,没有嘲笑的氛围,在他短暂的生命中,是弥足珍贵的。
只不过,这次主动喊停的是米粒。
他左右腋下各夹着一个毛绒娃娃,手里还捧着一个,“咚咚咚”地跑到仨人跟前,小腰杆儿挺得笔直,像奥运会颁奖一样,严肃认真地把手里的娃娃分给叶千江等三人。
在五岁的他的世界里,毛绒玩具是极其贵重的东西,也是他唯一能赢来分给守护者的东西。
叶千江和洛琛没有推辞,姜姥姥抱着毛绒玩具笑得合不拢嘴。
这是她多年来辛苦换来的回馈。
叶千江和洛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这个孩子本应有远大的未来,美好的前途。他应该到处闯祸,揪女同学的小辫子,抱着一大堆练习册愁眉苦脸。
可是这些,他都不会有了。
患有夜盲症的洛琛始终打开手机照明功能,把抱在怀里的米粒屁股照得透亮,活脱脱像个小萤火虫。
一行人说笑着回到医院的时候,米粒已经睡着了。
洛琛轻轻地把他放在病床上,护士把他们已经回来的事告知了值班医生。
初步检查确认米粒没事的情况下,叶千江和洛琛在走廊里被医生护士好一通教导。
好在有姜姥姥给两人解了围,从医生手底下逃出来后,洛琛提出送叶千江回家,这个提议自然被叶千江拒绝了。
没走出多远的叶千江被洛琛的车追上,洛琛摆出老板的威严,用米粒送给叶千江的毛绒玩具做要挟,叶千江才勉强上了他的车。
车上,洛琛以关心员工的心态嘱咐叶千江回家早些休息,谁料她坚持要去另一家医院的想法让他有些生气。
洛琛手握方向盘,坚持着原本的方向。
“掉头。”叶千江也有她的主意。
“别忘了,你是本公司的雇员……”
叶千江提醒他午夜是下班时间。
“别忘了,你是米粒的关怀师,在他需要你的时候必须时刻出现在他身边,所以你必须休息好,否则怎么照顾孩子?”
“我会照顾好米粒,绝不会让公司的名誉受损。”
“我没在跟你讨论公司名誉,我跟你说的是米粒的状况还有你的身体。”洛琛的声音明显软化下来,“你必须睡觉。”
“我不用睡觉,我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
“你不了解。”洛琛打开转向灯,把车停在路边,准备好好说服这个固执的雇员,“睡觉是一个人维持正常身体机能所必要的,治病救人的事交给医生护士,你去了也没用。”
叶千江霍然转身,怒瞪着他:“你怎么知道没用?”
洛琛噎住,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
拜托朋友了解叶千江家人和男友病情的行为显然已经超出了老板对员工的关心程度,这行为投射出的内在动因,也让他自己吓了一跳。
此刻,叶千江并不知道眼前人翻江倒海的内心活动,在亲情和爱情的夹缝间苦苦求生的她,习惯性地将一切归结于他对她的排斥。
因为她知道,无论站在哪个角度,她所做的一切,最终的指向都是徒劳。
叶千江解开安全带,用手去推上锁的车门。
“放我下去。”
洛琛看着叶千江近在咫尺的脸上堆满了怒意和狼狈,心的一角忽然轻松起来。
他拉起手刹,缓缓启动车子。
“你干吗?我要下车!”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洛琛说,掉转车头,驶入灯火通明的午夜街道,车窗外星光灿烂,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倚在车窗上,手背抵着下巴,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要输给你了。”
午夜的医院一如既往的冷清、寂寥,也一如既往的拒绝着叶千江的访问。
叶千江被推出房门的时候,正好撞进洛琛怀里。
叶千江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问:“你怎么在这儿?”
没等洛琛回话,病房里跟出来的父亲怒气冲冲地冲出来,刚想说点什么,竟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女儿被一个陌生男人揽在怀里。见他出来,男人更是直接把怀里的人拉到身后。
“你是谁?”叶父谨慎地问。
“伯父好,我叫洛琛,是叶千江的同事。”
“叶千江?”叶父念叨着女儿的名字,眼睛在洛琛和他身后的人之间来回探看。
“请问叶千江的姐姐好点没有?”
叶父看着身后的病房:“我的女儿会好起来的。”
接着,他转向另一个女儿,目光里多了几分冷淡,然后他指着叶千江对洛琛说:“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伯父……”
“你喜欢她吗?”叶父戳穿洛琛刚刚意识到的感情,直言不讳地说,“不要喜欢她,在陷得更深以前醒过来,不然你会变得不幸。”
叶千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看着父亲转身离去,想要挽留的手停在半空中。
洛琛反身把叶千江抱在怀里,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许是从未听过一个父亲如此评价自己的子女。
喜欢上他的女儿就会变得不幸?
那时的洛琛尚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等他真正明白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大概是因为父亲语气里的厌恶,被洛琛拉着离开的时候,叶千江并没有过多挣扎。回过神来的时候,叶千江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洛琛的车里,离医院越来越远了。
她不得不放弃去看男友的计划,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就算她上楼去也看不到人,因为此刻男友正在急救室里,命悬一线。
“我送你回家?”话一出口,洛琛也觉得自己太鲁莽。
刚刚被自己的亲人嫌弃,她怎么会想要回那个充满记忆的地方?
叶千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指着街边:“找个好停车的地方把我放下就好。”
“你要去哪儿?”
“我无处可去。”叶千江在心里回答他。
车子匀速行驶了一段时间,叶千江的心情平静下来,整理好情绪的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坐在洛琛的车上不下去。
下车的请求被拒绝后,叶千江身心俱疲,已经没心情跟谁吵架了:“你要带我去哪儿?”
“你准备要去的地方。”
“哪里?”
洛琛指着两条街外闪着霓虹的牌子,看得不真切的叶千江仍旧是一脸茫然:“哪儿?”
“刚刚你问姜姥姥她女儿的事做什么?”洛琛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
他知道叶千江的做事风格,认准了什么就横冲直撞,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米粒想妈妈,姜姥姥想女儿,这些叶千江看在眼里,就不可能不管。
可是,他也不放心,就算只把她当作雇员,他也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踏进这条灰暗的地带。
“你回去吧。”叶千江关上车门,对追上来的洛琛说。
见身后的人仍旧执着,她只有好言相劝?:“这里太黑了,不适合你。”
靠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缓缓而行的洛琛根本没工夫和她计较那么多,在黑暗中行走,对他来说已经用尽了全部心力。
在姜姥姥提供的几个女儿常去的夜店里,叶千江把这辈子的重金属音乐都听够了。
震耳欲聋的音乐,扭动的身体,迷茫的眼神,还有空气中飘浮的酒精味儿。
如果可以,叶千江这辈子也不想再来了。尤其是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钻出来向她搭讪的醉鬼,让她庆幸洛琛也跟着来了。
这可能是她做关怀师以来第一次感觉力不从心。
洛琛也不轻松,一路上打着手电筒在舞池中穿行的人应该不多见,魔球灯忽明忽暗的光线让他如坠冰窟。
可是他不能倒下,因为叶千江还在奔走。
在一群醉汉、瘾君子之间穿行的叶千江,向所有人打听米粒妈妈的叶千江还没有放弃,他也不能那样做,因为米粒还在等着他们,等着他们把妈妈带回自己身边。
两人用尽全力从舞动的人群中间钻出来,靠在卫生间外的墙上,借用走廊灯光恢复元气,不由得从心里发出哀鸣。
“夜店都是这样吗?”叶千江揉着涨疼的额头问道,感觉几十种旋律在她脑海里回荡着。
“你没去过夜店?”洛琛惊讶地问道。
叶千江甩甩头,说:“不记得了,车祸以后好多事记不起来了,可能去过也可能没有。”
洛琛哂笑着:“你可不像是那么乖的孩子。”
“真是的,你从哪儿看出来的?”叶千江学着他的样子笑起来,“我从小到大可是很……”右耳忽然响起来,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那里筑巢了一般。
“怎么样,吹不下去了?”话说到一半,洛琛意识到叶千江的停顿不是有意而为的,扶住她,“你怎么样,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叶千江有气无力地推开他:“不可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米娅。”
“明天再找。”洛琛说,“或许我们可以再跟姜姥姥确认下。”
“我们没有时间了。”
洛琛明白叶千江的意思,他们可以等到明天、后天,姜姥姥可以等待女儿长大,回到身边的那一天,可是米粒不行,本应有无限可能的他,恰恰什么可能都没有,连时间都是奢侈的。
他们必须在米粒的病发展到不可挽回前完成他的愿望,他们必须在米粒妈妈病发前,为这对母子做些什么。
“我们走吧,你可以吗?”
“这是倒数第二家。”叶千江指着手机地图说,“我们还剩下九百米外最后的希望。”
洛琛还能说什么?他只能抓着开启手电筒模式的手机,紧紧跟在叶千江身后。
“你以前来过夜店吗?”
听着身后越发粗重的呼吸声,在劝解洛琛离开无果的状况下,叶千江只能想方设法和他聊天缓解他的症状。
“当然,以前上学的时候,有段时间经常陪女朋友来。”
“女朋友?”
“怎么,很意外吗?”
“没有啊,她人呢?”
“跟她后来的老公跑了。”
“哦,我很抱歉。”
“可你的声音里只有笑意。”
“你听错了,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真的。”叶千江拍着自己的胸膛说,“我很为你鸣不平的,你没有去追回她吗?”
“嗯。”洛琛犹豫了下,承认说,“我做了适当的努力。”
“然后呢?”
“拉黑电话号码,删除好友,我被彻底屏蔽了。”
“真是太过分了。”叶千江气鼓鼓地说,“你没给她点颜色看看?”
“什么?”
“把她老公抢过来!”黑暗中传来叶千江咯咯的笑声。洛琛看着他身前抖动的小肩膀,忽然觉得今天的夜不太黑。
叶千江站在名叫CO的夜店跟前,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说真的,我不喜欢夜店。”
“我也不喜欢。”
“因为你在这儿弄丢了女朋友?”
在洛琛有所反应前,叶千江以极快的速度跑进酒吧里。
同样昏暗的光线,同样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同样眼神迷离在舞池里放纵自我的人,看起来和刚刚走过的其他夜店没有什么两样。
叶千江甚至有种错觉,这几家店里的人都是一样的,大家从一个夜店辗转另一个夜店。这些在酒精和药物作用下面目模糊的人,在她看来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连拒绝她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喝了这杯酒就告诉你。”
“陪我跳支舞就告诉你。”
叶千江早已看穿了他们的把戏,或许他们和米娅一起喝过酒也跳过舞,可是此刻他们根本不知道叶千江要找的是谁。
因为他们不在乎,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个女人是谁,也不在乎在病房里苦等她的孩子,对他们来说,只有当下的欢愉是最重要的。
在一次次寻找和一次次落空后,叶千江开始泄气,她有种感觉,米粒妈妈的世界离她很远很远,就好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一样。
那里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
就在叶千江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观察她很长时间的酒保借着给客人上酒的间歇来到她身边,不确定地问:“你在找Rosemary?”
“什么?”叶千江被音乐震到半聋。
“Rosemary,Lydia,或者米娅?”
“米娅,米娅是她的中文名。”叶千江说,希望那个女人没用什么奇奇怪怪的化名。
“你是她朋友?”酒保谨慎地询问道。
“不,我替她的孩子来找她。”叶千江用尽全力才能在重金属音乐里找到自己的声音,“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儿。”
酒保点点头,显然对米娅的状况有所了解。他指了指酒吧的一侧:“你可以从侧门出去,到巷口碰碰运气,或许她会在那里。”
叶千江没明白酒保的话,洛琛却已经拉着她朝着指示的方向走过去了。
一股惊人的力量拉着洛琛往后退,他回头盯着爆发如此惊人力量的叶千江:“你干吗?”
“你干什么?”叶千江说,“那个人明显知道米娅的事情,我要回去问清楚。”
洛琛没有费劲说什么,伸手过去抓叶千江的肩膀,几乎把不配合的她搬到侧门,其间还引来安保人员的注意。
总之,洛琛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叶千江和自己塞出侧门。叶千江对他的自作主张耿耿于怀,此刻气鼓鼓得像个帝企鹅一样跟在他身后理论。
洛琛想起网络上一则笑话,说一个女人的聒噪程度等于五百只鸭子,他挠了挠耳朵,觉得那是讲那个笑话的作者没有生活,一个生气的女人其聒噪程度大概只有航空母舰能与之匹敌了。
就在叶千江数落洛琛的独断专行时,后者已经开始着手找人计划。
跟在洛琛身后不肯罢休的叶千江被吓了一跳,只见侧门外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影,在朦胧的月色下煞是恐怖。
叶千江抖抖索索地拉拉洛琛的袖子,颤声问道:“这……这……这……这些,是啥?”
“嗯……”洛琛思考了好一会儿,“喝醉的人。”
“我看到了,可是为什么在这里?”叶千江说,“要不要去告诉店员,或者报警?躺在这里太不安全了,万一有坏人……”
叶千江正说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高瘦的男人,在醉倒的人间翻看着什么。
“喂,你在干什么?”叶千江撸起袖子冲上去,挡在被他翻看的女孩儿面前,气势汹汹地张开双臂。
“你是什么人?”那男人显然也喝了不少,一张口酒气冲天,“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时,洛琛也来到叶千江身旁,试图把她拉回来。
“我是警察。”不愿意待在洛琛身后的叶千江冲出他的防护,拿着医院的饭卡在男人面前一晃而过,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直戳对方下巴,粗声粗气地问,“你干吗呢?”
“没干什么啊。”男人抖了抖衣襟,“什么都没干,犯法吗?”
“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叶千江指着他抖衣服的动作,面对着对方压制性的身高不自觉地结巴起来。
男人盯着她头顶的某处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被她的气势还是别的什么震住了:“我可以走了吗?”说着,以极快的速度从来的方向退了回去。
他们争执的时候,旁边聚集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儿也跟着男人一起消失了。
见此情形,洛琛长舒一口气,看见叶千江抱着胸一脸心虚的样子,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叶千江擦掉额头上冒出来的虚汗:“他是什么人?”
洛琛揉着太阳穴说:“捡尸人。”
“什么?”
无奈之下,他重复了一遍。
“那这些?”叶千江指着地上躺成一片的人。
“挺尸。”
叶千江满脸的不解:“这是奇幻小说吗?”
“嗯,你可以理解为现代年轻人新潮的生活方式。”
“哦。”叶千江抓着刘海儿,“现在对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的解释都这么高级了吗?”
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洛琛选择沉默。
“不过你怎么懂这么多呢?”叶千江瞪着眼睛,像好奇宝宝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洛琛。
“看新闻。”
“我怎么没看到?”
“你看得不仔细。”
“不是亲身经历?”
“拜托,我有夜盲症。”洛琛举着手机,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谁还没点年少轻狂的故事,我又不会外传。”
“那你呢,你有什么荒唐事吗?”
被洛琛反将一军的叶千江不得不提醒他来这儿的目的。
于是两人默契地结束话题,投入找人的事业中。
想要在横七竖八躺着的满脸浓妆的人之间找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是有多么困难,叶千江算是领教到了。
因为洛琛的特殊情况,两个人不得不合作,他拿着手机照亮对方的脸,叶千江拿着姜姥姥发给她的照片仔细比对。
“怎么样?”
叶千江真是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双透视眼,最好是能够穿透血肉直接定点骨骼的那种:“像又不像。”她仰面对着月亮哀号一声,“我好像得了脸盲症了,现在看谁都觉得长得一样。”
“不急,慢慢来。”洛琛安慰着她。要克服对黑暗的恐惧,她知道同样跟自己跑了一天的洛琛比她要辛苦很多倍。
对于慢慢涌上来的困意,叶千江的解决办法是“啪啪”两下,左右开弓给自己两个嘴巴。
吓得洛琛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她的眼神儿都变了。
“你要干吗?”
“困了。”重新抖擞精神的叶千江招手把他召回来,“过来打光。”
洛琛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要是实在撑不住你就回去吧,这样子怪吓人的。”
“少废话。”叶千江一把将洛琛拉到身边,“一个大男人磨叽什么。”
洛琛被叶千江噎得无话可说,其实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比如她的父亲怎么会那样对她,仅仅是因为她开车导致了大女儿的事故吗?
还有,就在今晚,她的父亲为什么会对自己说那样的话,一个父亲怎么会那样评价自己的女儿?
然而这些问题他都没有说出口,而是选择默默放在心底。
因为做了关怀师的他知道人们总是习惯去追求一个答案,但其实,生活中很多事情恰恰没有答案可以追寻。
与其去揭开她心里的那道伤疤,不如无视这些问题的存在,执着于眼前事。
叶千江并不清楚洛琛的心理活动,只是执着寻找。看着眼前睡得正香的人,叶千江几乎兴奋地尖叫起来:“是她是她,一定是她。”她试图摇醒沉睡的人,“你好,米娅,你是米娅吗?”
可是无论她怎么叫,沉睡的人都没有半分反应,只顾嘟囔着梦呓,还都是一些喝酒时划拳的醉话。
“喂,你快醒醒!”
见实在叫不醒她,叶千江安排洛琛在原地站好,自己则跑回酒吧,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扎啤酒。
在洛琛的错愕中,叶千江把酒一滴不剩地倒在醉酒的女人脸上。
女人猛然惊醒,被酒精侵蚀的神经隔了好久才明白自己的处境,伸手想去抓叶千江的动作被洛琛挡回来。
“你们想干吗?”女人看向光源,虽然看不真切,但她确定始作俑者就在自己对面。
她的眉眼跟米粒有七分相似,但是谨慎起见,叶千江还是跟她确认身份。
“你叫米娅,你有一个儿子叫米粒对不对?”
“不对!”女人反驳道。
叶千江也有瞬间的迷茫,不确定地看向洛琛:“不像吗,我认错了?”
洛琛一言不发,捡起女人散落在地上的钱包,翻看着里面的证件。
“你干吗?还给我!”
女人扑过来抢走洛琛手里的钱包,夹层里的身份证却被他抽了出来。
上面写着女人的名字,她正是米粒的妈妈。
叶千江蹲在她跟前,耐心地说:“是姜姥姥让我们来找你的,米粒需要你。”
“米粒。”女人念叨着儿子的名字,那一瞬间母性的关怀在她脸上展现,然而那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醉酒的混乱取代,“那是什么东西啊?”
“那是你的儿子呀,”叶千江无奈地强调着,“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去别处吧。”
说着,叶千江架起米娅的肩膀把她抬起来,洛琛抓住她另一侧手臂。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我不去!”
米娅挣扎起来,试图摆脱叶千江和洛琛。
“你儿子快死了,米粒快死了!”
叶千江的话让米娅瞬间冷静下来。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洛琛第一次有机会看清楚米娅的脸。
米娅的脸上满是酒渍、泪痕,睫毛膏和口红早已化开,混着粉底揉得一塌糊涂。他真的很佩服叶千江怎么能从这样的脸上找出和米粒相似的痕迹来。
“米粒的状况真的很糟糕,医生也不敢保证他还有多少时间。”
“姜姥姥很想念女儿,他们祖孙俩都在等你。”
“所以,你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洛琛问了三个问题,在米娅给出三个否定答案后,他不再说什么,拉起叶千江往外走。
“喂喂喂。”米娅追上来,叶千江挣脱洛琛,期待着她改变主意。
可是米娅只是把账单递给叶千江,带着一脸浓妆的她便踩着高跟鞋走掉了。
“怎么会这样?”叶千江盯着账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洛琛早知道会这样,所以不觉得意外,他拿出钱包,从叶千江手里接过账单,去前台付账。回来的时候,叶千江早已消失不见了。
他赶到快餐店门口,只敢站在招牌的光亮下,可街上哪有叶千江的影子?
他有一种预感,很不好的预感,执着的叶千江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即便那个人根本不值得帮助。他拿出手机拨通叶千江的号码,不意外,通话被拒绝,可是就在被按掉前的一秒钟,他看见街角处一闪而过的光亮。
那消失的身影正是叶千江,放心不下的洛琛点开手机的手电筒模式,疾步追了上去。
走了几个路口,洛琛终于追上了叶千江:“跟我回去吧,公司有可以供员工休息的地方。”
叶千江摇头拒绝,执着地跟在米娅身后。
“你要干吗?她是不会跟你去医院见米粒的。”
“我知道,可是她这样走在街上太不安全了。”叶千江头也不抬地说。
“那你呢?”洛琛在心里问,“你这样就安全吗?”
他只是选择默默守在叶千江身后,既然她要跟着,那他也只有奉陪到底。
不过对于洛琛的心理活动,叶千江显然没有注意到,因为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个醉醺醺的女人身上。
一路上,每当有不怀好意的男人去跟米娅搭讪的时候,叶千江都像战士一样准备要冲上去,要不是洛琛拉着,她大概一晚上要打上十几架。
不过米娅似乎也没有理会他们的想法,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着。
午夜的风吹走城市里燥热的气氛,洛琛忽然觉得就这样看着叶千江探头探脑也是一种乐趣。
米娅停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场前面仰头看了好久,然后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
叶千江拉着洛琛来到米娅站过的地方,卖运动商品的展示柜上,正摆着一双蓝白相间的儿童旱冰鞋。
仿佛能预料到米粒满脸希冀的样子,叶千江用手肘去撞身边的人:“你看吧,她还是想着米粒的,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什么。”
叶千江把脸贴在透明的玻璃展示窗外,手搭凉棚控制着光线,仔细查看里面的情形。
“嗯,看不到米娅呢?”
就在她发出疑问的时候,商场的大门被推开,米粒拎着啤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想着孩子?”洛琛对米娅的印象依旧没有丝毫的改观。
“不会的,她心里是想着儿子的。”叶千江说着,却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
“她是去给自己买酒的。”在叶千江的注视下,洛琛举起手做投降状,“好吧,我承认,她或许在某一刻想起了米粒的梦想。可是结果呢,她买了酒,这样的人是为自己着想的,并且一辈子永远只会为自己想。”
“不。”叶千江望着夜色中慢慢变小的人影,“我觉得她是想儿子的,只是没有办法面对,那样一个新生命,因为她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摆在那孩子眼前的,只有一条路。”
“既然知道,更应该在孩子身边守护他。”
“那是一个母亲的愧疚啊。”
“母亲的愧疚?”
“无法弥补的伤。”
新的一天,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栖息在孩童长长的睫毛上,在眼睑处留下淡淡的影子。
像是有蝴蝶落在脸上一般,米粒伸手去抓落在脸上的小生物,却扑了个空。
又睡了一会儿,他感受到房间里的异动,敏锐地睁开眼睛。
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正躺在他的病床上,阳光映出他皮肤上的星星斑点,却掩盖不住他脸上的惊喜。
“哇,哇哇哇!”他迅速地拆开盒子,看着里面精美的旱冰鞋,慎重地抱在怀里,贴在脸上久久不肯放下。
“那是鞋子,你在闻脚臭味儿吗?”
叶千江从床尾挪出来,假装嫌弃地看着他。
米粒紧紧地抱着鞋子不肯撒手,露出缺牙的笑容。
“姥姥,姥姥我有鞋子了,我可以飞了!”
姜姥姥悄悄抹掉眼角的泪水:“还不快谢谢姐姐。”
米粒转向叶千江,她慌忙地摆手:“这可不是我送你的。”
可是叶千江身后空无一人,原本想等米粒起床的洛琛赶回公司开早会,两条淡淡的小眉毛纠缠在一起苦思冥想之际,叶千江揭开了最后的谜底:“米粒还把梦想告诉谁了,不是我,不是姥姥?”
“是妈妈!”这一天,在米粒的尖叫声中拉开序幕。
在外孙的欢呼声中,姜姥姥轻声对叶千江说谢谢,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即使有心,也不会买下这样的礼物。
叶千江向她示意不必介意,毕竟一个善意的谎言能让孩子这么高兴,何乐而不为呢?
在米粒的极力配合下,洗脸刷牙加吃早餐,只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于是叶千江按照之前说好的,趁着扎点滴的间隙带着米粒去试旱冰鞋,姜姥姥则留在病房里注意医生护士的行动,双方约定有任何变化电话联络。
因为两个大人都知道,以米粒现在的身体状况,院方是绝对不会批准他参加这项活动的,所以他们也没敢去医院前面的花坛,主要是怕被路过的医生撞见。
叶千江一只手拎着鞋,一只手领着戴着套帽和口罩的米粒,他的手在嫩黄色的手套里,紧紧地抓着叶千江。就是这样避开众人偷跑,却更为这趟旅程添加了刺激的感觉。
“好了,就这儿吧,你觉得怎么样?”
米粒晃着小脑袋假模假式地看了一圈,像模像样地点点头。
他们正在住院部后面的一片空地上,这里属于为医院供暖的锅炉房,冬天的时候堆满了煤,夏天的时候则少有人来,倒是玩耍的好地方。
米粒不管不顾地直接坐在台阶上甩掉脚上的鞋子,最后在叶千江的帮助下,他终于换上了那双蓝白相间的旱冰鞋。
叶千江小心地扶着他,空气中回荡着米粒的欢呼声。
她相信,此刻那鞋在米粒看来像是踩在脚上的风火轮,带着他腾云驾雾,飞到了他梦里的地方。
叶千江抬头看着,病房的窗口旁,姜姥姥正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外孙。
后来叶千江被米粒的笑声震得有些耳聋,她点点那翘起的小鼻头:“你就那么高兴吗?”
“那当然,这是妈妈送给我的礼物。”米粒骄傲地回答,“我是超人!”
米粒是不是超人叶千江不知道,但是她确定自己是个普通人。
没跑几圈,她气喘吁吁的,感觉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已经掌握了基本平衡法的米粒主动提出来让叶千江歇着。
“你可以吗?”
米粒挺起小胸膛,滑着脚上的轮子让她放心。
叶千江也不走远,只是在米粒身后慢慢地跟着。
那时候,叶千江还不知道,巨大的悲恸正向她袭来。
发觉米粒越来越熟练,叶千江的心也稍稍放松下来,他滑得飞快,从手机铃声响起到接电话,就是那一瞬间的分神,骤然响起的刹车声吓得叶千江直打寒战。
她直朝发生车祸的方向跑去,那是一辆蓝色的SUV,是医院工作人员的车,因为前面的停车场满了就想到这块空地。
叶千江狂跑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如果因为她一时间的疏忽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直到两腿酸软,直到把胸腔里的空气全都呼出去,她冲到车跟前,在看到被车子挡住的、坐在地上的小小身影时,瘫坐在车前,一把将小小的米粒抱在怀里。
他小小的膝盖和手臂上,全是擦伤。
叶千江的手机还在通话中:“喂,叶小姐吗?这里是盛琪医院,很遗憾地通知您,今天凌晨,成先生去世了。”
怎么在医生和护士的白眼中把米粒送回病房的,叶千江没有半点意识,在听到男友去世的消息后,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的躯壳一般,行动和言语完全不受大脑的控制,仅仅是凭本能行事。
对于米粒的伤,姜姥姥倒是比院方更加通情达理,毕竟小孩子玩耍哪有不受伤的道理?
由于违停的肇事车辆的车主是医院的工作人员,真追究下来医院也逃不了干系,基于这几点,医生和护士才肯放过带孩子出去弄了一身伤的叶千江。
不过他们的话没过耳就被叶千江屏蔽了,就算他们不肯放过,叶千江也压根什么都没听见。
最先发现叶千江不对劲儿的是姜姥姥,原本她以为叶千江是被米粒受伤的事情吓的,把叶千江劝走后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劲,于是打电话给洛琛,将事情的原委告知。
叶千江的电话一直是无法接通的状态,情急之下,洛琛想起了自己在盛琪医院的同学,从对方那里得知叶千江男友的事。
他抛下开早会的同事往医院赶的时候,叶千江正在男友的病房门口,祈求他的家人让自己见他最后一面。
“叔叔阿姨,求求你们让我见他一面吧,求求你们了。”叶千江泣不成声,几乎要跪在地上,“他出事原因在我,可我是他的女朋友啊,我是不会故意害他的,那都是意外,我宁可受伤死去的是我啊!”
叶千江双手握住门把手,那是她死都不能放弃的底线。
被扒开一只手,她就用另一只手顶上,拼上一条命,她是一定要见上男友一面的。
就在男友一家无计可施的时候,就在叶千江以为自己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听到风声的叶父叶母从女儿病房赶来,和门内的人打了个招呼,一脸严肃地要叶千江放手。
叶千江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这可能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到底要闹到什么程度你才肯罢休?”叶父捶着自己的大腿,“你把人家一家害成那个样子,你到底有没有廉耻!”
“爸。”叶千江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自己父亲嘴里说出的。
他的眼神里混杂着鄙夷和不屑,看向她的表情像是面对某种虫子。
“您为什么这样?我也是女儿啊,我也是女儿,难道只有姐姐才是亲生的吗?”叶千江将一直以来憋在心里的委屈哭出来,“我是错了,可是我不是有意的,我是希望姐姐能开开心心地回来订婚,我想去接她,我也没想让她变成这个样子,我都不想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接受我的道歉呢?就因为我做错了这件事,就永远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吗?永远不认我了吗?”
“不是不认你。”
表面上冷若冰霜的父亲看到女儿这样,也是愁肠百结,忍不住伸手去拉叶千江,却被后者躲开。他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我们不认你,是你不认我们啊!”
“什么,什么意思?”
叶千江震惊地看着父亲,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偷跑到医院,冒着被骂、被打的风险看自己的家人,什么叫她不认他们?
“你们……”
赶来的洛琛看到这场面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拨开人群,走到被众人指指点点的叶千江身边,跟叶父叶母打了个招呼,拉着愣怔的叶千江离开是非之地。
“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不认他们,什么叫我不认他们?”
在车上,叶千江反复念叨着几句话,仿佛魔怔了一般。
“别想那么多,你现在就需要好好睡一觉。”洛琛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去我家吧,这几天公司有事,我会在公司加班,晚上会安排个阿姨陪你。”
可是叶千江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根本没空听他说了什么。
开车的洛琛只好联系公司同事,对着车里的人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嘱咐她注意事项。
把车停在地下车库,电梯久等不到,洛琛索性拉着叶千江走雨夜里走过的路。
一路上叶千江懵懵懂懂,电梯到达的一瞬间,听见电梯铃声的她忽然醒过来一般。
“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不记得了?”
“这是哪里,我要去看我朋友,这是哪里?”
“是啊,是要去看他,你忘了上次有东西落在我家了,拿了东西后我们一起去医院。”
洛琛轻轻地推着叶千江进了电梯。
在电梯里看着逐渐亮起的数字,一滴泪水从叶千江脸上滑落:“我没有东西落在你那儿,还有,我男友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洛琛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在半空中收回手。
“你需要休息,一会儿我去公司处理事情,照顾你的人随后就到。”
“好。”叶千江应承道,透过电梯门的反光看着他,“我是不是特别讨厌?”
“你说什么呢。”
“我的家人不要我了,男朋友死了,也不让我看,我做人真的好失败。”
洛琛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幸好到了他家的楼层,他把叶千江送到家里,安置好后就离开了。
洛琛出小区门口的时候,和赶过来的刘姐打了个照面。
只是他没想到刚到公司,刘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虽然电话里对方轻描淡写地说希望他回家看看,但是他知道,身为资深的关怀师的刘姐是不会轻易向自己求助的。
回去的路上,洛琛还跟新派给米粒的关怀师确定了孩子的状态,虽然代表公司和姜姥姥签下合同的是叶千江,但是既然她男友已经去世,那么她也就没有留在公司的理由了。
洛琛的目光扫过副驾驶前的储物箱,那里面还躺着他之前给叶千江准备的解约书。
不过,回到自家小区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那些事,由于电梯被占用,等不及的他恨不得直接从楼梯跑回家。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开门的一瞬间他还是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
刘姐站得远远的,柔声安慰着叶千江,而后者坐在阳台上,缩成一团,木然地看着窗外,身下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洛琛大概能判断出她的活动痕迹,从沙发转到露台,而后又被刘姐劝回阳台缩在窗台前面。
因为她所到之处的家具上布满了抓痕,这让洛琛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不停抓挠的食指。
叶千江这段时间一心一意做关怀师,弱化了她某些行为,显然男友的离世让那些隐而不发的病症卷土重来。
见洛琛回来,刘姐给他简述了事情发展的经过。
其实这么短的时间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叶千江反复说着对不起之类的话,然后就不停地抓挠自己,好像丝毫没有痛感一样,每当刘姐靠近就会不停地尖叫,躲远。
洛琛知道叶千江说的是什么,他安排刘姐回公司主持下午的培训,自己则拎了把椅子远远地坐着。
他从慧姐讲起,讲他们两个的相遇,讲他没钱交房租,而慧姐背地里早就预谋好在他这里学怎么照顾身患不治之症的丈夫。
讲到身患白血病的小月儿,讲到他们两个去日本找人,讲到陈奶奶,讲到米粒。
叶千江在他近似自言自语的讲述中,神志逐渐恢复清明。
在讲述中,洛琛一点点向她靠近,讲到带米粒参加活动的时候,离叶千江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伸手就能够到她。
“哎呀,姜姥姥告诉我,米粒出去玩轮滑,摔了一身的伤,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讲到米粒的时候,他故意停顿下来,观察叶千江的反应。
“米粒,是我弄伤的。”叶千江轻声说,“是我把他弄伤的,是我,都怨我。”说着,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掉下来。
“不怨你。”洛琛从凳子上滑下来,坐在她的对面,“姜姥姥都告诉我了,是有人违规停车,不然米粒根本不会摔倒。”
“是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叶千江哭起来,“如果我不开车,如果我不开那该死的车,就不会出事,我姐姐不会成为植物人,男朋友也不会死,我的家人都会好好的……”
“或许你有错的地方,但是问题不完全在你身上,”洛琛轻轻握住她抽动的手指,感受微刺的指尖在他手心里颤抖的力道,“不要太苛责自己,不要想那么多,你看你受伤了。”
洛琛指着被她抓破的伤口问:“疼不疼?”
叶千江看向伤口的眼神像是第一次知道它们的存在,也像它们本应在那里一样。
她缓缓地摇头,下意识地去抓自己。
洛琛用力握住她的手,阻止她伤害自己的行为,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深邃。
“你有什么感觉吗?”洛琛把窗帘拉开,让寒风涌进来,“现在冷不冷?”
叶千江的回答依旧是否定的。
洛琛想起去日本,去昆明时叶千江不符合季节的衣着搭配,追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疼,不冷,不热?”
“车祸以后。”叶千江第一次和别人袒露心声,她说,“车祸以后,我就死了。”
说话的时候,她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睛里却是一片死寂的宁静。
“这样不行。”洛琛起身去拿药箱,帮叶千江处理完表皮的伤口后,拿了自己的一件外套搭在衣着单薄的叶千江身上,手上布满伤口无处可牵,他干脆推着叶千江的后背,“慢点走,小心。”
“去哪儿?”
“去你早就该去的地方。”
洛琛拉着朋友在走廊里走了好远,确定他们的谈话传不到精神心理科。
“怎么样?”
胸前的名牌上挂着主治头衔,名叫叶希恩的医生一脸揶揄地围着洛琛转圈:“从实招来,你们什么关系?”
“同事。”
“好走不送。”叶希恩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洛琛拉住老友:“我喜欢她,行了吗?”
“这样多好,自己说出来,省得我费劲。”叶希恩止住离去的脚步,一脸八卦地绕回来,“告白了吗?”
“没……”
“她喜欢你吗?”
“不知道。”
叶希恩一句话没说,转身要溜,被洛琛抓回来:“问的我都回答了,还走?”
“那你跟我解释下,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别闹了。”洛琛做出投降的手势,“败给你了,我请你吃饭不行吗?”
“光吃饭?”
“喝酒,管够。”
“光喝酒?”
“那不然呢……”洛琛话锋一转,“需要人陪吗?”
“如果有的话,我也……”
“我看你未婚妻就不错。”
叶希恩翻出跟系统同步的平板电脑:“这个是她正在做的抑郁量表,等一下会根据评分给出一个初级的判定,之后会做一个神经递质辅助诊断。”
“别绕圈子。”洛琛指着屏幕,“你能看出什么来,是抑郁症吗?”
叶希恩叹了口气:“根据现在的数据还很难下结论,还需要更详细的……”
“知道了,我等诊断,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洛琛打断老友的话。
“脾气这么急,真是……”叶希恩压低声音,“下面说的话是作为朋友之间的交流,我不是医生,你也不是病患。”
“知道了,你还真是唠叨。”洛琛不客气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快说。”
叶希恩吐出胸中的一口闷气,整了整白大褂:“她身上的伤都是自己抓的?”
“是的。”
“没有痛感?”
“没有。”
“车祸以后她觉得自己已经……”
“死了。”洛琛替他说完。
“运动功能基本正常,失去痛感,喜怒哀乐不明显,死亡幻觉。”
“怎么样,是抑郁症吗?”
“不止。”叶希恩看着显示器上不断增加的数据,“根据和她刚刚的交流以及你提供的这些信息,我初步认定她患有科塔尔综合征。”
“什么?”
“是一种精神障碍性疾病,通常发生在创伤之后,大脑中负责认知面部的区域和与认知有关的感情区域断开,俗称行尸综合征。”
“我听说过这个病,可是她做关怀师期间对患者的情绪和病痛能够感同身受,并且做得很出色。”
叶希恩点点大脑:“共情,也称作同理心,是一种能深入他人主观世界,了解其感受的能力。而对于……”叶希恩偷偷看着问卷上的名字,“对于叶千江来说,她足够聪明,我觉得她是在依据以往的经验判断做出相应的反应。”
“依据经验判断?”
“对,以我直观的接触,她其实感受不到那些,但是她很仔细地把这些隐藏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做出回应。”
“你再说详细一点。”
“也就是说,她现在说话和办事凭借的是智力和绝对的理性,那些她表现出来的喜怒哀乐,都是理性指导下的。”
“那么……”
叶希恩同情地拍拍洛琛的肩膀:“兄弟,我恐怕你这段感情是单相思。”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你说怎么治吧。”
“用爱心啊,你的心!”叶希恩一拳打在洛琛的胸口上,借以报复对方刚刚对自己的打击。
“你能不能正经点?”
“这还没确诊呢,你让我下药?你是不是想毁了我的职业生涯?”
“你的职业生涯用我来毁?”
“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
“想起你旷的课,打的游戏,来医院之前我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虽然没有得到确诊信息,但是洛琛在心里已经相信了朋友的判断。
因为晚餐的时候,洛琛准备了什么,她就吃什么,就连放错料的菜她都说很好。
洛琛只能抓着铲子默默倒掉被他毁掉的食物,吃完饭,你让她刷碗她会配合,你让她吃水果她也乐意,一副好客人的样子。
洛琛对朋友的诊断更加确认,可是又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他试图从网上找到相关病例的治疗方法,可是网上对这种病症的信息寥寥无几,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
他看着在沙发上睡着的叶千江,庆幸病魔还没有夺走她的睡眠。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通向露台的拉门,午夜的风让他打了个冷战,反手关上门,拿出手机拨出去。
没多久,电话那头传来叶希恩慵懒的声音:“喂,大老板,你有没有搞错?我不是你的员工。”
“是我就不找你了。”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啊呀没有没有,宝贝不是说你呢。”叶希恩的声音陡然变得谄媚而温柔。
洛琛坏笑着说:“替我跟弟妹打个招呼。”
“打个屁招呼,有事快说,说完拉倒。”
“叶千江……”
“她在哪儿?”叶希恩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能告诉我……”
“她在哪儿?”
“关于科塔尔综合征……”
“她在哪儿?”
“在我家。”
洛琛忍受着电话那头刺耳的狼号声,等对方稍微冷静下来,解释道:“不是那种关系,我们……”
“我不听。”叶希恩果断地堵住对方的话题,“有事直说,我只给你三分钟。”
“首先,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她是在我家,不过她在客厅,我在露台。”
“很好,一分钟过去了。”
“好吧,我只是想跟你说一下。”
“两分钟。”
“我刚刚只说了一句话。”
“我家的表我说了算。”叶希恩得意扬扬地说,“二分三十秒。”
“我认真想了一下,你说得对,她是有行尸综合征的特征,可是怎么才能治好她呢?”
“这是一种心理疾病,任何药物的效果都是有限的,其实国内外都没有很好的治疗方法。”
“这些我都知道,能给我些建议吗?”
叶希恩回答:“她在你身边,她的每一点变化你都看得到,你应该比我有办法的。”
洛琛还想再说点什么,电话那头的叶希恩明显比他反应更快。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洛琛轻轻地叹了口气。
沙发上悄无声息的叶千江轻轻地睁开了眼睛……
清晨,温暖的阳光照在洛琛僵硬的身体上,伸着懒腰的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露台坐了一整晚。
揉着肩膀回到室内的洛琛发现叶千江趴在沙发上,依稀还是昨天他离开时的姿势。可是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儿,他疑惑地来到厨房,发现微波炉在运作,面包在机器里烤着,鸡蛋在平底锅里煎着。
就在他愣住的一瞬间,熟睡中的叶千江一下子蹦起来,飞快地跑到厨房,用准备好的盘子装好烤得正好的面包片,给鸡蛋翻了个面后,把切好的香肠片放进锅里。她从微波炉里取出热好的牛奶并倒了两杯,然后转身把鸡蛋和香肠取出来,一起摆在盘子里。
洛琛抱着胸看着动作熟练的女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就在前一天,他还确定叶千江有精神方面的障碍,可是今天,阳光充沛的今天,她就站在阳光里,站在他的厨房里忙忙碌碌,周围充斥着食物的味道,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甚至无法感知这个世界。
洛琛走到餐桌旁坐下来,看着她准备的食物:“你不必这样做。”
忽然,叶千江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端着杯子愣在那儿。
洛琛忽然想起朋友的话,以惯性处理问题的叶千江,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我是说,非常感谢你,我很期待你做的早餐。”
叶千江露出恰如其分的微笑,将装着牛奶的杯子放到他面前。
这个笑容他是熟悉的,第一次见叶千江面试的时候,她的脸上就带着这种面具式的微笑。
洛琛的目光落在她的左手上,她的食指又开始不安分地抓挠起来。
洛琛在忧心忡忡中吃完早餐,刚放下叉子,门铃声响起来。
他示意叶千江慢慢吃,自己起身去开门。
“请问有什么事吗?”
“打扰了。”保安小哥将准备好的文件递上来,“这个是小区物业满意度的调查表,有什么意见或者要求写在上面就……”
保安小哥笑吟吟的样子定格在那一秒,他指着洛琛身后结巴起来:“血……血……血……”
洛琛赶紧回头查看,原来叶千江正在用叉子磨自己的指尖,鲜血顺着刚刚结痂的伤口流出来,染红了纯白的桌布。
“我填好了会送去保安室的。”洛琛送走保安小哥,立即跑到叶千江身边,夺走她手里的叉子。
看着她血流不止的手指,洛琛轻车熟路地帮她处理伤口,心里忽然有种虚脱的感觉:“我应该拿你怎么办呢?”洛琛温声细语地问她,也是问他自己。
就在洛琛不知所措的时候,公司那边传来消息,之前接触的投资商要来实地考察,作为老板的洛琛必须到场。
洛琛实在不放心叶千江自己待着,等刘姐来了才肯走。
由于前期工作安排得很到位,所以和对方企业的接触很融洽,午餐过后,洛琛安排公司副总带着来访者到市里特色的景点游览,报给对方公司的行程是走访具体的关怀定点医院。
从工作中抽身出来的洛琛并没有直接回家,跟刘姐确定叶千江的状态还算稳定之后,驱车直接赶往第二医院。
再一次站在自己家门前的洛琛已经退去清晨时候的惴惴不安,他知道,这一次面对叶千江,自己是有护身符的。
推开门,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闪电一般飞奔进去,扑在叶千江怀里,咯咯地笑起来。
“米粒,你怎么来了?”叶千江轻手轻脚地扶着米粒消瘦的小胳膊,生怕把他弄疼了。
“米粒想你了。”小家伙瞪着圆眼睛,古灵精怪地反问她,“你呢,你想米粒吗?”
“不想……”叶千江拉了个长长的尾音,赶在米粒生气前,大声说出后两个字,“才怪。”
米粒小小的手指在叶千江鼻头上点了一下,学着他奶奶教训他的口吻说:“你学坏了。”
“跟谁学的呢?”
小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最后转到洛琛的身上:“跟他。”
“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姜姥姥连忙为外孙的失礼道歉,洛琛示意她不要往心里去,叶千江和米粒这两个始作俑者则早已在一旁乐开了花。
米粒的到来仿佛开启了某个开关一样,叶千江一下子活了起来。她把洛琛的厨房翻了个底朝天,让人伤感的是,一个单身汉的厨房里根本不可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由于看不惯她忙忙碌碌的样子,米粒使出必杀技,直接冲进厨房里跳到叶千江身上,要她抱着才行。
战斗力瞬间清零的叶千江只好唯命是从,一脸无奈地回到客厅时,身上还挂着如树袋熊一样的小米粒。
“你真是够了,你来干吗?”叶千江揉揉对方的小耳朵,“来折磨我吗?”
“我来找你是……”说到一半,米粒主动停下来,“你先把我放下。”
叶千江看着一脸郑重的米粒,好笑地把他放在茶几上,就是这样,跟自己的个头也差了很远。
可能是意识到这点,米粒主动对她说:“请坐。”
然后,叶千江,洛琛,姜姥姥三个人坐成一排,看着米粒牛气轰轰地摇头摆尾。
“还挺像样呢!”
“是呀是呀,还蛮有气派的。”
“从没见过他这样。”
米粒小眼一瞪,对他们这种私下里交头接耳的行为很是不满:“肃静。”
刘姐看着仨大人被管得服服帖帖的,对他们笑笑,捂着嘴走掉了。
“不许乱看。”此刻米粒俨然幼儿园里不苟言笑的老师,“看着我。”
“怎么了?”叶千江头一次看见这么认真的米粒,也料到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然,米粒直接朝她发难:“小叶姐姐,你骗我。”
“什么?”叶千江向姜姥姥和洛琛求助,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看着我看着我。”米粒纠正着她的态度,“看这里。”
“我看着你,我看着呢,我怎么骗你了?”
米粒认真地和叶千江对视,黑曜石一般的小眼珠快聚在一起了,自带一股浓郁的喜剧风。
叶千江憋着不敢笑:“到底怎么了?”
米粒抱起手臂,一字一句地说:“那双旱冰鞋,是我妈妈送的吗?”
“怎么不是……”叶千江想要寻求姜姥姥的帮助,被米粒看穿。
“不要看别人,看着我。”米粒两指如钩,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叶千江。
“嗯……”叶千江反问他,“不是吗?”
“当然不是。”米粒端着个小脑袋,认认真真地说,“是她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叶千江想打哈哈把这个问题略过去,不过她的小心思早已被看穿。
“那双鞋是不是你送的?”
“我……”面对米粒的直白,叶千江也有点招架不住。
“稍等一下。”米粒喊停,扭着小胳膊小腿儿挨着茶几边缘坐下来,晃着小胳膊小腿儿,说,“可以了,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对面的三个大人笑得前仰后合的。
叶千江举双手投降:“我承认,我撒谎了,那双鞋是我送给你的。”
“你为什么骗我?”米粒噘起鸭子嘴,气鼓鼓的样子格外可爱。
“我没骗你。”叶千江继续狡辩,“你想想当时是什么样的,当时我问你谁知道你的梦想……”
米粒真的在回忆那天早上的情形:“那天,我刚起来,看见礼物在床上。”
“对呀,你抱着鞋不撒手,都快亲上了。”叶千江提醒他。
“然后你问我谁知道,然后是……”米粒一脸郁闷地托着腮帮子,“是我说的呀。”
“就说了不是我嘛。”
叶千江终于撇清了关系,还没骄傲,米粒直接跳起来:“不对不对,我说错了你为什么不纠正我呢?”
“因为……”叶千江抓抓头,转向身边的洛琛求助,“为什么呢?”
洛琛悄悄地向米粒递了个眼色:“不管因为什么,做错事就要受惩罚。”
“对,要受惩罚。”米粒拍着巴掌乐起来,连姜姥姥也帮着他。
“好吧。”看着联合起来对自己下套子的仨人,叶千江说,“什么惩罚,说吧。”
米粒从桌上跳下来,来到叶千江跟前,拉着她的手:“姐姐姐姐,帮我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
叶千江愣在当场,她从没想过米粒会这么直白地说出心中所想。
实际上这也是洛琛急匆匆赶去医院接米粒和姜姥姥出来的原因,既然叶千江没有失去共情的能力,那么即使是不能感同身受,只用理智去处理,她也是能够理解这些感情的。在她依靠智力处理问题的时候,也是她自身状况最好的时候。
无论感性还是理性,当她拼尽全力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她眼里的光彩,她周身上下的光芒,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掩盖的。
洛琛敏感地捕捉到叶千江眼底一闪而过的那丝坚韧,那正是叶千江的魅力所在。
“好的,我答应你。”叶千江把小小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地握着。
米粒咧嘴一笑,剧烈地咳嗽起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洛琛拿了湿巾回来的时候,米粒已经开始流鼻血。
叶千江和他都知道,那是艾滋病恶化的标识,接下来连发烧对米粒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
原本其乐融融的会面被突如其来的流血事件打断,此刻的黄昏格外寂寥,夕阳把所有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同样深沉的夜,照例叶千江走在前面,洛琛举着手机开着内置手电筒跟在后面。
“刚刚……”叶千江揉着被震疼的耳朵,“刚刚的音乐是不是在前一家听过?”
“没有。”洛琛头也不抬地回答,“刚刚是Ahxello的《Horizon》,这曲是Alan Walker的《Dennis》。”
“你怎么这么熟悉?”叶千江高两度的话音里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会打游戏吗?”
“《连连看》算吗?”
“算了,你永远体会不到一边打‘LOL’,一边听电音的快感。”
“我打游戏也听音乐的。”
“那么益智的游戏,你就别出来吓唬人了。”
“你对《连连看》有什么意见吗?”
“不敢。”洛琛拍着胸口,“心怀崇敬。”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另一家夜店门口,叶千江顾不上调侃洛琛,就一头扎进让她头疼欲裂的地方。
“难道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找到她吗?”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微信不上,”洛琛说,“连姜姥姥都找不到她。”
叶千江面对忽明忽暗的舞池,瞬间失去生存的欲望:“如果可以,我想选择死亡。”
要在那一群抱在一起疯狂斗舞的人中间找到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还是一根随时有可能攻击他们的针。
不过也要感谢那根对他们充满敌意的针,让叶千江和洛琛在这么混乱的环境下能够找到她。
两个人默契地跟着米娅出了夜店,嘈杂的环境实在不是谈事情的地方。
没走多远,米娅主动停下来,背对着两个人,冰冷的声音透过夜色传过来:“你们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跟我谈谈吧。”
叶千江上前去拉米娅,却被她狠狠地甩开,她用涂成黑色的指甲戳着叶千江的鼻子说:“你算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跟你谈?”
洛琛按下她的手指:“我们是关心你儿子的人。”
“狗屁关怀师,不拿钱你们会找到这里吗?”
“你觉得你们家付得起加班费吗?”
洛琛的话让米娅败下阵来,撇撇猩红色的嘴唇:“我家付不起加班费,那你们来干吗?别以为拎着个破轮滑鞋给我儿子说是我送的就会感动我,少做这些沽名钓誉的事,最后那费用还不是会记在账单上。”
“你也可以给米粒买。”叶千江说,“请不要给我们沽名钓誉的机会。”
“你们……”米娅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开,“给我滚远点,有多远滚多远!”
“不可以。”发起狠来的叶千江抓着米娅,“你不许走,你必须听我说完。”
“凭什么,我要叫人了!”
“你叫吧,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儿子就快死了。”叶千江转到她的面前,试图从浓厚的妆容里找到属于母亲的表情,“他的并发症很严重,医生说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他需要你,还来得及的,回到他身边吧,陪着他走完最后这段路,没有谁能代替母亲在孩子心中的位置。”
米娅愣在那儿,大口喘着气,忘记反抗。
漫长的沉默过后,并没有叶千江期待的回答,米娅依旧拒绝回到母亲和孩子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叶千江问出压在心底的疑问。
“因为,我就不配做妈妈。”米娅抓住叶千江的肩膀,指甲抠进她的肉里,“可以了吗,可以了吗?”
感受不到疼痛的叶千江面色如常,替对方拨开挡在眼睛前面的碎发,柔声说:“你知道吗?天底下,唯独母亲这个角色是没办法辞职的。”
叶千江拉下米娅的手,像握住米粒一样握住他妈妈的手:“不要再说那些意气用事的话,我们都知道你爱米粒,不然不会为他看礼物的,你只是没有买下来而已,但这并不能说你不爱他。你知道吗,实际情况正相反,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喝得烂醉如泥,可是你掩盖不住听到米粒名字那一刻的反应,你也不能对他喜欢的东西视而不见,这就是母亲。”
“可那有什么用,我去了他就能好吗?我去了就能还我一个健康的孩子吗?我为什么要承受那些?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因为无法选择,所以就不去面对吗?”叶千江盯着她眸子深处,“你以为不去面对,否认它的存在,那些问题就会自己消失吗?你一直这样做吗?”
“我……”米娅鼓足勇气,“用不着你管。”
“你不是在拒绝米粒,”叶千江平静地说,“你是在惩罚你自己,在惩罚给孩子和自己母亲带来巨大不幸的自己。可是这种方式,恰恰对亲人伤害最深。”
米娅捂住耳朵连连后退:“住嘴,你住嘴,我不要听,不要听!”
“放过你自己,去爱米粒,去陪伴姜姥姥,他们需要你,他们从没有怨恨过你,请别再用自责伤害爱你的人了……”
夜色中米娅逃得很快,即便穿着细长的高跟鞋。
想要去追她的叶千江被洛琛拉住,他说:“让她静一静吧,很多事,我们没办法帮她做决定,毕竟,那是她的人生。”
米粒起床的时候看见守着自己的依旧是叶千江和姥姥,虽然很努力地掩盖心里的失望,但是情绪仍旧从他早餐的食量里显现出来。
他的状况更糟糕了,原本隐藏在皮肤底下的瘀斑越来越明显,接下来甚至可能出现高烧和持续性的腹泻。
叶千江开始后悔前一天晚上她没有追上去,或许再努力一下,再试一下,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呢。
就在叶千江收拾那些不被米粒宠爱的饭菜的时候,姜姥姥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看见屏幕上亮起的名字那一瞬间,姜姥姥就开启了兴奋模式。
“喂,啊呀,我好呀我好呀,米粒也好,又乖又听话,你好吗?好就好,好就好……什么,啊没有没有,在病房,十三楼,你出电梯右转到最里面的那间,1319。”
放下电话,姜姥姥看着早有预感的米粒:“你猜谁来了?”
“妈咪!”米粒笑起来,“好棒!”
叶千江和洛琛看着团聚的一家三口,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回胸腔里。
因为米粒母亲的回归,姜姥姥选择提前结束和关怀师的雇佣关系。
洛琛帮叶千江收拾完东西出来,见叶千江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你怎么了?”
犹豫半天,叶千江才说出来:“今天,是我男朋友下葬的日子。”
洛琛沉默了一会儿:“你能控制住情绪吗?”
叶千江点头:“当然。”
“如果他的家人出言不逊,你……”
“忍住。”叶千江承诺,好像她从来就是这么好脾气一般。
“你知道在哪儿吗?”
“当然。”
九青墓园里,洛琛看着身边站在过道默默流泪的叶千江,忍不住劝她要不要走近点。
“不要。”叶千江忍着心痛说,“如果我去了,他父母会不高兴的,我不想让他走得不安心。”
“那你呢?”洛琛忍不住问道。
“我没事。”叶千江说,“我只要这样远远地看着就好,他会知道的,知道我在送他,我的心一直跟他在一起。”
“他一定很爱你,为你做了很多事。”
“我也这样觉得的,只是车祸后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过去的记忆消失了,新的记忆还没有补上,他就走了。”叶千江说,“我总觉得,这辈子我再也遇不到像他这么爱我的人了。”
“怎么会呢。”洛琛劝她把心放开,她还有未来。
“不。”叶千江说,“这一生,我也不会再爱上谁了。”
洛琛沉默,远处的仪式也接近尾声。
“米粒的案子完了,我男朋友也去了,我会如你愿向公司申请离职的。”
“不行,你不能离职。”洛琛脱口而出,自己也为之一惊,不过他很快调整好情绪,“还有一单,是慧姐走前负责的案子,情况有些复杂,你来做吧。”
“嗯?”
“有问题吗?”
“你不是……”
“公司刚接了投资,要扩大发展,人手不够用,你不是想过河拆桥吧?”
“那倒不是,只是……”
“没有只是,这个问题就谈到这里。”
“好,好吧。”叶千江指着男友埋葬的地方,“我想去看看。”仪式过后,原本聚集在那里的亲朋好友已经走光了。
“去吧。”
看着叶千江的背影,洛琛心中感慨万千。
他从未想过,从遇见她那一刻就百般拒绝的自己,有一天竟要摆出老板的架子才能留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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